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辭
林·拉德納著
孫仲旭譯
幾乎永遠是這樣,一個男的不跟他老婆過了,全世界都不會原諒他。他老婆有可能把十誡稀里嘩啦統統違反個遍,可要是男的看不過眼,以至於離家出走,從此以後,他所有的朋友都對他視若路人,除了一兩個流浪漢,他們會跟着他一間又一間夜粉放在紅色小總粉放在紅色小會混過去,只要他還保持着一概由他買單的習慣。
如果是一個女的不跟她丈夫過了,她肯定有充分的理由。他要麼一天到晚喝酒,要麼到處耍子,要麼一分錢也不給她,要麼在家裏健身時,把她當成拳擊練習袋使。以前一塊兒玩的人不再邀請他去家裏吃飯、打橋牌。他被人唾棄,就算他犯下遺棄罪也無非會這樣。無論前因後果,錯都在丈夫。他願意的話,可以講講他這一方有什麼要說的,但問題是找不到聽眾。
我自認為除了有點自尊,另外還有點騎士精神。所以儘管事實上弗洛倫斯把苦水這邊倒了那邊倒,我還是準備閉口不談,一直到我進棺材。
可是等我過身後,我想讓我的幾位老朋友知道這件事並非像我太太說的那樣,責任全在我,因此我要寫下真膠線,懸挂昨相,和我的遺囑一起裝進信封,指定埃德·奧斯本作為遺囑執行人。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要不是他老婆攔着他,他現在還是。他會不得不把我的文字資料都讀一遍,包括這一份,他就會把這件事跟每個人都說說,也許他們會有點後悔,因為他們都對我避之則吉。
(埃德,請別以為我想寫得文謅謅的,你知道自從我們編校報以來——當時我也沒怎麼火——我就再也沒寫過供發表的東西。你只用把這視為一份事實記錄吧。要是我還活着,我會手按《聖經》起誓這裏寫的絕無半點誇張。儘管我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可是我從來沒撒過謊,除了為了保護哪個女人或者我自己。)
一年前的五月份,我不得不去了趟紐約。我給喬·帕克斯頓打電話,他請我出去吃飯。我去了,並認識了弗洛倫斯。她跟瑪喬里·帕克斯頓一塊兒上過學,她是去看望他們的。我們相愛了,訂了婚。回來的路上,我在芝加哥停了一下,去見她的家裏人。他們挺喜歡我,可是很不想讓弗洛倫斯嫁那麼遠,想把她離家的日子盡量往後推得久一些,讓我們直到今年四月才結婚。
我在貝爾登大廈租有一個房間。我和弗洛倫斯商量好我們結婚後,我們會在那裏住一陣子,慢慢挑房子。可是三月的最後一天,我們結婚那天的兩星期前,我碰到了傑夫·庫柏,他跟我說了他的新動向,就是美孚石油公司要派他去中國擔任要職,好像還是長期性的。
“去,我倒願意得很,”他說,“貝絲也是。掙錢多了好多,我們還想着那種經歷挺有意思的。可是你看我,剛剛住進了一幢嶄新的房子,連傢具總共花了我四萬五千塊錢,急着賣掉不可能不虧錢。我們剛剛才感覺安定下來了。要不是因為這,我們離開這兒根本沒什麼感到遺憾的。貝絲在這兒一個真正的朋友也沒有,我能稱作朋友的,也只有你了。”
“你們的房子、傢具什麼的,多少錢你們能接受?”
“虧五千塊錢就算了。”他說,“四萬塊錢我能接受,買家承擔我一萬五千塊的抵押貸款,貸款人是西雅圖的菲利浦斯信託抵押公司。”
我問他能不能帶我去看看。他們才搬進去一個月,我還來不及去拜訪。他說你幹嗎想看,我說要是看着都還可以的話,我會買下。後來我跟他說了實話,說我就要結婚了,你知道,在這兒我一直跟誰都沒講。
好了,他帶我回了家,他和貝絲領着我什麼都看了,全都新刮刮的,絕對划得來。首先是地點,位於市裏的最好的居住區,和我上班的地方近在咫尺,而且房子周圍的空地足有一英畝,前面院子裏還有個花圃,美人蕉正在長起來,是去年買下這處房產時貝絲種下的。至於房子,我一直喜歡拉毛粉飾的房子,這一座可是壘起來的!有傑夫老兄盯着,你放心好了!
