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製造

天堂製造

布拉德·謝弗為珍妮特·亨德森的基督教徒氣質所吸引。那還是30年代在波士頓的一次辦公室聖誕聚會上。在喧鬧之中有間隙性的沉默,就像小河某處一片回水形成的渦流。他聽到她水晶般的聲音在說:“為什麼?救贖靈魂呀!”

他循聲望過去。她正站在窗前,位於暖氣片和亞瑟·克萊伯——人稱辦公室的羅密歐——之間。黑魆魆的窗戶外面正下着雪。米爾克大街辦公大樓窗戶的燈光給人一種迷濛、飄忽的感覺。珍妮特是那年秋季來經紀人事務所上班的。她穿着辣椒紅的羊毛衣,配一件有褶邊的端莊外套,把秘書的工作做得井井有條。為了今晚的聚會,她穿了一雙鞋尖鏤空的鞋,一件淡紫色的華達呢質料的套裙,上有“之”字形的褶皺,並在轉折處飾有扁平的蝴蝶結。晚會上的混合果汁飲料使她面頰發紅,聲音興奮。

這也是布拉德第一次看到她小巧玲瓏的身軀里某種極精緻的東西,覺得她從頭到腳——到鏤空的鞋尖里的腳趾——都是一件優雅的作品。當她抬起頭看着亞瑟那張愁眉不展、盛氣凌人的臉,她的側影看上去活潑而又堅定。布拉德向他們走過去,進入到暖氣片旁蒸騰的暖流中。雪下得更大了。整個沿街的窗戶散發著柔和的黃光,像一塊塊黃油。

珍妮特把臉轉向她的救援者。她有些輕微出汗,因興奮而赤紅的面頰使她的藍眼睛看上去如冰般清冷。

“亞瑟說只有金錢才是最重要的。”她求援般地說道。

“我只是問這個可愛的小姑娘什麼對她是重要的。”亞瑟說話時,他的黑色嗶嘰呢外套里散發出一股熱氣,西服的翻領上插着一枝槲寄生樹的枝葉,但已有些褪色和枯萎。

“然後我就告訴他我認為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她波浪型的捲髮貼在頭上,今晚看上去呈柔柔的褐色而不是淺黑色。“當然對於我來說,許多事情比金錢更重要。”她急促地接著說。

“你是天主教徒嗎?”布拉德問她。

這個問題比亞瑟玩世不恭的玩笑更嚴重。她的臉平靜下來,聲音也變成職業語氣,一板一眼的。“當然不是,我是衛理公會教徒。”

布拉德舒了一口氣。他可以自由地愛她了。在波士頓,有前程的男人是不能愛上天主教徒的,即使這個男人來自俄亥俄州,有着謝弗的姓氏。

“我是不是很傻?”當亞瑟抽身去拿另一杯甜飲料,走向另一位年輕女子時,她這樣問道。

“與眾不同,但並不傻氣。”布拉德期望資本主義10年內就完蛋,連同教會一起消失;他認為宗教正如馬克思和門肯宣告的那樣已經死亡。12月的街道上有一種陰鬱的氣氛。傳到辦公室的統計數據使得聖誕頌歌的歡快顯得不對味。波士頓商務樓的正門入口一般都很深,裝飾得像哥德式教堂,飢腸轆轆的人向外張望,痛苦而又麻木,連乞討都不想了。每天早上在這樣的公共場所總能找到凍僵的屍體。

“我就是信教。”珍妮特對他說。湛藍的眼睛與紅潤光滑的皮膚在色彩上的對比使她的芳華顯露到了極致。“從我記事起,或者說在沒有人向我講解宗教之前,我就信教。這很自然,也很必要。你覺得奇怪嗎?”

