第十二章 崩潰邊緣
巴斯托涅
1945年1月1日——13日
被困期間,E連一直處於守勢,堅持不懈。在樹林裏防守,最大的劣勢是炮彈打在松樹上,把樹擊成碎片也會傷人。但在其他方面,防守是有明顯優勢的。到新年那天,有的地方雪有1英尺深,表層結冰后很滑,步兵即使進行短距離的行進也十分困難。要前進就得彎下腰,在雪地里艱難地挪動,還要避免碰掉樹枝上的雪,暴露目標。地面上只能看到幾米之外。進攻者和左右側的同伴都很難聯繫,而且不到眼前就發現不了機關槍和散兵坑。樹林裏沒有路,沒有房屋,也沒有路標,所以行進的分隊只能通過無線電報告自己的大致位置。進攻的小分隊只能靠指南針前進,直到撞到別人——不是朋友就是敵人。彈藥補給平時總是靠人提到散兵坑裏的,而在這種情況下,送彈藥的人又很難有明確的方向感。
在空曠的牧場上進攻也同樣艱難。道路只有一條,即諾維爾——福伊——巴斯托涅公路,路面上積着雪,雪下面又結着黑冰。德軍的88炮對準路面,地下還埋着地雷。但不走公路就得穿越沒有任何掩護的鄉村野地。
E連呆了12天的樹林名叫布瓦雅克,是個人工林。林子在E連的右邊(東面)延伸出2公里,一直伸過鐵路那邊。林子的前方(北面)是一片空曠的坡地,一直到福伊村。德軍在布瓦雅克林的東北部。他們所在的位置鍥入了101師陣地;這是德軍離巴斯托涅最近的地方,只有3公里。101師若要發起大規模進攻,必須先把德軍趕出布瓦雅克,奪取福伊,然後才能攻取下一個目標——諾維爾周圍的高地。
元旦那天,白天很安靜,但傍晚時,101師給506團2營下達任務,要求它攻打併掃除在布瓦雅克林中的德軍。夜裏,幾架德國飛機向E連投下幾枚炸彈。托伊中士的手腕被彈片擊中。這是他第3次受傷,首次是在諾曼第,然後又在荷蘭。衛生員要把他送回救護站包紮傷口。托伊離開前到馬拉其中士處告別,馬拉其說:“你這小子真運氣。”
為了實施這次進攻,1月2日天一亮,2營轉移到右邊靠鐵軌處;1營作為團的預備隊轉到2營原來的地方。2營沿福伊—比索里公路散開,注視着東北方茂密的樹林,等待着前進的命令(這正是12月22日1排開始巡邏的地方)。501團的一個營在2營的右側,擔任助攻。
溫特斯發令:“出發!”部隊開始前進。即使是在最好的條件下,在茂密的樹林裏行進也都很艱難,何況現在還帶着步槍、機關槍、迫擊炮、手榴彈、軍刀、火藥和乾糧,更是苦不堪言。在樹林裏行軍,士兵們渾身汗透,一停下來就出現了大問題:幾分鐘后,濕透的內衣會冰涼刺骨。
一進入樹林,排和排之間,甚至班和班之間,有時甚至是人與人之間都會失去聯繫。因為雪和樹吸收聲音,所以聽不到武器的碰撞聲和身邊戰友的動靜。孤立感加上緊張感總讓人起疑心,擔心撞上敵軍。
突然,正前方德軍的機關槍開始射擊,正衝著E連的方向。與此同時,美軍的支援炮火從士兵們頭頂上飛過。德軍炮兵很快回擊,但並非是對付美軍炮兵;德軍炮彈就落在E連弟兄的身邊。德軍開火快,停火也快。克里斯坦森中士的分析是:“茂密的樹林混淆了德軍視線,他們和我們一樣看不清楚。如果他們得知兩營人正以龐大的散兵線朝他們的陣地壓過去,德軍大炮和機關槍的火力會猛得多。”
部隊繼續前進。先頭分隊抵達德軍哨所時,機關槍又開始掃射。美軍炮兵又開了炮,一排排炮彈壓向德軍陣地。德軍也猛烈還擊。“我受傷了!”的叫聲和呼喊衛生員的聲音在前線隨處都可聽見。部隊仍在前進。弟兄們用手榴彈和步槍朝林子裏開始後撤的德國兵開火。
前進了八九百米之後(E連的弟兄稱此為“1,000碼進攻”),美軍到達一條穿越樹林的森林公路。大部分人停下來,但有些人從另一邊探進樹林幾米,以確保沒有德國兵躲藏在那裏。克里斯坦森和1排的幾名弟兄正站在路上,突然,他們在右邊看到了最不可能的事——一個德國兵騎着馬向這邊跑來。