不過是傢具讓我下了決心。傑夫做了件明智之舉,全套都是從沃爾夫兄弟公司訂的,在絕大多數東西上都接受了他們的建議,因為不管他還是貝絲,對傢具都不是懂得很多。他們為這裏配全套傢具,包括地毯、床、桌子、椅子什麼的,才花了八千五百塊,還包括一架紅木立式自動鋼琴。我媽媽的紅木老鋼琴我還存放着,我有點希望傑夫別也想讓我買這台鋼琴,但是要麼不買,要麼全買,眼前有這麼一樁划得來的事,我才不會非要去討價還價呢,我看了其他的傢具后,知道能到手什麼時,我是不會那樣做的。
客廳里有——現在還有——三張大安樂椅和一張沙發,全都是加厚墊料的——他們是這麼叫的——還不用說那條東方的墊子,光那就值五百塊。沙發後面有一張紅木長桌子,兩頭都有燈,想躺着讀書時可以用。餐廳里那套是實木紅木的——一張餐桌加八張椅子,讓傑夫花了一千塊錢。
樓下的地板全是橡木鑲木地板。傑夫還花錢給自己做了個橡木壁爐台,還有別的橡木構件,肯定花了不少銀子。傑夫跟我說過他為此另外花了錢,不過我想不起來數目是多少。
庫柏家很喜歡紅木,想給卧室也來一套,可是傑克·沃爾夫說紅木傢具太多就會顯得單調,所以他賣給他們五件套——一張床,兩張椅子,一個小衣櫥和一個梳妝枱——用的是一種漆成綠色的木頭,上面還畫著花。這又多花了一千塊錢,不過當然花得物有所值。那張床鋪上蕾絲床罩后,你從來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床。
好了,我們談妥了價錢。一開始,我想着先不告訴弗洛倫斯,而是讓她以為我們要在貝爾登大廈住,可是等她下了火車,我會直接帶她去我們自己的家裏,讓她吃一驚。可是我到了芝加哥后,沒能忍住不說,漏了底,但吃驚的是我,而不是她。
她沒有像我所料的那樣表現得開心極了,只是有點不自然的樣子,說她希望我在房子上的品味跟我在衣服上的品味一樣好。她想讓我跟她描述一下房子和傢具,可是我不肯。要想欣賞像那樣的佈置,得親眼看到才行。
我們結了婚,來這兒的路上,去黃石公園待了一星期,那是我們的共同生活中真正快樂的一個星期。從我們到家的那一刻起,直到她永遠離開,她都跟我自以為了解的她判若兩人。她從來不笑,有幾次,我看到她在哭。她不肯告訴我她為什麼不開心,我問她是否只是想家了,她說不是,然後哽噎起來,又哭了幾聲。
你想像得到,這件事讓我感到意外。在紐約,在芝加哥和黃石公園,我還從來沒見過哪個女孩像她這樣活潑,到了這時,她卻一直表現得好像她在一場葬禮上扮演主角。
五月里有天深夜,電話響了,是德萬太太,她想跟弗洛倫斯說話。要是我知道後來將帶來什麼,我會啪的一聲掛上電話,她想跟弗洛倫斯說話,讓她繼續想吧。
我跟德萬見過幾次面,聽說過他們位於收費公路旁邊的家,可是從來沒去過他的家,也沒見過他太太。
原來,米爾德里德·德萬跟弗洛倫斯和瑪喬里·帕克斯頓同過學,她剛從瑪喬里那兒知道弗洛倫斯是我太太,住在這兒。她說星期天下午她和她丈夫會來市裡拜訪我們。
弗洛倫斯似乎覺得這樣不好,有點想讓他們改主意,她說還是讓我們開車去拜訪他們吧。德萬太太說不,弗洛倫斯是新來的,該是她(德萬太太)先來看我們,弗洛倫斯就讓步了。
她們來了,進屋后還不到一分鐘,弗洛倫斯就哭了起來,德萬太太也哭了。我和德萬站在那兒,一開始用一隻腳支着,後來又換換腳,我們裝作不知道兩個女的在哭。最後,為了緩和一下緊張氣氛,我邀請德萬去看看別的地方。我到處領他看了看,他很熱心。我們回到客廳時,兩個女的已經擦乾眼淚,像是又回到了同學時代。
弗洛倫斯接受了邀請,下星期天午後一點鐘去吃飯。他們走後,我告訴弗洛倫斯我可以一起去,只是得有個條件,就是她和女主人都得控制住自己的淚管。我很習慣聽一個人嗚咽,也不再介意了,可是我受不了聽二重唱,無論唱的是合聲還是齊唱。
好了,我們到那裏后,然後順着他們的私家車道穿過樹林,看到了他們家的房子——市裏的人們一直在說這座房子,覺得很出彩——我哈哈大笑,從我還是個單身漢以來,還從來沒那麼大聲笑過。那座房子正如其貌,是座改造過的穀倉。弗洛倫斯問我笑什麼,我跟她說了,她把臉拉得更長了。
“我覺得漂亮。”她說。
哪跟哪兒呢!
