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戰爭邊緣的美國

8、戰爭邊緣的美國

1940年春天德國發動閃電戰期間,凱特?史密斯不斷高歌懇請上帝保佑的那個美國跟大蕭條時期的美國已經有很大變化,但較之70年代初的超級大國的美國還相去很遠。在美國參戰之前,雖則歐戰已經促使它開始興旺,但並有沒有帶來真正的繁榮。1941年羅斯福第三次就任總統后的第二天早上,《下午報》(七個月前由馬歇爾?菲爾德在紐約創辦的一家不登廣告的報紙)在頭版登了一幅衣衫襤褸的失業工人群的照片。這樣的慘象,當時在美國還可以看到。當時全國失業人數近900萬;在工程興辦署名下以工代賑的人近300萬;黑人有30%需要救濟。那已經是股票市場大崩潰之後的第11個年頭了。千百萬十八九歲、二十來歲的青年已經完全記不得什麼叫經濟繁榮。他們的父輩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長大的,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雖則尚未降臨,年輕的一代由於需要為生存而掙扎,卻早已飽經鍛煉,慣於忍窮吃苦了。

國家急需大量的兵員,但兵役局的軍醫卻說應徵青年約有半數體格不及格,於是羅斯福便在1941年春召開全國營養會議,想弄清楚問題所在。會議的答案是任何福利部門裏做過實況調查的人都知道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十年以來的營養不良。據1940年人口普查,全國有半數以上的兒童,其家庭收入每年不到1500元。1/4的人口仍然務農,而普通農民每年只能掙1000元。1939年秋天,托萊多市的學校竟因經費不足停課兩個月。紐約曼哈頓區不少身無一技之長的人,只好拿從慘遭轟炸的英國城市布里斯託運來的殘磚斷瓦給東河大道鋪地基,去掙一年832元的工資。

儘管這樣,當時從歐洲來的遊客還是嘲笑美國的物質文明。當然,今天的歐洲青年就不會說戰前的美國人太舒服了。當時雖然農村電氣化不斷進展,但是3/4的農家仍然用煤油燈照明。就全國來說,七個人才有一部電話機,五個人才有一輛汽車;1/4的家庭沒有自來水,1/3的家庭沒有衛生間。只要念完八年級,一般美國人就不上學了。參議員瓦格納在華盛頓提出了健康保險法案,但是由於美國醫師協會在國會是大肆活動的結果,提案沒有通過。其時,5~15歲的兒童死於風濕性心臟病的最多。

全國人口是1.32億。人口統計學家一致認為不會再有很大增長了。30年代中,職業婦女人數不知不覺地增長了50萬,但是,已婚婦女就業的仍然只佔17%。家庭主婦還是一面幹家務活,一面收聽電台播放推銷肥皂的傷感的日間廣播劇(最受歡迎的是《維克和薩德》)和推銷商品的新歌曲節目。一支名叫《奇基他香蕉》的小調,每星期竟播唱2700次。

那時國民生產總值只有900億元,道?瓊斯的工業股票指數徘徊在150左右。總之,美國的經濟依然蕭條。《紐約晚報》惟一的經濟新聞記者西爾維婭?波特對通貨緊縮的情況作過如下的生動描述:單身公寓房客每月房租25元;香腸麵包每個五分;電影入場券每張兩角;雜誌大多每份一角;一頓客飯四角五分;手錶修理費一般是一角;1/5瓶的威士忌酒賣一元二角五分;通常和朋友打賭只下五分錢的賭注。

工商界依然把問題歸咎於政府的插手,工會不合作,聯邦政府開支太大,工人偷懶,以及羅斯福之拒不採納胡佛的主張,對工資和物價始終不肯進行“合理的調整”等等。但是卡羅琳?伯德提出了另一種看法,認為30年代的工商界並不真懂生意經,因為他們以為繁榮只靠華爾街的金融家和鋼鐵之類的所謂基礎工業,而忽視了關鍵問題,即消費者及其所需要的低檔商品和各種勞務。她指出,對“鞋子、藥品、食物、肥皂、香煙、衣服,以及破汽車也不能不用的汽油等等的需求,是同人口一道增長的;汽車、卡車、汽油、電力、零售商品、洗衣、美容這些行業,總是有生意可做的”。《財富》月刊在戰前的幾個月裏,以驚異的口氣指出,有一類工業自股票市場大崩潰以來一直都很興旺,這就是那些專門製造一用即扔的東西,如紙餐巾、紙杯、紙碟子、不能退錢的瓶子、月經帶、避孕套等等工業。當時男人花在避孕套上的錢,多於理髮。

有些商品沒有放手生產,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企業家彷彿覺得,它們對人沒什麼好處。洗碟子原是婦女的本分,不能讓她們一扔了事嘛。服務到汽車上的營業例如服務到車上的路旁食館、銀行等。——譯者是不對頭的,因為這使得幹什麼事都太方便了。由於這些和其他原因(缺乏遠見是其一),有錢人不願意投資到超級商場、郵資總付計數器、空氣調節設備、滑雪場、霓虹燈、半導體收音機、膠合板以及汽車遊客旅館這些方面。分期付款的購貨方法,只有有錢人才可以用。小額賬單大多數是用現金付款的,銀行限制開支票來往賬戶,辦法是要求使用支票的要有比較大的結餘額。當時如果竟有銀行為儲戶保守秘密,墊款給他們度假(“先走人,再還錢”),那就會嚇壞人的,好比社會上的頭面人物在大庭廣眾公開出醜一樣。

許多到戰後使美國改變面貌的新發明,本來在珍珠港事件之前就有了。當時不但雷達眼看要在工程師手裏完成,電視機也是如此。1939年4月30日,全國廣播公司在紐約萬國博覽會試播電視,雖然用的是早期的“杜蒙”牌電視機,屏面很小,但曼哈頓區的人們還是接收到了圖像。不過哈佛大學查爾斯?道斯教授認為電視將來不可能盛行,因為“只能在一個半黑的房間裏收看,而且機器老是要有人管着。”這時熒光燈已開始使用了。正如尼龍和滌綸問世不久后紡織品就起很大變化,各種塑料很快也將代替鋼、鋁、鋅、鎳成為工業原料,製造出大至駕駛盤,小至自來水筆(後來還有圓珠筆)之類的東西。1940年春,伊戈爾?西科爾斯基伊戈爾?西科爾斯基,美國航空工程師,因研製直升機而聞名。——譯者在康涅狄格州布里奇波特市機場首次駕駛直升機,有個記者說它是“稀奇古怪、狀如紡錘的機器”。某雜誌預測,西科爾斯基的直升機在戰場上可能有用。

美國的汽車當時還沒有成為後來某社會評論家所說的“令人顧盼自豪的東西”,但也離此不遠了。“俄爾茲”牌車商大事宣傳,說裝上一個價值57元的“液壓離合器”,就可以不用換擋;“林肯?澤菲”牌敞篷車宣傳說,裝一個奇妙的按鈕,一按就可以起落篷頂。但是底特律市那些思想保守的車廠老闆對這些新玩意兒卻只是聳聳肩,一笑置之,正如戰前最後那幾個月的出版界瞧不起袖珍書店的出版計劃一樣。該書店的第一冊平裝本袖珍讀物是詹姆斯?希爾頓的《消失了的地平線》,只能擺在一些日用雜貨店賣,每本兩角五分。

這些新鮮事物,不管哪一項,誰只要能預測到它的發展前途,誰就能發大財。但是新的未必都好,有時缺乏先見之明倒也不是壞事。那時希特拉橫行歐洲,華盛頓卻在制定計劃,要更廣泛應用預扣稅款的原則,從社會保險費到聯邦所得稅都在各人進款里先行扣除。1939年9月2日的《紐約時報》在第20頁登出消息,說有一位名叫A?H?羅浮的研究人員向國際腫瘤會議作了報告,說把香煙里的焦油塗在小白鼠身上就會引起癌症。

1941年秋天,人們出遠門總是坐火車。上好的新柴油機車效率很高,正是時髦東西。車站上的紅帽子搬運工多得很,路基保養得很好,卧車旅客——至少睡下鋪的——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覺。乘務員給你擦鞋、拎包,到該起床的時候還會輕輕為客人拉開綠色帘子。如果臨走給他五角錢,他會說一聲“謝謝你啦,先生”,而且是真心話。當時餐車上吃飯是件樂事:桌上鋪着潔白的桌布,菜色品種齊全,人人彬彬有禮。

