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羽

鴿羽

他們剛搬到火鎮,東西都亂了章法,得重新歸置。一張紅色的藤背沙發在奧靈格時本是客廳里的主要擺設,到了這裏只得放棄,蒙了層防水油布堆到了穀倉里,因為鄉間的客堂太窄。大衛再也不能整個下午都躺在上頭,吃着葡萄乾看推理、科幻小說和P.G.伍德豪斯了。那張藍色的靠背椅原本在鬼氣森森、纖塵不染的客卧里放了不知多少年,透過窗上掛的點子花薄紗,呆望窗外的電話線、幾株七葉樹和對面的房屋,現如今則堂而皇之地擺在了熏黑了的小壁爐前,早春4月還寒氣襲人,全家就靠這個小壁爐取暖。大衛小時候一直很怕那間客卧——他生麻疹時就在客卧的床上養病,曾看見一根直尺大小的小黑棍兒沿着床邊的小斜面蹦蹦跳跳,可他一喊又消失了——看到從鬧鬼的房間裏搬出來的傢具倒整天烤着火,大模大樣地擺在家庭中央,而且用得很臟,總讓人有點惴惴不安。原先放在鋼琴旁邊的書架上積灰的那些書,如今散亂地堆在凸窗下面木匠沿一面牆做的架子上,完全亂了次序。大衛今年14歲,比搬家工人更容易變動不居;他就像是搬過來的傢具,也得找個新地方安身立命,於是在搬到新家第二周的星期六,他想通過理一下家裏的藏書安定心神。

家裏的藏書總隱隱給他一種壓抑感,大部分是他母親年輕時購置的:讀大學時的希臘戲劇和浪漫主義詩歌選;威爾.杜蘭特的《哲學的故事》;一套軟皮面的莎士比亞,封皮上還裝訂了一套系列書籤;一本盒裝的《綠廈》,書里還有木刻插圖;曼紐爾.科姆羅夫的《我就是老虎》;還有諸如高爾斯華綏、愛倫.格拉斯哥、歐文.S.科布、辛克萊.劉易斯和“伊麗莎白”的小說。紙頁褪色蒙塵的況味使他清楚地感到他自己和他父母間不祥的裂痕,那在他出生前即已存在的帶有侮辱性的時間鴻溝。他突然有了種衝動,想一頭扎進這個鴻溝當中。書就堆在他周圍破損的老舊地板上,他隨手從書堆上面揀了本厚書,是四卷本《世界史綱》的第二卷,作者是H.G.威爾斯。大衛曾在一本選集裏讀到過《時間機器》,這使他對這個作者有了點認識。這本書紅色封皮的書脊位置已經褪成了橙粉色。打開封面,有種甜兮兮、像是閣樓里的氣味,扉頁上寫有他母親的閨名,可筆跡對他來說卻很陌生——挺直、大膽,又很小心的簽名。而如今她倉促記下的購物單、預算賬和寫給大學朋友的聖誕卡上的字跡全都歪歪扭扭、縮成一團,不過還看得出來跟多年前略帶點威嚇氣勢的筆跡間有點模糊聯繫,是一個人的手筆。

他把書翻了翻,碰到插圖的地方就停一下:淺浮雕、面具、眼睛裏沒有瞳人的羅馬人、古代的服裝、出土的陶器殘片,都是用老式的點畫畫法繪製的。他知道如果在雜誌上,這種插圖插在廣告和笑話中間應該挺有趣兒的,可在這種正經八百的歷史書里卻總有點不對味兒。印刷的字體非常清晰、整潔,就像本教科書。他低頭細看,那些邊角已經發黃的書頁簡直就像灰濛濛的矩形玻璃,透過它們可以看到虛幻而又互不相干的世界。他能看到一切都在懶洋洋地動彈,嗓子眼裏就像一下堵住了,很不舒服。他母親和外婆還在廚房裏大驚小怪;他們剛剛弄到的一隻小狗,為的是“在鄉下看門護院”,眼下正畏畏縮縮地躲在桌子底下,小爪子偶爾抓狂一通。這張餐桌在原來的家裏是只為幾個特殊日子用的,如今每頓飯都在上面吃。

這時,大衛的眼睛偶爾掃到了威爾斯對耶穌的記述。他原是羅馬帝國某個小殖民地里出身卑微的政治煽動家,一個流浪漢。出於某種已經無法確知的意外,他以第三人稱提到聖父和聖子時,出於尊敬一般都以大寫字母出之,這裏用的卻是普通的“he”。(這個小寫“h”把大衛嚇了一跳)被釘十字架又僥倖得以活命,推測起來大概又活了幾個禮拜。一種宗教竟然就基於這次匪夷所思的意外得以建立。歷朝歷代出於輕信的想像,又把各種神跡和玄妙的口實追加到這位耶穌身上;一個神話逐漸壯大,最後竟發展成一個教會,其神學觀念卻大多跟加利利人耶穌那些簡單而且頗有共產主義味道的教導相抵。

那感覺就像是大衛的神經之網裏面一直有塊石頭,好幾個禮拜甚至經年以來分量漸增,現在一下子把他的神經網給壓垮了,並壓穿了那頁紙和底下一百多張紙頁。一開始,讓他感到驚駭的並非這些異想天開的謬誤——顯而易見是謬誤;因為到處都有教堂,整個國家都是“在上帝的庇佑下”創立的——而是這些東西竟然可以存在於一個真實人物的腦子裏這個事實。這才是他最初的直觀感受——竟然能容忍在某個確定的時空當中,有這麼一個因否認基督的神聖而染得漆黑的頭腦存在;大千宇宙竟然沒有把這顆瀝青球給吐出去,反而允許它繼續褻瀆侮辱神聖,允許它年歲漸增、贏得尊崇,允許它戴上個帽子,允許它寫出使一切統統陷入恐怖陷坑的邪書,如果他沒搞錯的話。凸窗外面的世界——有車轍印痕的草地、刷成白色的穀倉、綴滿新綠的胡桃樹——看起來就像個他永遠被隔絕在外的避難所。感覺臉上好像蒙上了幾層厚厚的熱毛巾。

他又把這段記述讀了一遍。他努力想從自己的無知當中找到些反駁的理由,擊潰這幾行黑色文字揚揚自得的大踏步進軍,可他什麼也找不到。比這個更匪夷所思的死裏逃生和誤會輕信,報紙上每天都有報道,可沒有一樁一件致使每個村鎮都建起教堂。他想透過教堂再往前追溯,從教堂高大華美的正面,經由寒酸、破敗的內堂,重回耶路撒冷當初發生的真實事件,卻發現自己被游移不定的灰色暗影裹了個嚴實,那是連綿幾個世紀的歷史,而他對此一無所知。線索就這樣在他手裏消失了。基督可曾親自來到他大衛.科恩面前,對他說“來,摸摸我肋下的傷痕”?沒有;可他的祈禱應驗過呀。什麼樣的祈禱?他曾祈禱過他故意絆倒、腦袋磕到暖氣片的魯迪.莫恩千萬別死,他果然沒死。可魯迪雖然流了不少血,不過是點皮外傷;他當天就頭纏繃帶回到學校了,嘴巴還繼續不乾不淨。他壓根兒就不會死的嘛。此外,大衛還曾祈禱他分開郵購的兩張戰爭宣傳海報明天能一起寄到,雖說沒這麼快,可遲了幾天倒確實是一起送到的,砰的一聲從大門的投信口扔進來,彷彿是上帝的嘴巴在責罵他:我只以我的方式、按我的時間表回應你的祈禱。這以後,他祈禱的內容就不再那麼斬釘截鐵、那麼熱情泛濫了,免得再招罵。可要想跟H.G.威爾斯擁有的強大的知識武器對抗,這點玩意兒實在太小兒科了,都不過是些荒唐的巧合罷了。這倒正好證明了敵人的觀點:希望大多建立在愚蠢的巧合基礎上,本來只是亂塗的符號你也能認成字跡。