“我覺得很美好。”他告訴她。

到大齋節時期,他們一起去了教堂。陪她去教堂是他的主意。他喜歡在不同的場景里看她——看她被罩在不同的光線里。在工作場所,她動作麻利,但不苟言笑,與其他“姑娘們”顯然有一點兒距離;繃緊的嘴唇形成了皺紋,使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一些。

在位於弗拉明漢姆的祖宅里,當她和父母兄弟在一起時,她淡淡地陶醉在家庭氣氛里,好像喝了含酒精的甜飲料一樣。布拉德貪婪地呼吸着這座老宅里盈香的空氣。眼前已經褪色的東方風格的飾物、填充馬毛的皮沙發使他明白這裏有她小時候的氣息。

在大街上,在飯店裏,珍妮特是絕對的淑女,像是安放在城市某個景點的人物蝕刻雕像。他們兩個構成一幅無名的風景,布拉德也因她而變成了一個紳士,一個護花使者,一個騎士。她腳穿鋥亮的尖頭黑皮靴,身披藍色的緞紋羊毛外套,臉上洋溢着微笑。過馬路時,他下意識地用手摟着她的腰。可等他們安全穿過馬路之後,他仍然不鬆手。

她舉手投足間透露出優雅的風度,比如在洛克奧貝家,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褪下小山羊皮手套。結果布拉德有時用逗笑或裝笨的方式來破壞她恬靜的表情,搞得她要麼臉紅,要麼做個怪相。他擔心若不這樣自己就會從她心裏消失。一次在交響音樂廳,當樂隊演奏到一段極輕柔的樂章時,他用手肘推了她一下,輕聲講了一個笑話。他沒有意識到這樣做損害了某種對她來說非常寶貴的東西,侵入了某種非常脆弱的女性空間。

在教堂里,他喜歡高大地站在她身邊,聽她用少女般水晶透明的聲音高聲朗誦讚美詩。布拉德沉浸在她莊重的氣質中。她的莊重略帶一些羞澀,甚至游移不定,似乎她擔心這些古老的讚美詩會讓她流露出過多的感情。

他知曉這些宗教儀式。長大成人前,他曾經是基督教長老會的教徒,但家裏只有他的母親參加宗教儀式,而且只在星期日地里或穀倉里不需要她幹活時才去。珍妮特一開始不想讓布拉德陪她去教堂;她怯生生地說這樣會讓她分心。可恰恰是她的害羞,怯生生的禮貌讓他產生一種願望,想把她身體轉過來,抱住她,自豪地大聲叫着,狂喜地把她舉起來。

他28歲,她25歲。她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要不婚姻會與她擦肩而過。她恬靜的氣質、勻稱的身材,已有一絲過了少女階段的味道。她在馬布羅街和另一位年輕女子合住;他住在貝肯山側幽暗的劍橋大街旁的喬伊街。

紐伯里街上有一座磚砌的科伯利衛理公會教堂,裏面建有高大的穹頂鐘樓和拜占庭風格的飾金葉天花板。布拉德發現從他的寓所步行去教堂也很方便,只需順着錢伯斯大街往下走,拐幾個彎,再沿一條不長的小街往上走。小街的正對面是梅休學校——這是一座奇特的建築,一座隔板搭建的希臘正教會復興教堂,夾在西區的許多磚房當中。

布拉德要去的教堂是1830年由唯一神教派信徒建立的,後來在內戰後的復興時期被美以美會教徒接管了。不大的建築裏面有格條式座位、嵌灰色鉛條玻璃的窗框、一個橡木的佈道壇看上去形狀有點像大提琴。

布拉德甜蜜地記得他和珍妮特來這裏參加星期三晚上舉行的4月齋儀式的情景。春天的夜晚依然陰冷,東風從海港那面刮來了海水的鹹味,在狹窄、昏暗、彎曲的街道上發出回聲。這有些像他們想像中的歐洲的古老街道。這對年輕的情侶走過許多人家,有猶太人的、意大利人的,還有立陶宛人的,裏面傳出嘈雜的聲音和烹調的味道。然後,他們來到這座新教教徒的小教堂,裏面空蕩蕩的,非常安靜——長凳上的人很難超過10個。教堂里很冷,人們都不脫大衣;也沒有唱詩班。每當有人挪動身體,長凳都會發出像咳嗽一樣的響聲。