美國人看到他時他也看到了美國人。他急速勒馬轉而後退。胡布勒下士迅速開了3槍,笑着跳起來大叫:“我打中了!我打中了!”克里斯坦森發現自己有個奇怪的想法,倒很希望那個騎兵能逃掉。
左面遠處,路對面的樹林裏,二等兵拉爾夫·特拉帕扎諾喊起來:“嗨,克里斯,我捉了個德國人。”克里斯坦森朝他走去,走過他身邊5米,進入樹林,舉起關着保險的M—1步槍,擺出準備開槍的樣子。他從右邊朝那個德軍逼上去。“那兒站着一個納粹黨衛軍騎兵,看起來身體很壯,穿着迷彩服,左手拎着衝鋒槍,兩手直直地垂下,但槍口卻朝着特拉普。特拉普正俯卧在地上,M—1對準了德國人的胸膛。德國兵的臉上毫無懼色。”
克里斯坦森把M—1對着德國人的胸膛,用高中時學到的德語命令他放下武器。德國兵盯着克里斯坦森的眼睛,看到克里斯坦森真要開槍,又看了一眼他的M—1步槍,發現克里斯坦森正在扣動扳機。他放下衝鋒槍,舉起了雙手。
克里斯坦森對特拉帕扎諾說:“下次你再看到這種神氣的畜牲,一槍斃了算了。”
E連到這時為止一直很幸運。E連進攻時,在右邊的501團遭到了攻擊。第12黨衛師(希特拉青年師)的第26精銳裝甲擲彈團用坦克、大炮和步兵攻擊,造成該團重大傷亡。E連的左側,黨衛軍第9師攻擊了502團的其他連隊。但E連所在的扇面相對平靜。
天越來越黑。前線接到命令挖洞防衛。由於星星點點的機關槍火力和炮彈,士兵們無法行動,只能就近砍下樹枝蓋在洞口。這既危險又困難,因為這意味着人員會暴露。機關槍和子彈一來,大家就拚命向洞裏飛奔,腎上腺素在體內急速奔騰。挖好一個洞,人就累得筋疲力盡,衣服、身體全部汗透。坐下來后,會感到冷,越來越冷,接着就不停地打冷顫。
“當你覺得身體再也挺不住時,”克里斯坦森說,“卻發現你還是挺下來了。”
胡布勒打中了一個騎兵后非常興奮。他轉來轉去,手插在口袋裏,誰想說話他就和誰侃侃而談。他右面的口袋裏放着一把戰場上撿到的魯格爾手槍。一聲槍響。他不小心扳動了手槍。子彈射穿了他的右大腿,切斷了主動脈。胡布勒痛得在地上打滾,喊救命。1排的衛生員二等兵霍蘭幫他扎住傷口。兩個人把他抬到急救站,但剛到不久,他就死了。
這一夜奇冷無比,總不見天亮,好容易等來了黎明。一直沒有交火。中士馬丁來到1排的陣地。雖然大家說他很少提高嗓門,從不厲聲嚴詞,但這次他咬着嘴唇粗着嗓門喊道:“1排所有士官,10分鐘內排部集合。”
中士雷德、蘭德爾曼、穆克、克里斯坦森和下士羅伯特·馬什、托馬斯·麥克里里來到排部。馬丁讓他們坐下。中尉斯特林·霍納、皮科克與福利也在。霍納首先說話:“你們的排長皮科克中尉已被批准回美國休假30天,今天啟程。”他解釋說:師部的新聞發佈員出了個不錯的主意,認為讓參加巴斯托涅英勇保衛戰的每個團出一名軍官回美國休假,可以鼓勵士氣,有助於輿論宣傳。辛克上校決定抓鬮選人。尼克遜上尉贏了,皮科克在506團排在第二。尼克遜說他已經回過美國了,不想回去,所以皮科克拿到了假期。
每個人都看着皮科克,皮科克結結巴巴地說:“我被給予這次假期感到很踏實,這都是因為你們在荷蘭和這裏的出色表現,我惟一能說的就是謝謝。”
了麥克里里中士跳起來,沖向皮科克,不斷拍着他的手說:“哥們,聽到你要回家我真高興,中尉!這是我離開莫米昂后聽到的最棒的消息。”