他父親回家了。雖說禮拜六他休息,他卻一直堅持工作。他在奧林格教書,整天都在演戲,帶着一種驚惶的古怪神情和多此一舉的使命感。而且,他生來就是個城市男孩,他其實怕農場,不惜抓住任何借口躲得遠遠的。這個農場原是他母親的生身地,也是她堅持要把它買回來的。她以前所未有的聰明才智和堅持不懈,竟然當真心想事成,把他們全家都搬了過來——她兒子,她丈夫,她母親。外婆的盛年就是在這些地里,跟外公並肩做活度過的,可現如今她也就庸庸碌碌地在廚房裏轉悠,兩隻手還因為帕金森綜合征抖個不停。她總是擋你的道兒,真是奇了怪了,就算是在野外,在足有八十英畝的田地里他們仍然擠在一起。他父親通過不斷地跟他母親挑起有關有機農業的爭論來表達他的懊惱。

“埃爾茜,我知道,我從自己受的教育中知道,泥土無非就是些化學品。這是我從四年大學教育中唯一得到的該死的玩意兒,所以別跟我說這不是事實。”

“喬治,你只要出去到田野上走走,就會知道這不是事實。土地是有靈魂的。”

“土壤,沒,有,靈魂,”他故意生硬地一字一頓地說,像是對着一班白痴學生講話。他又轉頭對大衛說:“你沒辦法跟一個女人講道理。你母親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我因此而娶了她,現在這就是報應。”

“這片土壤沒有了靈魂,”她說,“是因為它的靈魂已經被過磷酸鈣這樣的化肥給扼殺了。它已經被博耶的佃農給燒光了。”他們的農場就是從博耶手裏買回來的。“它原來是有靈魂的,是吧,媽媽?你跟爸爸耕種的時候?”

“啊,是呀;我猜是吧。”外婆正努力用她那隻稍微聽使喚點的手把一勺食物送到嘴裏去。為了使勁兒,她不由得把另一隻手也從膝上舉了起來。殘廢的手指被麻痹焊成了一個圓球狀的鉤子,在餐桌中央那盞煤油燈橘黃色的燈光下映成了暗紅。

“只有人類的個——體才有靈魂,”他父親繼續說,還是那種裝腔作勢的呆板語調。“《聖經》就是這樣教導我們的。”他飯已吃完,正架起二郎腿用一根火柴猥瑣地掏耳朵,掏他剛通過嘴巴塞進腦子裏去的東西,然後他又放低聲音對大衛說:“上帝在造你母親的時候,造的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

“喬治,你不看報嗎?你不知道在化肥和殺蟲劑的夾擊下我們不出十年都得死嗎?這個國家的公民只要年過45歲都得患上心臟病。”

他不勝其煩地嘆了口氣;火柴把耳朵掏疼了的時候,黃色的眼皮皮膚就皺縮一下。“心臟——和化肥——之間沒有什麼關係,”他陳述道,以無限痛苦的耐心一字一頓,“罪魁禍首是酒精。酒精和牛奶。美國人的心臟組織里有太多的——膽固醇。別跟我說這些化學什麼的,埃爾茜;我大學四年裏學的專業就是他媽的這玩意兒。”

“沒錯,我大學的專業還是希臘語呢,而且我並非鼠目寸光。媽媽,您別這麼哆哆嗦嗦的了!”老太太一驚之下,叉子上的食物都掉了。也不知為什麼,她放在桌上的那隻殘廢手竟讓她女兒怒不可遏。外婆的眼睛原本看來就像一小塊磨損開裂的水晶浸在稀薄的牛奶里,如今在歪斜的眼鏡後面瞪大了。一圈圈的銀灰色皺紋宛如絲線般纖細,纏滿了多年來在她那小小的白色鷹鉤鼻上刻下的一道道紅色刻痕。在煤油燈閃爍的橘紅色燈影中,她那種茫然痴獃的悲慘模樣直如地獄般可憎可怕。大衛的母親開始無聲地哭起來。他父親則像是對一切都視而不見,只是嫌惡地繼續皺着眼皮。食物的熱氣罩住了這一幕,可怕,卻又是一種特別和熟悉的可怕,正好可以使大衛不再耿耿於他內心那無可名狀的恐懼,黏糊糊又疼痛難當,就像個太大的傷口努力要結痂。

他必須得去廁所,他拿了個手電筒穿過潮濕的草地去上戶外的廁所。頭一次,他對蜘蛛的恐懼竟然微不足道了。他把亮着的手電筒放在身旁的地上,一隻小蟲子落在手電筒的鏡面上,是只很小的昆蟲,蚊子或是跳蚤,落腳的位置不偏不倚,手電筒微弱的光線就像投射X光一樣把它的影子投到了牆板上:它一對翅膀若隱若現的邊緣,它那有活動關節連接的長腿模模糊糊的一動一動,經過放大映在牆上,在它這幅解剖圖的心臟位置有一塊黑黑的圓錐物。那震動想必就是它心臟的跳動。死的明確的形象毫無徵兆地突然展現在大衛眼前:地上一個很深的洞,寬不過你的身體,你被拽到洞裏,而上面的白色面孔漸漸隱去。你竭盡全力要夠到他們,可你的兩條胳膊卻像被釘住了一樣動彈不得。一鏟鏟的土撒到你臉上。就這樣,你將永遠豎直地待在那裏,眼不能見、耳不能聞,誰都不會記得你,誰也不會來看你。隨着岩層的移位,你的手指會拉長,你的牙齒會斜刺里爆出,跟一截粉筆沒什麼區別,把你的臉在地下扭成個大鬼臉。大地繼續翻滾,太陽慢慢斷氣,永遠的黑暗將統治曾是星斗滿天的蒼穹。

他背上沁出一層冷汗。他的腦子像是成了塊石頭。這種衰竭卻並非又一種威脅,一種更嚴重的危險,一種痛苦;它性質上截然不同。它甚至不是一種可以自覺想見的概念;它是從外頭闖進來的。他的神經在大聲抗議,麇集在它的表面,就像地衣附着於流星之上。他胸口的皮膚都因竭力撐拒而被汗濕透了。與此同時,那種恐懼越來越濃重,而且深入內心,濃重地將他裹了個嚴實;一股污泥潮水將群星掃除凈盡;蒼穹被沖刷得一塌糊塗。他站起身來,還是下意識地縮起肩膀,怕腦袋碰到蜘蛛網,他感覺就像被兩塊大石板夾在當中,全身都給壓麻了。他發現自己竟然還有略微挪動的自由,不禁大為驚異。置身於這個狹小的惡臭難當的避難廁所中,他整理一下褲帶,覺得自己太小了,正好免於被壓碎,這是頭一次冒出來讓他感覺安慰的火星兒。

