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兵道明寺
先鋒在樫井全軍覆沒,這讓大野主馬亮治房甚是難堪。若遭遇的是德川的旗本也就罷了,他萬萬未料到竟會輸給淺野長晟。從暗地裏煽動和歌山城的暴亂,到安排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彌五右衛門秘密行軍,他以為一切安排均無懈可擊。他充滿自信,以致不知塙團右衛門業已戰死,還沉溺於酒席。然而,團右衛門和岡部大學都已全軍覆沒,淺野軍卻幾乎毫髮無傷撤回了和歌山城。吃了如此敗仗,治房還有何勇氣獨斷專行?
回到大坂城,治房立時請兄長大野治長召眾將議事。
此時已傳來關東大軍主力陸續朝大和口進軍的消息。水野勝成領第一隊,本多忠政緊隨其後,松平忠明第三,伊達政宗第四,松平忠輝殿後……
大坂城內已經確認了這個消息,但是慶長二十年四月三十正午時分,聚集於本城大殿裏的諸將均冷靜沉着。
今日的議事,按慣例秀賴應出席,但大野治長卻未讓他來。“我會將今日議事的結果稟報右府大人,請諸位敞開心扉,暢所欲言。”他之所以不讓秀賴出席,許是不想讓大家看到秀賴聽到敗仗之信后的憂鬱,以免挫傷士氣。秀賴因治房打了敗仗而鬱鬱寡歡。治長的臉色也並不好看,在城中遭襲負傷以來,他臉上一直黯淡無光。
最先進入大殿的,為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衛基次,接下來為毛利勝永和福島正則之弟正守、渡邊內藏助、大谷吉繼之子吉久、薄田兼相。眾人對着治長施了一禮,卻無人理會與治長並排而坐的治房。這個於塙團右衛門和大學戰死毫不知情、只知一味飲酒的治房,讓他們既可憐又蔑視。
坐在後藤又兵衛旁邊的明石守重為了緩和氣氛,對治房道:“塙團右衛門的死真是可惜。他應該為右府多效勞些日子。”
旁邊的后藤又兵衛基次冷笑了一聲,眾人不明就裏,亦不多言語。
治房質問道:“后藤大人,有何可笑之處?”
“並無可笑之處。在下只是在想,塙團右衛門那顆長滿大鬍子的頭顱,現在許已被帶到了德川家康面前,無奈地冷笑呢。”
“后藤大人!”
“何事?”
“你莫非是說,塙團死了之後才見家康,我在活着時就當被帶去見家康……你便是因為這個發笑?”
治長驚訝地打斷了治房:“你在說些什麼?莫忘了此乃是議論軍政大事之所!”
但是,治房已豎起雙眉,轉向基次。
“正是因為此乃議論大事之所,我才不得不說。后藤大人,你恐也知最近城中傳聞。有人說,有個和本多正信關係頗為密切之人,作為密使到了閣下帳中,我想問問,此事是真是假?”
無論在誰看來,治房都已惱羞成怒,有些失態,但他所言卻不容忽視。
大家的視線頓時齊齊轉向後藤又兵衛基次。
“原來是此事啊。”又兵衛基次又冷冷一笑,“是,確實有一個和本多正信關係頗為密切的、叫楊西堂的僧人,來過我處。”
大殿裏的榻榻米已被收起堆在門口,隔扇大部也被取掉,在這樣的情勢下,全副武裝的眾將心裏已填滿了勇猛的殺氣,如在戰場。
“聽說他是來勸降,要說服你在戰場上倒戈,投靠關東,不知是否屬實?”