皮科克完全誤解了,臉都紅了。他說感到太激動了,來自弟兄們的讚賞是最高的讚賞。士官們笑着相互對視着。他們看到皮科克要回家就像自己要回家一樣高興。士官們覺得是他們把他的擔子從荷蘭和阿登一路挑過來的。“沒有人比皮科克更努力了,”克里斯坦森宣稱,“不過,這副擔子本不是該他挑的。”
皮科克宣佈由福利中尉臨時負責這個排。然後他興高采烈地對大家說了聲:“祝大家好運!”就走了。
皮科克走時,約翰·馬洛尼牧師正用吉普車把喬·托伊從巴斯托涅的救護站接回來。他在路邊把托伊放下。托伊開始穿過田地向前線走去。溫特斯看到他時,他正往前線走,胳膊吊在胸前的弔帶里。
“你去哪兒?”溫特斯問,“你不必回前線的。”
“我想回來和弟兄們在一起。”托伊邊答邊繼續走。
1月3日下午,溫特斯帶領2、3排和從第10裝甲師配屬來的一支火箭炮分隊離開了有利的位置。他把1排留下暫時歸D連,因為D連和101師的大多數連隊一樣,人員已不足編製的一半,守住主防線感到人手不夠,需要支援。2排和3排開始往回撤,準備撤回到俯瞰福伊村的那片樹林裏。
3點30分,先頭分隊決定抄近路橫穿空地,在天黑前趕回散兵坑。其他分隊緊跟其後。德軍看到了他們。
他們剛鑽進樹林就注意到,德軍大炮已轟炸過這裏。散兵坑四周到處是彈坑和炸落的樹枝。彈坑很大,分明是重炮炸的,可能是170口徑的。不等有人下令,所有人都立即動手,加固散兵坑的防護。
利普頓抓過一把斧子,跑向離洞口50米外的小樹。這是離他最近的樹。聽到德軍的大炮打過來,他因為來不及逃回自己的洞裏,於是就跳進一個敞開的小洞,那是個別人挖了一點就丟棄了的洞。洞太淺,即使平躺着,利普頓頭部鼻子以上的部位仍露出地面。所以他看到第一批炮彈在樹林裏爆炸。
聲音震耳欲聾,十分恐怖。地面像地震一樣搖晃。火箭炮分隊的人由於沒有散兵坑,兩人當即被炸死,數人受傷。
喬·托伊中士在外面叫士兵們躲好。他回憶說:“人們常說你若能聽到炮彈打來,你就沒事。我沒有聽到炮彈。”一顆炮彈就在他上空爆炸。落下的彈片打斷了他的右腿,打中了他的肚子、胸部和雙臂。(胸部的彈片單獨做了兩次手術才從背後取出。)
轟炸突然開始又突然停止。這是E連在本次戰役中遭受到的最嚴重的一次轟炸。樹林裏到處都有人呼救。利普頓估計會有步兵來襲,就跑回洞裏拿槍。他聽到隔壁洞中有人呻吟。原來是一棵直徑16英寸的大樹倒在洞口。利普頓想挪動那棵樹,但挪不動。有士兵過來幫忙,從樹邊挖了個口,二等兵謝普總算從裏邊爬了出來。
托伊大聲喊救命,想要別人把他拖回自己的洞裏。瓜奈若中士第一個趕過來,動手拖他。
轟炸又繼續了。德國人計劃得很好。正如他們所料,停火時大家都走出散兵坑,救護傷員。一顆炸彈在瓜奈若頭上爆炸。彈片擊中他的右腿,把腿炸爛了。幾分鐘后,炮火停息。
利普頓走出散兵坑。戴克中尉叫他。“我聽到他那低沉的嗓音,”利普頓回憶說,“他離我25碼左右,沒戴鋼盔,沒帶武器。‘利普頓中士,’他沖我喊,‘你收拾一下這裏,我去找人幫忙。’說完他就走了。”
利普頓把未受傷的戰士召了過來。“有些夥計已經快瘋了,有些則異常平靜。”他派一部分人照顧傷員,一部分人組織起來準備回擊步兵,因為他肯定會有步兵來襲擊。然後利普頓就回去照看瓜奈若和托伊。
利普頓俯視着瓜奈若。瓜奈若仰視着他說:“利普頓,這次瓜奈若敗在他們手下了。”馬拉其也來了。據他回憶,瓜奈若和托伊清醒而平靜,既沒喊也沒叫。“喬說:‘給我一枝煙,馬拉其。’我就點了枝煙給他。”
我們的談話停了下來。我催他講下去。“我不想談那件事。”馬拉其說。又是一陣沉默。然後他接著說:“喬吸着煙,看着我,問:‘天哪,馬拉其,在這裏,人想死該怎樣做?’”
抬擔架的兄弟先到瓜奈若身邊。他被抬走時衝著托伊喊:“我說過會比你先回美國的!”