也許那時布拉德還算不上一個信教者,因為他忙於品味(如同用耳語給珍妮特講笑話一樣)這裏的空寂、涼意、年長牧師的佈道。老教士早已決心在這個奄奄一息的教區傳教到死。他的佈道充滿悲憫,語句時斷時續,又一次帶着他的信眾沿荊棘之路走向受難和未知的痛苦。在感人的佈道中,布拉德的思路會莫名跑得很遠,想像自己是一隻搜索未來的鷹隼。珍妮特坐在他身邊,小巧、安靜、優雅。他覺得她會讓他升華。在這個古老禮拜堂瀰漫的空寂中,她就是他最親愛的人。

羅斯福新近當選了總統。科利還當他的市長。他們的大話兌現了,國家劫後餘生。那座空蕩蕩的寶貴小教堂,連同木製的愛奧尼亞式柱子,大提琴形狀的佈道壇,在50年代與西區的住房一起被拆掉了。不過在那之前,布拉德和珍妮特已帶着他們的孩子搬到了牛頓區,並成了聖公會教徒。

在他們婚禮的當晚,為了取悅她,布拉德用手臂抱起她的身體,大聲祈禱,感謝上帝讓他們走到一起,並請求讓他們一生過得富足、幸福。布拉德的祈禱獲得了及時的回應,雖然在這個場合,祈禱並不能讓珍妮特放鬆下來。每次當他表白他對她的愛,她的反應總是有點兒謹慎和緊張,好像某種危險被偽裝起來,一個陷阱將要打開。

他們的4個孩子生下來都很健康。布拉德在4年的海軍軍官生涯中也毫髮未損。對他震動最大的是在太平洋中部,從航空母艦的飛行甲板上看到的佈滿星辰的黑色蒼穹。在這些星辰下,他顯得那麼那麼的渺小,渺小到虛無的地步。即便是“企業”號巨大的艦體——一座漂浮在銀黑色海浪上的龐大建築,相形之下也渺小得像一個針尖。然而是他在觀察這些星辰,星辰對自身一無所知。在這個意義上,他比星辰偉大。只要他能思考,伴着這種奇異的氛圍和靜謐,宗教感便油然而生。信仰會眷顧渺小的一方。雖然他從未有過珍妮特那樣會心的直覺和虔誠,但在內心深處他成了一個有信仰的人。

10年後,也就是50年代中期,布拉德建議兩人做聖公會教徒,因為聖公會教堂離他們在牛頓區的家近在咫尺。他們的房子是木屋頂的,開了許多屋頂窗,有許多走廊供傭人使用,但現在沒有傭人了;屋頂還有一個圓形閣樓。一條狹窄的樓梯通向一間不大的圓形房間,這是珍妮特“獨處”的地方。裏面放了些小塊地毯和帶靠枕的傢具,她在這兒做些鉤織或畫水彩畫之類的事。從弧形的窗戶向東望出去,可以看到約翰·漢考克大廈塔尖上的紅色警示燈。布拉德無需去說他的同事和客戶想成為聖公會教徒,也無需說這個教堂有更多他們想結識的人。儘管一直沒有太適應禮拜過程中冗長的嗡嗡禱告聲,令人尷尬的反覆跪下動作,但他喜歡教徒集會的樣子——穿着藍色法蘭絨外衣、頭髮總是剪得一絲不苟的男人;冬天裏穿毛皮服裝的女聖公會教徒,到夏天則戴不同顏色的老式寬邊帽子,她們低頭時就會露出後面的脖子。他喜歡珍妮特在人群中的樣子——一身黑色的絲質套裝,配一串珍珠項鏈,每一件都值一台電冰箱的錢。這是他送的結婚20周年的禮物。金錢在她手指和耳朵上閃着柔光。

事實證明,資本主義最需要的東西就是戰爭的滋養。戰後的股票市場上漲了;現在即便是管子工和雜貨商也需要股票經紀人。布拉德在大蕭條時代購入了微不足道的股票,戰後價格已翻了一番,而且每隔幾年又翻一番。

