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第06節

“憑哪一點使費德爾太太認為西摩是個潛伏的同性戀者和精神分裂症患者呢?”

伴娘對我瞪了一眼,然後意味深長地哼了一聲。她轉身向西爾斯本太太提問,語氣極盡冷諷熱嘲之能事。“對一個耍出今天這種花招的人,你能說是正常的嗎?”她眉毛一揚,等待對方回答。“你能說嗎?”她文靜而又文靜地問道。“說實話。我不過是問一聲。因為這位先生不懂。”

西爾斯本太太的回答真是平心靜氣、公平合理。“哦,我當然不能說羅,”她說。

我突然有個強烈的衝動,直想跳出汽車,拔腳飛奔,不管朝哪個方向都行。然而,我回想起來,我當時還是坐在中座不動,這時伴娘又對我說話了。“聽着,”她說,裝出一種富有耐心的聲氣,好像老師對待一個不但智力遲鈍而且整天討人厭地淌鼻梯的孩子那樣。“我不知道你對人了解多少。不過,有哪個神志健全的人會在預定要結婚的前夕,整整—夜不讓他未婚妻睡覺,喋喋不休地對她嘮叨什麼他太興奮了,不能結婚,所以她必須推遲婚禮,等他心情穩定下來了再說,否則,他就不能出席婚禮?後來,他未婚妻把他當孩子似的向他解釋,說好幾個月以來把一切都籌備周全了,她父親不惜花了驚人的費用並且不辭辛勞地準備開次喜慶宴會和諸如此類的—切,還說她的諸親好友正從全國各地趕來參加——後來,等她把這—切都講清楚了,他竟然跟她說非常抱歉,他不能結婚,要等他感到不那麼興奮了才行,要不,他提的是別的什麼荒謬的理由!好,你好好想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難道這種話像是什麼正常的人說的嗎?難道這種話你是什麼神志健全的人說的嗎?”這會兒,她的聲音尖銳刺耳。“這種話難道不像是個應該被關進瘋人院的人說的嗎?”她十分嚴厲地盯着我,看我既不馬上聲辯又不舉手投降,就使勁地靠在車座上,對她丈夫說,“請再給我一支香煙。這玩意兒要燒着我的指頭了。”她把還在燃燒着的煙蒂遞給他,他替她弄熄了。他然後把那包香煙又掏了出來。“你把它點上,”她說。“我沒得勁兒了。”

西爾斯本太太清了清嗓子。“我聽上去,”她說,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倒像是因禍得福了——”

“我倒要請問你,”伴娘的勁頭又上來了,對她說,同時從她丈夫手裏接過一支剛點上的香煙。“你覺得這種話像是個正常的人——正常的男人說的嗎?還是聽上去像是個根本沒長成的人或者簡直是個語無倫次的不折不扣的瘋子說的?”

“真是天曉得。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覺得,聽上去倒像是因禍得福了,竟然每一個——”

伴娘陡的把身子朝前—挪,精神抖擻,從鼻孔里噴出煙來。“好吧,沒關係,眼前不談這一個——我也用不着知道,”她說。她是在對西爾斯本太太講的,但實際上可以說是穿過了西爾斯本太太的臉,針對我講的。“你在電影裏可曾見過某某某嗎?”她問。

她提起的名字是一位當時相當著名——而今天,一九五五年,已是着實出名的女演員兼歌星的藝名。

“見過,”西爾斯本太太馬上饒有興味地說,等着對方說下去。

伴娘點點頭。“那好,”她說。“你可曾碰巧注意到她的笑容有點兒歪?就是說,只有她臉蛋的一邊有笑意?非常顯著,如果你——”

“是——是,我留意到的!”西爾斯本太太說。

伴娘使勁抽了口香煙,朝我偷偷地瞥了一眼,這隻能隱隱約約地覺察到。“哦。這是某種部分麻痹症,”她說,每說一個字,吐出一小口煙。“那你可知道她怎樣得病的?這位正常的西摩當初明擺着打過她,結果她臉上縫了九針。”她伸出手去(可能是由於腳本上沒有別的舞台指示),又彈了彈香煙灰。

“可以請問你從哪兒聽來的嗎?”我說。我的嘴唇在微微打戰,像兩個傻瓜。

“當然可以,”她說,眼睛不對我看,卻對着西爾斯本太太。“大約兩小時以前,穆莉爾哭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她母親提起了這回事。”她盯着我。“你的問題得到解答了嗎?”她突然把她那束梔子花從右手換到左手。這種說明內心緊張的相當普通的動作,我到這時只見她做過這—次。“僅僅供你參考,我要順便問一聲,”她盯着我說,“你可知道我以為你是什麼人?我以為你就是這個西摩的弟弟。”她等待了短短一剎那,看我一聲不吭,又說:“從他那怪模怪樣的相片看,你長得很像他,而且我還碰巧知道這位弟弟是要來參加婚禮的。他妹妹還不知什麼別人告訴穆莉爾的。”她的眼光毫不動搖地釘在我臉上。“你是他弟弟?”她單刀直入地問。