“莽漢”康普頓中尉指揮着2排。他和士兵們很親近,軍官們認為是過於親密了。“康普頓是我的密友,”馬拉其說,“他不喜歡軍隊裏的等級差別。對士兵比對軍官更親。”他跟瓜奈若和托伊特別親近。
康普頓走出洞時看到周圍都是血。離他最近的傷員是他的朋友瓜奈若和托伊,他倆的腿耷拉着,血把四周的雪染得鮮紅。
康普頓向後方跑去,喊叫衛生員或其他人來幫忙。他最後終於在救護站平靜下來;因為他被查出患有嚴重的戰壕足病,撤離了前線。
康普頓1944年6月6日在布雷庫特莊園獲得銀星獎章,隨後在諾曼第受傷,在荷蘭再一次負傷。從12月17日到1月3日的這段時間裏,無論德軍怎麼轟炸,他都挺住了。但當看到排里的許多人陣亡,兩個好友被炸得遍體鱗傷時,他卻幾近瘋狂。
皮科克離開了,戴克出走了,康普頓也走了,一名替補來的中尉因患戰壕足病自己去了救護站(到這個時候連里人幾乎個個都患上了這種病),還有一人自傷了手——朝自己手上開了一槍。在這種情況下,營長不得不注意精神崩潰的問題。溫特斯在一次接受採訪時說出了自己的感受:“在巴斯托涅這個地方,到了那個地步,我知道只有我來了。早晚要我接管的,只是希望情況不要太糟。但我從來不擔心自己會精神崩潰。我覺得自己遲早會受傷。但崩潰,不會。”
他停下來,想了一會兒,繼續說:“但你沒有看到身邊每天、每天、每天都有人受傷,沒完沒了——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會永遠這樣下去嗎?我還能再回到家嗎?”
他說,對軍官們來說,沒有覺睡,食品又不夠,還得在壓力很大的情況下不斷做出超出自己職責範圍的決定,精神崩潰也就難怪了。
當時美國陸軍規定,步槍連應該在前線長期作戰,步兵師里的步槍連更應該連續長期作戰,傷亡人員由單個士兵替補。這就意味着替補來的新兵並不是和當初帶他們一起訓練、並且和他們一起來到國外的人並肩作戰,而是和陌生人一起作戰。這也意味着老兵們只有被打死或受重傷才有望逃離危險。於是,正如溫特斯指出的那樣,就造成了一種“遙遙無期”和“毫無指望”的情緒。
戰場是一個混亂顛倒的世界。毫不相干的陌生的人卻拚命要殺你;若你成功了,非但不用抵命,還會受到獎勵,給你榮譽,為你慶功。戰場上,白天躲在地下,晚上活動。人們討厭健康;戰壕足、肺炎、拉個不停的痢疾、斷腿倒是珍貴的禮物。
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裏,保持戰鬥力是有時間限度的。有些人很快就精神失常;陸軍的心理醫生髮現,諾曼第戰役中,第一周步槍連就有人患上不同形式的精神病,不是逃跑就是不得不被撤離前線(當然,也有很多人後來又回到了原部隊)。有些人雖看不出精神崩潰的癥狀,但卻失去了戰鬥力。平民想像不出戰爭能使人產生多麼強烈的情緒:
恐怖、害怕、氣憤、悲哀、疑惑、無助、無用,每一種情緒都消耗人的精力,逼人發瘋。
“根本沒有‘習慣於打仗’這回事,”陸軍心理學醫生在一份關於“戰場上的精神性疲乏”的正式報告中寫道,“戰場上的每一刻都給人以精神壓力,這種壓力會直接導致精神崩潰。精神崩潰的程度因壓力的強度和時間長度不同而不同……戰場上精神崩潰造成的傷亡和槍炮造成的傷亡一樣不可避免……大多數人在重壓140到180天後便失去戰鬥力。普遍認為,一個士兵在戰場上的頭90天裏戰鬥力最強,此後就開始下降,漸漸地失去戰鬥力,直到完全沒有戰鬥力。”
到1945年1月3日為止,E連已在諾曼第前線度過23天,在荷蘭78天,比利時15天,總共116天。根據統計學,全連的人隨時都面臨著精神崩潰的危險。
當夜,德國步兵並未再次發動攻擊,次日上午也沒有。軍醫對傷員進行了處理。屍體在外面擱了好幾天,都凍住了。戴克中尉回來了。一切恢復了正常。