可是在戶外,當手電筒的光柱膽戰心驚地飛快掠過穀倉、葡萄架和通往樹林的小徑旁矗立的巨大松樹那朦朧的表面,恐懼又從天而降。他在彷彿粘腳的草地上跑了起來,不是怕樹林裏可能潛伏的野獸,也不是怕他迷信的外婆在他小時候灌輸給他的小妖精追趕,他怕的是科幻小說里的那些幻景:無數個巨大的煤渣月亮填滿了半個青綠色的天空。就在大衛跑的時候,一個灰色行星就在他脖子後面幾英寸的地方翻滾。要是他回頭看一眼,他就會被它埋葬。趁着他恐懼的勢頭,所有那些駭人聽聞的可能——《時間機器》裏描寫的太陽膨脹擴張、蟲豸佔領地球,還有海岸上聚集的螃蟹——都從無中生有的真空中翻滾出來,一齊壓迫着他,他腦袋裏簡直一片空白。

他砰的把門打開;屋內的幾盞燈閃爍起來。這裏那裏燃燒的燈芯彷彿在相互映照。他母親正在一小盆熱水裏洗盤子,水是用水泵抽上來的;外婆在她旁邊憂心忡忡地哆嗦。起居室里——這幢小小的方形房子樓下分成兩個長長的房間——他父親坐在黑乎乎的壁爐前,一邊不耐煩地把一份報紙折來折去,一邊還在堅持他的論點。“氮、磷、鉀:這就是土壤中可替代的三要素。莊稼的一次收成會帶走幾百磅的”——他把報紙扔到大腿上,伸出三根手指一一列舉——“氮、磷、鉀。”

“博耶可不種穀物。”

“我說的是任何一種莊稼,埃爾茜。人類這種動物——”

“你會把蚯蚓全都給殺死,喬治!”

“人類這種動物,經過成千上萬年的勞作,已經學會了維持土壤化學物質平衡的多種辦法。別再把我帶回到蒙昧時代了。”

“我們剛搬到奧靈格的時候,那花園的地面硬得就像是板岩。我表姐只施了一夏天的雞糞,蚯蚓就回來了。”

“蒙昧時代對於出生在其間的那些可憐蟲來說肯定不失為一個好地方,可我不想到那兒去。他們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爸爸朝壁爐冰冷的爐坑裏看了一眼,然後一把抓住大腿上捲起來的報紙,彷彿這就能使他免於向後向下跌落、跌落。

媽媽揮舞着滿手濕漉漉的叉子走到門口。“那麼感謝你們的DDT農藥,鄉下連一隻蜜蜂都剩不下了。當年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這裏的桃子不用洗就能吃。”

“這是原始狀態,埃爾茜。是蒙昧時代的玩意兒。”

“你對蒙昧時代又知道多少?”

“我知道我不想重返那個時代。”

大衛從架子上拿起全本《韋氏大詞典》,這原是他外公的,下午他把它放在架子上的。他翻着又大又薄的書頁——書頁鬆軟得就像布料——找到他要查的詞條,讀道:

soul(靈魂):1.一種實體,被認為是生命或個體生命,尤其是於精神活動中表現的生命的精髓、實質、驅動原理或動因;它是個體存在的媒介,性質上與肉體分離,通常認為實際上也是可分的。

詞條的定義繼續深入追溯至希臘和埃及的觀念,不過大衛就此打住。他需要的已經夠了,不用再追根溯源了。這些細心堆疊起來的詞句為他搭起了一個臨時的避難所。“通常認為實際上也是可分的”——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公道、更明智、更確實的嗎?

他父親還在說。“現代的農民沒辦法跟在他的母牛後面收拾打掃。這可憐的傢伙手裏有成千上萬英畝的地呢。現代的農民使用一種科學配方的合劑,比如五比十比五,或六比十二比六,再或者三比十二比六,然後用一種奇妙的現代機械噴洒到地里,我們當然是買不起的。現代的農民負擔不起你那些中世紀的種植法。”

母親在廚房裏一聲不吭;她的沉默散發出憤怒的波紋。

“別這樣,埃爾茜;別跟我玩這套女人的把戲。我們倆應該像兩個生活在20世紀、有理性的人那樣平靜地討論這個問題。你的有機農業的廢話抨擊的不是五比十比五的合劑;你抨擊的是化肥工業這些騙子,這些巨怪一樣的大公司。”

一個杯子在廚房裏咣當一聲。母親的憤怒觸到了大衛的臉頰;他臉上一陣負罪的火燒火燎。他選擇待在起居室里也就等於站在父親一邊了。母親出現在門口,兩手紅紅的,眼睛裏盈滿淚水,對他們父子倆說:“我知道你不願意搬到這兒來,可不知道你竟然這樣折磨我。你把爸爸說得進了墳墓,現在你又要殺死我了。那就來吧,喬治,但願你本事更大了;至少我可以埋在乾淨的土裏面。”她想轉身離去,可是碰上了個障礙,於是尖叫道:“媽媽,別老黏在我背上行不行!你幹嗎不**睡覺去?”

“大家還是都**睡覺吧,”大衛的父親說,從那張藍色扶手椅上站起來,用報紙拍打着大腿。“這讓我想起了死亡。”這話他三天兩頭掛在嘴上,大衛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正因如此,他從來都沒拿它當過真。

上樓后,他似乎超越了自己的恐懼。床上的床單和被單都很乾凈。外婆用從奧靈格老房子的閣樓里找到的一對鐵熨斗仔細熨過;老人家交替把兩個熨斗從爐子裏提起來,用一個叫做呆鵝的木頭柄子。看着她這麼操作着簡直就像個奇迹。隔壁房間裏,他父母心平氣和地唧唧噥噥;看來他們並不像他那麼把爭吵的事兒太當真。他們倆端着盞小燈來回走動,弄出一種讓人覺得挺安逸的細微的刮擦聲。他們的房門開了道縫兒,所以他能看到燈光的明滅。在生命的最後五分鐘,在最後的一秒鐘,想必會有一線亮光將暗黑房間的房門展現在另一個房間面前,充滿光明。這一場景如此生動地出現在他腦海,把他嚇得夠嗆。他想像自己的彌留時光,在某個特定的房間裏一張特定的床上,特定的牆上糊着牆紙,斑駁陸離,他的呼吸中帶有乾枯的哨音,幾個醫生在低聲交談,焦慮的親戚出出進進,可他已經無路可去,只能進入那個巨大的漏斗。千萬別再碰一下門把手了。一聲低語,他父母房間的燈光熄了。大衛祈禱自己重獲信心。儘管這種試驗嚇得他夠嗆,他仍然在黑暗中把雙手舉到臉的上方,乞求耶穌基督觸摸他的雙手。不需要太用勁,時間也不用太長:最輕微最短暫的一觸就夠他一生一世的受用了。他的手等在空中,空氣本身都成了一種實體,像是在他的手指間穿行;或者,那其實是他脈搏的壓力?他把手縮回到被單底下,不能確定是否接受到了觸摸。耶穌基督的觸摸不就該是無限輕柔嗎?

