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我可受不了啦!”她說。“我們離開這裏,找個地方去打電話吧!我必須打電話給穆莉爾,說我們給耽擱了!不然她可要急瘋了!”
這場天翻地覆的大混亂一臨頭,西爾斯本太太和我就都轉身朝前看十分明。這時,我們在中座上又轉回身去面對着這位領袖。她很可能將成為我們的大救星。
“七十九號街上有家施拉夫特糖果店①!”她對西爾斯本太太吼叫道。“我們去喝杯汽水,我可以從那兒打電話!至少那邊有空調啊!”
西爾斯本太太起勁地點點頭,用嘴表達了一個無聲的“行!”字。
“你也去!”伴娘對我大叫一聲。
我記得,說來非常奇怪,我當時竟自發地對她叫了一聲全然多餘的“好!”(直到今天,關於為什麼伴娘在棄舟登陸時把我也算在邀請之列這個問題,還是不容易解釋。也許無非是出於一個天生的領袖要求井井有條的本性。她也許懷着某種模糊而卻是強有力的慾望,要率領全體人馬登陸。……至於我為何異常爽快地接受邀請,這在我看來要容易解釋得多。我傾向於認為,這在本質上是一種宗教性的衝動。在某些禪宗寺院中,有條基本規定,也許還不能說是唯—認真強制執行的戒律,那就是:當一名和尚對另—名和尚高叫一聲“嗨!”時,後者必須不假思索地回報一聲“嗨!”)
伴娘隨後轉過身去,第一次直接對地身邊的小老頭兒講話了。叫我滿意不已的是,他竟依然瞪着前面,好像他個人望出去的情景—絲一毫也沒有變更似的。他那支沒點燃的地道的哈瓦那雪茄還是緊緊夾在兩個指頭之間。由於他對正經過的軍樂隊驚人的吹打聲顯然無動於衷,加上,可能有條鐵的規律,所有八十以上的老人不是耳朵完全聾得聽不出,就一定是聽力大大不佳,伴娘把嘴湊得離他左耳只有一兩英寸。“我們打算下車下了!”她朝他大叫——簡直是把聲音直接送進他的耳管。“我們打算找個地方去打電話,也許還吃些茶點!你想跟我們—塊兒走嗎?”
老頭兒立即作出反應,簡直精彩絕倫。他先看看伴娘,然後看看我們大家,然後咧嘴一笑。這一笑毫無意義可言,但並不顯得減色。再說,他的牙齒顯然是假的,但假得很美,非常高明,這也並不使這一笑顯得減色。他帶着疑問對伴娘望了短短一剎那,笑容卻出色地絲毫無損。或者還不如說,他有所期待地望着她——依我看,好像他深信這伴娘,或者我們中間有個人,設想得挺周全,就要朝他遞過—只野餐食品筐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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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①這是紐約市著名的聯號糖果店,在第五街及麥迪遜大街等地方都有分店。
“我看他沒有聽清你的話,寶貝兒!”中尉大聲說。
伴娘點點頭,又把她那喊話筒般的嘴湊到老頭兒的耳朵上。她用實在值得表揚的音量,重新邀請老頭跟我們一起撤離這輛汽車。從表面看來,又一次說明老頭對任何建議——可能對要他小跑到東河①邊、跳下去泡—泡的建議也不例外——都是百依百順的。可是又一次使人不安地看出,他對人家跟他說的話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猛孤丁的,他證實了這個看法是正確的。他對我們全體大大地咧嘴笑笑,舉起拿雪茄的那隻手,用一個手指意味深長地先碰碰自己的嘴,然後碰碰耳朵。他打的這個手勢,好像是什麼地道的第一流的玩笑。這是他存心要讓我們大家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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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①曼哈頓島地處赫德森河口,東臨東河,西臨赫德森河主流。
在這當兒,我身邊的西爾斯本太太恍然大悟了,她做了一個小小的明顯的示意動作——幾乎是身子蹦了一下。她碰碰伴娘的粉紅軟緞裹着的胳臂,叫道,“我想起來他是誰了!他又聾又啞——他是個聾啞人!他是穆莉爾爸爸的大伯!”