珍妮特並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在教堂活動中扮演非常積極的角色。布拉德給主日學校的學生講課,傳遞募捐盤,值守禮拜室,讀《聖經》。這些好像是他商務活動的一個延伸。在教堂事務室、油氈鋪地的辦公室和更衣室這些普通教徒很少來的地方,他感到非常自在。星期日上午,他總有不乏實際的理由待在教堂。在植物生長繁茂的季節,珍妮特通常留在家裏打理花園。這一點很像布拉德的母親當年忙田裏的農活。珍妮特原本優美、迷人、光潔的身體此時已變得有些結實,有些豐滿了。而她的基督教徒氣質,在他的想像中就如同密閉在地下蓄水池裏的水,還是一如既往的清純。在教堂里站在她身邊,聽她清亮的聲音在唱詩中起伏,他仍然能感受到她魅力的觸動。所以,在禮拜結束后散去的人群里,他下意識地用手臂摟着她的腰,只有跟牧師握手時才鬆開。

“我希望你不要在教堂里摟我。”一個星期日,當他們驅車回家時她說道,“我們都人到中年了。”

“我不是摟你,我只是引你穿過人群。”他尷尬地說。

“我不需要人帶。”珍妮特一邊說一邊跺腳,但在鋪了地毯的車上,她的動作並沒有達到效果。

在駕駛米色的梅賽德斯從教堂回家的路上,布拉德意識到他們有了一次爭吵,可他並不知道為什麼。他帶着熱切的目光從遠處審視他們自己:他們就像四色彩印廣告中漂亮、成熟的情侶。他看不出畫面中有什麼不完美。

“如果我禁不住摟了你,那是因為我仍然愛你。這不好嗎?”

“好,”她繃著臉,接着加了一句,“你肯定你愛的是我,而不是你想像中的我?”

在布拉德看來,這是她性格中難以討好的一面。她表現出一個“真實”的她,一個跟他與之結合的她不同的她。如果面前不是那個閑時喝上一杯茶,沿彎曲的樓梯走進圓形斗室的女人,這個女人又會是誰呢?那個女人消失了。哎,她還沒來得及消失,他就已經到家了。兩個孩子打起架來,乾洗店的服務車已開到樓下的車道。珍妮特又被叫了下去。

“你有沒有想過,你愛我是因為愛適合你?對於你來說愛是體現男性權力的實踐?”她問道。

“天哪!你讀了誰的書?難道你願意我在無愛的情況下愛你嗎?”他氣憤地說。

“那樣可能更浪漫些。”她用細小但清晰的聲音說。

他明白這是表示和解的玩笑話。於是他們之間神秘出現的分歧又給抹平了。

布拉德成了主日學校的領頭人物,往往花幾個小時在教堂里談論政治,整理弄亂的羽毛。

等到最小一個孩子行了按手禮,不再需要母親形影不離的照顧,珍妮特就去做早上8點的禱告。那時布拉德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她回來時經常是容光煥發,而此時布拉德還有點迷糊,宿醉未醒的樣子,一邊喝着第二杯咖啡,一邊看《星期日環球報》。她說她不喜歡佈道時有唱詩班——那令人壓抑的唱詩班和弗雷德·沃瑞式的安排都沒有才好。但她沒有說在教堂里她享受着又做回自己的感覺,就像許多年前在波士頓時那樣。在10點的禮拜中,他想念起了她,想她在身旁唱歌時那甜甜的纖細高音;又感到如當年站在身處險境的“企業”號甲板上——獨自一人,孤零零的。他對珍妮特解釋說,他很願意把自己從床上拎起來,跟她一起去參加8點的禮拜,但教友會的人還是希望他參加10點的禮拜。慢慢地她平和下來,重又坐在他身邊。不過,她還是抱怨佈道的時間太長,唱詩班的聲音太大,讓人不舒服。布拉德在想,他們的兒子已變得多少有些反體制,有時也反宗教,沒準兒他們的反叛傳染給了她。