人們不坐飛機,可能是因為飛機上吃得不好,機場太遠,或者怕不安全。民航機的服務質量的航次安排都在改進,例如泛美航空公司的“楊基”式巨型快速班機從長島飛里斯本現在只要26.5小時了,但當時多數人並不那樣趕忙要坐飛機。自己開汽車出遠門也行,只是得吃點苦頭。梅里特大路和賓夕法尼亞高速公路剛剛開放,其他公路還只有兩股或三股的并行車道,而且沿途城鎮都設有防止超速路段,對違反限制的人要罰錢,用來貼補地方警察的工資。路旁客棧不多,名聲也不大好。埃德加?胡佛就領導過一個反對這種小客棧的運動。他在《美國雜誌》發表文章,把這種客棧(汽車旅客旅館的前身)說成是“疾病、賄賂、作弊、詐騙、強姦、強迫賣淫、盜竊以及謀殺的新策源地”。他還提醒人們說:住店的正式夫婦所用的褥墊,可能不久前就被“亂搞關係”的人弄髒過。

火車經過新居民區時,你看不到有什麼廉價商店或者路邊食品店的廣告牌,因為它們正如通往這些居民區的高速公路一樣,是很多年後才有的。那時人們並不像現在這樣需要私人汽車。他們上班,上街,上學,都搭公共汽車、電車。從那時起,各地公共汽車路線被陸續取消的,真是多得說不清了,但是市內有軌電車的變化,我們還知道一些。1940年美國有軌電車的路軌長達1.96萬英里,到60年代只剩下2049英里,而且大部分也廢置不用了。

火車站附近照例至少有一家旅店,維多利亞式的,屋頂是“復折型”的。有周到的服務員,有清潔的床鋪,每晚收費一元。服務員隨時都有美酒供應,私娼的夜度資是三元,軍人收兩元。旅館的餐廳挺安靜,也便宜。如果愛熱鬧,不妨找個小酒家,那裏總有自選唱片的唱機,還可以聽聽酒客談論當地新聞。那時的俗話有些會使70年代的青年人聽起來莫名其妙,如“宴會”叫bash〔狂歡〕;離開一個地方不說split〔分〕,而說scram〔滾〕。愛搞女人的叫wolf〔狼〕。要“狼”滾開,你就對他說getlost〔消失罷〕,dropdead〔死吧〕,dryup〔幹掉吧〕,或者blowup〔吹掉吧〕。要是姑娘喜歡這人的話,她會誇他nobby〔有風度〕,cute〔惹人愛〕,nifty〔吸引人〕或者snazzy〔迷人〕。在單獨和這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可能覺得他是個sap〔笨蛋〕;可是如果他夠精靈的話,那麼來一個smooch〔接吻〕,她就什麼都順從了。

以上所說的那些旅店、酒家、電影院和娼妓,是到處推銷貨品的人員消遣解悶之所。如果是探親訪友的,那麼他們會到車站接你。要是個男人,出身富裕人家,穿的可能是一套雙襟的格子花呢衣服。你的親友可能住在城市中心,即日後所謂的“內城”後來一般貧苦人民才住在內城,但當時則是上流人士的住宅區。——譯者。但是有比根山那樣的繁華市區,就有布魯克萊恩比根山位於波士頓城北的高地;布魯克萊恩是波士頓城西郊外住宅區。——譯者那樣的郊區,這是必然的,你只能到這裏為止。因為那時格林威治和溫內特卡這樣的郊區的生活,和70年代的萊維特鎮和帕克?福萊斯特這些是所謂“計劃”郊區,房子千篇一律,沒有特色。——譯者大不相同:戰前的郊區都是有錢人住的,一般人不能問津。郊區青年都由特設中學培養,再上大學。能在郊區住,就表示社會地位高。郊區不是商業中心的延伸,而是鄉下俱樂部的延伸。這裏的住家都是約翰?馬昆德美國小說家(1893~1960年),主要描寫上層人物。——譯者的小說中人,是約翰?奧哈拉約翰?奧哈拉,美國小說家,善於逼真而尖刻地描寫美國城市生活。——譯者所羨慕,詹姆斯?古爾德?科曾斯詹姆斯?古爾德?科曾斯,美國小說家,以技巧細緻、描寫客觀而聞名。——譯者所熟悉的,也就是共和黨內那些白人新教徒中的上層中產階級。為了在海恩尼斯港佔一席地,只有像約瑟夫?甘迺迪這樣的人才能爭到手。天主教徒的他,也不過勉強做到這一點,如果換成猶太人,那就休想了。這裏的人,跟他們參加的夏季野營和冬季游弋一樣,都愛宣傳自家的“膳食有嚴格的標準”。如果他們的兒子上了大學,也自以為高人一等,成立自己的學生聯誼會,不跟旁人家雜處。

除非你怕同外界隔絕,否則戰前的郊區生活是非常愉快的。那裏的老房子寬敞,新房子漂亮。大蕭條時期,花一兩萬元就可以買一座很大的房子了。雖然現代化設計的嶄新建築各處都有了一些,但人們還是喜歡十五六世紀都鐸式的或者殖民地時期的式樣。當時,剪草砍柴是雜工們的事,做父親的只管打高爾夫球,母親只管種花,小夥子和姑娘們星期六晚上就到俱樂部去跳舞。這裏沒有你爭我奪的情況,衣服時興穿灰色法蘭絨。誰要是行為不端,俱樂部就會把他開除。夏天晚上,一家大小團坐在院子裏,草坪上擺着各種傢具,其中有一張擺動式的沙發椅,老年人坐上去很舒服,不過青年男女卻受不了。參加晚會的姑娘誰也不穿藍斜紋布長褲,那是西部各州放牧的牛仔和干粗活的人才穿的。青少年自有其流行的風尚,但是他們都希望像上一代那樣有體面,有地位。看來他們是會一帆風順的。即使發生戰爭,人們也還認為出身名門的青年一定會當軍官。軍隊裏也是這樣看,因此特權階層之在軍界世代相傳,產生形形式式的影響,當然是勢在必然的了。

可是美國黑人青年的前途就完全不同了。歧視黑人實際上已成為軍界的規矩。1940年,美國陸軍里只有兩個黑人當上軍官,海軍一個也沒有。黑人士兵通常都集中在“港口”運輸大隊裏,為艦艇裝卸軍用品,只有三個團肯收黑人當戰鬥兵。黑人水兵只能在伙房工作,如果運氣好的話,就穿起白上衣在餐廳服侍軍官,一聽吩咐就深深一鞠躬。1942年初,艾森豪威爾搜集了一些材料,都是關於所謂“軍隊中的黑人問題”的(誰也不認為這同時也是自己的問題)。這個問題他覺得確實難搞,但是他到底前進了一步:戰地記者報道軍隊裏種族歧視情況的稿件,他不許扣發。有些記者反對這樣做,怕國內“搗亂分子”會把新聞加以渲染,可是艾森豪威爾不同意。他反問:美國打這一仗,究竟為的什麼?

對於這個問題,記者們是無法回答的。但是他們當中如果有來自南卡羅來納州的,就可能指出,那裏的州議會早已聲明美軍作戰就是為了“保持白人的優越地位”。世界大戰前夕,種族偏見在美國各地農村越來越厲害。猶太人的境遇本來已經夠慘的:有名的律師事務所不能插足;進醫學院讀書有名額限制;好些職業規定“只收基督教徒”,猶太人就沒門了;密西西比州眾議員約翰?蘭金有一次還在國會會議廳里大罵某新聞記者是“小猶太鬼”,別的議員竟不吭一聲。但是,以程度而言,反猶太主義還遠不如反黑人的種族主義那麼厲害。參議員西奧多?G?“大人物”?比爾博跟蘭金一樣,也來自密西西比州。此人頗有幾句足以使會議生色的名言,如:“我們南方人必須把種族界線劃得更清”;“耶穌基督的福音,只有白人才有宣講的權利”;“咱們就是要告訴那些同情黑鬼的北方朋友們,你們見鬼去吧!”