我回答的時候,嗓音聽上去准有一點兒嘶啞。“是的,”我說,我的臉在發燒。然而,在某種程度上說起來,自從當天下午早些時候我下了火車以來,對於自報身分,倒還遠沒有這樣心安理得過。

“我早就知道的,”伴娘說。“我可不笨啊,你要知道。你—跨進車來,我就看出你是誰。”她扭頭對着她丈夫。“他—跨進車來,我不是就說他是他弟弟?不是說過來着?”

中尉稍微變換了—下坐的姿勢。“哦,你說過他也許——對,你說過的,”他說,“你的確說過的。對。”

不需要扭頭去看西爾斯本太太,就能知道她多麼全神貫注地留意着這最新的發展。我的眼光偷偷地繞過她,瞥着她背後那第五名乘客——那個小老頭——要看看他是否還完整無缺地保持着離群獨居的姿態。正是這樣。從來沒有哪個人超然物外的態度給過我如此大的安慰。

伴娘又來對付我了。“再提供給你參考,我還知道你哥哥不是腳病醫生。所以別來這套硬滑稽了。我正巧知道他就是‘聰明孩兒’這節目中的比利•布萊克,大約播了有五十年光景什麼的。”

西爾斯本太太突然較踴躍地參與這次交談了。“那個廣播節目嗎?”她問道,我發覺她望着我的眼光里顯出新的、更強烈的興趣。

伴娘沒有回答她。“你是哪一個?”她對我說。“喬吉•布萊克嗎?”她的聲音既粗魯無禮又帶着好奇心,倒是挺有趣的,如果不是叫人消除敵意的話。

“喬吉•布萊克是我弟弟沃爾特,”我說,只回答了她的第二個問題。

她轉身對着西爾斯本太太。“據說是該當作一個秘密什麼的看待,不過這個人和他哥哥西摩曾經用假名什麼的參加這個廣播節目。布萊克家的孩子們。”

“好好兒說,寶貝兒,好好兒說嘛,”中尉相當不安地提醒說。

他妻子轉身對着他。“我才不好好兒說哪,”她說——於是,跟我自己的意志完全相反,我竟不禁又對她那硬派作風(不管是不是足赤與否)感到一丁點兒近乎敬幕之心。“他哥哥據說是絕頂的明智,真是天曉得,”她說。“十四歲什麼的就進了大學,還有諸如此類的事情。如果他今天對那妞兒干出這種事來好算明智的話,那我是聖雄甘地!我無所顧忌。這碼子事真叫我噁心死了!”

就在這時,我感到平添了微微一點兒不舒服的感覺。原來有人正在很仔細地打量我面孔的左側,換句話說,較虛弱的一側。那是西爾斯本太太。我陡的朝她轉過去,她微微嚇了—跳。“可以請問你是否就是巴迪•布萊克嗎?”她說,帶着一定的恭敬的口氣,使我有那麼—剎那竟以為她就要送我一支金筆和一小本摩洛哥皮面的紀念冊呢。這短暫的念頭使我確實感到不安——只要單單考慮到這時是一九四二年,離開我當初事業興旺發達的日子已有幾年還不知十年,你就可以明白了。“我所以問的原因是,”她說,“我丈夫當初常聽這個節目,從不間斷,每個——”

“也許你感到興趣,”伴娘打斷了她,眼睛盯着我說,“這一個廣播節目正是我一向深惡痛絕的。我最討厭早熟的孩子。如果我曾經有過這種孩子——”

她的下半句我們都聽不到了。她突然毫不含糊地被—聲我聽到過的最尖銳刺耳、最震耳欲聾、最音色不純的降E調的軍號聲打斷了。我敢說,車子裏每個人都當真嚇了一跳。就在這當兒,一支軍樂隊,由一百來個看來連音高也分辨不出的受過航海訓練的童子軍組成,正經過面前。這幫孩子帶着簡直像少年犯罪者的那種肆無忌憚的神氣,剛開始大吹大擂地吹打《星條旗永不落》。西爾斯本太太很乖巧地用雙手使勁按在耳朵上。

有好長一段時間,似乎沒完沒了的,這樂聲簡直人得叫人難信。只有伴娘的嗓音才能壓倒它——換句話說,也只有她敢跟它較量一下。當她說話時,你會以為她是從什麼遙遠的地方,可能是從揚基運動場①的露天看台那一帶,對我們講話的,嗓子顯然是扯到了最高的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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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①在紐約市,美國棒球兩大聯賽常在那裏舉行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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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們,把屋樑升高;西摩:一個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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