“正是。”基次馬上道,“他來傳達正信的話,說基次這等人若不識時務,實在可惜,戰事怕會因基次的去留而更變勝負。我若能倒戈易幟投了他們,正信定將我薦與大御所。”
在場之人頓時面面相覷,鴉雀無聲。
基次依然鎮定自若道:“當時,我告訴使者,請他轉告正信和大御所,我感謝他們好意。若說我的去留可以決定戰事勝負,實在抬舉基次了。但在現在這個時候,舍大坂而投關東,非基次的性子。”言畢,基次向眾人施了一禮,然後轉向真田幸村道:請教大人,關於此次用兵……
幸村微閉着雙眼,沉默不語。基次見無人理會,繼續道:“我想,若是繼續據城死守,怕實在不是辦法。此城已無護城河,敵軍來去無阻。雖說如此,若在平原上迎敵,則正中德川家康下懷。故鄙人以為,在敵軍主力朝大和路進發時,我軍趕往山勢險要之處,靜等敵軍到來,伏擊其先鋒,是為上策,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說得極是。”毛利勝永立即接口道,“要想以少勝多,必須善用地形。伏擊其先鋒,封住敵軍進路,則敵軍必從奈良撤至郡山。他們要再次進發,恐需數日整頓。故在這幾日裏,我等可再議隨機應變之策。”
“真田大人意下如何?”問話的是薄田兼相,他和一幫老臣仍只信任幸村。
治房見基次巧妙地避開了自己的追問,緊緊攥起的拳頭在膝蓋上顫抖。
此時,幸村睜開眼,默默看着在面前展開的地圖。渡邊內藏助催促道:“您意下如何?”
幸村拿起扇子,指向地圖上的奈良,卻並未說話。后藤又兵衛基次的意思,是欲從奈良進入河內,以迎擊進入大和路的敵軍。這樣的話,戰場便是河內志紀郡的道明寺附近。
道明寺位於大坂城東南約四十里處,東有國分,乃豐臣領地的東南邊界。此地東接大和,無論從奈良前往堺港,還是從紀伊前往京都,都是必經之地。生駒山、葛城山和金剛山連綿起伏,將大和與河內隔開。因此,要從大和前往河內,必須翻過眾山脈。翻越山嶺的道路細數起來有十七條之多,但可讓大軍通過的只有三條——北部的暗嶺道和南部的龜瀨、關屋二道。龜瀨與關屋二道在國分合二為一。因此,道明寺乃是三道匯合之處。此地地勢緊要,在此處迎擊敵軍自是恰當。
幸村心中尋思,卻不說出口。近日以未,他對戰事已絕望。織田有樂齋父子、織田常真離開大坂城,大野治長、治房兄弟之間明爭暗鬥,讓原本精神抖擻的浪人多已軍心渙散。即便不如此,這支被世人嘲為烏合之眾的大軍,也已逐漸暴露出缺陷。就連治長和治房這對同胞兄弟都不能一心,豐臣秀賴的鬥志自無法高揚,一股悲觀風潮在大坂城內大肆蔓延。
塙團右衛門在樫井戰死,有名的勇猛之士也在各自尋找葬身之處。此乃講義氣、重名譽的武人心思,但在幸村看來,這隻不過是敗相之跡:若有贏得此戰的信心,誰也不會如此悲觀。
幸村收起扇子,默默看向治房,“當然,戰場並不僅僅限於此處,不知大人有何建議?大人的看法若與后藤不同,鄙人願聞其詳。”
聽幸村突然發問,治房忙轉向治長,“還、還是請兄長作最終決斷吧。”
幸村微微點了點頭,道:“修理大人,您的意思呢?”
治長卻比治房更加不知所措。他獃獃坐在那裏,似在想別的事,慌忙道:“這……若真田大人和后藤大人同意,我無異議。”
渡邊內藏助使勁拍了拍膝蓋,道:“真田大人還未說出自己的意思!”正在此時,木村重成進來。若非如此,內藏助和治長之間必然會發生口角,令氣氛更緊張。
重成道:“對不住各位,我遲到了。剛才淀夫人去了右府大人處,右府命鄙人相陪。”
薄田兼相向前探了探身子,將議事經過一一向重成說明。重成十分認真地聽罷,道:“我也同意出兵道明寺。”他亦是抱定必死之心。
幸村再次環視一眼在座眾人,木村重成、渡邊內藏助、大谷吉久、后藤基次、薄田兼相、長岡興秋……從每一個人的臉容和眼神里,都可看出必死的決心。為義而生,為義而死,是什麼將眾人逼到了這一步?
幸村轉向治房,輕聲道:“幸村也同意在道明寺迎敵。”
“兄長,請您作出決斷!”目下只有治房還對此戰抱有希望。
“好,我無異議。我會儘快將此事稟報右府,請求裁斷。在此之前,拜託各位認真備戰。”
治長剛說完,治房便接口道:“若真田大人同意,我想請兄長擔任第一陣指揮……”
“不可!”后藤基次立即打斷了治房,“此事由我提出,第一陣理應由我后藤又兵衛指揮。”
從后藤基次的口氣中似可聽出,他斷不會向人讓步。但是治房不理,繼續道:“尊駕是想作為第一陣先鋒,擊潰東軍?”