大衛不管後面的洪水滔天,仍緊緊抱住他關於滅亡之啟示的想法:就彷彿他在廁所里發現了一種性質上完全不同的實體,一塊恐懼的石頭,堅固無比,你在上面蓋多高的高樓都沒問題。現在他只需要一丁點幫助;一句話,一個手勢,一次點頭認可,他就能被徹底密封起來,安全無虞了。從詞典里獲得的那點保證已經在夜裏消磨掉了。今天是星期天,晴朗炎熱的好天。一英裡外的教堂鐘聲,透過清潔的空氣在召喚,頌揚我主,頌揚我主。只有爸爸去教堂。他在袖口挽得老高的襯衣外面套了件外衣,鑽進停在穀倉邊上又小又舊的黑色普利茅斯車裏開走了,帶着他所有行動中都有的同樣痛苦的匆匆忙忙的嚴峻態度。他二擋掛得太過匆忙,飛轉的車輪在土路上捲起一陣紅色的塵土。母親要去對面的地里看看灌木是否需要修剪。大衛雖然平常寧肯待在房間裏,這次卻跟她一起去了。小狗離開一段距離在後面跟着,在麥茬地里穿行時一陣陣地悲嚎,可要是母子倆有誰回頭想把它抱起來,它卻又膽怯地掙扎着跑開了。他們到達田地的最高處后,母親問他,“大衛,你有什麼困擾嗎?”

“沒什麼。為什麼這麼問?”

她目光鋒利地看着他。正在返綠的樹木清晰地反襯出她半灰頭髮頂上的空間。然後她顯示出她的側影,朝他們的房子做着手勢,現在已經有半英里的距離了。“你看,房子是如何因地制宜的?他們都不知道該怎麼因地制宜地蓋房子了。爸爸總是說房子的地基都要用指南針確定,我們也得想辦法弄個指南針看看是怎麼回事。我們的房子應該是朝南的;可這個方向對我來說有點太那個了。”從邊上看去,她在說這些事情的時候顯得既漂亮又年輕。她耳朵上方那片平滑的頭髮看起來白得那麼的純粹和淡定,在他眼裏竟顯得陌生起來。他有了麻煩從沒想過找父母幫忙解決;從一開始他就覺得他們的麻煩比他的還多。他們的困惑反過來使他自鳴得意,覺得自己很有力量;所以眼下站在這處又高又潔凈的山脊上,他幾乎是滿懷嫉妒地衛護着周遭讓他們感到困擾的威脅,它們就像是微風,吹過他的指尖,那就是這片廣闊的景緻沉入黑暗的所有可能。她特地跑來看這裏的灌木卻沒帶修剪工具這一奇怪的事實——因為她對在星期天幹活還有種固有的偏見——是他准許她提供的唯一慰藉。

他們往回走的時候,那條小狗跟在後面低聲悲嚎,遠處一線樹木後面騰起的塵土宣告他爸爸正從教堂全速往家開。他們到家的時候他已經到了。他帶回了星期天的報紙,還有這麼一條熱烈的評論:“多布森對這些農民來說太聰明了。他們就那麼張着嘴巴坐在凳子上,那可憐的傢伙說的話他們一句都聽不進去。”

“我父親就是個農民。”

“他是個失意之人,埃爾茜。他從來都不知道打擊他的是什麼。這可憐的老傢伙一直心懷善意,他從來都搞不清楚哪頭朝上。不信問你母親。我說得沒錯吧,媽?爸從來都搞不清打擊他的是什麼?”

“啊,我覺得不是,”老太太顫聲說,這一刻的模稜兩可使雙方都安靜了下來。

大衛藏身在報紙的滑稽漫畫欄和體育版里,一直拖到一點半。教義問答班兩點在火鎮的教堂里上課。他是從奧靈格路德派教堂的教義問答班轉過來的,真是每況愈下,夠丟人的。在奧靈格的時候,他們每周三晚上上課,衣着光鮮人物漂亮,就像是參加一次舞會。後來,拜那位紅磚面色、嘴裏說出來的“基督”就像燃燒的石塊的牧師所賜,他們班上膽子大的都敢把《聖經》帶到小餐館,還抽煙。而在火鎮這裏,女孩子都像是遲鈍的白色母牛,男孩子就像窄臉的棕色山羊,穿着老男人的套裝,星期天下午就像一群牲口一樣被趕到破敗教堂的地下室,裏面一股子牲口圈裏的乾草味兒。因為他父親又開車去了奧靈格——他有沒完沒了的差使要來回跑,大衛就走着去上課,他巴不得如此,可以享受一下戶外的開闊和靜謐。教義問答課一直讓他覺得不自在,不過今天他倒是滿懷期望,期望它能提供他正需要的點頭認可、那個手勢。

多布森牧師是個纖弱敏感的年輕人,大大的深色眼睛,一對勻稱的白色小手,佈道的時候揮舞起來活像是飛舞的白鴿。在路德教派里他有點像是放錯了地方。這是他第一任聖職,任職的卻是個分裂的教區,十二英裡外還有另一個鄉間教堂由他主持。他開一輛顏色鮮亮的綠色福特,六個月前還嶄新的,如今車窗上已經濺滿紅色爛泥,而且因為總是在路況極差的小路上顛簸,已經嘎嘎作響了。他經常在鄉間迷路,正好滿足了很多人幸災樂禍的心理。可是大衛的母親喜歡他,而且,更能保證他成功的是海爾一家也喜歡他,這個家族興旺發達,有飼料商、客棧老闆、拖拉機銷售商,火鎮的教堂就是他們主宰的。大衛也喜歡他,而且覺得他也喜歡自己;有時在教義問答班上,經過幾件特別的蠢行之後,多布森寬大的黑眼睛會朝大衛投去一個表示懷疑的溫和的眼光,這目光雖說討人喜歡,可同時也有些微妙地令人不安。

教義問答的指導包括大聲朗讀一本小冊子裏對本周準備的問題的答案,問題的格式如下,“我是,是,又是,主說。”然後有一個提問時間,可從來沒人問過任何問題。今天的主題是《使徒信經》的最後三分之一內容。提問時間到來,大衛漲紅了臉問了個問題,“關於肉體的復活——在我們死亡和最後審判之間的這段時間裏,我們還有知覺嗎?”

多布森眨了眨眼,他漂亮的小嘴噘了噘,表示大衛這是在鑽牛角尖,把麻煩的問題弄得更複雜了。其他同學變得面無表情,就像大衛犯下了言行失檢的錯兒。

“沒有,我覺得沒有吧,”多布森牧師說。

“喔,那我們的靈魂在哪兒呢,在這個間隙中間?”

班級里有人故意調皮搗蛋的感覺更重了。多布森害羞的眼睛濕潤了,彷彿他正竭盡全力保持禮節上的注意,有個女孩子,最胖的那個,不自在地沖比她略瘦一點的雙胞胎姐妹傻笑了一下。大家的座位大略擺成一圈。穿越整個一圈的電流使大衛很是恐慌。難道每個人都知道點他不知道的東西?

“我想你可以說我們的靈魂在睡覺,”多布森說。

“然後他們醒過來,發現人間還是老樣子,所有曾經活過的人也都是老樣子?那天堂又在哪兒呢?”