密西西比州某地,柵欄上掛着一塊牌子,寫着:“復活節彩蛋遊戲,白人兒童上午9時30分舉行,黑人兒童下午3時30分舉行。”這固然是在南方,但是北方的種族主義也同樣猖獗。國會不肯做出禁止對黑人施加私刑的決議。有人說,在某一聯邦工賑營里,“黑人婦女住地只是用布幕隔開,就算是屋子。”這是事實,但是自命開明的《巴爾的摩太陽報》卻說是造謠。在著名的萊因蘭德離婚案里,男方在法庭聲稱不知道妻子是個混血種黑人,妻子只好當眾把上半身衣服脫光,證明丈夫早該知道的。聯邦調查局局長埃德加?胡佛很愛聽《阿莫斯和安迪》這個侮辱黑人的廣播節目,但是他卻向羅斯福總統報告說:“黑白人種之間的糾紛,有很大部分是由共產黨煽動起來的。”芝加哥有一家有名的黑人辦的報紙,叫做《保衛者》,曾警告南方黑人讀者不要對北方抱什麼幻想,因為北方也並不歡迎他們。

留在南方又怎麼樣呢?不但要飽受尤金?“巡捕”?康納(當時已是亞拉巴馬州伯明翰市的警察頭子)之流惡棍的侮辱,而且得在城裏靠634元的收入混一年日子,在鄉下還只有566元。黑人知道,如果搬到紐約或底特律,收入就會多一倍,因此開始陸續向北方遷移,後來總數竟達100萬。但是到了北方,雖有足以餬口的工資,卻還是擠在城市黑人貧民窟里。為了解決衣食和讀書問題,他們就要受到社會歧視和無數挫折,其代價之高,着實可怕。60年代起而造反的黑人,就是這些年裏在北方貧民窟里出生的孩子。

早期的黑人著名人物中有許多音樂家,以及像傑西?歐文斯和喬?路易斯這樣優秀的運動員。體育專欄作家們說路易斯是歷史上最出色的職業拳擊家(當時他已經九次保持冠軍頭銜),而本人也意識到自己在社會上所起的作用。他說:“我比拳時是光明正大的。只有這樣,別的黑人孩子將來才能跟我一樣有個出頭機會。如果我干不規矩的事,就對不起他們了。”在他的崇拜者當中,有一位名叫馬爾科姆?艾克斯的,在自傳中寫道:“當年的黑人男孩,剛會走路,就想當褐色轟炸機的接班人。”馬爾科姆?艾克斯是黑豹黨領導人。“褐色轟炸機”是喬?路易斯的綽號。——譯者

美國最優美的音樂,有些就是在這個年代灌了唱片的。但是白人對黑人音樂家卻如此歧視,真是美國的一大恥辱。本尼?古德曼打破了種族界線,讓黑人特迪?威爾遜參加自己的樂隊,飯店經理卻不讓他在舞廳同樂隊一起演奏。在紐約,藝術精湛的杜克?埃林頓樂隊可以在百老匯大街洛氏國家劇院演出,但不能在百樂門和斯特蘭德兩家劇院上演。至於到各地的巡迴演出,情況就更糟了,光是每天找地方吃飯睡覺就受不少氣。古德曼有一回帶樂隊在南方演出,警察竟要扭送黑人領唱萊昂內爾?漢普頓進監獄,幸虧警察局長來了,這人是個爵士音樂迷,漢普頓才得救了。黑人女歌唱家比莉?霍利戴在旅館出入,不能走前門,只能走後門。底特律某劇院經理覺得比莉皮膚不夠黑,不便和黑人一起上台,於是她只好再把膚色弄得更黑。有一次她談到跟阿蒂?蕭樂隊到南方演出的經歷說:“我每次吃飯、睡覺、上廁所,幾乎都要像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那樣鬥爭一番。事情竟然弄到這種地步!”

不過他們有時也能出一口氣。珀爾?貝利談過她在芝加哥某中國飯店怎麼跟對方頂嘴。她說:“有個中國服務員走過來,他說的話我半句也聽不懂,但是最後一句總是‘我不接待’。夠了!於是我也用東方人的腔調對他說:‘你以為我到美國是來摘棉花的吧?可是我也聽說你們到美國是來洗衣的。老兄,還是接待接待吧。’你猜怎麼樣呢?他真的接待啦!”莉娜?霍恩在第一批戰俘營里也公然傲視白人,做出精彩表演。當時戰俘營營長叫德國俘虜都坐在前排,而負責監視俘虜的美國黑人士兵反而坐在後排。莉娜心裏冒火,於是走下舞台,慢步通過前座,背朝德國俘虜,面對黑人同胞唱了起來。

羅斯福總統本想把民權法案的制定工作推遲到戰後去辦,但有時形勢迫人,不能不採取行動。黑人領袖們眼見聯邦政府雖然把大量資金投入國防工廠,但向這些工廠申請就業的黑人總是吃閉門羹。因此,1941年春,卧車服務員兄弟會負責人菲利普?倫道夫就對總統說:政府實際上用公款來支持種族歧視,如果這樣幹下去,他就要搞一次大規模的抗議遊行,向華盛頓進軍了。總統猶豫不決,於是倫道夫就對會員們進行動員,決定7月4日遊行。羅斯福怕工人上街會打破全國團結一致的局面,終於在6月25日讓步了,公佈第8802號行政命令,設立公平就業管理委員會,並規定各廠主、各工會“在國防工業中都要給一切工人提供充分而公平的就業機會,不得因種族、信仰、膚色和民族不同而有所歧視。”命令雖下,卻沒有認真貫徹。黑人領袖們本來希望頒佈一個行之有效的命令,現在感到失望了。然而,這件事到底是有歷史意義的,因為自此以後便出現了聲勢浩大的黑人工人運動,向歷屆總統都進行挑戰。

在政府內部,對美國黑人所受的不公正待遇最為敏感的是羅斯福夫人埃莉諾和內政部長哈羅德?伊克斯二人,他們的共同努力在戰前美國民權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頁。當時瑪麗安?安德森瑪麗安?安德森,美國黑人女低音歌唱家,最初在歐洲演唱出名,1935年回美國后更名噪一時。——譯者已被公認為世界上最優秀的歌唱家,連托斯卡尼尼托斯卡尼尼,意大利樂隊著名指揮,曾於1926~1936年指揮紐約交響樂團,後來又擔任美國廣播公司交響樂團指揮。——譯者也對她說:“你這樣的嗓子,百年才出一個啊。”但她是黑人。她剛打算在憲法大廳舉行一次音樂會,卻被一個名叫瑪麗?約翰遜的機靈促狹的紅髮女記者打聽到了,便想使壞。她知道憲法大廳是美國革命女兒會的產業,於是去拜訪主席小亨利?羅伯特夫人,問革命女兒會對這事態度如何。羅伯特夫人斷然回答說,我們有權管,這個計劃休想實現。從此以後,安德森也罷,別的黑人歌手也罷,都不能在憲法大廳演出。

下一步棋該由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的沃爾特?懷特走了。他認為,想使社會公眾注意革命女兒會的種族偏見,有個好辦法:讓安德森在華盛頓舉行一次露天音樂會,不收門票。安德森同意,協進會同人都覺得最好在林肯紀念堂舉行。於是伊克斯便出而幫忙,因為未經內政部長的同意是不能在紀念堂舉行音樂會的。伊克斯知道了革命女兒會的做法,就給白宮掛電話,這時總統正要動身前往溫泉,伊克斯請他稍等,見面談了再走。羅斯福了解后,就命令伊克斯安排開一次露天音樂會,規模越大越好。

這時,羅斯福夫人宣佈了退出革命女兒會,並接受懷特的建議親自和伊克斯連同好些內閣部長、最高法院法官、參議員、眾議員和其他男女名流擔任發起人,組成一個極其顯赫的贊助委員會,促成安德森演出。這麼一來,革命女兒會主席先前的所作所為,便為音樂會提供了強有力的宣傳資料,真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在被邀請當發起人的名流當中,有幾個借口自己所處的地位不便過問有爭議的問題,沒有參加,但是絕大多數都來了,包括全體外交使團在內,聽眾共達7.5萬人。從開場的《美國頌歌》到收場的《我的煩惱誰也不知道》,聽眾聽得着迷了,聽完之後紛紛離座奔向歌唱家,霎時間全場沸騰,幾乎出亂子。懷特看到一個穿着過節服裝身材細長的黑人女孩也走到前面,把手伸向安德森小姐,滿臉熱淚。這人雖則年輕,但從她的手指看來,顯然是干粗活的。懷特後來說:“看這個女孩的眼神,就知道她心裏是在說:安德森做得到的,我也能做到。”

這個不平凡的事件引起了千百萬人的注意,但是不能因此就說,在珍珠港事件前夕,美國人一心只想國家大事,甚至不能認為他們經常在關心什麼是非問題。大多數美國人那時都只沉溺於個人問題、身邊瑣事之中,或者只談本行,不管別的。甚至在底特律市,雖則工程師們已經在研究意大利菲亞特牌輕坦克有什麼弱點,可是最普遍的話題不外還是商品銷路。就銷路來說,這一年看來將是底特律最好的一年。汽車行已經賣出了五百萬輛,各廠經理無不得意忘形,前來聯繫工作的英國軍官看了不禁驚訝不置。亨利?福特起初寧願工廠關門也不願意簽合同搞軍工,接着又堅持不管怎樣也不為加拿大造飛機,這就使英國人更加震動了。哈特福德市普拉特和惠特尼公司負責為“驅逐機”(即現在的戰鬥機)生產發動機,沒法完成。格倫?L?馬丁公司簽訂了一項價值1.31億元的合同,負責生產1000架B-26轟炸機,但據最後消息,上了裝配線的只有20架。