“哼!”基次內心怒火終於迸發,“戰事,七分力道,三分運氣!若遭遇強敵,就當拚死一戰。未見過你這般人,醉倒戰場,傷亡部眾,自己還恬不知恥活着回來!”
“休要爭了!”幸村立即接口道,“后藤大人既欲指揮第一陣,幸村就擔當第二陣的指揮吧。但不知后藤大人是否有了主將人選?”
他明顯要出來調停,治房只好壓抑怒火,瞪着雙眼,閉了嘴。
“在下想請薄田兼相和明石守重二位擔當第一陣主將,其他人選請適當分配。”基次似乎連和自己一起赴死的人都想好了。
幸村感到一陣寒風掠過心頭,他輕輕取出隨身攜帶的筆墨。“敵軍先鋒想必都是精挑細選的勇士,我軍也須慎重。”自言自語說著,他看看治長。
目下的大坂城,操權柄者不用說乃是大野治長,在排兵佈陣上須充分尊重他的意思。然而,治長卻回道:“我想聽一下真田大人的方案。”
其實,治長只是不知所措才這樣說。他絕非完全信任幸村,而是已徹底放棄了戰意,以為無論怎樣打,這一仗斷難取勝。在絕望中,治長陷入了近似自我埋怨的反省:情勢到底為何發展到今日這地步?去歲冬役,已是一場不當為而為之的戰事……
德川家康對大坂城的不滿,發端於鍾銘事件,知各地的浪人入城之後,其不滿達到頂點。那時,本應多多出面解釋,片桐且元也看清了局勢,甚至採取了行動,但治長卻無所察覺……他愈想愈覺眼前一片黑暗。
我難道是被夫人的寵幸遮蔽了雙目?冬戰之後,治長看清了雙方實力差距。但目下的大坂城已被兩股勢力主宰,他已無能為力。這兩股勢力不是別的,其一為無處可去的浪人,另一便是面對戰事與死亡,情緒高漲的洋教徒。
保羅和托雷斯兩位神父及其眾多的信徒,都進入了大坂城,成為將士的主心骨。偌多人亦仍然堅信菲利普皇上的大艦隊會來救援,這期盼把眾浪人都留了下來。浪人對戰爭勝負極為敏感,因此,若無這援兵良訊,他們念及子孫後代,大半會棄城而去。
一言以蔽之,冬役之後,大坂城的主君就已不再是豐臣秀賴。
治長為此心恨不已——本是為了不讓家康奪走城池,這城池卻被浪人和神父們奪了去。
“大人看這樣佈陣如何?”治長回過神來,幸村已經放下筆,將一張紙遞到他面前。治長忙接了過來,只見上面寫着:第一陣,后藤基次、薄田兼相、井上時利、山川賢信、北川宣勝、山本公雄、棋島重利、明石守重;第二陣,真田幸村、毛利勝永、福島正守、渡邊內藏助、小倉行春、大谷吉久、長岡興秋、宮田時定。
“我無異議,繼續議論下一步。”見治房正從旁覬覦,治長瞪他一眼,將紙遞給后藤基次。
治長既已同意,眾人便也不再提出異議。
“這樣估計,第一陣的人數大概有六千五百。”
基次話音剛落,幸村便回道:“正是。第二陣為第一陣的一倍,約為一萬兩千人……這是考慮到,無論第一陣勝負如何,都能夠充分根據形勢,作出應對。”
基次拍胸大笑,“此足矣。若是背後有真田大人,后藤基次可安心赴死矣。”
“后藤大人!”
“何事,真田大人?”
“不可言說什麼赴死云云!如后藤大人這等剛勇之士,原本不論生死,只計勝利。”
“哈哈哈!恕我失言,我們必勝,是吧,薄田大人?”
薄田兼相聳聳肩膀,微微一笑,把手中之紙遞給毛利勝永。毛利勝永又將它遞給福島正守,正守則傳與大谷吉久。
“這樣一來,我竟與父親和兄長為敵了。”細川忠興之子長岡興秋笑道。
此時,木村重成插嘴道:“關於此次佈陣,在下立即前去稟報右府大人。”
“長門,且等一下。”幸村止住木村重成,“我想還是請修理大人前去請求右府裁決為好,你說呢?”