安妮塔.海爾格格一笑。多布森目不轉睛地盯住大衛,不過帶着一絲尷尬和困惑的諒解表情,彷彿他們倆之間存在一個秘密,可大衛卻違背了密約。但是大衛什麼秘密都不知道,他不過是想聽多布森再重複一遍他每個星期天早上的佈道。可他不會這麼做了,好像這些話不適合以談話的口吻說出來。

“大衛,你不妨這樣想像天堂:亞伯拉罕.林肯的美德在他身後對世人的嘉惠。”

“可是林肯能否感覺到他的美德還繼續存在呢?”他現在臉漲得通紅不再是因為尷尬,而是源於憤怒了;他一步步走到這裏,滿懷的是至善的信仰,結果卻被人看成了傻子。

“他現在感覺得到嗎?我必須得說感覺不到;不過我不認為這有什麼關係。”他聲音裏帶上了一種懦夫的堅決;他開始懷有敵意了,“您不認為?”

“在上帝看來是的,沒錯。”他回答中的那種虛情假義,那種令人震驚的厚顏無恥使大衛忍不住迸出憤慨的眼淚。他低下頭,淚水滴到了書上,書上用責任、愛、服從、榮耀這些短詞搭成了一個十字架形狀。

“還有別的什麼問題嗎,大衛?”多布森問,又恢復了溫和的語氣。別的同學都已經蠢蠢欲動,收拾開了書本。

“沒了。”他把聲音逼得很堅定,雖說他眼睛都不能抬。

“我對你的問題回答得夠充分嗎?”

“是的。”

在牧師的無語中,原本應該是他的恥辱爬到了大衛身上:身為一個騙子的負擔和狂熱壓在原本是清白無辜的他身上,而且他知道,承認這一行將過去的罪惡,他也就無法面對多布森熱情的注視,雖然他都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正在探測他一側的腦殼。

安妮塔.海爾的父親順路送了他一程,一直到公路結束、土路開始。大衛說他想走完餘下的路程,他覺得海爾先生接受他的提議是因為他也不想把他那輛亮藍色別克弄得遍身塵土。這沒什麼關係;任何事物都沒什麼關係,只要乾淨就好。他因被出賣、因眼看着基督教被出賣而生的憤慨,使他硬下了心腸。筆直的土路也反映出他的心硬。粉色的石塊戳破板結的路面,伸出頭來。4月的陽光從午後的半空中央照射下來,已經頗有些夏天的熱度了。土路兩旁野草的邊緣已經被塵土拖臟。遠一些生氣尚存的草叢和田壠間傳來昆蟲單調機械的吟唱。遠處,一個穿着他父親外套的纖小身影正沿着樹林邊散步。是他母親。他懷疑在這樣的散步當中她能有什麼樂趣;在他看來,平緩地起伏伸展開去的棕色地平線只表示出一種無盡的疲憊感。

她因為新鮮空氣因為快活而滿臉緋紅,散完步回到家的時間比他預計得要早,大感意外地發現他竟然在看外公的《聖經》。那是本厚厚的黑色小書,書的硬殼封面上老人的手拿書的部分已經磨薄了;書脊戳出來一塊,因為做襯裏的棉布有一處已經鬆脫。大衛是在找耶穌對同釘十字架的那個賊說“今日你要同我在天堂里了”那一段見《路加福音23:43》,“和合本”譯文“天堂”作“樂園”……他此前從沒想過讀《聖經》。之所以在讀經的當口被母親撞上倍覺尷尬,是因為他憎惡表示虔敬的各種組織機構:發了霉的教堂、嘰嘰喳喳的讚美詩、醜陋的主日學校老師和他們那些愚蠢的傳單——他痛恨這一切,卻珍視其中傳達的允諾,一個貌似荒謬絕倫的允諾,彷彿最乾癟醜陋的老乞婆都能握到王子的手,它使每一樣美好和真實的事情——球類比賽、玩笑和有矯健胸部的女孩兒——都成為可能。他沒辦法向他母親解釋這些,也沒時間。她的關切已經把他給罩住了。

“大衛,你在幹嗎?”

“沒幹嗎。”

“你拿外公的《聖經》在幹嗎?”

“想讀讀看。我們是在一個基督教國家裏,不是嗎?”

她在那隻綠色沙發上坐下來,這沙發在奧靈格的時候原本擺在日光室里,頂上還掛着面花哨的鏡子。她臉上還掛着一絲散步得來的微笑。“大衛,我希望你能跟我談談。”

“談什麼?”

“談談正在困擾你的麻煩,不論是什麼麻煩。你父親和我都注意到了。”

“我問多布森牧師天堂是什麼樣子,他說就像是亞伯拉罕.林肯的美德在他身後還繼續活着。”

他等着看她大吃一驚的反應。“還有呢?”她問,等他繼續往下說。

“沒了。”

“你為什麼不喜歡這種說法?”

“喔;你看不出來嗎?這就等於說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天堂。”

“我看不出來這就等於這個。你希望天堂是個什麼樣子?”

“喔,我不知道。我希望它應該是某種東西。我本想他能告訴我該是種什麼東西。我以為那就是他的本職工作。”他感覺到她吃了一驚,他又怒了。她本以為他早就不再琢磨天堂什麼的了。她以為他已經加入到那個對此保持沉默的共謀當中,就是他現在意識到的周遭大家都採取的態度。

“大衛,”她問得非常溫柔,“你就不能到此為止嗎?”

“不。永遠不。”

“大衛,你才有多大?等你年齡漸長,你會有不同看法的。”

“外公就不是這樣。你看他把這本書翻得有多爛。”

“我從來都搞不懂你外公。”

“我也搞不懂這個說天堂就好比林肯的美德繼續下去的牧師。你要不是林肯呢?”

“我想多布森牧師犯了個錯誤。你一定得設法原諒他。”

“這不是他犯不犯錯的問題!這是個你一死就再也動不了、再也看不見聽不見了的問題。”

“可是,”——她惱了——“親愛的,你還要怎麼樣呢?這可就太貪婪了。上帝已經給了我們這麼美好的4月天,還給了我們這個農場,你還有整個的美好人生等在你面前——”

“這麼說來,你認為有上帝存在了?”

“我當然這麼認為。”她長出了一口氣,這撫平了她的面容,使之成為一個鎮定的橢圓。他已經站了起來,而且為了方便的緣故站得離她太近了些。他生怕她會伸出手來撫摩他。

“他創造了天地萬物?你這麼覺得?”

“是的。”

“那又是誰創造了他?”

“喔,是人。人。”這個回答中蘊涵的幸福使她整張臉都容光煥發起來,直到她看到他表示嫌惡的手勢。她竟然這麼單純,這麼不講邏輯;真是個女人。

“既然如此,也就等於說根本沒有上帝。”

她伸手要握住他的手腕,可他躲開了。“大衛,這是個謎。是個奇迹。它比多布森這樣的牧師告訴你的一切都更加美麗。你不能說因為房子是人造的,它就不存在吧?”

“可是上帝怎麼能跟房子相提並論?”