在荷里活,女演員桃?拉摩把她演《叢林艷史》時所穿的紗籠捐給了洛杉磯歷史科學藝術博物館。這個設在洛杉磯的博物館,只好接受,小報作家盧韋拉?帕森和赫達?霍珀還對拉摩的慷慨行為表示讚揚。但是在市內另一個地方,剛去世的作家斯科特?菲茨傑拉德的遺體卻停放在一家簡陋的殯儀館裏,多蘿西?帕克多蘿西?帕克(1893~1967年)美國女詩人,短篇小說家,記者。——譯者在他的跟前站了好一會,悄然嘆道:“可憐的小混蛋啊!”這年是名作家相繼謝世的一年,菲茨傑拉德、詹姆斯?喬伊斯、舍伍德?安德森、弗吉尼亞?伍爾芙弗吉尼亞?伍爾芙(1882~1941年),英國女小說家。——譯者四人的死訊在半年之內先後傳來。

1941年,發行歷史長達110年的《波士頓實錄晚報》停刊了。這是個不吉之兆:此後便有好些美國報紙陸續停刊,雖然過程很長很慢,卻在逐日增多。過了20年,停刊的日報竟佔總數1/4。由於《實錄晚報》的編輯都是哈佛大學校友,哈佛對該報停刊特別表示惋惜。這是因為當時哈佛同所有處在變革時期的大學一樣,新思潮奔騰澎湃,特別需要直言不諱的報紙。1941年,W?H?奧登W?H?奧登(1907~1975年),是由英國移居美國的詩人。30年代是英國左翼作家的領袖,後於1946年成為美國公民。——譯者出版了詩集《不安心的時代》,威廉?巴雷特威廉?巴雷特(1900~?),作家兼翻譯家。——譯者印行了《什麼是存在主義》,亨利?盧斯所著的《美國世紀》使非沙文主義者無不為之震驚,而《凱尼恩評論》所登的約翰?皮爾?畢曉普約翰?皮爾?畢曉普(1892~1944年),美國詩人兼小說家。——譯者的文章則對“藝術”的前途表示樂觀。畢曉普認為,歐洲發生危機,正是美國文化發展的大好機會;他歡迎歐洲流亡知識分子和藝術家來美國,而且認為他們來了就會留下不走。他寫道:“藝術在美國有發展前途,因為只有在美國,聰明人才既能進行探索,不受國家的阻撓,又能發表其探索的成果,不受權貴的干擾。”

當讀者研究畢曉普這篇對美國民主滿懷希望的文章之日,正是約瑟夫?麥卡錫在威斯康星州第十區當上了民選的巡迴法庭法官之時。此公原先在鄉下養雞,後來半工半讀,先後當過汽車加油站僱員、廚房雜工、烤餅師傅、築路隊挖土工,一直到法學院畢業。斯皮羅?阿格紐是巴爾的摩伐木工人互助保險公司的賠償申請審查員。惠特克?錢伯斯現在長得胖胖的,穿着一身寬大難看的藍衣服,臉色陰鬱,在《時代》周刊當一名三流書評家。阿爾傑?希斯還是住在華盛頓P街3210號,他在國務院官運亨通,如果靜電複印機早在30年代中期就已出現,那麼他就不必用打字機偷抄文件,錢伯斯的指控也就無法證實,支持錢伯斯的尼克遜能否因此名震全國,繼而進入白宮,也就難以逆料了。回想這種種往事,還是挺嚇人的。

1941年對體育專欄作家來說是個淡年。當然有個斯卑士柯特球隊還可以寫寫:鮑勃?費勒鮑勃?費勒,美國棒球選手。——譯者投出的球叫對方無法“全壘打”,喬?狄馬喬則連續比賽56場都一打就中。但是盧?格里克盧?格里克,即亨利?路易斯?格里克,外號“鐵馬”,是美國著名棒球選手。——譯者在六月間去世了;芝加哥大學退出了校際足球賽;戰爭又弄得戴維斯杯、懷特曼杯和溫布爾登國際網球賽一一取消;奧林匹克運動會原定在赫爾辛基舉行,也作罷了。體育專欄編輯們報道職業足球賽的消息,但並不熱心,因為足球那時還不很吃香。不過足球迷中有一位海軍少尉約翰?F?甘迺迪,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事件發生那天,華盛頓紅人隊在該隊球場比賽,他還去看了呢!

那是個天朗氣清、金黃可愛的秋天。這陣動人秋色逝去之後,要過好久才到另一個黃葉紛飛的和平時期的秋天,到那時,當年的青年已經失去了青春,有些失去了生命。日後戰爭結束、遠征軍坐船回國時,當年的少女已近中年,體態也不那麼柳腰纖細了。教人驚奇的是,那時美國女子一般是身高五英尺五英寸(比現在矮),體重可有120磅(比現在重)。也許撫今追昔,已經難以看清當日的景象,但是從裝束打扮的變化上無疑也能窺見一斑。那年秋季時興的是長發垂肩,不然就是剪短了捲起來。女學生把頭髮披在背後,裊裊婷婷地走過校園,就像年輕的女神一樣。正如弗雷德里克?劉易斯?艾倫所說的:“從背後看去,哪一個姑娘都是美人。”

大學女生平時穿着長達膝部的襪子,參加舞會時穿裸肩的蟬翼紗晚禮服。如果是史密斯學院史密斯學院是美國馬薩諸塞州的著名女子學院。——譯者的,平時往往穿毛衣或配套毛衣,帶上一串珠鏈(瓦薩學院瓦薩學院設於紐約東面阿靈頓鎮,也是著名的女子學院,以提倡音樂和體育而聞名。——譯者的喜歡戴三串)。鞋子是闊幫矮跟的。走讀的女生往往頭扎髮帶,衣服的腰部裸露一點,但是當眾裸體是反常行為,因為這樣反而大煞風景。男學生的裝束不那麼吸引人:上衣翻領偏寬,褲腳偏大,回頭看看當年的照片,實在不太像樣。白襯衫(1941年時每件售價二元)是當時的標準服。感恩節每年11月4日。——譯者一過,那些一心惦記着情侶、忙着張羅禮物的人,看到了科蒂公司化妝品公司。的廣告文學,便可能照搬學着說:“我滿懷着柯蒂公司香氣襲人的遐思,祝你聖誕快樂。”

“幸運”牌香煙在電台里播放的廣播節目中有現代流行歌曲比賽,《上帝保佑美國》名列第三。上了年紀的人,每當聽到希爾德加德唱《多佛的白岩》時,不禁想起上次大戰而喉頭哽咽。但是跳搖滾舞的青年卻自有其愛好。短短的五年內,他們愛聽的唱片銷數竟增加了100倍。他們爭論誰是最好的女歌手(馬撒?蒂爾頓,海倫?奧康內爾和馬里恩?赫頓三人最受歡迎),一有機會,就去聽樂隊奏搖滾舞曲。紐約西52街被稱為“搖擺音樂街”。只要在“名門”、“瑪瑙俱樂部”、“凱利藝人團”等等夜總會裏坐一個晚上,著名歌手如康特?巴錫、邦尼?貝里恩和巴德?弗里曼等等的演唱就全都聽到了。T?多爾西在紐約飯店大廳演出,古德曼在賓夕法尼亞飯店的曼哈頓大廳。如果你跳舞要跳盡興,愛出風頭,那就不妨帶舞伴上百老匯大街羅斯蘭舞廳之類去,那裏的牆壁全都鑲上鏡子,天花板滿布星狀電燈,舞女的裝束也特別入時。

有人認為青年跳搖滾舞看來雖則天真爛漫,其實有不少鬼名堂。他們說對了。性愛與搖滾舞有關,甚至可以說是搖滾舞的一部分。如果有個姑娘聽到某個英俊非凡的伴侶老在唱着“請你給我一些引起我懷念你的東西吧”,她完全懂得他所要求的是什麼。林德夫婦羅伯特?林德是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夫婦二人都以所作的社會調查著名。——譯者發現,在十個調查對象中,有七個承認婚前和別人發生過性關係。大學生當中這種人無疑較少,但是只是名義上“處女”的百分比確是很高。大多數大學生都不考慮結婚問題。甚至第二次大戰過後很久,美國的中產階級還認為早婚是下層社會的習慣,所以學校中人們為了避孕,就只好求助於後來金賽博士艾爾弗雷德?金賽是研究性行為的美國生物學家,見后。——譯者所謂“發泄代用品”(避孕套)了。

可以預料,對於青年人的這些習慣,老一輩是很不悅的。原先在哥倫比亞大學師範學院任教的威廉?基爾帕特里克教授慨嘆說,“舊道德的強制力量”已經全部消失了。這位教授早先在課堂上對社會傳統準則曾大加抨擊,現在一反故態,也不怕難為情。羅馬教皇向女教徒們呼籲,不要穿那“不正派的時裝”,但這種勸告毫無意義,因為她們平時所穿的服裝只露小腿、雙手和面部而已。也許他是說游泳衣太難看吧?《紐約時報》確是談到了游泳衣問題,認為“海灘上男男女女簡直一絲不掛”,因而頗不以為然。