艾克做了總統,然後是約翰·F.甘迺迪。當布拉德年輕的時候,約瑟夫·甘迺迪就是一個在波士頓金融圈子裏到處饒舌的人。他是一個品位不佳又極其自負的人,掙了一大筆錢,後來離開波士頓跑到羅斯福和咋咋呼呼的自由派人士組成的政府內做證券交易委員會的頭兒去了。愛爾蘭人和新英格蘭人長期宿怨造成的分歧消失了,布拉德感到很好笑。因為以他這個中西部人的眼光來看,敵對的兩大陣營很相似——都來自植物茂盛的潮濕島嶼,敏感易怒,自成一體,排斥異己,尖酸刻薄,喜歡大肆編造惡毒的故事。雖然布拉德的全部成年時光都在波士頓或附近度過,但他一直搞不懂愛爾蘭人的發音,更不會壓住嗓子發“a”音,把“Cuba”讀成“Cuber”,“idea”讀成“idear”,而那位年輕的總統在電視上把這兩個詞的音都發得婉轉動聽。

謝弗一家的孩子是幸運的——男孩都過了容易掉進毒品深淵的年齡,女孩子在同居成為時髦之前就已穩穩噹噹地出嫁了。一個男孩沒有讀完大學,在維爾蒙做了木匠。另一個男孩在阿默赫斯特讀完了大學,然後遷居到西海岸去了。兩個女兒留下來沒走,每隔一段時間又生下些新的孫輩來。顯然,布拉德在他們婚禮之夜的祈禱應驗了。

當時間從60年代進入70年代,一些不幸的事落在了這個國家和謝弗一家的身上。兩個女兒的離婚搞得全家人聲名掃地。丈夫提出反訴,律師取證材料又抖出一些醜聞性的東西;離婚還涉及到時不時發生在夜晚的激情性事:要麼發生在修剪整齊的草坪上,要麼發生在韋斯利和多弗區的新殖民時代的卧室里。弗雷迪,那個在西海岸謀生的兒子,從來沒有找到一份正兒八經的工作,一直在“做事”:他做房地產,做公關,做投資,但就布拉德所知,他從未領到過薪水,也沒賺到過利潤。像布拉德一樣,弗雷迪很早就有白頭髮了,剛過30歲,忽然間頭髮就變成了灰白色。他性情溫和,品位優雅,但喜好奢華,至今也不知道節儉為何物。

珍妮特感到不安的是,繼續讓他在外面這樣混下去,等於是洗劫其他的孩子,特別是那個做木匠的孩子,他現在是公寓承包人,一個滑雪場的合伙人。後來傳來消息說弗雷迪因使用毒品過量,被發現死在克朗代爾。他們感到傷心,但並不太覺意外。吸食可卡因的習慣搞得他一貧如洗。屍體被發現時,他穿戴整齊——法蘭絨的上衣,亞麻面料的褲子——終於在死的時候,他像一位紳士了,有點兒布拉德的味道,可是骨子裏他從來沒有成為一個紳士。

牛頓區的房子又大又空。布拉德夫婦開始談論搬到公寓去住的話題,但似乎把幾個房間的暖氣關掉,待在原地不動比搬家要容易得多。在一件件熟悉的傢具上立着或掛着孩子們在各個幸福的人生轉折點拍下的照片——畢業照、結婚照、海外旅行照。衣着花哨、咧着嘴笑的這些人已生養出了第三代。

照片上的孩子們比他們時不時寫來的短訊或打來的電話顯得更真實,更如在面前。布拉德籠統記得他換過尿片,驅使男孩去打冰球,女孩去練芭蕾,領孩子們做睡前祈禱;孩子們流淚時,玩耍時,遇到成長的痛苦時,他要像慈父一樣站在他們身旁。可實際上,他並不能調集起很多做父親的實在感覺。那些年的歲月就像一部電視喜劇片,他不過是坐在那兒看自己扮演父親的角色。