“是,鄙人失慮。就請大野大人前去面請右府裁決吧。”
這樣,那張紙再次回到了大野治長手中,由他轉呈秀賴。
幸村請治長前去徵求秀賴的意見,是想看看秀賴對此次出征有何反應。
一旦出城應戰,偌多人必是戰死沙場,一去無回。因而,他希望秀賴能夠立即來到大家面前,向眾將賜酒,以鼓舞士氣。只有這樣,秀賴、治長、幸村和基次才能上下一心。
然而,不久之後,治長卻是一個人回來,道:“右府未有異議,派出伊木遠雄監軍。右府着各位立即作出征準備,不可疏忽。”
后藤又兵衛長嘆一聲,暗暗朝幸村望去。幸村避開了他的目光,不由尋思:又兵衛乃是決心赴死了。武將的義氣往往和榮譽、體面聯繫在一起。家康將基次捧為可以決定戰爭勝負的剛勇大將,而在其出征之前,秀賴甚至未賜上一杯酒為其送行。在開戰之後,基次便會以死報答家康的識人之恩。
在基次的嘆息聲中,毛利勝永也站起身來,滿懷凄涼。
善戰之人與不善戰之人的區別,就在於出征之時是否擅鼓舞士氣。亂世之中,這人情尤其重要。動輒便會丟掉性命,難免讓人覺得人生無望,於是,武士們便各自在心中樹起一面叫義理的旗幟,以謀求安慰。現在,支撐后藤又兵衛的,正是誓死堅持的義理。即便是真田幸村,很多時候也靠這種心念,方能堅持。
家康正是深刻地洞察了眾人之心,明知會被拒絕,還說要贈與幸村信濃十萬石,並將后藤基次奉為以其一身之向背,便可決定此戰勝負的剛勇大將。想讓良馬馳騁,必當有伯樂之心,但要讓不通世故人情的秀賴明白此中玄機,實在難比登天。
就此,大坂確定在大和口迎敵之戰法,幸村和基次開始準備出兵。此前,他們往各處派出大批探子,以摸清敵情,作出正確判斷。他們得知,四月二十八后,東軍大和口的諸將均駐紮於奈良及其附近,欲與伏見秀忠和二條城家康的進攻遙相呼應。於是,大坂決定於三十日之前完成備戰。
后藤基次的第一陣,以薄田隼人正兼相和明石掃部助守重為兩翼,五月初一出城,當夜在平野紮營,以逸待勞。
第二陣的真田幸村,任毛利豐前守勝永為副將,出城后駐紮於天王寺,又進至可看清敵人進攻路線的位置。
與此相對,東軍水野日向守勝成指揮的大和口第一陣、本多美濃守忠政指揮的第二陣、松平下總守忠明指揮的第三陣,以及松平上總介忠輝的第五陣,於四月三十會師於奈良。伊達政宗率領第四陣,當天還在木津,到達奈良時已是五月初三。因為伊達軍的遲到,東軍進攻之日遂改成了五月初五。
東軍以水野勝成為首,從奈良出發,取龜瀨和關屋二道朝國分進軍的消息,傳到天王寺的幸村處,已是五月初五正午時分。他接到消息,馬上叫來了毛利勝永,不焦不躁道:“決戰馬上就要開始,我們和后藤最好碰碰頭。”
幸村和毛利勝永同到平野軍營,見到后藤又兵衛基次時,他正在帳中修剪鬍鬚。
“他們馬上要來了。”基次放下剪子,轉向道明寺形勢圖,道,“我決定今夜從平野出發,取道藤並寺,前往道明寺迎敵。若有可能,直接進軍國分。若得機會,便依傍山形,打敵軍一個出其不意。”
基次話說得刀砍斧切,幸村和勝永對視了二眼,道:“后藤大人,若有機會,還望大人與幸村取得聯絡。”
“哈哈哈!真田大人多慮了。打仗當隨機應變。後方既有您壓陣,基次自可放手一搏。”
“若敵軍進至國分,請務必暫止進攻,及時通知我們。幸村從一開始就誓與大人協力。若敵軍河內口的人馬接近了若江、八尾,也請緩進。”
“哈哈!”基次大聲笑道,“不用擔心我。河內口的敵軍先鋒乃是藤堂高虎和井伊直孝,請真田大人對此二人多多留意。我軍由誰來對付那支先鋒?”