1月5日,E連被撤回福伊南面,擔任團的預備隊。有兩個人——代理營長和E連的二級軍士長——在考慮着同一個問題:連里的領導。
溫特斯是這麼說的:“我看着低級軍官和連隊的領導人,咬了咬牙。基本上說,我們的中尉們軟弱無能。我對他們沒有信心。但對此我還能有什麼法子?”他知道如果有幸有新的軍官補充進來,那麼他們也只是匆匆完成集訓就從美國調來的。至於連長,溫特斯說得直截了當:“戴克是師部的人照顧過來的,一來就捆住了我們的手腳。”溫特斯感到沒有很快解決的辦法。他決定:“遇到緊急情況,聽你們的士官的。”
他的二級軍士長有話要說。利普頓希望能私下交談。溫特斯叫他當晚在營部後面的樹林裏見面。
他們見面后,利普頓表達了對連長的疑慮。他十分細緻地描繪了戴克的行為:簡直是優柔寡斷。最後他說:“戴克會使E連的許多弟兄送命的。”
溫特斯仔細地聽着,問了幾個問題,沒有談他自己的想法。
替補人員來了。“我簡直不敢相信,”約翰·馬丁坦言,“我不敢相信上面會派來替補人員,又叫我們去打仗。天哪,我還以為他們會帶我們出去,給我們發些衣服什麼的。但不,他們給我們派來替補兵,說:‘快點,夥計們,咱們出發。’然後我們又立即開始戰鬥。”
他說的一點也不錯。樹林繞着福伊村呈U字形,村子被圍在中間。1月3日的戰鬥中,美軍已經控制了U字的右半部。現在要打左半部了。
1月9日,E連參加了對福伊以西樹林的清理行動。僅遇到輕微抵抗。連隊完成任務后便開始構築工事。
突然間一發炮彈在樹叢中爆炸,然後一發連着一發,炮彈不斷。喬治·魯茲下士正在外面。他奔向自己的散兵坑。穆克中士和二等兵亞歷克斯·潘卡拉叫他跳進他倆的洞裏來,但喬治決心到自己的洞裏。雖然到處子彈嗖嗖,滿天樹枝飛落,甚至整棵樹木倒下,他還是跳回了自己的洞裏。
利普頓那時與連部的報務員鮑勃·曼中士在同一個洞中。德軍射來幾顆炮彈。有一顆正好落在他們洞外,還好是顆啞彈。利普頓看了看那顆炮彈。曼點了枝煙。利普頓從未吸過煙,但他要了一枝,那晚抽了他的第一枝煙。
魯茲跑過去看叫他共用散兵坑的穆克和潘卡拉。那個洞被打個正着。魯茲瘋狂地在洞裏挖,卻只找到幾片碎屍和一塊睡袋片。
現在101師已經佔領了福伊外圍東、西、南面的樹林。但小山谷底下的福伊不是目標;諾維爾和高地才是目標。泰勒將軍曾希望在1月9日的進攻中直接奪下諾維爾,但那就需要坦克的支援,而坦克只能在公路上行駛,所以他必須先奪下福伊。這個村莊已4次易手了。
506團2營受命攻取福伊。2營從福伊西面的樹林轉入南面的樹林,準備從南面進攻。溫特斯選擇E連打衝鋒。這是一次簡單卻又殘酷的行動,即衝過200米大雪覆蓋的開闊地進入村莊。但村裏的每扇窗戶都可能架着機關槍,每個德國兵都可能有磚砂牆掩護,情況就這麼簡單。沒有深奧的東西,不需進行機動,只是衝上去,接近敵軍後用手榴彈把他們解決在房子裏即可。關鍵是通過開闊地速度要快。如果部隊動作快,掩護的火力猛,那這一仗就很簡單。如果慢慢騰騰,就可能損失慘重。
師部命令9點發起進攻。溫特斯認為時間不好,他建議天一亮就開始,以減少暴露,但沒被採納。
溫特斯看着E連進入位置準備出戰。站在他身後的是D連的一位中尉排長羅納德·C·斯皮爾斯。
斯皮爾斯這個軍官有點小名氣。他高高瘦瘦的,黑頭髮,很嚴肅,有種粗獷的美,一看就是個領導模樣,打起仗來是個很棒的基層指揮官。同在D連的湯姆·吉布森中尉描繪他“是一個強悍、激進、英勇而足智多謀的步槍排排長”。他在軍官中外號“火花”,在士兵中外號“冷血”。諾曼第戰役中,他因領導一場刺刀戰贏得銀星獎章。
斯皮爾斯身上有很多故事,有很多傳說圍繞着斯皮爾斯中尉。沒人親眼見過這些事,但人們總認為肯定有人見到過。可能這些只是故事,但E連的人卻相信是真的,至少還是有點事實根據的。
有個故事是說在諾曼第戰役期間,斯皮爾斯排里酗酒成風,他下令全體人員一律禁酒。第二天斯皮爾斯撞見了一個喝醉的中士,他再次重複命令,那名中士還嘴,他就掏出手槍,對準中士的腦門就是一槍。
