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水荒

22、水荒

“那敢情好。”在弗雷澤舉步朝門口走時,奎格說,“人事局裏您如果有朋友的話,請您跟他們說說,菲利普·奎格,1936級畢業生,也早已到了該有命令調動調動的年限了……我送您到舷梯那兒去,先生。”

“謝謝您。見到你很高興,基思。”

威利說:“這實在是我的榮幸,我很高興,長官。”他雖不想流露出他說話時的高興勁兒,可還是流露出來了。奎格在臨走開時惡狠狠地斜了他一眼。

當一名調離的軍官離開“凱恩號”時,除去在舷梯旁站崗的值班員之外,通常是沒有人加以注意的,值班員也是因為必須在日誌上記錄這位軍官離艦的確切時間。不過,威利,那天下午正趕上他值班,看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事情在3點30分左右開始發生了。水兵們聚集在舷梯附近低聲交談着,軍官們也開始一個一個地溜達到后甲板上。官兵們同樣都在觀望着陸戰隊和戰車在那些被戰火摧殘得滿目灰白的小島上運動,或者是取笑那些停泊在附近的一艘驅逐艦周圍擊水嬉戲的游泳者的體格,再或者就是獃獃地看着甲板上的水兵們把第3號煙囪漆成青黑色。溫煦的空氣里洋溢着濃烈的油漆的香味。

“看,小艇來了。”有人說道。一艘漂亮的小艇從一艘運輸艦前頭繞了出來,衝破渾濁的海水朝“凱恩號”駛來。觀看的人群中傳出了一陣輕輕的嘆息聲,就好像觀劇者在劇情轉變時發出的嘆息似的。惠特克與一個勤務兵抬着一隻陳舊的木箱,上面還摞着兩個藍色帆布手提包。拉比特跟在他們後面出現在後甲板上,他吃驚地朝那一群官兵眨着眼。軍官們一個個地跟他握了手。水兵們都站在那裏,或是拇指鉤着腰帶,或是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他們中有幾個人喊道:“再見了,拉比特先生。”

那艘小快艇突突突地響着停靠在“凱恩號”的舷梯下。拉比特走到威利跟前,敬了個禮。他的嘴唇抿得緊緊的,神情緊張地眨着眼睛,“請求准許離艦,先生。”

“請求批准了,先生,”威利答道,隨即又感情衝動地加上了一句,“您不知道您正在脫離的是個什麼東西。”

拉比特面帶笑容,拍了拍威利的手,走下了舷梯。那艘小快艇開走了。威利站在舷梯旁的值班台邊,看着沿欄杆列成一線的人們的后脊背。他們使他想起了結婚典禮入口處被繩子攔在外面的那些衣衫襤褸的看熱鬧的人群。他自己也走到欄杆前,凝望着遠去的拉比特。那小快艇轉過那艘運輸艦便消失不見了,後面只留下一道逐漸消退的泛着白沫的弧形水線。

在隨後的那一小時裏,奎格艦長發了一通可怕的脾氣。佩因特呈給他一份燃料與淡水使用情況的報告,報告顯示在誇賈林環礁作戰期間,艦上人員的淡水消耗量上升了百分之十。“他們都記不得淡水的寶貴价值了,啊?好啊,佩因特先生,”艦長尖聲責問道,“軍官和船員們個人48小時內不準用水!大概那樣才能讓他們知道,在這艘軍艦上,我的話不是說著玩的!”

半小時后,“凱恩號”軍艦起錨駛離誇賈林環礁湖,前往目的地福納福提群島。

帆船時代,遇上順風是幸事,蒸汽時代則不然。

“凱恩號”正以10節的時速艱難地從誇賈林環礁駛往200英里以外的福納福提島。天空中一團團的雲彩就像一個個骯髒的大枕頭。艦身被自己排出的煙霧籠罩着,無法逃脫出去。海風也以大約10節的速度從船尾吹來。因而相對於船體而言,空氣根本不流動。這艘掃雷艦好似在噩夢般可怕的沉寂中行進。煙筒冒出的煙霧旋轉着滾落到主甲板上,移動緩慢,油膩膩的,隱約可見。煙霧有一股惡臭氣味,粘連在舌頭和嗓子上,形成一層令人痒痒的噁心的薄膜,還嗆得眼睛痛。空氣又悶熱又潮濕。堆放在後甲板板條箱裏爛白菜的氣味和煙筒的煙霧混在一起更讓人作嘔。“凱恩號”的官兵們一個個汗流浹背,骯髒不堪,又無法痛快地沖個澡。大家懶得連舌頭也不想動,僅以獃滯悲哀的目光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還不斷用手搓揉鼻子。