“可是,大衛,你有上帝存在的證據啊。看看窗外的太陽,看看田地。”

“媽媽,天哪!難道你不明白?”——他把喉嚨里的哽咽給銼平了——“如果我們一死就什麼都沒了,你所有的這些太陽、田地和一切不都成了,啊,恐怖了嗎?簡直就是個恐怖的海洋。”

“可大衛,並不是這樣。顯而易見並不是這樣的呀。”她伸出雙手做了個急切的姿勢,意思是她願意接受他的無助。她全部的慈悲、她的溫柔、她對美的熱愛,糅合成一種柔順的強烈情感,結果卻使他恨透了她。他決不會因為她的懇求就不顧真理了。我就是方向,就是真理……

“不,”他跟她說,“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他在鋼琴後頭找到了他的網球,到外頭衝著一面牆玩起了拋球。砂石牆體上原來覆蓋著棕色拉毛灰泥,高處有一塊後來補上去的補丁,也正在脫落;他瞄準那個補丁,努力想砸下更多的牆皮。除了他內心的隱痛,眼下又添了一種雖沒那麼嚴重卻更加緊迫的擔憂:他怕他傷害了他母親。他聽到他父親的車卡嗒卡嗒地從直路上開過來,於是進屋,想在父親到家前跟母親講和。看到母親的樣子,他鬆了口氣,她並沒有大發脾氣,相反,她很冷靜,很堅決,很溫和。她遞給他一本綠封皮的舊書,是她大學時的柏拉圖課本。

“我想請你看看柏拉圖將世界比作洞穴的這篇文章見柏拉圖《理想國》第七章……”她說。

“好吧,”他說,雖然明知這沒什麼用處。一個早就死了的希臘人寫的故事肯定夠含混的,也就糊弄得了她。“不用為我操心,媽媽。”

“老實說,我是在操心。大衛,我肯定我們還是有奔頭的。等你大一些了,你就會覺得這些問題遠沒有現在這麼重要。”

“也許吧,你這種想法挺讓人鬱悶的。”

他父親在砸門。鎖和門框卡在了一起。可還沒等外婆顫巍巍地走去開門讓他進來,他已經把門給撞開了。他在奧靈格一直猶豫着要不要田徑比賽的票子來着。雖說母親通常將她跟大衛的交談視做秘密,視做他們倆之間的寶貝,可她還是馬上叫道,“喬治,大衛擔心着死亡問題呢。”他來到起居室的門口,他的襯衣口袋裏插滿鉛筆,一隻手拿着個一品脫的盒子,裏面是正在融化的雪糕,另一隻手上是把刀子,他想把雪糕切成四份,這可是他們星期天的賞心樂事。“這孩子在擔心死亡?操這個心幹嗎,大衛?我要是能活到明天就謝天謝地了,可我一點都不擔心。要是他們拿着桿大鉛彈獵槍在搖籃里就把我給斃了,對我只有更好,對這個世界也只有更好。見鬼,我覺得死亡是件絕妙的勾當。我期盼着它的到來。把垃圾從道上挪開。那個發明了死亡的人要是來到我面前,我就給他的衣服上別一枚獎章。”

“噓,喬治。你要嚇着孩子了,他本來就夠瞧的了。”

這不是實話;他從來就沒嚇到過大衛。他父親沒有傷害力,完全無害。事實上,這個男人過分的自我厭惡反而使他的兒子對他產生了某種同盟感。隔得遠遠的同盟感。他以某種程度的戰略性的冷靜,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在這個世界的無論誰身上,他都甭想找到他開始建造對付死亡的城堡所需的那個暗示、那個點頭。他們誰都不信這個。他獨自一人。在那個深深的洞裏。

接下來的幾個月裏,他的位置沒什麼改變。學校倒是能帶來些安慰。所有那些**的、香噴噴的人們,滿口俏皮話,嚼着口香糖,所有那些人都註定難逃一死,可誰都沒有絲毫的注意。跟他們在一起,大衛覺得他們能把他一塊兒帶進為他們保留的那個明亮、廉價的天堂。只要置身於一個人群,死亡的恐懼就多少會退下去一點;他是這麼推論的: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肯定有那麼幾個人相信那些必然的信念,人群越大,他接近這樣一個靈魂的機會也就越大,在呼叫範圍內,只要他不是太無知,不是能力太差,他就能找到這個靈魂。看到牧師總讓他;不管他們自己怎麼想,他們的牧師衣領仍然是個信號,標誌着在某個地方某個時刻,總有某個人認識到我們不能、絕對不能屈從於死亡。教堂外面張貼的佈道主題,電台音樂節目主持人油腔滑調、匆匆帶過的虔誠話語,雜誌上那些表現天使或是魔鬼的卡通畫——在這些碎片上,他的希望都有可能繼續保持下去。

餘下的時間,他儘力把他的絕望淹沒在饒舌和推搡中。小餐館裏的彈球機是種可以讓他分心的慈悲的娛樂;當他俯身在裝有投彈器和緩衝墊的嗡嗡響閃閃亮的遊戲界面上時,他胸口的重壓和堵塞也隨之減輕、通暢。他對他父親浪費在奧靈格的所有時間都心懷感激。每一次延誤相應推遲了他不願面對的那一刻:全家一起開車沿着土路駛進黑暗的農田中心,那裏唯一的光明就是候在餐桌上的那盞煤油燈,把他們的晚餐都淹沒在陰影中間,看着實在是不吉利。

他失去了的胃口。他怕再次跌進陷阱。推理小說里的人死起來就和丟棄一個洋娃娃一樣輕省;科幻小說里窮凶極惡的空間和時間要聯合起來把人類碾個粉碎;就算在P.G.伍德豪斯的小說里他都感覺到一種空洞,從肯定要悲苦得多的現實面前掉轉頭去,轉而描寫那些瑣細的牧師之類的喜劇角色。所有歡樂的氣氛看來都是空虛外殼上假裝斯文的雜碎。所有安靜的時刻似乎都暗藏着恐怖和危機。

就算在周末,他跟他父親也都千方百計不待在農場;就算有些星期六他們待在家裏,做的也是一些破壞性的事兒——拆掉一個舊雞窩,或是放一把大火把灌木燒掉,結果他母親大喊大叫、手臂亂揮,因為差點就要禍及樹林了。他父親只要干點活兒肯定就全身心投入,而且暴力無比;他把舊雞窩的木板劈成劈柴的時候,木片像榴霰彈一樣亂飛,而且斧頭總是差一點就要從斧柄上飛下來似的,驚險無比。他很興奮地看着,熱汗直淌、滿口亂嚷,把亂噴的唾沫吸回嘴唇。

學校放假了。他父親開車走的方向跟原來正好相反了,他在一項公路建築項目里找了個夏季計時員的工作;而大衛則擱淺在大片的炎熱和草木當中,吹着花粉。在野草、紫苜蓿和乾枯的鴨茅草中間老有一種奇怪而又機械的嗡鳴發出。