我非要她一個人上台階,我擔心我們同時站到門廊上會掉下去,可能會卡在那兒等人來救。我警告她扣門環別太用力,要不門會往裏倒,把馬給驚了。
“你要是在德萬兩口子面前這樣開玩笑,”她說,“我就再也不跟你說話了。”
“我已經忘了你跟我說過話呢。”我說。
我還指望有位馬夫領我們進去呢,倒是德萬太太親自來了。
“我們來晚了嗎?”弗洛倫斯說。
“一點點。”德萬太太說,“不過飯也晚了。赫爾加去做禮拜,十二點半才回來。”
“那挺好。”弗洛倫斯說,“我想讓你馬上帶我到處看看這座漂亮的、漂亮的房子。”
德萬太太喊她丈夫,他兌雞尾酒正兌到一半,德萬太太非要讓他擱下,去領我們參觀一下這座漂亮的、漂亮的房子。
“你們猜不到,”德萬太太說,“可這兒以前是座穀倉。”
我正要說我已經猜到了,弗洛倫斯瞪了我一眼,讓我忍住了。
“我和吉姆剛到這兒的時候,”德萬太太說,“我們住的是奧利佛街上一幢醜陋的小房子。當然只是暫時,我們只是等着找到真正想要的。我們經常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開着車在鄉下轉,希望能碰到剛好合適的。我們第一次看到這個地方是在深秋的時候,樹葉落了,從公路上就能看到這兒。”
“‘噢,吉姆!’我喊了一聲,‘看那座漂亮之極的老穀倉!那麼寬的牆面板!我敢跟你打賭在中間的主倉里,肯定有人工砍削的大梁。’吉姆打賭說我錯了,我們就下了車,走上車道,看到門在開着,我們就厚着臉皮進去。你們可以看到,我打賭贏了。”
她指着幾根又臟又舊的爛大梁,橫貫客廳的房頂,看樣子好像五六代老鼠都利用這幾根大梁練習啃咬。
“漂亮!”弗洛倫斯說。
“我一看到,”德萬太太說,“就知道我們的家就安在這兒了!”
“我想像得出!”弗洛倫斯說。
“我們打聽了一下,得知這地方屬於一家姓泰勒的。”德萬太太說,“住宅燒毀了,他們也搬走了。懷疑是他們自己放的火,因為他們日子過得很艱難,而且住宅保了險。吉姆給在西雅圖的泰勒老先生寫信,請他給穀倉和土地開個價,地有四英畝左右。他們來回寫了幾封信,最後泰勒先生接受了吉姆的報價。我們花了很少錢就買下了。”
“太棒了!”弗洛倫斯說。
“當然,後來,”德萬太太說,“我們請了間拆屋公司把穀倉的另外四塊拆掉了——馬棚,牛棚,工具棚等等——全拆掉了,只給我們留下了這個房間。我們從西雅圖請了個人來裝了這幾面老松木的牆,鋪了地板,把房頂抹了灰泥。他是吉姆的朋友推薦的,沒說的,很懂行。”
“我看得出他懂行。”弗洛倫斯說。
“他給我們修了草料棚,我們還找了臨上身直去廚房時上身直去廚房工來修廂房,我和吉姆監工。其樂無窮啊,搞完后,我真的有點感到遺憾呢。”
“我想像得出!”弗洛倫斯說。
我不是很懂得什麼叫“早期美國風格”,這個詞組用在這裏的幾乎每樣東西上。可是為了讓不認識德萬兩口子的人明白,我會憑記憶所及,盡量描述一下他們吹得最厲害,也讓弗洛倫斯叫得最響的“藝術品”。
客廳的牆上光禿禿的,都成了褐色,一幅圖片、一片牆紙也沒有。地板上有兩三塊“鉤毛地毯”——管他是什麼意思呢——可是他們還需要五六塊或者一塊大的地毯,好遮住木頭的節疤;有一個楓木短腳衣櫥;一張廚房裏放不下的“麵糰槽式”桌子;一張松木摺疊桌,底部有棍子連着四根腿,讓你根本沒地方伸腳;一個“荷蘭式”柜子,樣子像是辛格手下哪個侏儒從喪事承辦人那裏訂的棺材,可是他康復而用不着了;還有幾把“溫莎式”椅子,這種椅子要想坐得舒服,只有站在椅子後面,用胳膊肘撐着椅背。
沒有一件跟另一件搭配,到處也看不到一件紅木的。木樑之間的房頂顯然也是讓一個長得也像那樣的人抹的灰泥。
“不久的將來,我希望買架鋼琴。”德萬太太說,“我不能再沒有鋼琴下去了。可是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能找到一架能跟這裏相配的。”