洛杉磯市郊阿爾漢布拉有一所中學,那裏的女生在搬進新大樓的時候發現只有一間大浴室,大家得脫光衣服,集體沐浴。16歲的女生瓊?艾夫琳?勞倫斯不肯這樣干,她寧肯體操不及格也不願意在其他女生面前裸體。她父親是工程師,看見女兒這般非禮勿動,表示百分之百支持。這位女學生向法院起訴,要求向校方發出禁令,理由是:強迫她當眾裸體,是不道德的行為,又違反加利福尼亞州禁止當眾脫衣的法令,還侵犯了憲法明文規定的公民權,即個人有生活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她的主張獲得了大眾的支持,甚至青年們的支持。在同級學生中,就有275名聯名請願,要求設置單人淋浴室。

洛杉磯的法官感到進退兩難。他覺得自己應該乖巧一點才是:學校房子早已蓋好,女生不集體淋浴,就只好任臟不洗,所以他沒有對該校發出禁令。但紐約州的法院可就不客氣了。關於第三世的羅素伯爵(即哲學家伯特蘭?阿瑟?威廉?羅素)的訟案,也許最能說明戰前人們是怎麼拘泥禮俗,70年代對放蕩行為又是怎麼地輕輕放過的。學術界早就知道羅素是個與眾不同的怪人,他那些獨特的見解超越於性愛和婚姻之上。而且,他在數學和哲學方面都卓有成就,英美兩國作家中他的文章寫得最為深入淺出,並曾任教加州大學和芝加哥大學。所以,當他答應到紐約市立學院擔任教授和哲學系主任時,學院當然喜出望外。紐約的記者訪問他,報道說:這位哲學家是個上了年紀的人,雙眼深藍,鼻子特大,癟下巴。有一位還寫道:“英國上層人士認為羅素是個瘋子。”

紐約主教派教會的主教威廉?曼寧本人就是個英國人,他認為這位爵爺是個傷風敗俗的老頭子。他給各報編者寫了一封公開信,坦率陳述了自己的見解。他先引證了羅素的一些話(“人類只有慾望,並無道德標準可言……只要不生孩子,性關係全然是私人之間的事情,對國家和鄰居都毫不相干”),然後提出問題:像羅素這樣的人,能擺出來作為青年人的師表嗎?紐約市立學院代理院長的回答是:“羅素先生應聘前來是講授數學和邏輯學,並不講他個人的倫理觀和道德觀。”

這樣,羅素便贏了第一個回合。但是不出所料,這事果然引起了許多方面的憤慨,例如赫斯特報系、愛爾蘭老修道會、美國天主教女兒會、路德教徒公會、浸禮會牧師聯合會、美國退伍軍人團等等就都通過決議,致書報館,舉行群眾集會和抗議遊行。但是紐約市高等教育局開會討論的結果,還是支持這位哲學家。於是羅素又贏了第二個回合。

要是在今天,事情也許就此結束,姑且假定有什麼主教會發動這樣的聖戰,但這是極不可能的。然而40年代初期為父母的可是要竭盡全力防止孩子們變壞的。紐約市布魯克林區牙醫凱先生的太太瓊?凱就是這樣的一位關心兒女的母親。她這樣想:假如她的小女兒長大之後進紐約市立學院,落到羅素這個惡魔的手裏,怎麼辦?她請教約瑟夫?戈爾茨坦律師,律師替她以納稅人的資格向法院起訴羅素講學與她無直接關係,但是學院是市立的,經費是市撥的公款,所以納稅人有權起訴,說是濫用公款。——譯者。他們帶了羅素所寫的四本書來到紐約州高等法院,向法官約翰?麥克吉漢作證。戈爾茨坦說,這些書是“淫蕩的、猥褻的、污穢的、色情的、刺激性慾的、色情狂的、春宮一樣的、褻瀆神明的、大不敬的、撒謊騙人的、極其不道德的”,也是“思想狹窄的”。

麥克吉漢法官是仰仗民主黨坦慕尼俱樂部的大力才當上法官的。他一看到這案件,就知道大有文章可做。他讀過一些剪下的報章,知道人們對羅素傳說紛紛,有的說他在英國主辦過裸體新村,有的說他不反對同性愛,有的還說他欣賞猥褻的打油詩。於是這位法官便手不停揮,一口氣寫了長達17頁的火辣辣的判決書。麥克吉漢說:高等教育局聘請羅素講學,實際上是在紐約市立學院開了一個“誨淫講座”。他判斷說道:不能以學術自由為名而容許教師胡說學生任意性交是正當的。何況羅素是個外國人,更不應如此放肆。他取消了紐約市立學院的聘約,把這個大逆不道的人打下地獄,結果卻是,趕到哈佛大學去當正教授——這一來,哈佛大學當然高興不過了。

羅素最初對這場官司摸不到頭腦。當記者把法庭裁決告訴他時,他只是倒抽一口冷氣,說:“這對我是一記悶棍,我不知道怎麼看,怎麼說好。我只想說明,我並不像曼寧主教那樣對性的問題有那麼大的興趣。”他委託了美國公民自由聯盟替他應付官司。過後不久,他卻很不痛快起來。又三年,他回到了英國,從此成為批評美國最厲害的一人。

1940年春,帕特?瑞安和迪克?尼克遜訂婚,6月間婚後在惠蒂爾市租了一套公寓房間住下,樓下是一家汽車保養場。1941年12月6至7日是個周末,這兩天尼克遜在考慮怎麼去向政府申請一份差事。惠蒂爾市西北12英裡外有個15歲的女孩名為諾瑪?瓊?貝克即瑪麗琳?門羅,後來是有名的性感電影明星。——譯者,她在性方面特別早熟,上街看電影的時間比在十年級上課的還多。迪安?艾奇遜從首都加利福尼亞大街一家殯儀館走出來,他剛剛向最高法院法官路易斯?布蘭代斯的遺體告別。7日上午,艾奇遜在馬利蘭州他的農場招待客人阿奇博爾德?麥克利什美國詩人,戲劇家(1892~?)。——譯者夫婦,他們是開車到林子裏來幫他收拾砍伐下來的木頭的,隨後一起共進野餐。羅斯福總統這時坐在橢圓形書房裏,身穿一件舊毛衣,一張一張翻看自己收集的郵票。漢密爾頓?菲什1919~1945年任眾議員。——譯者這天恰好53歲,在做生日。參議員哈里?杜魯門有大批信件要寫,他想為密蘇里州的小商人們多拉一點軍火生意。理查德?惠特尼已經假釋四個月了,在朋友家裏休養。最近進行軍事演習,陸軍準將德懷特?艾森豪威爾由於擔任調度工作,弄得筋疲力盡,正在德克薩斯州薩姆豪斯敦要塞補睡一覺。唐納德?納爾遜1942~1944年任美國軍火生產局局長。——譯者原是一位很能幹的公司經理,最近才來首都協助政府搞經濟動員工作,這個星期天他到一所農場做客,這是內政部長哈洛德?伊克斯和他那位紅頭髮的年輕太太在馬利蘭州經營的,三人一起吃了午餐。參議員奈伊在去匹茲堡途中,準備參加孤立派的大會。邁倫?泰勒1939年任羅斯福駐梵蒂岡的私人代表。——譯者在紐約聖母俱樂部參加“領聖體”后的早餐communion一詞,天主教稱為“領聖體”,意即分享耶穌的肉和血;新教則稱為“守聖餐”。領聖體后的早餐,是天主教的一種例行集會。——譯者;他在發言中讚揚了羅馬教皇和羅斯福總統如何努力爭取和平。但是三天之前《芝加哥論壇報》卻說羅斯福是個戰爭販子,而且為證實自己的話,還刊登了一個所謂絕密計劃,說羅斯福打算在1943年派500萬美軍進攻德國(其實為了預防事變,各國參謀部都有這一類的假想作戰計劃),所以在周末晚會上,司法部的律師們就認真研究應否控訴《論壇報》老闆麥考密克上校犯了叛國罪。諾曼?梅勒美國小說家(1923~〓)。——譯者在哈佛大學參加候補隊足球賽。愛德華?默羅因為晚上要到總統家裏做客,刮鬍子颳得特別小心。年已七旬的科德爾?赫爾國務卿正在前往白宮旁邊那國務院、陸軍部海軍部三家共用的舊大樓,只因有兩位日本外交官不知道為什麼要求緊急會見,時間已經安排好了。

周末的兩本暢銷書是瑪格麗特?利奇的《華盛頓醒醒吧》和瑪格麗特?斯蒂恩的《太陽是我的禍根》。

星期天各報登了馬特森公司開往夏威夷旅遊客船的廣告。

這天清早,珍珠港上空出現了機翼帶日本旭日徽的敵機。飛機投彈准極了,把美國艦隊炸得落花流水,摧毀了珍珠港基地,炸死了2403名美國人。

這場襲擊永遠也無法解釋清楚,因為它是考慮不周的刺激(準確地說是一系列的刺激)引起的喪失理性的報復。造成了這星期天的一場浩劫的長期摩擦,起因大概遠在兩年前:由於參議員范登堡的敦促,美國國會廢止了1911年的日美貿易協定。國務卿赫爾通知東京:以後美日貿易,只能做一天算一天。當時沃爾特?李普曼強烈反對,認為這是走向戰爭的一步。他寫道:“美國這樣做,無異向一個強國挑戰。”其實還不止此。因為此端一開,後邊還有一系列教日本人忐忑不安的外交步驟,弄得他們一方面大丟其臉,一方面又從此得不到那些不可或缺的進口物資,最後,連他們軍隊的命根子——石油——也斷絕進口了。