“凱恩號”和另一艘護衛驅逐艦正掩護着六艘坦克登陸艇,這是些吃力地緩慢行駛的三百多英尺長的肥大船殼,樣子就像木頭鞋子,而且顯得異常脆弱。給人的感覺是,只要用開罐刀對準其大腹便便的船體狠狠地紮下去便可能引發棄船逃命的警報。坦克登陸艇以每小時8節的速度在波浪里搖搖晃晃地前進,彎來繞去的兩艘護衛艦的航速要稍稍快一些。

奎格的禁水令大約過了24小時,馬里克走進了艦長室。“凱恩號”的這位指揮官正裸身仰面躺在床上。兩台嗡嗡作響的高速運轉的風扇把氣流向下吹到他的身上,然而他那白皙的胸脯上仍然佈滿了滴滴汗珠。“什麼事,史蒂夫?”他問道,身子一動不動。

“艦長,考慮到風向的特殊情況,把停止執行供水條例的時間從兩天改為一天行嗎?佩因特跟我說,我們有很多淡水,足夠維持到抵達福納福提島——”

“問題不在這兒,”奎格大聲喊道,“為什麼這條船上每一個人都那麼極其愚蠢?你以為我不知道船上還有多少水嗎?問題是,船上的人一直在浪費水啊。正是為了他們好,才必須好好教訓他們一下,就這麼回事!”

“艦長,他們已經受到教訓了。像這樣一天不準用水就跟一個禮拜沒水用一樣啊。”

船長噘起嘴唇。“不行,史蒂夫,我說了48小時就48小時。如果這些士兵以為我是那種說話不算數、優柔寡斷的人,那就無法控制他們了。真倒霉,我自己也想沖個涼啊,史蒂夫。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也是為了士兵自己的利益,我們必須忍受這些不便了——”

“我不是在為自己請求,長官。可是士兵們——”

“得了,別給我來這一套!”奎格用一隻胳膊肘撐起身子,瞪眼看着副艦長。“我跟你一樣關心士兵們的福利,你別在這兒充英雄。他們浪費水了還是沒浪費水?浪費了,那麼,你要我怎麼辦啊?給他們全體頒發嘉獎狀嗎?”

“長官,用水量是增加了百分之十。那天是攻擊日嘛。我真的覺得那不能叫浪費——”

“好了,好了,馬里克先生。”奎格躺回到床上。“我看你僅僅是為了提出理由而提出理由吧?對不起,我不能奉陪了,此刻天氣太熱,氣味太難聞了。到此為止吧。”

馬里克寬闊的胸部起伏間發出一聲痛苦的嘆息,“長官,打掃完后給15分鐘沖涼時間怎麼樣?”

“該死的,不行!喝的湯和咖啡里有足夠的水,不會讓他們渴死的。這才是重要的。下次他們會記住不得在我的艦上浪費一滴水!史蒂夫,你可以走了。”

那天晚上和第二天,順風沒有脫離“凱恩號”。甲板底下,通風機送入的空氣令人無法忍受,絕大部分是煙筒的煙霧。水兵們從艙房裏蜂擁而出,三三兩兩地躺在後甲板室里或主甲板上,盡量遠的避開煙筒的煙霧。有些水兵搬出了床墊,但大多數人蜷曲着身子睡在銹跡斑斑的甲板上,用救生衣當枕頭。艦橋上的人整夜都呼吸急促地喘息着。在艦艇沿之字形行駛的一些路段,海風不再正直地從船尾,而是從稍稍偏斜的角度吹來,此時只要把脖子遠遠地伸出舷牆就可以足足地吸入一兩口溫暖、新鮮而又令人難以置信的清新的空氣。