結局是:“以後斯皮爾斯再也不用擔心有人酗酒。”
還有個故事說在諾曼第戰役中,有一天,斯皮爾斯獨自在路上走時碰到一群德國俘虜,有10個人。有人監管他們在路邊挖溝。斯皮爾斯停下來,拆開一包煙,給俘虜們每人發一根。他們感激不盡,斯皮爾斯索性跳下去,把一包煙全給了他們,並拿出打火機給他們每個人都點上,然後跳迴路上,看着他們吸煙、聊天。
突然間,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取下隨身攜帶的湯普森點四五毫米口徑的衝鋒槍,就向那群人開了火。他前前後後不斷掃射,直到所有人都被打死。監管的衛兵們驚呆了。斯皮爾斯轉身就走。
告訴我這個故事的湯姆·吉布森(其他許多人也告訴過我)評價說:“我堅信只有戰士才有權對戰士做出評價。只有步兵連的戰士才知道保持冷靜、履行職責同時保持一定的尊嚴有多難。對已經發生的事,你必須要學會原諒別人,原諒自己。”
吉布森說他幾年來說了好多遍這個故事,從未指名道姓,只是作為戰爭中的一件奇聞逸事。他繼續說:“我們都知道戰場上的故事很有生命力,會被誇張和渲染。但是,無論細節是否精確,要點還是保持不變的。”
溫特斯並不是在想着斯皮爾斯和他的名聲,而是在看着E連進攻。斯皮爾斯和其他幾個沒有參戰的連隊的軍官站在他身後。溫特斯命令營直的兩架機關槍在他們前面不遠處為攻擊部隊提供火力掩護,掩護他們通過前面那塊坡地。坡地從樹林邊到村邊約有200米,上面稀稀拉拉地長着幾棵樹,還有幾個草垛。
在這次攻擊中率領1排的福利中尉這樣描繪當時的情景:“我們知道前一天沒有攻擊福伊,昨晚也沒有去偵察。幾天前我們就知道那邊有卡車和坦克來來往往,我們見過那邊多次的拉鋸戰。我們看到F連企圖攻下這一據點但被打得稀巴爛。現在他們只是由一名少尉在領導。所以我們是前途未卜。”
E連呈一字散開,齊頭並進。掩護槍炮齊射,村裡只是零星地射出幾發子彈。但溫特斯說:“在那樣的雪地里呈散兵線前進仍很困難,但是隊形還是保持着,而且速度也挺快。”
在左翼的1排碰到幾個牛圈和小穀倉。福利下令搜查這些小棚。1排的戰士(只有其中的22人)去檢查時,有人看到3個德國人爬進一個棚。福利下令包圍那個棚,他踢開門,用最好的德語命令:“舉着手出來!”沒人回答。
福利拉掉手雷上的導火銷,扔進去。爆炸之後,德國兵搖搖晃晃,流着血出來了。其中一名是少尉,其他兩個是中士。福利開始詢問他們德軍的位置。其中一個中士把手伸進敞開的外套里。另一人也做了個同樣的動作。第三個人大叫:“笨蛋!”
福利的一名戰士用衝鋒槍猛掃一陣,把德國人打倒在地。“我們沒捉到俘虜,”福利說,“但我們發現了藏起來的手槍。”1排加快步伐跟上其他部隊。
戴克往左邊看,沒有看到1排,其他兩個排仍舊在向前推進。有人向他們開火,但沒有傷亡。然而戴克總覺得左邊沒人,就做了個災難性的決定,會讓許多人送死的決定。他打手勢示意2排和3排與連部隊伍一起躲到兩個乾草堆後面去。
在溫特斯看來,“隊伍突然在離村莊75碼處停下來。所有的人都在草堆后的雪地里蹲着等待,太沒道理了。我用報話機呼戴克中尉,但他沒反應。整連人在雪地里就像一群活靶子。”他擔心自己的掩護火力還能保證多久。
1排追上連隊,也在草堆后等。福利來到戴克面前請示。戴克不知該怎麼辦。福利執意要採取行動;利普頓和其他中士堅決贊成。
戴克想了個辦法,即派1排從左側向敵運動,包圍村莊,從遠處進攻。同時他在草堆后指揮機關槍和迫擊炮。為此,戴克說他要留下1排的機關槍和迫擊炮以便加強掩護火力。1排的18名步兵又進入雪地,試圖從左側迂迴,進入福伊。
福利中尉和馬丁中士只有幾分鐘計劃前往襲擊點的行軍路線。他們選的路線每隔10米左右就有一棵樹可以躲藏。那排樹一直伸向遠方。