往事以這樣出人意料的鮮活細節出現,使他的眼睛感到了刺痛;往事煙消雲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最生動的回憶莫過於那些他與珍妮特在波士頓時住在聖波托爾夫大街L型公寓的日子;接着又想到在共和大街一處住所的5樓——公寓有一部鳥籠樣的電梯,陽光灑落進來;又想起公司在舊地址的那些日子。後來公司從米爾克街鑲胡桃木窗框的辦公室搬到了國府大街一座炫目、光亮的摩天大樓里。好幾次生意上的靈感至今仍然能讓他品味到成功的滋味,如在下午的工作時間做了贏得豐厚回報的精確判斷,或是精心培育的友情給他帶來了一大筆傭金。當60年代的牛市崩盤后,生意場上這種開心的事就沒有了。那些令他佩服的理財經紀人紛紛退休。布拉德自己也在68歲那年退休,同年夏天尼克遜總統辭職。

在退休后的最初幾個月,不再穿商務場合的正裝,他感到孤獨,感到犯罪般的不安,所以他經常到珍妮特的圓形房間去看她。

她並沒有說她不喜歡他。但每當他爬到最後幾級條狀餡餅形的台階時,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要他停下來,這樣房間裏就有一種鬧鐘停擺產生的平和靜默。她坐在那兒,四面是窗戶,陽光照進來。她淺棕色的頭髮里幾乎看不見些許白髮,臉上的皺紋也不易察覺,她的面部還跟年輕時一樣,頭戴的網狀紗巾又增添了些柔和的感覺。她鉤織的小方毯撐在框子裏,就在扶手椅旁;她腿上放着一本雜誌,但她現在什麼也沒有做——她望着窗外,目光穿過山毛櫸的樹梢,深深沉浸在注目凝望中。

他進來時,她頭都沒有動一下。她一動不動的樣子讓他有些害怕。他站了一秒鐘,吸了一口氣。原來只有漢考克大廈的屋頂才能從樹梢上看見,現在可以看到許多高大的閃亮建築——一個個反射着陽光的玻璃盒子。他一直恐高,當他的眼睛順着她凝視的方向往下看,穿過冬天光禿禿的樹枝,落在三層之下的枯草草坪上,他感到腸子發緊,然後自我保護般地拖着步子走到房間中央。

她不說話,所以他開口問:“你沒事兒吧?”

“我很好。”珍妮特生硬地回答說,“為什麼不呢?”

“親愛的,我不知道。你太安靜了。”

“我喜歡安靜,我從來就喜歡安靜。你知道的。”

“哦,是的。”他感到被沖了一下,不無茫然地說,“我知道。”

“讓我們想想,找點事兒給你做。”說話時,她終於轉過身來看着他,動作和以往一樣利索。她指派他的事多是到地下室去修鄰居家的孩子用高爾夫球打破的窗戶。

布拉德感到奇怪的是,在珍妮特的這個房間裏,她既沒有掛孩子們的照片,也沒有掛他的照片。房間有許多窗戶,牆面剩下的空間不大;繞房間三分之二的地方零亂地放置着窗檯座墊、鉤針編織的墊子與一些舊畫,還有因陽光照射布面已經發白的書。

雖然他把這個房間當作珍妮特的默想室,但他並不清楚何為默想。即便在教堂背誦祈禱文的短暫沉默中,他的大腦也會滑入那種神聖儀式激發出的遐想境界。

她的病最初在不知不覺中產生,後來發展得很快。一天晚上他們在看電視——伊朗爆發了人質事件,好像這些事情每天必得發生似的,突然珍妮特把手搭在他手腕上。

當時他們正並肩坐在有紅色靠墊的哈普懷特風格的沙發椅或叫情侶沙發上。那還是40年代後期,在一個暴風雪天,他們在潘恩商場一時衝動買下的。那時他們還沒有搬到牛頓區。因為暴風雪,偌大的商場裏幾乎空無一人。似乎他們一定要買點什麼才不枉此行,也算慶祝一下大雪天。每當下雪,他對她的愛都會強烈復歸。

“怎麼了?”他為她不尋常的舉動感到吃驚。

“沒什麼。”她笑道,“只是有點兒痛。”