他15歲生日那天,他父母開玩笑地送了他一把點22的雷明頓來複槍,意思他已經是鄉下人了。這槍對他來說也就相當於彈球機,他帶着它來到樹林裏他們倒垃圾的那箇舊窯邊,把馬口鐵罐頭盒擺在舊窯的砂岩窯肩上,然後一個個把它們給打掉。他會帶小狗一起去,小狗已經長出四條長腿和一身豐厚的淺紅色皮毛——它有部分松獅犬的血統。“銅銅”痛恨那把槍,可更熱愛大衛,所以還是一直跟着他。乾脆刺激的爆裂聲突然響起,它嚇得轉圈子狂奔,圈子越跑越小,直到它最後哆嗦着依偎在大衛腿邊。大衛心情好的話會跪下來安撫它,否則他就繼續開槍。安撫小狗的時候,某種程度上他自己也得到了安撫。小狗的兩隻耳朵因為害怕緊貼在腦殼上,摺疊得如此複雜,如此——他探索過這個概念——確定無疑。裝有釘飾的狗圈部位毛都翻了起來,每根毛的根部都有點柔和的白色,而它外面的毛色是黃銅色,尖端帶黑,這也是它名字的由來。“銅銅”驚恐之下透過鼻孔不斷地喘粗氣,它的兩個鼻孔是兩道雅緻的裂口,就像兩道癒合的傷口,或者帶木紋的優美的黑色木鎖的鎖眼。它整個蜷曲起來的一節節身體到處都有類似神奇的裝飾,而且在它毛髮的氣味中,大衛就像是穿越了土壤,劃分出眾多精細的層面:植物的覆蓋層、泥土、沙土、黏土,還有亮閃閃的礦脈層。

可當他回到房內看到低低的架子上擺放的那些書時,恐懼就又回來了。那四卷強硬的威爾斯著作就像四塊薄薄的磚頭,那捲綠色的柏拉圖曾經以其怪異的溫柔和糾結的純粹使他大感困惑,還有死了的高爾斯華綏和“伊麗莎白”,外公的巨型詞典,外公的《聖經》,那本在他本人成為火鎮路德派教堂的一員後接受下來的《聖經》——看到這些書,他驚恐失措的記憶就再次蘇醒,將他包圍起來。他在這種擁抱中變得僵硬而又愚蠢。他父母力圖想出各種辦法來讓他開開心。

“大衛,我有件工作想交給你做。”有天晚上,她母親在飯桌上對他說。

“什麼?”

“你要是用這種腔調說話,我們還是免談為好。”

“什麼腔調?我什麼腔調都沒用。”

“你外婆嫌穀倉里的鴿子太多了。”

“這有什麼好嫌的?”大衛轉頭去看他外婆,可他外婆跟平常一樣一臉困惑地坐在那兒,盯着煤油燈不放。

他母親喊道:“媽媽,他想知道你為什麼嫌鴿子太多!”

外婆用她那隻病手做了個突然、急躁的動作,彷彿是為了創造出點說話的力氣,她說,“它們把傢具都糟蹋了。”

“沒錯,”母親說。“她在擔心我們再也不用的奧靈格的舊傢具。大衛,為了那些可憐的鴿子,她都跟我啰嗦一個月了。她想讓你把它們打下來。”

“我不想專門去射殺任何東西,”大衛說。

爸爸說:“這孩子就跟你一樣,埃爾茜。他對於這個世界而言太善良了。殺或是被殺,這是我的座右銘。”

他母親大聲說:“媽媽,他不想干這個。”

“不想干?”老太太的眼睛像是因為恐懼而張大了,她那隻皺縮的手慢慢放到自己膝上。

“哦,我干,我明天就干。”大衛飛快地說,隨着說出這個決定,他嘴裏生出一股愉快的爽脆味兒。

“我原來就想,當初博耶家的人翻晒乾草的時候,那個穀倉如果看起來不像是個禿鼻烏鴉的老巢豈不更好?”他母親多此一舉地補充道。

穀倉白天也像是夜裏一樣黑。從乾燥的木瓦間透進來的細碎光線像星星一般刺破高高的屋頂,椽子、橫樑和嵌入式的梯子在你眼睛適應倉內光線前宛如鬧鬼的森林中的樹枝一般神秘莫測。大衛悄悄走進穀倉,槍在手裏握着。“銅銅”在門口絕望地哀號,既因為害怕那支槍不敢進來,又不願意離開小主人。大衛悄悄轉過身,說了句“走開”,把門關上,插好門閂。這是大門上的一扇小門;整個的大門因為要便於貨車和拖拉機進出,高度和寬度跟整個房子的尺寸平齊。

陳年乾草的氣味刺激着他的鼻腔。那張紅色沙發半掩在有白色污點的防水油布底下,似乎也被這種氣味同化了,整個沉到裏面,被掩埋了。空箱子的嘴巴大張着,活像是洞穴。銹跡斑斑的農具殘骸——一卷卷打包用的鐵絲,耙子的幾個多餘的鐵齒,一把沒了木柄的鐵鍬——掛在釘子上,釘子都釘在各處厚木板上。他靜止不動地站了一分鐘;過了一會兒才把鴿子的咕咕聲和耳朵里的沙沙聲區分開來。等他集中精力傾聽鴿子的咕咕聲時,發覺這種喉音汩汩湧出,完全淹沒了廣大的穀倉內部:像是根本沒有其他任何聲音。它們都在房梁後面待着。穀倉里的光線來自木瓦的間隙、對面盡頭那扇骯髒的窗戶,還有就是那兩個小圓洞,跟籃球差不多大,高高地懸在遙遙相對的兩面石頭側牆上,正好位於屋脊底下。

一隻鴿子出現在一個洞口,面朝房內。它撲扇着翅膀從外面飛進來,等在那兒,它的剪影襯着洞口剩餘的那點天空,以一種律動、顫慄、遲疑不決的方式用鳥喙梳理着羽毛,咕咕叫着。大衛躡手躡腳地朝它的方向走了四步,有架梯子固定在兩根豎直的梁木中間,他把槍架在梯子的最低一檔,將瞄準器放低,瞄準鴿子那得意洋洋地翹起來的小腦袋。爆炸聲像是從他身後的石牆上發出的,而那隻鴿子並沒有跌下來。它也沒飛。它就卡在那個小圓洞裏飛快地轉動,而且像表示同意似的瘋狂地點頭。大衛來回地射擊門閂,在彈夾中的子彈告罄、從彈匣退出來的彈殼停止乒乒乓乓落在他腳邊的木板上之前,他又瞄準了一次。他把瞄準器的頭小心向下壓了一丁點,瞄準鴿子的胸脯,非常當心地以完美的均衡力度扣動了扳機。他以手的緩慢收縮突然射出那顆子彈;有半秒鐘的瞬間還無法確定是否打中,然後那隻鴿子就像一團抹布似的跌落下來,擦着穀倉的牆體掉進那層覆蓋著他這邊地板的乾草堆里。

現在,別的鴿子都像從椽子上面抖落了下來似的,在暗淡的空氣中打着旋,撲飛聲震天,羽毛狂飛。它們都想朝那個小圓洞飛去;他把視線集中在那個小藍月亮上,當一隻鴿子站到了那個圓洞上,只要再踱出牆洞厚度的那十英寸距離就能脫險來到戶外的時候,他就開槍射擊。那隻鴿子躺倒在那個石頭的隧洞裏,既掉不到穀倉內又掉不到外頭,不過它還活着,還能抬起一隻翅膀擋住陽光。翅膀支撐不住了會落下來,而它又突然再次把翅膀抬起,鴿羽如着了火似的耀目生輝。它的身體堵塞了那個出口。大衛快步跑到穀倉主通道的另一側,那裏也對稱地固定安裝了一架梯子,他把槍架在同樣一檔上。三隻鴿子一起飛到了這邊的洞口;他射中了一隻,還有兩隻飛出去了。另外的鴿子重又落腳在各個椽子上。