第二天早晨,火熱的太陽浮出海面,發出耀眼的紅光照射在一艘好似患了瘟疫的船上。骯髒的半裸的人體伸開四肢躺滿了整個甲板,顯得毫無生氣。水手長吹着起床號,卻只能將大家喚個半醒。水兵微微動了動,站了起來,開始挪動沉重得像灌了鉛的四肢干起日常雜務,就像《古舟子詠》【《古舟子詠》是19世紀初最有影響的英國詩人、思想家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SamuelTaylorColeridge,1772-1834)一部最著名的、膾炙人口的作品之一,是英國詩歌中的瑰寶,採用民謠形式,敘述一個老水手看到人類生命正常創造的過程。——譯者注】中的那些由死人充任的水手。眼下“凱恩號”距赤道50英里,幾乎朝正南方行駛。隨着天空的太陽一小時一小時地往上升,空氣變得越來越熱,越來越潮濕。而這條船仍搖搖晃晃地艱難地行駛在波光閃爍的海面上,仍籠罩在自身的煙筒的煙霧和爛白菜味的惡臭中。

正午時分,人的天性起來造反了。一夥黑人輪機兵開始在安裝着蒸發器的後輪機艙里偷水用,這樣奎格就發現不了管道里的水壓。消息像電報一樣迅速傳遍全艦。通往下面灼熱難當,噹啷聲震耳的輪機艙的兩道狹窄的鋼梯頓時被水兵擠得水泄不通。佩因特很快發現了發生的事,並報告了海圖室的馬里克。這位副艦長聳了聳肩道:“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清。煙筒的煙霧弄得我兩耳嗡嗡響。”

只有水兵能這樣幸運地偷水用。消息很快傳到了軍官的耳朵里,但是儘管他們完全一致地對奎格不忠誠,然而軍官帽所體現的那種模糊但又無處不在的象徵意義卻讓他們不能走下輪機室的梯子。

確實,午後3點鐘時杜斯利曾把頭枕在兩肩上,趴在譯碼機旁,對威利抱怨說他再也忍受不了啦,他要到艦尾的輪機室弄點水喝,威利惡狠狠地盯着他。此時此刻,基思少尉已經不像14個月前走進弗納爾德樓的那位胖乎乎、滿面春風的鋼琴演奏者了。基思的嘴和鼻子的周圍顯出一道道的紋路,圓圓的臉上凸現出顴骨和下巴頦,兩眼陷進了污跡斑斑的眼眶裏。他神情嚴肅,滿臉是直立的棕色剛毛。一滴滴的汗水順着臉流進敞開衣領的脖子裏,把襯衣弄成了深棕色。“回你的艦艉去,你這個可悲的小雜種。”威利說(杜斯利比對方高3英寸),“你最好住到救生衣里去。我向上帝發誓,我要把你扔到海里去。”杜斯利抱怨着,抬起頭,重新有氣無力地敲擊譯碼機。

有一個方面,奎格艦長未能像他希望的那樣完全和其他軍官隔離開:他沒有個人單用的廁所,不得不下來使用軍官起居艙過道里的衛生間。艦長周期性地臨時出現在這裏有時會引起麻煩。所有的軍官都養成了關注艦長室關門聲的習慣,一聽到這響聲,大家就趕緊裝出正經的樣子。有人會從床上跳起來,拿起一摞軍方郵件擺弄着,另一個人會飛快地跑到譯碼機跟前,第三個人會抓起鋼筆和一堆報表,第四個人會翻開航海日誌。