“欲派木村長門守鎮守若江,長曾我部和增田盛次鎮守八尾。”
“哦,重成鎮守若江……”基次臉上籠上烏雲。與其說他在擔心,不如說是年長的他因體恤年輕的重成,而發出悲嘆。
其實在這個時候,后藤基次便已決定,無論何種情勢下,都不會向幸村求援。倘在若江決戰,便會遭遇家康和秀忠的旗本部隊,那些將士均是經過精挑細選。基次如向真田求援,勢必導致木村重成孤軍奮戰。久經沙場的基次,心中理應有對年輕之人的體恤。
“不管怎麼說,基次都是個幸運之人。”基次解下腰間的葫蘆,給幸村斟了一杯酒,“身負豐國大明神之子的重託,同時又得江戶大御所和將軍的憐惜,基次能夠如此戰死沙場,也算是武士最大的榮耀。哈哈哈哈……”
毛利勝永正欲張口,卻被幸村用眼神止住。幸村拿起酒杯,心中尋思:又兵衛一心赴死。他此來正是為確認此點,因又兵衛若有求生之念,幸村之後的戰法也將隨之改變。但又兵衛若已抱走必死之心,幸村於戰陣之外,也當細細作一番準備了。
幸村將酒一飲而盡,“明日就請儘力而為。”
“噢,儘力而為!”基次爽快地應着,把酒杯遞給了勝永,“毛利大人,有幸在世間走一遭,我很知足了。閣下也要儘力啊。”
勝永欲言又止,笑了一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幸村和勝永井未與后藤基次商議更多用兵之策,便打道回府。他們本來想說:“在夜深之時,你我三人會合於道明寺,於黎明之前翻越國分諸山,二陣合兵一處,在道路最窄之處迎擊東軍。”但基次已決定獨自沖入道明寺,甚至已抱必死之心。幸村和勝永若仍堅持讓他於後陣等待,就有搶功之嫌。
“他若陷入苦戰,我們就立時發兵救援,目前且按兵不動。”勝永與幸村約定后,從平野回到天王寺,已是亥時。
基次為二人敬了臨別酒,將二人送走之後,和衣睡了一個時辰,在子時之前醒來了。他已很久未醒得如此乾脆了,此時神清氣爽,已無任何留戀。
“大家都起來!起來!朝道明寺進發!”基次感到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命人進兵,“要是大楠公用兵,必不令人知曉蹤跡,但后藤又兵衛不會如此。”他令士眾點上早已備好的火把,率領兩千八百人,沿着大和道,堂堂正正、威風凜凜出發了。
要是敵軍的探子看到這等模樣,定會嚇得落荒而逃。這正合基次心意,他已不想再活下去,反而輕鬆了許多。他不僅深得秀賴信任,也得家康公青睞,這雙重的體面給了一介武將莫名的感動。基次突然透悟:人生不過是為自己尋得葬身之地。他不再關心自己死後會前往極樂,還是墮落地獄,現在只是一心赴死。
基次率軍來到藤並寺,稍事休息,同時往道明寺派出了探馬。不久,探馬回報,前方並無敵軍。他遂下令繼續趕路,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穿過譽田,到達了道明寺。
然而,基次正欲率軍朝國分進發時,接到探馬來報。
“稟報大人!敵軍先鋒已經到達國分,兵力約兩三千。據小人觀察,乃是水野勝成部。”
“好!”基次騎在馬上,望着昏昧的晨靄,道,“看來敵軍也是看到我們的火把才出來的。來得好!”他下令立即渡過石川,佔領小松山,然後一馬當先,向前飛奔而去。
時下正是酷暑季節,但在晨霧中靜靜流淌的石川之水卻很是清涼。
“渡過了三途川,就可與敵軍故手一搏!”基次吩咐。他無一絲畏懼,毫不猶豫往前沖,渡河之後,迅速佔領了小松山。從此地沿山坡朝東直奔而下,可直殺進敵軍佈於東面的陣營。
天色漸明。從山頂可見,東軍的旗幟正在前往國分的大道上移動——敵軍已經開始行動。根據用兵常識,基次應該在此地等待后軍,真田幸村和毛利勝永也曾專為此事到軍營一訪。但基次已無意在此停留,久經沙場的他十分清楚,情勢已非幸村與勝永可掌控。
根據基次的判斷,家康處決在二條城與京都縱火未遂的木村宗喜之後,斷不會滯留京都。如此一來,戰場就不只在大和口,誰都可能和沿着大和口而來的關東大軍發生遭遇戰。
但即便真田或毛利同基次並肩作戰,結局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不論願意與否,今日這場戰爭,己方各軍只有在哪裏遭遇敵人,便在哪裏奮力廝殺,聽天由命。
后藤又兵衛基次對目下的處境甚是明白。見敵軍陸陸續續爬往山頂,他令眾人放聲吶喊。這乃是不顧後果的大膽之舉。
聽見小松山上的吶喊時,水野勝成屬下的奧田三右衛門忠次正帶着六七十人爬山,試圖佔領小松山,以獲地勢之利。
“啊,有人吶喊!”