“喂,”我說,“我存有一架鋼琴,是我媽媽的。是台立式鋼琴,不是大得放不進這個房間,特別是你們把那張‘槽式’桌子弄出去后。我沒什麼用,我可以兩百五十塊錢賣給你們。我媽新買的時候花了一千兩百五十塊。”
“噢,我可絕對沒想着要!”德萬太太說。
“我再減到兩百塊整吧,因為你是弗洛倫斯的朋友。”
“真的,我不能!”德萬太太說。
“你不用一次付清。”我說。
“你難道看不出來,”弗洛倫斯說,“一架紅木立式鋼琴擱這兒完全是格格不入?白送給米爾德里德她都不會要,更別說買了。不協調。”
“她可以請人調音嘛。”
對這句的回答是:“我現在領你們上樓看看,晚點我們可以看看飯廳。”
我們被領到了客房。床是一張楓木四柱大床,柱頂有菠蘿形飾,柱跟柱之間扯了個“天蓋”。你會想着“天蓋”也許是個蓋子,其實是種架子,在床頂撐一個篷,以防屋頂漏雨。那兒還有德萬太太的曾外祖母安東尼·亞當斯太太縫製的一床被子,一八五九年,在麻薩諸塞州的洛威爾,可不是能讓人備發思古之幽情嘛。
“這兒以前是草料棚。”德萬太太說。
“你們應該留點乾草,好讓客人嚼。”我說。
梳妝枱或者叫五斗櫃跟椅子都是楓木做的。德萬兩口子自己的房間也是一樣,什麼都是楓木的。
“要是你們一個房間用楓木傢具,一個房間用紅木傢具,”我說,“你跟誰說什麼什麼在楓木房間的話,就不會把人搞糊塗。”
德萬哈哈大笑,可是兩個女的沒笑。
女用人喊着飯好了。
“雞尾酒還沒兌好呢。”德萬說。
“我們只能不喝了,”德萬太太說,“要不湯就涼了。”
這讓我得以興緻勃勃地欣賞那張“鋸木架”桌子和“板條靠背”椅子,顯然都是德萬公館的精品,鎮館之寶。
“大老遠從賓夕法尼亞來的,”弗洛倫斯一看到那張桌子就失聲驚叫,叫聲低下去后米爾德里德說,“我媽在斯特勞茲堡附近的一個小地方買的,送給了我。只花了五百五十塊,椅子一把四十五塊。”
“價錢真公道!”弗洛倫斯叫道。
那是在她坐到一把椅子上之前說的。只有一樣東西比椅子更不公道,那就是桌子本身,是把幾塊大板子釘在一起放到一根枕木上,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木頭橫檔和木樑。桌面像去卡塔利娜島的航途一樣起伏不定。邊上到處都是大豁口,不知道用什麼鈍東西挖掉的,大概是用刺刀。上面還有污跡和燒焦的地方,弗洛倫斯又是讚不絕口,可是當我想來個錦上添花,把一根點着的香煙直接放到我的湯盤旁邊時,弗洛倫斯和德萬兩口子都大驚小怪,吵着要我拿起來。
他們讓我坐到桌子一頭的座位上,這個位置正適合一個躺到火車路上,兩條腿齊大腿根軋斷的人坐。因為我不是那樣的人,所以只能使勁兒往後坐,結果在把吃的東西往嘴邊送時,絕大多數送了不到一半遠就掉了。
吃完飯,我巴不得趕快回家再弄點東西吃,可是外面已經黑下來有半個鐘頭,這時狂風暴雨大作,我知道想說動弗洛倫斯開路是白費力氣。
“我們玩幾盤橋牌吧。”德萬說。讓我吃驚的是,他搬出來一張牌桌,可是根本不屬於“那個時代”的。
我家裏有一座中央枝型吊燈,不管把桌子放哪兒,打橋牌都夠亮。可是在這兒,我們不得不浪費了四十分鐘挪燈、電線和檯子,等到全弄好了,紅桃和黑桃倒是能看出,可是方塊和梅花分不清。除此之外,還有花崗岩椅面的“溫莎式”椅子以及這一事實,即我們是“兩口子打對家”,贏一分給一分錢,我和弗洛倫斯贏了十二塊卻沒拿到錢,除了上述幾點,這是我賭錢度過的最愉快的下午之一。
五點鐘時雨停了,當我們濺着水開過德萬家行車道上的水坑時,我對弗洛倫斯說我還從來沒想到她這麼會開玩笑。
“你什麼意思?”她問我。
“噢,你裝作喜歡那一大堆垃圾。”
“垃圾?!”弗洛倫斯說,“那是我見過的裝修得最漂亮的家!”