今天來回顧,這一切是一清二楚的,但當時卻不那麼明顯。美國政府天天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大西洋形勢的發展,對太平洋最多不過是偶爾瞟一眼。在總統看來,亞洲問題是個道義問題。日本人是侵略者,當然應該撤兵回國;不過他認為希特拉才是國際和平的主要破壞者,但美國不願在東西兩線同時作戰。對於日本,他始終是想談判解決的,直到12月6日,他還致電日本裕仁天皇要求日軍撤出印度支那。如果電文及時到達,幾乎可以肯定,歷史的進程就會有所不同了。駐日大使格魯本來希望華盛頓採取較溫和的路線,但是赫爾和國務院的高級顧問們都是強硬派,而且由於國會議員,包括大多數的孤立派,甚至參議員惠勒也在內,都強烈反日,所以赫爾他們的態度是很強硬的。

但是,法國、荷蘭和比利時一陷落,亞洲的戰略形勢就完全改觀了。這三個國家的亞洲殖民地幾乎毫無自衛能力,華盛頓覺得有義務代管起來。1940年9月4日,赫爾警告東京不要插手越南。同月下旬,總統宣佈,除西半球國家外,美國對一切國家都禁運廢鐵廢鋼,只有英國例外。日本受到這個他們稱之為“不友好的行動”的刺激,第二天便跟德國、意大利簽訂了《三國條約》。

1941年夏天,局勢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7月24日,日軍正式佔領包括越南在內的法屬印度支那。兩天後,羅斯福總統凍結日本在美國的全部存款,這就是說,日本再也不能從美國買石油了。英國採取了同樣的行動。對日本來說,局勢是夠嚴重的,但還不是山窮水盡,因為日本的主要石油來源是荷屬東印度群島,每年進口180萬噸。可是真正的致命打擊不久就來臨了:荷蘭派駐雅加達的殖民地總督凍結了日本的所有資金,並立即取消當時仍然有效的石油合同。日本首相近衛文磨覺得這是個真正的危機,因為日本陸軍的坦克、飛機所用的每桶汽油都是靠進口的。更糟糕的是,日本海軍雖則直到目前為止還主張忍讓,這時也聯同陸軍一起要求開戰了。民用石油馬上實行配給。日本大使野村9月抵達華盛頓,對新聞界垂頭喪氣地說:“東京全市連一輛出租汽車都沒有了。”

日本只能支持幾個星期,不能再多。聖誕節前,他們還能從私人方面找點門路,因為英美石油公司設在中立國的油庫還有一些油。可是耽誤一天都不行了。近衛首相把日本政府的要求提交格魯:如果美國不再武裝蔣介石,在太平洋方面也不再建築新的防禦工事,並且幫助天皇解決原料和市場問題,那麼日本可以答應不利用印度支那為軍事基地,在中國事件“解決”之後就從中國撤兵,並“保證”菲律賓中立。格魯請華盛頓注意,日本天皇身邊有一批親信,他們比近衛還壞;要是美國讓近衛下不了台,有人便會取而代之。赫爾沒有理會這個意見,卻送來了一份最後通牒作為答覆:日本必須從中國和印度支那撤出全部軍隊,宣佈廢除三國條約,同各鄰國簽訂互不侵犯條約。

赫爾似乎認為美國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日本。單看國內政局,這樣做是可以的,但是如果向柏林也發出同樣的通牒,情況就會大不相同了。那時全國各地就會紛紛召開“美國第一”派的群眾大會,國會也就會彈劾國務卿。但是畢竟是格魯估計正確:近衛10月16日下台,東方最兇猛的鷹派東條英機繼任首相。

受到禁運限制的日本人,現在感到再沒有討論的餘地,只有訴諸戰爭了,否則就要從中國撤退,這是不可想像的事。於是他們把手裏的武士刀磨了又磨,準備動手。美國情報機關掌握了日本的密電碼,對事態的發展無不了如指掌。11月22日,東京致電留在華盛頓商談的野村和來棲,要他們注意:一周之內,“事情會自然發生”。11月27日,近在華盛頓的來棲和遠在東京的山本通話,美國通訊部隊把他們的話破譯了。他們用的是代號:“君子小姐”指赫爾,“梅子小姐”指羅斯福總統,“婚姻問題”指在華盛頓進行的談判。山本問道:“今天婚姻問題談得怎麼樣?”來棲回來說:“今天談的跟昨天梅子小姐談的沒有什麼不同。”接着來棲問道:“娃娃就要出世了,對吧?”山本非常肯定地說:“是的,娃娃看來馬上要出世了。看來好像會是個健壯的男孩呢。”最後,11月29日,又監聽了一次談話。這回有個日本大使館官員問道:“告訴我,什麼時候是零點即發動戰爭的時刻。——譯者,不然我就沒法辦外交了。”東京那邊柔聲答道:“好吧,那麼我就告訴你。零點是珍珠港時間12月8日。”——這就是說,美國時間12月7日。

華盛頓這時已經明白,談判是虛與委蛇,毫無意義,只不過拖延時間罷了。眼見日本就要進攻了,什麼時候進攻美國也知道,只是不曉得進攻哪裏,所以就給夏威夷、菲律賓各地的司令官分別發出了這樣一份電報:

此電的目的是促使你們注意戰爭即將來臨。旨在求得太平洋局勢穩定的美日兩國談判業已停止。預料幾天之內日本將有侵略行為。你們應作適當的防禦部署,為執行WPL-46所規定的任務作好準備。

WPL-46是作戰計劃。12月6日,夏威夷陸軍司令沃爾特?肖特將軍又收到陸軍情報處的一份電報:

美日談判實際已陷僵局。戰爭可能即起,預料將有顛覆活動。

肖特斷定顛覆活動是指的瓦胡島上日本僑民的搗亂行為,於是下令把所有飛機都擺在機場中央,一架接一架。這樣一來,敵機一到,這些飛機就立時全部被炸毀了。肖特將軍和夏威夷海軍司令赫斯本德?E?金梅爾少將一致決定不執行WPL-46號作戰計劃;他們認為,實行長期警戒會把士兵們弄得精疲力竭的。星期六那天官兵們還照例放周末假。太平洋艦隊共有94艘軍艦,包括八艘戰列艦和九艘巡洋艦(這是美國目前能制止日本進一步侵略的惟一力量),可是並沒有佈置特別警戒。

這一切是很費解的。肖特和金梅爾後來作證說,他們兩人都沒有想到珍珠港可能遭到襲擊。然而歷史上很少軍事行動是像這次那樣早就預料到的。美日兩國隔着太平洋遙遙相對,雙方長期以來都已考慮到襲擊珍珠港的問題。1932年美國海軍在珍珠港附近舉行過幾次演習,日本就注意了。日本對這些演習是關心的,因為從1931年起,日本海軍學院歷屆畢業學員照例要回答一個問題:“你認為襲擊珍珠港應該怎麼進行?”1941年1月,格魯大使報請華盛頓注意,日本有偷襲珍珠港的可能(他在日記中寫道:“東京紛傳,談判一旦決裂,日本就要傾巢出動,襲擊珍珠港。但是我認為我們駐夏威夷的弟兄們是不會睡大覺的吧。”)。秘魯駐日大使也聽到了同樣的傳說,好心好意通過格魯轉告華盛頓。可是美國的軍事機關置若罔聞。哼,穿條子褲的官兒們!秘魯佬!打仗的事他們懂個啥!