伴娘用嘴唇發出了一個無聲的“喔!”字。她嚯地在席位上朝她丈夫轉過身去。“你有紙筆嗎?”她衝著他吼道。
我碰碰她的胳臂,吼了一聲“我有”。我性急慌忙地——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好像我們大家的時間都快過完了似的——從我上衣裏面的口袋裏掏出一小本拍紙簿和一截鉛筆頭,那是我新近從本寧堡我連隊文書室—只寫字枱抽斗中搞來的。
我在—張紙上用似乎過分清楚的字跡寫道,“我們被遊行隊伍無限期地攔住了。我們打算找個地方去打電話並且喝點冷飲。你願意跟我們—起去嗎?”我把這張紙一折為二,遞給伴娘,她打開看了一遍,然後遞給那小老頭兒。他看了,咧嘴笑笑,然後望着我,把腦瓜狠狠地上下點了好幾次。我當時認為他的回答這樣就算是全面,而且最能說明問題了,哪知他突然伸手對我打了個手勢,我看出他是要我把紙筆遞給他。我照辦了——也並不先對伴娘看上—眼,她不耐煩得心中像浪潮般在翻騰。老頭萬分小心地把拍紙簿在膝上放好,然後舉筆靜坐着,分明思索了一會兒,臉上的笑容只略微收起了一點兒。接着鉛筆歪歪斜斜地動起來了。最後在i上加了個圓點,然後把紙筆都還給我,腦袋又異常親切地上下點了一下。他只寫了三個字,“挺高興”,其中一個個①字母還沒完全成形呢。伴娘從我肩后探頭看到了,發出—個聲音,略微有點像“哼!”但我立即朝這位偉大的作家望望,試圖用面部表情表明,車內在座各位看到—首詩是識貨的,所以衷心表示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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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毛註:①似乎多了一個“個”字。
於是,我們從兩邊車門一個個地全下了車——在麥迪遜大街街心,—片熱辣辣、粘糊糊的碎石路面上可算是棄舟登陸了。中尉逗留了片刻,通知司機我們嘩變了。我記得很清楚,軍樂隊當時還在行進中,隊伍長得沒完沒了,鬧聲也沒有減輕—分。
伴娘和西爾斯本太太帶路上施拉夫特糖果店去。她們結成了對兒——簡直像先頭偵察員——沿着麥迪遜大街的東側朝南走。中尉對司機下達了簡令,趕上了她們。或者說,幾乎趕上了她們。他落在她們後面—點兒路,為了悄悄掏出皮夾,顯然要看看隨身帶了多少錢。
新娘父親的大伯和我殿後。不管他是否憑直覺發覺我對他是友好的,還是僅僅因為我是紙筆的所有者,反正他跟我並肩同行倒不好說是被我吸引過來的,而是他急忙主動湊過來的成分來得多些。他那頂美觀的大禮帽的頂部還不及我肩部高。照顧到他那以短腿,我給我們倆的步子定了比較慢的速度。將近走到下—條馬路口,我們落後於其他人好大一段距離。我覺得這也並不叫我們倆擔心。我記得,我們一路走着,我這位朋友會偶爾跟我分別朝對方上下打量一番,因為結伴同行感到高興,彼此傻乎乎地交換眼色。
等我的旅伴和我趕到施拉夫特糖果店在七十九號街的轉門前,伴娘、她丈夫和西爾斯本太太已經都在那兒站了好幾分鐘了。我當時想,他們結成了好一個令人生畏的三人先遣隊,正在那兒嚴陣以待。他們剛才在講話,但我們這兩個雜牌軍一到,他們就住了口。僅僅兩三分鐘前,在汽車裏,當那支軍樂隊大聲吹打着經過時,有種共同的不安,簡直可說是共同的苦惱,賦予我們這小團體一種類似同盟者的外貌——就像庫克旅行社①組織的一個旅遊團體,在龐貝古城挨到特大暴雨襲擊時,一時也會出現這種情況。等這小老頭和我走到施拉夫特糖果店的轉門前時,暴雨過去了,這是再清楚也沒有的,伴娘和我交換的眼色說明我們是泛泛之交,而不是相互致意。“店鋪在改建不營業,”她冷冷地說,眼睛盯着我。她非正式地但卻明白無誤地把我又當作局外人了,於是就在這當兒,道理也不值得細講,我感到孤立而寂寞,其程度比我整天感到的更難受。值得指出的是,差不多在這同時,我的咳嗽又自動發作起來。我從后褲袋掏出手絹兒。伴娘轉向西爾斯本太太和她丈夫。“這一帶什麼地方有家朗香餐廳②,”她說,“但我不知道到底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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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
①這是英國人托馬斯•庫克(1808~1892)於1845年創辦的旅遊組織,1850年開始組織國外旅遊活動。
②這是紐約市的著名聯號餐廳,分設市區各交通方便的地點,供應中等價格的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