就我所記得的,五天六夜裏,這是她在我面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星期六吃午飯時,我說:“你知道我喜歡每星期一個晚上看默劇,但不是每天二十四個鐘頭都看。你是怎麼回事?你如果是喉嚨發炎,可以給我寫紙條嘛。”
“我告訴你是怎麼回事!”她爆發了,“我討厭這座房子和裏面的一切!太新了!一切全是嶄新的!我不喜歡新東西!我想要像米爾德里德的那樣一個家,裏面的東西讓我看了不會慚愧得臉紅。誰我都沒辦法請到家裏來。太醜陋了!在這兒,只要我活着,一分鐘都不會快樂!”
好了,我不介意跟你說,她這樣說有點刺痛了我。好像我不是本想着給她個驚喜似的!好像沃爾夫兄弟在這行幹了三十年,居然不知道怎樣一手裝修好一個家似的。我很受傷,可是我忍住了,盡量心平氣和地說:
“你要是稍微有點耐心的話,我會想辦法把這座房子和裏面的東西按照我買下的價錢賣掉。不會很麻煩的,這兒有很多人明白什麼叫划算。可是你沒有一早向我坦白你的穀倉情結,可真是太糟糕了。才二月里的事,肯·加勒特老頭兒不得不把他那個攤子賣了,買的人把那兒改造成了一個修車點。那兒原來是個代客養馬的馬廄,我本來可以出幾個小錢或者稍微意思意思就買下了,那麼我們一個子兒不用花,就能讓它跟你的朋友米爾德里德的爛地方一樣好看、舒服還有家的味道。”
我這番話還沒說完,弗洛倫斯就開始上樓。
我去了厄爾·本納姆的店子,看我的新套裝有沒有做好。做好了,我穿上新衣服,把舊衣服留下讓他們洗洗再熨一下。
在街上,我遇到了哈利·克羅斯。
“來我的辦公室吧,”他說,“我的書桌里有樣東西你有可能感興趣。”
我接受了邀請,從三個抽屜里,他拿出來三種不同的一夸脫裝“早期美國風格”黑麥威士忌。
快到六點鐘時,我去了凱恩的店子,買了剪刀、噴燈和斧頭。我開始往家走,不過在我家大門內側的幾棵樹那裏停了一下,給我的外套和褲子剪了些大洞。通往房子的路邊有個不小的泥巴坑,我趟了過去,把我的灰色毛氈帽也在裏邊泡了一下。
弗洛倫斯正坐在客廳的地板上,在看書。看到我的樣子,她像是有點驚慌。
“天哪!怎麼了?”
“沒什麼。”我說,“我只是不想看上去太新了。”
“你拿的是什麼?”
“也就是剪刀、噴燈和斧頭。我要試着把這個地方做舊一點,我想我先從客廳的餐桌開始吧。”
弗洛伊倫尖叫起來,衝上樓,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我開始着手工作,把餐桌弄得看樣子夠有“早期美國風格”了,這時女用人聞到着火衝進來,馬上又跑出去拎了一桶水回來。可是我用我的背心當滅火物,一直控制着火苗,所以她沒什麼好做的。
“我只用再拿這把斧頭刻幾道口子就行了。”我跟她說,“等我搞完了,飯也要做好。”
“照我看,飯是永遠也做不好了。”她說,“我一收拾好東西就走。”
弗洛倫斯也持同樣想法——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我聽到前門砰的響了一聲,後門也砰的響了一聲,我感覺有點累,也有點瞌睡,就放下手裏的活去睡覺了。
這就是我要說的前後經過,埃迪,是真的,所以幫幫我吧,我的消息販子。說到這兒我想起來了,賣給哈利那種黑麥威士忌的人每星期來這兒兩趟,要麼說我寫這個的時候是這樣。他每星期二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在貝爾登大廈,他的名字叫麥克·法雷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