但是有些美國人卻早看清了未來的局勢。1941年7月,海軍作戰計劃科科長里奇蒙?凱利?特納就指出過,如果日本發動進攻,夏威夷“很可能”是進攻目標,還預言日本將進行空襲。海軍部長諾克斯也寫過信給陸軍部長史汀生說:“戰爭將從突襲珍珠港開始。”戰事即將爆發,跡象極多。事件發生前四天(即12月3日),美軍截獲了一份東京密電,打聽“珍珠港上空是否有觀察氣球”。12月5日,駐火奴魯魯的聯邦調查局特工向珍珠港美軍司令部報告,說當地的日本領事館已經在燒機密文件。連金梅爾少將本人也警告過所屬參謀人員(後來他自己卻記不得了):“日本可能不待宣戰就偷襲珍珠港。”

當時的實情究竟怎樣?四年後,美國勝利了,國會也調查過金梅爾和肖特所造成的慘重損失,可是依然找不着答案。指揮官失職,這是很明顯的,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呢?部分原因可能是美國人由於種種因素,包括民族沙文主義,從沒把日本人放在眼裏。那些委瑣可笑的矮子,戴着厚眼鏡,一嘴齙牙,兩條羅圈腿!誰都知道美國可能跟日本打仗,卻沒有人真的信它;一方面認為不可避免,一方面又覺得未免荒唐。8月11日,《時代》周刊還報道說:“美國海軍的防禦力量……是相當不錯的。”11月24日又說,華盛頓官方認為,“美日兩方極有可能交戰。”到了12月8日,瓦胡島一片火海之日,正是《時代》周刊趕印出版之時,這個周刊竟還反映美國人如何信心十足,說:“從仰光到檀香山,每個美國士兵都已站到戰鬥崗位上了。”

其實真正站到戰鬥崗位上的是每個日本士兵,他們的部隊已經作好準備,要向馬尼拉、香港和馬來西亞進攻了。為了各方協同作戰,幾個月來他們不斷草擬計劃,進行演習。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出色,外國情報人員沒有一點消息,甚至連謠言也不曾聽到。然而,到頭來,日本佬還是弄巧成拙了。原來他們的外交花招有個重要企圖,就是先對美國宣戰,然後在美國不知所措的情況下轟炸珍珠港。時至70年代的今天,由於25年來歷次戰爭都是不宣而戰的,人們覺得日本當時實在不必那麼講究宣戰時間,但是1941年之際,大多數強國還是先宣后戰的,否則總覺得太不講信義了。

按照東京的原定時間表,日本派去華盛頓的兩位使節應該在12月7日上午10時20分打電話給赫爾,要求下午1時會見。東京給駐美大使館發電,內容共14點,最後部分談到斷絕外交關係,措辭雖則審慎,實質就是宣戰。按計劃,在赫爾接到日本大使交來文件后20分鐘,日本飛機就從航空母艦起飛,滿布珍珠港上空。可是這天上午10時20分,野村按照指示和赫爾商定了會談時間之後,突然發現發生了大問題。原來早一天他離開大使館時,負責譯電的人員還在埋頭搞那份很長的電報。現在已是星期六,這些人很早就下班了。現在要再花兩三個鐘頭才能補譯完電文,這叫野村大吃一驚,因為已經快上午11點了。他們拚命搶時間,但是已經來不及。

美國東部標準時間午後12時32分(即夏威夷時間上午7時零2分),瓦胡島上的一個雷達管理員報告說:發現大隊飛機向該島飛來,即將到達。長官叫他不必擔心,因為熒光屏上看到的東西大概是從美洲大陸來的美國飛機。華盛頓時間下午1時20分,日本開始襲擊珍珠港了。下午1時48分,海軍部電訊處處長接到了緊急通知,要他準備接收火奴魯魯直通華盛頓的緊急電報。1時50分,電報到了:

NPM1516號

發電人:太平洋艦隊總司令

分別發送:大西洋美國和盟國海軍總司令,美國亞洲艦隊總司令,海軍作戰處長辦公廳

珍珠港遭受空襲,並非演習。

下午2時零5分,野村、來棲來到國務院、陸軍部、海軍部共用的舊大樓,二人一副狼狽相。原來他們查密碼,摸索着打字,已經一連忙了三個小時了。電文打字打錯了不少,很不像樣,但是沒有時間重打清了。他們剛進大樓,赫爾的電話鈴就響了,是總統打來的。他把剛收到的情況告訴了赫爾:不久前通訊部隊破譯日軍密電所獲得的那份情報,現在證實了。總統叫赫爾接見野村和來棲,但是不提珍珠港,只要冷冷地打發他們走便是。

下午2時21分,兩位日本使節進了赫爾的辦公室。野村拿出東京來電譯文,表示歉意地說:“我原來奉命在下午1點把這份電文交給你的。”

赫爾氣得聲音都發抖了。他說:“為什麼要在下午1點交給我?”

“這個我不知道,”野村回答說。日本使節們究竟事前知道了多少情況,無法確定。人們認為,他們也和赫爾一樣,除了進攻目標不知道之外,其他都早已知道了。

赫爾看了電文一眼,氣憤憤地說:“我告訴你們,過去九個月來我跟你們會談,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假話……我擔任政府公職已經50年了,我還沒見過哪一份外交文件這樣鬼話連篇,歪曲事實的。你們這些話這樣無恥,不到今天我還意想不到地球上有哪個政府能說得出口。”

野村張嘴想說話,可是赫爾不客氣地朝門口點頭示意,把他打發走。

過後不久,美聯社分設全國各地的新聞編輯室就同時從自動收錄機上收到一則新聞:

急〓〓電

華盛頓——白宮宣稱:日本襲擊珍珠港

說也奇怪,只有一家廣播公司打斷了原定節目,播送了這條戰爭爆發的消息。共同廣播公司的廣播員萊恩?斯特林把馬球場上的職業足球賽(捷足隊對群雄隊)的節目停了下來,臨時加播戰爭消息。但是全國廣播公司和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卻繼續播送薩米?凱的小夜曲和電台自己安排的音樂演奏,因為原定下午二時半才播送新聞,他們認為不妨讓聽眾再等一下。這時,又有新電訊來了:

新聞簡報

美聯社華盛頓12月7日電:羅斯福總統今天發表聲明說,日軍對夏威夷珍珠港進行了空襲。

日軍同時對瓦胡島上的海軍和其他軍事機構也進行了空襲。

總統的簡短聲明是由總統府秘書斯蒂芬?厄爾利向記者宣讀的。沒有馬上談到詳細情況。

白宮宣讀上述聲明時,日本使節野村、來棲二人正在國務院。

急〓〓電

華盛頓消息——據報道,日本又向馬尼拉陸海軍基地進行空襲。

這條急電不確實,日軍當天並沒有空襲菲律賓。但是第二天他們的零式戰鬥機飛到菲律賓的時候,發現麥克阿瑟原來也和肖特一樣,把飛機密集在克拉克機場中央,便如法炮製一齊炸光。現在各廣播網都已把原定節目全部取消,一得到戰爭消息就播,連謠傳的也照播不誤。

很多美國人等到下午3點原定哥倫比亞公司播送紐約交響樂團演出音樂節目時,才知道日軍已經進攻珍珠港,海軍少將切斯特?尼米茲也不例外。他打開收音機,剛聽到廣播員頭一句話(“今天日軍襲擊珍珠港”),就立即離家外出,後來人們才知道,是奉命接替那個倒霉的珍珠港艦隊司令金梅爾的。與此同時,薩姆?豪斯敦要塞的電話機鈴聲大作,鬧醒了艾森豪威爾準將。他的夫人只聽到他說了幾句:“是嗎?什麼時候?我馬上來。”接着匆匆走向門口,邊穿衣服,邊回頭對她說:“我上司令部,不知什麼時候回家”。

戰爭爆發的新聞傳來后,總不免有些古怪的反應。萊恩?斯特林由於打斷了電台關於馬球場上足球賽的報導,就收到球迷們的不少電話,一個個怒火衝天,問他球賽情況到底怎麼樣了。菲尼克斯市也出現同樣情況,那裏的人紛紛給《亞利桑那共和報》打電話,氣憤地問:“芝加哥健兒隊對紅衣隊的紀錄,你們知不知道?難道除了戰爭你們就再也沒有其他消息了嗎?”丹佛市KFEL電台臨時停播了一項宗教節目,就有人打電話來問,電台是否認為報道戰爭比傳播福音更為重要。棕櫚泉市有個少女說:“誰都知道戰爭要爆發,幹嗎那麼憂心忡忡,把好端端的一個星期天下午糟蹋了呢?”新澤西市有個上了年紀的人哈哈大笑道:“上次你們廣播說什麼火星人到了地球,把我們嚇一大跳。我早就料到現在又要來這麼一手的!”有個記者問參議員奈伊對戰爭新聞有什麼看法。他似乎預感到自己在政界快要變得無聲無息了,所以只是嘀咕了一聲:“我覺得新聞不那麼可靠!”