士兵們一個個出發了。沒有幾分鐘,德軍的狙擊手就開始射擊。“衛生員!”的呼叫聲此起彼伏。1排進行回擊,但未取得顯著效果。福利走到最近的傷員身邊。“這是從加利福尼亞州來的史密斯。我打開急救包時,他呻吟着,嗚咽着,我還沒找到他的傷口,他就開始‘懺悔’了。想想看!他‘懺悔’的竟然是他和另外兩名弟兄無意間發現了軍用合作社的一份配給食品,就收了起來,裏面有好時巧克力和香煙。我一邊告訴他不會死的,一邊撕開他的褲腿,往傷口上撒了磺胺粉,把腿包紮起來。”
馬丁叫二等兵弗蘭克·珀康特躲到另一棵樹后,從那邊向房子裏射擊。“於是弗蘭克走過去躲在一棵比他頭稍粗一點的樹后,但它擋不全他的屁股。結果,他的屁股中了彈。”
(那天晚些時候,利普頓看到珀康特時,他正躺在雪地里的一攤血泊中,但還醒着,很堅強。利普頓問:“珀康特,你傷得重不重?”他笑了一笑說:“利普,是個漂亮的傷口,漂亮的傷口。”)
馬丁指給二等兵哈羅德·韋布一棵樹,告訴他在那兒開槍。福利打開報話機呼叫:“我們被狙擊兵的火力擋住。找不到他們的位置。5人陣亡。你能確定他們的位置嗎?請回答。”
連指揮所有人回答說可能就在福利右邊的第一個草堆後面。福利大聲命令:“耙了那個他媽的草堆。”其實已經有人在向那邊開槍了。
利普頓判斷,戴克中尉已經“崩潰了”。他僵在草堆后,沒有計劃,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對旁觀的溫特斯來說,事情很明顯。“他讓所有人都蹲在雪地里等着毫無道理。”溫特斯通過報話機聯繫不上戴克十分惱火。“前進!”他大叫,“沖啊!”沒人回答。E連在遭受無謂的傷亡。惟一需要的只是有人領導,穿過最後一段空地,進入鎮子。但沒人領導。
溫特斯抓起一支M—1就往前跑,沖向停滯不前的E連和被火力壓制着的1排。他想接過領導權,帶領大家前進。但跑着跑着他想到,啊喲,不行。我得指揮這個營,不能就這麼往前沖。他掉頭向回跑去。
“我回來時,斯皮爾斯正好站在我前面。‘斯皮爾斯,你去指揮E連,換掉戴克,帶着大家上!’”
斯皮爾斯跑了出去。溫特斯把注意力轉回自己的任務。福利是這樣描繪後來的情況的:“溫特斯指揮機關槍構成火力網,這樣,我們(1排)就可以爬起來繼續前進,迫擊炮兵也能集中攻打那兩個草堆。榴彈手打了好幾發榴彈,那個草堆燃燒起來,那兩個狙擊兵也就嗚呼哀哉了。”
團里把I連(有25人)放在右邊打,但成敗的關鍵在E連。這是對E連最後的考驗。E連已經處於低谷。總的來說,它的官兵們都沒有達到在諾曼第傘降時的標準;帶領E連投入D日作戰的軍官在1945年已經一個不剩;士兵有一大半是新的。老連隊剩下的核心是軍士們。他們都是從托科阿營地出來的,自從戴克在荷蘭接管該連后,就是這些人把該連團結在一起。
他們活得很累,一直處於十分緊張、高度戒備的狀態。他們堅持着,戰鬥着,壓抑着自己的情感,那些情感一直都有,正如約翰·基根所指出的,那些情感“來自人的最深的擔憂:害怕受傷,害怕死亡,害怕使那些弟兄的生命受到威脅——他們應該對這些弟兄負責。那些情感還涉及到人類最最暴烈的感情:仇恨、憤怒和殺人的渴望”。
在這些感情的衝擊下,一些無法控制的想法在他們腦中馳騁。他們看到軍官們有的開了小差,有的嚇破了膽,有的成了啞巴(就像戴克中尉在這次危急時刻一樣)。就算他們不能選擇開小差,但也完全可以選擇不去帶頭衝鋒。沒人能強迫他們這麼做,就像誰也不能強迫戴克行動一樣。
這些軍士都來自托科阿。由1942年那個炎熱的夏季和索貝爾上尉訓練出來的E連至今就只剩他們了。在連隊長期缺乏有效領導、士兵蒙受重大傷亡的時期里,是他們把全連團結在一起。
所以這是一場考驗。1942年連隊初建時的問題是:能否把一支由平民組成的隊伍訓練出來,進而使之為在西北歐戰場上與德軍長期作戰做好準備?說不行的不單單隻有希特拉。但究竟行不行,答案還要看1945年1月冰雪覆蓋的比利時戰場;對E連而言,現在就是考驗。