“哪裏?”他用了一個極簡短的詞,好像才醒過來。

此時電視裏正播放對一個年輕的伊朗革命者的採訪。他講一口帶中西部口音的流利英語。布拉德沒注意聽珍妮特的回答。

如果說在他們的婚姻中有什麼可自責的,有什麼他稱之為應受懲罰的罪的話,那就是這一刻的心不在焉。數周以來,珍妮特把病痛捂得緊緊的。她本想隱瞞下去,但她用纖弱的聲音說了出來。

隨後的幾天都在醫生和各種醫療設備之間來回奔走。疾病的秘密和病程搞清楚了——是癌症,肝癌,而且已向身體其他部位轉移,儘管她從來不愛喝酒。退休五年後,布拉德這些天忙得不可開交,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突然間,他成了管家、廚師、車夫、接線員。他們獨守着大房子,三個孩子急匆匆趕回來,又急急忙忙趕回去料理他們自己的事情。朋友和鄰居小心翼翼地來表達他們的關懷,又怕打擾了他們。

布拉德夫婦那年冬天又有了一次蜜月期。一絲冒險的氣息、一絲異樣的情調點綴着他們對診所和醫生的造訪。

這些診所散落在波士頓不同的街區,他們之前從來沒去過。整個過程他們都在一起,比以往更像一個人。

她的柔發在化療的強烈作用下脫落了,他的頭皮也跟着發癢;她不吃東西,他的胃也會跟着痛。布拉德把熱氣騰騰、香氣噴噴的食物端到桌上或她的床上,她會報以會心的微笑。她會吃上一口食物,意思是告訴他食物是多麼可口,然後用慢得看不出來的動作把叉子放回盤中,手指仍捏住銀制的叉柄,好像隨時會再用叉子一樣。有時,在藥物的作用下,她會保持這個姿勢打起瞌睡。

布拉德學會了把她不進食看作社交場合的小過錯不去在意。要強迫她吃東西,無論是嚴肅的還是開玩笑的,他所表現出的生氣——那種孩子似的突然發脾氣,會打破她在藥物作用下淡定的平靜。

有些奇怪的是,讓他們感到不快的是那個年輕的聖公會牧師的來訪。先前那位熱情但愛開玩笑的傢伙主持教堂事務已經很久了,大家也沒把他當回事。年輕牧師是今年來的,他的聲音自信、悅耳,雖然還年輕,但金黃色的頭髮從額頭兩側已開始稀落。布拉德知道在他做出選擇前,遴選委員會曾進行過暗鬥,但他還是喜歡年輕牧師富於韻律的佈道和內斂的舉止。7年前,他這個年齡的神職人員會鼓動一些激進的東西。珍妮特抱怨說他的來訪使她疲憊,儘管他待的時間一般不超過一刻鐘。珍妮特變得非常虛弱,消瘦異常,經常陷入昏沉狀態,已不能離開卧室。那個年輕人提議把聖餐帶來,但她讓布拉德告訴他,“以後吧。”

珍妮特最終被送進了麻省總醫院。從她的病房,越過一個大通風井,可以俯瞰一堵牆,上面的窗戶與她病房的窗戶一樣大。醫院的側樓建在西區的廢墟上,比較現代。時間已到了3月下旬——那是新的10年的第一個春季。在有陽光的日子裏,咯咯說笑的護士、不怕冷的病人用紙質托盤端着午餐到通風井旁的室外就餐處吃飯。天空經常是灰濛濛的,令人壓抑。醫院的暖氣開得很高,布拉德來時一般都把西裝外套脫了,因為珍妮特的房間裏太熱了。

穿一件病員短袖無領罩衫,着一件條紋睡衣外套,珍妮特靠在枕頭上的樣子很漂亮,但比布拉德熟悉的從前的珍妮特小了很多。她的面頰仍保持着圓潤:小巧筆挺的鼻子、明亮的眼睛、細彎的眉毛——那種老式的、看起來像拔過的眉型,儘管沒有拔過——她的形象一如當年讓他心動的那樣小巧、精緻;她光潔的面容總在他心裏燃起激情。自從停止化療后,她又長出了些頭髮,一些棕色的、軟軟的短髮。只是她放在毯子上的手已乾枯,了無生氣,暴露出她正在經歷着可怕的事情。