但是參議員惠勒的反應卻跟全國人民的情緒一致。他說:“現在沒有二話可說,只有狠狠揍日本人,揍得他頭破血流。”回想星期六那天,全國還是意見分歧,連羅斯福總統也在上周白宮午餐會上表示,如果日本侵略菲律賓,不知能不能說服國會對日宣戰。但是現在全國空前地團結起來了。日本偷襲珍珠港,可是日本那兩個使節居然還在華盛頓像煞有介事地談判和平,再加上美國人向來又害怕所謂“黃禍”,由於有這麼一些因素,這場戰爭就變成了一場聖戰,大家都決心要嚴厲懲罰那幫陰險狡詐的東方人。

海軍部長諾克斯用電話向總統報告珍珠港被襲擊的消息,羅斯福一聽就氣得透不過氣來,說:“真的嗎!?”羅斯福先前的看法和諾克斯一樣,以為日本要打就會先打菲律賓。所有美國將領,連馬歇爾將軍在內,都沒有料到日本會派航空母艦進攻夏威夷,因為日本的精銳師團都在印度支那,有隨時佔領馬來亞、新加坡以及荷屬東印度的油田之勢,珍珠港距離這條進攻線還很遠呢。在軍事演習中,珍珠港當然是個合乎邏輯的目標,但是從1941年12月的戰略形勢來看,它確乎不像。現在他們認清了慘痛的事實:敵人就是要一舉把美國的海軍打垮,以便取得戰爭的全盤勝利。美國艦隻除已出海的幾艘航空母艦外,八艘戰列艦,九艘巡洋艦和許多驅逐艦也都被擊毀。美國的太平洋艦隊已經完全不存在了。

羅斯福總統和赫爾通話以後,一動也不動地坐了整整18分鐘。他也許是在祈禱,也許是在盤算,或者只是定定神,以便適應新局勢。他呆坐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來,親自口述了第一則新聞簡報。他很鎮定,整個首都也出奇地鎮定。不過也有例外。華盛頓開船塢附近種上了好些日本櫻桃樹,有個愛國心太強的人把其中一棵砍下來了。民防局局長菲奧雷洛?拉瓜迪亞坐在響着警笛的巡邏車上到處巡視,大聲叫市民們“鎮靜!鎮靜!鎮靜”(但是同時通過廣播器說:“千萬不要以為我們這裏就不是危險區!”)。這時候日本大使館對面聚集了一群人,瞧着煙囪冒濃煙,日本人正在燒外交文件呢。有個婦女說:“我在佐治亞州瓦爾多斯塔市見過私刑殺人,這群人很有那種神氣。”

但是他們並沒有把日本大使館人員拖出來弔死,拉瓜迪亞也鎮定下來了,剩下的櫻桃樹也沒有誰去動它。這時總統正在迅速而有效地着手工作。他召開了內閣會議,隔着大西洋和丘吉爾通了電話,向國會領導人彙報了情況,發出了要各國防工廠加強警戒的命令,通知了赫爾將新情況轉告南美洲各國政府,而且還同馬歇爾將軍一起檢查了各地陸軍的部署。愛德?默羅那時正在紅樹高爾夫球場打球,一聽到戰爭爆發,以為羅斯福雖則原來約他共進晚餐,現在想必要取消了。但是羅斯福夫人還是打電話給默羅太太說:“反正我們總得吃飯。不管怎樣,你們還是來吧。”

默羅夫婦來吃飯了,可是總統的椅子是空着的。這時,總統的漂亮的橢圓形書房成了三軍總司令部。薩姆納?韋爾斯站在總統身旁,總統口授明天要發出的公告,辦公室門偶爾打開,便聽到總統的洪亮的聲音:“昨天逗號1941年12月7日破折號這是個叫人永遠不能忘懷的可恥的日子破折號美利堅合眾國遭到日本帝國海軍和空軍突如其來但蓄謀已久的襲擊句號另段美國本來是和日本和平相處的逗號而且由於日本的要求逗號當時仍與日本政府日本天皇進行着談判希望能維持和平……”

默羅覺得自己該走了,但是總統夫人幾次離座去問總統,回話還是要默羅留下來。深夜11點,默羅太太先回家了。直到12點半,羅斯福才請默羅一起吃點夾餡麵包,喝點啤酒,他顯然已經精疲力竭了。他把情況都告訴了默羅,說珍珠港受了多少多少損失,還說政府負責國防的人員,包括他本人、諾克斯、史汀生,當時幾乎都不相信消息是真的。他們實在不明白,這麼大的一個軍事基地怎麼這樣不堪一擊,怎麼會受了這樣嚴重的損失?他還在發愣,還在生氣。

“我們的飛機竟擺在地上給人家炸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說,邊說邊用拳頭打桌子,“擺在地上!”

當晚,白宮對面的拉斐特公園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有的唱《上帝保佑美國》,大多數只是靜靜地凝望白宮,其實沒有什麼可看的。總統府燈光黯淡,北面門廊的大燈沒有亮,這種情況人們記得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總統府女管家亨里埃塔?內斯比特正在尺量各處的窗戶,準備做遮光的黑帘子。總統府西街已經禁止通行了,因為太靠近總統辦公室。工程人員正在白宮的地下室里用粉筆劃線,準備從那裏開個口子,打一條地道經過行政東街地下直通財政部大樓的舊地下庫房。如果首都受到轟炸,這個地方就是全華盛頓最安全的避彈室了。

財政部摩根索部長已經下令在白宮周圍加派雙崗。國務院、陸軍部、海軍部共同的那座大樓房頂上站了軍隊,他們腳下的那個房間就是赫爾不久以前會見兩個狼狽不堪的日本使節的地方。士兵們在黑暗中摸索着把高射炮架好了。這座大樓的五樓改成了營房,駐紮了高射炮兵。此刻誰也不認為這些預防措施是小題大作了。

大樓樓下,馬歇爾將軍正從辦公室走出去。白宮有個顧問問他,夏威夷方面的消息怎麼出入那麼大?將軍答道:打仗嘛,總會有種種傳聞的,有時誰都分不清真假。他還加上一句解釋:“我們都在戰爭的雲霧裏。”

在芝加哥,一大群人圍着一個報攤要買《論壇報》號外。有個矮胖女人問過路人,“這是幹什麼?”回答:“太太,我們在打仗啦!嚷的就是這事。”她說:“啊,原來是這樣!跟誰打啊?”一連幾天,這事傳為笑柄,而且確也足以博得一笑。其實問題提得很好,因為總統的戰略向來是把大西洋放在第一位的。當天下午,丘吉爾打電話問羅斯福:“總統先生,日本人來這麼一手,究竟實際情形是怎樣的?”總統回答說:消息沒錯,是打起來了。“他們襲擊了我們的珍珠港。咱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但真的這樣嗎?美國之群情激昂,只是針對日本而發的。珍珠港的罪行總不能歸咎納粹德國嘛。儘管國會議員們激動極了,可是如果要兩條戰線同時作戰,國會大概還是不會同意的。即使國會同意對德宣戰,全國又會意見分歧的,現在的旺盛士氣就會落下來的。

但是希特拉這時已經開始喪失理智了,這對盟國是一大幸事。由於俄國戰局緊張,“元首”再也吃不住了。他越發控制不住自己,動輒發脾氣,所作的決定也越來越憑直覺,即他所謂本人性格中“藝術家那一面”。12月8日,他離開東普魯士狼窟司令部,乘火車匆匆趕回柏林,因為日本援引三國條約,要求德國對美宣戰。他本可以不理會東京的要求。早先信誓旦旦,後來自食前言,這種做法在他早已習以為常,而且襲擊珍珠港確實可以說是情況不同,德國要是不想介入戰爭,是滿有口實的。按三國條約規定,只有日本本土遭受攻擊,德意兩國才有相助的義務。如果希特拉置日本於不顧,日本大概也無法報復,因為德國在西,日本在東,各處地球一方,中間隔着個蘇聯。

上面所說的也正是希特拉顧問們所提出的意見。除了里賓特洛甫態度動搖外,“元首”周圍的人無不勸他說:樹敵已經夠多的,不要再加上美國了。可是這時“元首”卻偏偏想起以前對日本外相口頭提出的保證來。那時他答應過:“一旦日本跟美國打仗,德國一定隨即採取必要的步驟。”他說:“如果我們不站在日本一邊,三國條約豈非在政治上失效了嗎?”“但是其他的納粹頭子還是不以為然。他們從12月8日起到11日止,日以繼夜地整整進行了四天激辯,東京惶惶不安,苦候結果。最後希特拉終於直說,他的真正動機是進行報復。由於德軍在茫茫的俄羅斯草原上受到挫折,希特拉對美國驅逐艦在大西洋方面的所作所為是越來越惱火了。一句話,羅斯福逐步升級的刺激終於弄得“元首”忍無可忍。據戰後紐倫堡國際法庭所得的資料,希特拉當時說過,他要正式宣戰的主要理由“是因為美國早已攻擊我們的船隻。對於這場戰爭,美國早已是個強有力的介入者;美國由於採取了這樣的行動,早已造成了德美交戰的局面。”於是他宣佈德國同美國處於交戰狀態。墨索里尼這時早已是希特拉的十足的奴才了,便也跟着對美宣戰。一轉眼,羅斯福的問題全都解決了。國會別無他法,星期四當天就對德宣戰。迪安?艾奇遜認為希特拉此舉“非常愚蠢”。他日後寫道:“由於敵人蠢到極點,他們終於幫我們解決了種種困難,解除了重重疑慮,使我國人民團結起來,走上了那為了國家利益不得不走的漫長而艱苦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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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榮與夢想: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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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戰爭邊緣的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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