在支撐房頂的十字梁後面有個很淺的三角空間,那些鴿子就藏在這裏。不過要麼是因為那空間太小,要麼就是它們實在是好奇,現在,大衛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了這裏面滿是塵灰的陰暗光線,他能看見一些灰色的小塊不時進進出出。咕咕聲愈發尖銳刺耳;疑懼的顫音使整個穀倉的空氣都似乎變成了液態。他注意到一個黑點一樣的小腦袋不斷地探出來;他記下那個位置,用槍瞄準,當那個小頭再次出現時,他的手指已經事先緊扣在扳機上。一個絨毛的小團從樑上滑落下來,劃過整個穀倉的高度,落在某件蒙住奧靈格傢具的帆布上,在原本它的小腦袋探出的地方,一線新鮮的陽光穿透木瓦刺將下來。

大衛站在地板當中,所有的一切已然盡在掌握,他已經不屑於藉助任何東西來固定槍管,只用自己的手臂支撐,又殺死了兩隻鴿子。在整個巨大穀倉屋頂那陰暗、破舊的無限空間範圍內,這些輕率的小傢伙只要敢探出頭來,它們就有可能以其污穢、畏怯的生命玷污那裏星光熠熠的靜寂。他切斷它們的聯繫,乾淨利落地重又把它們藏進完全的靜寂。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創造者;這些小小的污點和顫動,他不但聰明地盡收眼底,而且更能聰明地一擊即中,哪怕它們躲在昏暗的椽子背後——經由它們中的任何一隻,他正創造出一個完整的鳥類。對生命的小小一瞥,一次小小的探究和輕拍。他一旦擊中了它,它就會成長為一個已死的敵人,帶着十足的、最後的重量跌落塵埃。

可他射中的第二隻鴿子的不完滿結果卻使他如鯁在喉,它仍然堵在那個圓洞裏,時不時抬起翅膀。他又裝上一隻新彈匣。他把槍抱在懷裏,登上梯子。槍管輕輕搔着他的耳朵;他出現了一陣刺眼、艷麗的幻覺,像是看彩色幻燈片,他看到槍走火把自己打死,他被人發現摔倒在穀倉地板上,跟他的犧牲品在一起。他把胳膊繞過梯子的最高一節橫檔——一根蟲蝕鼠咬的脆弱木杆——鎖定,然後從水平角度將子彈射入那隻鴿子體內。翅膀收攏了起來,可是衝擊力並未如他設想的那般將死鴿子推出那個圓洞。他再次射擊,射擊,可那個小小的身體——在活着的時候比空氣還輕——仍舊太重,沒辦法把它從高高的墳墓上推下來。他站在梯子上可以通過那個洞望見綠樹和房子一個棕色的角。結在梯子橫檔間的蛛網讓他很反感,他把一整匣八顆子彈全部射入那個頑固的陰影,可還是無濟於事。他從梯子上爬下來,突然發覺穀倉里竟然一片寂靜。剩餘的鴿子想必通過另一個圓洞逃脫了。這也好;他也煩了。

他拿着他的來複槍走到外面明亮的世界。他母親朝他迎上來,見到她竟然不好意思去看他手裏隨意拎着的槍,他覺得挺好玩的。“你拿了一個彈匣出來,”她說,“最後那一連串是打什麼的?”

“有一隻死在上面那個小圓洞裏了,我想把它打下來。”

“‘銅銅’躲到鋼琴後面不肯出來了,我只好隨它去。”

“別責備我,我並不想槍殺這些可憐的傢伙。”

“別這麼自鳴得意,你看起來就像你父親。你打中了幾隻?”

“六隻。”

她走進穀倉,他在後面跟着。她傾聽着其中的寂靜。她的頭髮亂蓬蓬的,也許是跟狗狗扭打弄的。“我想別的鴿子不會回來了,”她疲累不堪地說,“真是的,我幹嗎聽媽媽的話要你干這個?它們咕咕叫起來本來讓人覺得多安慰啊。”她開始把幾隻死鴿子收集到一塊兒。大衛本來不想接觸它們的屍體,可也走進乾草堆,捏住微溫、粗硬、珊瑚色的小腳,把他第一個射殺的鴿子撿了起來。它的翅膀令人驚惶地張開着,彷彿這個小生靈原本被線縫起來的,如今又裂開了。它並不重。他又找到了穀倉另一頭的那隻,他母親收集起當中的三隻。母親帶着他穿過路面來到田裏的那個小南坡,順坡下去,對面是已經廢棄的煙草棚的地基。這塊坡地太陡,沒辦法種也沒辦法收,橫七豎八亂長的野草間有野草莓。她把負擔卸下來,說,“我們得把它們給埋了,要不然狗會發狂的。”

他把手裏拎的兩隻放在她的三隻上頭;光滑的羽毛使這幾個小屍體相互間滑來滑去。他問,“要我給你拿把鍬來嗎?”

“你自己來,你把它們埋了。它們是你殺的。還有,一定要注意挖深一點,別讓狗狗再把它們給刨出來了。”他去工具棚拿鍬,她回屋去了。她不像平常的樣子,她沒有抬頭看,也沒有朝右邊的果園或是左邊的草地張望,相反,她堅定地昂着頭,頭略微傾斜,彷彿在傾聽土地的聲音。

他選了個不長草莓的地方,挖好了坑,之前他仔細查看着那幾隻鴿子。他此前從未這麼近距離看過一隻鳥。它們的羽毛比狗毛還要奇妙,每一根細絲都天然地適應着羽毛的形狀,而每根羽毛的排列組合又天衣無縫地適應鴿子的身體構造。他迷失在鴿羽那完美的幾何潮水中,鴿羽彷彿變寬變硬了,彷彿振翅欲飛,然後又變軟收縮,為沉默的血肉保持體溫。羽毛表面所具有的完美功能一方面像是經過了無窮無盡的調整校準,另一方面又似乎渾不費力就正中鵠的。除此之外,鴿羽的顏色又是那麼巧奪天工,沒有兩根一樣的,看起來就像是在一種受到有效控制的狂喜中設計出來,而這種喜悅高懸在他身後頭頂的天空中。這種鳥兒竟然繁衍至無以計數,而且像害蟲一樣被大舉消滅。他先把一隻顏色從深藍灰色漸變出各種藍色的鴿子放到芬芳的土坑裏,又在上面放了一隻全身有規則地遍佈紫丁香色和灰色斑點的。下一隻幾乎遍體純白,只在咽喉處有一抹透明的淡橙色。他安置好最後兩隻鴿子——它們的頭頸還沒有僵硬——然後站起身來,粗糙的硬殼從他身上脫落了,一種嬌柔的、鬆弛的感覺流遍他的四肢百骸,他完全能夠肯定了:對於這些毫無價值的鳥兒,上帝尚且慷慨地賦予此等鬼斧神工,他當然更不會拒絕給大衛以永生,否則豈不是毀掉了他整個的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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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厄普代克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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