既然威利和杜斯利都在干正經事,此刻艦長室的關門聲並未使他們感到不安。幾秒鐘后奎格出現了,穿着破舊的拖鞋飛快地從軍官起居艙穿過,同往常一樣悶悶不樂地噘着嘴。兩個軍官忙着譯解電報,沒有抬頭。靜寂了10秒鐘,隨後突然在過道里傳出一聲可怕吼叫。威利跳了起來,以為,或一半是希望艦長觸到了有毛病的電燈插座,把自己電死了。威利跑到過道里,杜斯利也跟着跑了過去。但是艦長什麼事也沒有,只見他尖着嗓子朝軍官的淋浴室里叫嚷一些難以聽懂的話。佐根森全裸着身子站在淋浴器下,那肥大粉紅的屁股從彎着的背脊突出來像架子上的一塊擱板。他的雙肩確定無疑是濕的,腳下的鐵甲板全是小水珠。他一隻手握着淋浴器的閥門,另一隻手機械地在耳朵上摸來摸去,想調整一下他當時並未戴上的眼鏡。他臉上露出白痴似的愉快的微笑。從艦長雜亂的叫嚷聲中可以聽出這樣一些話:“——膽敢違抗我的命令,我的緊急命令?你吃了豹子膽了?”

“水管里剩餘的水,長官——水管里的,就這麼回事。”佐根森模糊不清地說道,“我只是用水管里的水,我發誓。”

“水管里的水,嗯?非常好,這些水夠艦上所有的軍官用一陣子的。水兵的禁水令5點鐘結束。軍官的禁水令繼續延長48小時。佐根森先生,你把這事通知馬里克先生,然後給我寫個書面報告,說明為什麼我不應該為你作出合格的評語,說你合格那是不合適的,馬上去寫吧!”(奎格厲聲說出“合格”二字,就像在講詛咒語一樣。)

“水管里的水,長官。”佐根森還在嘀咕,但是奎格已經一步跨進了廁所,砰地關上了門。基思和杜斯利瞪眼凝視着佐根森,臉色嚴肅、憎惡。

“夥計們,我不得不洗個澡呀,不然我都覺得不是人了,”佐根森委屈地自以為是地說道,“我只是用了水管里剩下的水,真的。”

“佐根森,”威利說,“可供九個快渴死的人的水已經沿着你的屁股的那條大裂縫流走了。水流的正是地方,因為你的整個人格集中在那兒。希望你這個澡洗得痛快。”

“凱恩號”的軍官又多兩天沒水用。他們輪着咒罵佐根森,然後又原諒了他。風向變了,煙筒的煙霧和爛白菜的可怕臭味減少了,但是天氣繼續變得更熱更悶。除了忍受和詆毀艦長,無事可干。軍官們幹得多的也就是這兩件事。

福納福提環礁是拋落在無垠的海面上的一串項鏈一樣草木蔥蘢的低矮小島。日出后不久,從礁脊上一長條白色浪花的一處碧水豁口中,“凱恩號”徐徐地駛進了環礁。半小時之後,這艘掃雷艦停靠在了另外兩條船外側的驅逐補給艦“冥王星號”的左舷。蒸汽管、水管和電纜馬上接了過來,“凱恩號”可以停機了。於是掃雷艦開始從“冥王星號”的多個乳頭吸吮奶汁。這條補給船及其所轄的幾條小補給艦都系在一條粗重的錨鏈上,離福納福提島海灘1500碼。

威利是最先踏上跳板的人。到驅逐艦補給船的通信部走一趟,他就可以幾天不用譯解密碼了。譯解和油印艦隊的密碼和電文是補給船的任務。就是阿拉斯加艦隊、太平洋總指揮部、太平洋艦隊、阿拉斯加海軍、海軍總部、南太平洋總部和中太平洋總部這些部門讓負擔過重的驅逐艦通信人員累折了腰。

環礁湖裏有一片波浪翻滾的海涌。威利輕快地走過了各船之間不太平穩的跳板,船與船之間距離雖小,但是下面浪濤涌動,有股吸力,潛藏着殺機,“冥王星號”旁邊的驅逐艦斜着向上伸出一塊寬大結實的帶滾輪的跳板。威利走了上去,來到機聲隆隆的金工間。他在似洞穴般幽暗的補給船里來回摸索着,穿過彎彎曲曲的通道,從梯子爬上爬下,走過鐵工室、理髮室、木工室、洗衣室、正炸着幾百隻雞的一色不鏽鋼的廚房、麵包室及其他二十個文明場所。一群群的水兵安詳地穿行於這些乾淨的、油漆一新的地方,大都吃着裝在紙杯里的雪糕。他們和威利自己船上的水兵不一樣,一般都年長一些,胖一些,更平和些。與“凱恩號”上郊狼似的水兵相比,可以說他們是食草類的水兵。