一天,珍妮特帶着一絲調皮的神情說:“今天早上那個年輕的教士從牛頓區來了,我告訴他以後不要再麻煩了。”

“你把牧師轟走了?”布拉德蒼老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鳴響,與珍妮特如遠處的風吹來的水晶般的悅耳聲音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牧師,天哪。”她說,“你為什麼不稱他教長。”

這是他們之間某種開玩笑的話,意思是說他那麼注重教規。一次,他們一起去布里默街的耶穌降臨教堂時,她對焚香時的煙和一排穿長袍的教士揶揄了一番。

“他讓我厭煩。”她說道。

“但是你不想領聖餐嗎?”那是他最喜歡的聖禮。他內心有一個意象,一個宗教似的奇想:聖餐麵包和葡萄酒在人的消化系統里爆炸,變成一道白光。

“就像‘續購’保險,已經沒有意義了。”她嘆息中顯出極度的疲憊。

“可是,你必須的。”布拉德不安地說。

“我必須?為什麼我必須?誰說我必須?”珍妮特藍色的眼睛有些咄咄逼人,與緋紅的面頰構成極大的色彩對比。

“為什麼,因為……你知道為什麼。因為救贖靈魂。我第一次遇見你,你就是這樣說的。”她帶着淡淡的微笑向窗口外看過去。“當我獨自去科伯利衛理公會教堂時,我喜歡那座教堂。它的形狀奇特,上面有尖塔。可愛的老神學家斯蒂傑不停地講啊講。現在那裏是一片停車場了。救贖靈魂。”

她瘦弱的胸膛驟然抽搐起來——她本想發出的笑聲沒有發出來。

他低下眼睛,感到了她的揶揄。他把乾癟、骨節突出、佈滿老人斑的手交叉放在雙膝之間。“你的意思是你不信奉靈魂救贖?”在他的耳廓深處,他感到空間坍塌到了地面之下,還在往下落,往下落。

“哦,親愛的。”她說,“信仰是不是很讓人煩惱的事。”

“一點也不。”他堅持說。

珍妮特又嘆了口氣,沒吱聲。

“從什麼時候起你有了這種感覺?”

“我不知道。”她說,“不,這不是真話。我們應該誠實。我知道,那是自你把它從我這兒拿走之後。你介入了進來。好像沒有必要我們兩個都那樣做。”

“可是……”現在說已太晚了,他不能說出來守護在她身邊去追求信仰對他曾是多麼快樂的事。

她主動來寬慰他。“這不重要的,不是嗎?”

布拉德保持着沉默,感到被黑暗包裹着——四周的黑暗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就像他在太平洋上的那些夜晚一樣。

珍妮特換了一種輕鬆的語氣說:“親愛的,為什麼重要呢?”

她知道。因為死亡離他也不遠了。他抬眼看着她在異乎尋常的平靜中實施她的報復。一名護士來到門前,鋁製托盤中的注射器發出叮噹聲。通風井的那邊可以看到春天藍幽幽的晨曦,陽光灑落進來,形成許多金黃色的一塊塊光影。開始下雪了,稀疏的幾片雪花。

雖然珍妮特要求絕對不要搞什麼宗教儀式,但布拉德和那個年輕的牧師還是安排了一個儀式——那種傳統的常規儀式。布拉德比珍妮特大3歲,到5月份她就滿71歲了。他還是去做10點鐘的禮拜。他身板挺直,頭上的白髮像一面飄揚的旗幟。但那只是獃滯的動作罷了,他內心再也沒有鷹隼翱翔般的飛揚思緒,身邊不再有輕柔、真切的聲音。什麼都沒有了。他希望自己不這樣想,但這麼多年他一直把珍妮特當作自己的信念,現在也不可能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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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厄普代克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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