士官們已準備好接受考驗。連隊的托科阿核心已準備好服從命令並實施領導。這個時候,斯皮爾斯氣喘吁吁地趕到了。他對着戴克脫口而出:“我來接替指揮。”
利普頓中士和其他人都擁戴他。他大聲發佈命令,2排這邊,3排那邊,迫擊炮全力開火,機關槍全力射擊,沖啊。他沖了出去,沒有向後看,心裏想弟兄們會跟上來的。果然,他們跟着沖了上去。
“我還記得福伊前面那片開闊地,”斯皮爾斯1991年在一封信中寫到,“當時,稍有動靜就會引來火力。我獨自穿越那兒時有一門德軍88炮向我開火,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1991年,和溫特斯以及馬拉其站在那兒時,利普頓回憶起斯皮爾斯的衝刺。他還記得他們到達福伊外圍的房子時,斯皮爾斯想知道I連在哪裏。“於是他一直跑進德軍防線,從另一邊跑出來,和I連指揮官交換意見后,又跑了回來。天哪,那印象真是太深了。”
2、3排隨着斯皮爾斯衝出去時,1排開始向他們靠攏。馬丁中士做最後檢查時發現二等兵韋布在一棵樹后,保持開槍的姿勢一動不動。“快點,韋布。咱們一起上!出來,快點!”沒有回答。“嘿,媽的,他們還在開着火呢。我衝到樹邊,那棵樹只比你的胳臂粗一點。我正好跳到他身上,因為沒有辦法跳到他邊上。我把他翻過來,發現他兩眼之間中了一槍。”
連隊衝進福伊。官兵們開足了連里所有的槍炮:M—1、衝鋒槍、火箭筒、輕機關槍、迫擊炮、手雷,還有大炮掩護。一時間,子彈從房子裏嗖嗖地飛出,美軍手雷在房屋裏開了花,迫擊炮一發接着一發,磚瓦亂飛,塵土四起。
即使這樣,德軍抵抗仍很頑固。避過美軍第一次衝鋒的德軍狙擊手開始回擊美軍,造成多人傷亡。沒有哪個弟兄負了兩處傷就在哪個角落裏停下來。小時候常常爬到樹上抓松鼠的來自弗吉尼亞山林的希夫提·鮑爾斯大叫“我看見了”,隨即開槍。利普頓回憶說,“我們不再被阻在那裏了,便跳起來繼續進攻。”
所有弟兄都邊打邊進。儘管德軍(黨衛軍第9裝甲師第10精銳裝甲團6連)只是在打後衛戰,為向諾維爾撤退作掩護,但他們為了保障逃跑路線的暢通仍然頑強抵抗,打法靈活,毫不慌亂。然而,當斯皮爾斯率軍前進,就要從德軍陣地後面切斷這條退路時,德軍3輛“虎”式坦克才轟轟隆隆地緩緩開走——這是裝甲連所剩的全部家當。約有一個排的步兵跟着坦克逃跑了。100名左右的德國兵——大部分是傷號——投降了。E連經受住了這場毅力的考驗,奪下了福伊。
利普頓和“泡泡眼”溫看看狙擊手襲擊他們的那個地方,也就是鮑爾斯瞄準的那一個兵。他們發現一顆子彈正中那人腦門心。
“要知道,”溫評論說,“希夫提帶槍時,朝他開槍可划不來。”
時間剛過正午。一個攝影組開過來,準備拍攝勝利的鏡頭。溫特斯發現在樹林邊的高地上,兩名攝影師正在拍攝擔架員幫助撤離1排傷員的情景。“到離樹林25碼、很安全的地方時,一名攝影師放下攝影機,衝過去抓住那名戰士,幫忙扛他。攝影師背傷員時盡量往自己的衣袖上和嶄新、乾淨的羊毛厚外套的前胸上蹭鮮血。然後這個人轉向在拍攝的同伴,擺出最後奮力奔向樹林時疲憊不堪的樣子。看到這裏,溫特斯當即就轉身離開。”
那晚,辛克上校在團部召集所有主要參戰部隊的指揮官開會。辛克一上來就問溫特斯:“對E連你有什麼打算?”
溫特斯回答:“解除戴克中尉職務,任命斯皮爾斯中尉擔任連長。”
辛克同意這個決定,會議結束。福利中尉也表示贊同。他寫道:“看到戴克要走,我們很高興。這不僅是因為他不能指揮1排,就是早先2排在樹林裏遭到樹木碎片襲擊時,也已經可以明顯地看出‘散兵坑裏的諾曼人’不配當我們的領導。”
不久,情況就十分清楚了,斯皮爾斯當之無愧;其實,他早已證明了這一點,就在他沖向福伊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