威利終於碰巧找到了寬敞的軍官起居艙。棕色的皮製長沙發沿艙壁一溜擺着,身着咔嘰布軍服的軍官舒展着身子躺在沙發上。大約有十五個這樣平躺着的人。威利走過一個大塊頭時碰了一下他的肩膀,這人睜大雙眼凝視了威利一會兒,說道:“我這該死的——記過記錄之王,海軍學校學員基思。”

那張雙重下巴的臉有着眼熟的、依稀記得的特點。威利有點尷尬地琢磨着眼前的軍官,伸出手說:“沒錯。”然後突然認出他來,又說道:“你不是少尉艾克雷斯嗎?”

“好記性。只不過現在是中尉了。”艾克雷斯撲哧一笑。“大家總是認不出我。喝咖啡嗎?”

過了幾分鐘,艾克雷斯攪動着杯里的咖啡,說道:“是呀,我知道,我的體重至少增加了40磅。在這些該死的補給船上,你總是發胖,船上什麼東西都很多——你的氣色不錯嗎。瘦了點兒。稍微有些顯老。你們的東西多嗎?”

“還可以。”威利說道。他儘力不要睜大眼睛驚奇地看着艾克雷斯。這位一度態度嚴肅、長相英俊的軍訓教官現在身體大不如前了,虛胖了。

“無法擺脫這種局面啊,”艾克雷斯道,“啊,你看見這些傢伙了嗎?”他用拇指鄙視地掃着那些躺着的人。“問問他們,他們大多數人會叫喊着說他們不喜歡這種死氣沉沉的沒有戰鬥的生活,永遠被困在一個被上帝拋棄的環礁中。他們講,他們要求的是戰鬥、戰鬥。他們講,他們要求成為這一偉大戰役的一部分,什麼時候,啊,到底什麼時候命令會下來,把他們送到參戰的艦艇上去?——一派胡言。我管着艦上的信件。我知道誰打了請調報告,誰沒打。我知道有可能將他們派到小得像罐頭的艦艇上,為某位海軍準將擔任臨時性參謀任務時,誰會打退堂鼓,恐懼得尖聲叫起來。他們都喜歡現在的情況。我也喜歡,這點我承認。來一塊奶酪三明治嗎?我們有些極好的羊乳乾酪。”

“來一塊吧。”

羊乳乾酪好吃極了,新鮮的白麵包也一樣好吃。

“基思,實情是我們這些懶散的龜孫子實際上全都幹得很好,而且乾的是必不可少的工作。你用過這艘艦上的設施嗎?驅逐艦都求着貼在‘冥王星號’上靠上幾天。我們是艘什麼都能幹的船。我們的組織管理井井有條,很少去干無用的事,沒有這兒那兒漏蒸汽的現象,能圓滿完成出海和內務值班的工作,所有這一切都有助於消除那些會耗光正當工作時間的亂七八糟的事——”他又拿起一片麵包,大量地往上面塗羊乳乾酪。“你結婚了嗎,基思?”

“沒有。”

“我結婚了。我回想是在你們下一班同學畢業時結的婚。你們是42年12月那批,對吧?這些我都記不太清了。好了,不管怎麼樣,我遇上了這個大姑娘,一頭金髮,當時是哥倫比亞大學英語系的秘書。三個禮拜就結婚了。”艾克雷斯咧嘴笑了,嘆了口氣,聲音很響地喝完了杯里的咖啡,接着又倒了些。“好了,你知道,我們這些訓練教官受到的待遇相當不錯。我們要求的東西都能得到。過去我一直打算教完書後就要求去潛艇服役。我已經看完了所有潛艇的講義——好了。那都是我結婚以前的事。基思,我研究過艦隊名冊里所有的艦隻,並要求去驅逐艦補給船。真聰明啊,郵件定期地送到這兒,而且我就為郵件而活着,基思。我有個兩個月大的孩子,至今還沒見過。是個丫頭——我是這條破船上的通訊官。我早該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艾克雷斯把威利帶到了通訊室,主甲板上一間寬敞的屋子,配備有新椅子、塗了綠色瓷釉的金屬辦公桌、煮咖啡機和幾個身着淡綠色粗呢制服、頭髮梳得油亮光滑的文書軍士。一聽見艾克雷斯發話,這些文書霍地站起來,兩三分鐘之內便從乾乾淨淨的柜子和挑不出毛病的符合規定的卷宗里找出了威利所要的全部已譯解出的密碼文電,以及一系列新的艦隊信函。這樣“凱恩號”通訊官堆集了幾個禮拜的工作就不用幹了。威利環顧四周,看見書架上的書都按字母順序擺着,鐵絲筐里幾乎沒有待處理的函件,漂亮的有機玻璃檔案板上放着福克斯目錄和已譯解出的密碼文電,這種不可思議的不受環境影響的工作效率使威利感到十分驚異。他出神地凝視着艾克雷斯,只見他肚子的肥肉在皮帶的上下兩端將咔嘰布制服鼓出兩個圓圈。“冥王星號”的通訊官正翻閱着阿拉斯加海軍發來的一札函件,隨後抬頭看着威利的衣領飾針。“是金的還是銀的?”

“金的。”

“應該是銀的,基思。你成了新阿拉斯加海軍中尉了。2月定的級。祝賀你了。”

“謝謝,”威利和艾克雷斯握了握手,說,“但是還得讓我們艦長批准呀。”

“啊,沒關係,這是自動程序。趁你在這兒,去買些衣領飾針吧。跟我走,我帶你去。都買齊了?”

當威利在過道上離開艾克雷斯時,這位通訊官說:“隨時過來一起吃飯吧,中飯、晚飯。咱們聊聊天。我們任何時候都有草莓和奶油。”

“一定來,”威利說,“非常感謝了。”

威利橫穿過這個安樂窩向“凱恩號”走去。當他越過跳板,踏上銹跡斑斑、垃圾遍地的后甲板時,像德國人一樣挺直了腰板,突然向哈丁敬了個禮,使這位艦務官的臉上露出憂傷和愉快交雜的微笑。“報告長官,我已回到艦上。”

“得痙攣症了,威利?這樣敬禮會弄斷你的胳膊的。”

威利朝前走着。一些蓬頭垢面、衣衫破爛的阿帕切族水兵在甲板上你來我往地幹着日常的工作,威利朝他們微笑。麥肯齊、傑利貝利、下巴瘦長的蘭霍恩、滿臉丘疹的“討厭鬼”、額爾班、斯蒂爾威爾、水手長巴奇,一個個從威利身邊走過。這時威利認識到,他以前的親戚朋友沒有一個像“凱恩號”上的二等水兵那樣,他那麼熟悉,認識得那麼清。“傑利貝利,”他喊道,“補給船上有我們六大袋郵件——四袋官方的,兩袋私人的——”

“是,是,長官。馬上去取。”

在井形甲板上,一群艙面水兵正在分享從“冥王星號”弄來的戰利品——一大塊黃色奶酪,藍樫鳥尖叫着在頭頂上飛舞。奶酪的碎屑撒在甲板上。威利從紅頭髮的猶太人卡皮里安手中接過一小片斷裂開的、滿是手印的奶酪,塞進了嘴裏。

回到房間裏,威利把中尉銜領章釘在剛從“冥王星號”買來的新咔嘰布襯衫的衣領上。他拉上綠色窗帘,穿上襯衣,藉著頭頂昏黃的燈光照着鏡子仔細看。他注意到了自己平平的肚腹、瘦削的臉龐和那疲倦的、顯出黑圈但目光頑強的眼睛,他的嘴唇向下緊抿着。

威利搖了搖頭,搖完頭,他放棄了已在心裏秘密隱藏了整整一周的計劃。“冥王星號”上有位牧師,威利曾在他的辦公室前經過,但是現在威利知道,他不會去找那位牧師向他講述水荒的事。“你也許不是個重要人物,”他對着鏡子裏自己的影像大聲地說,“但是你用不着去向‘冥王星號’上的任何人哭訴。你是‘凱恩號’的基思中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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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恩艦嘩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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