“已有人佔領了山頭!”
“不是敵軍,許是堀或丹羽的軍隊。前進!”隊伍最前面的奧田三右衛門忠次高舉長槍,對手下士眾大喊。此時,山頂的人吶喊着沖了下來,有如猛虎下山。
“啊!敵人!是敵人!”三右衛門在驚訝中摔倒在地,從山頂衝下來的大軍,以基次為首,排山倒海般從他身上碾過。
此乃夏役首次遭遇戰。后藤的一千多人馬從山頂奮力衝下,奧田軍眨眼間潰去,只剩下七八具屍體,如石頭般撲稜稜滾落下去。
到了山下的平地,奧田士眾慌忙尋找主將的身影,但是奧田忠次已不在世上了。他躺在地上,身旁扎着沾滿血污的長槍,早已斷了氣,小腹還留着被刺傷的痕迹,全身為人踩踏,慘不忍睹。
一舉擊潰了奧田軍,基次率軍回到了山頂。
天已大亮。基次在山頂悠悠吃着手裏的飯糰子,看着山下的戰勢。山腳的大道、農田與河岸上,到處都是殺氣騰騰的人馬。
水野勝成乃是家康親點的指揮將領,也是勇猛之士。是日丑時,他見通往藤並寺的路上右火把移動,立即判斷:“必是后藤又兵衛!”然後,便令堀直寄和丹羽氏信派人前去打探。
“他們果然選擇此地作為戰場!將軍大人和大御所正是如此預料,才出兵河內口。今夜,將軍便會到達千冢,大御所抵星田。接下來的五六日,便能與敵軍一決勝負。”
關東認為,敵人只有選擇此處攔截他們。大和各部從郡山前來、佔據奈良之前,大御所和將軍都留在京城,考慮如何誘敵出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從道明寺到八尾、若江的戰場,其實亦是東軍所選擇。
若是在平原上與敵人相搏,只有此處為宜。水野勝成下令,佔領小松山,以監視敵人的行動,后令奧田三右衛門和松倉豐后守先行出兵。
確定戰場之後,小松山的高地自然成了雙方爭奪的緊要處。
奧田三右衛門迅速朝小松山進發。但是,他卻死在先他一步佔了小松山的后藤又兵衛基次槍下。
初戰不利,此時又聽得山頂吶喊四起。
“糟!敵人已佔領山頂!那是何人的旗幟?”
大和五條的領主松倉豐后守重正,得知山頂上乃是后藤又兵衛,立時在北面布好了槍支,準備發起進攻。
此時,東軍準備發動進攻的並不只是松倉一人。“我可不能落了后,讓人笑話!”藤堂高久在前,天野可古在後,各率領小隊人馬轉到山的西北側,往上強攻。
未幾,每次槍聲響起,后藤部都會有人倒下。而且,槍聲愈緊,倒下的人愈多。
“先把敵軍的火槍隊打散!我們的火槍數目不足。”后藤又兵衛基次手持長槍,馳騁往來,得心應手,已有近八十人倒於坡下。又兵衛不禁嘆道,我竟有如此長進!在敵軍面前,他從未如今日這般冷靜沉着。可是他也知,今日這戰場便是他的葬身之地,這已成為無法改變的宿命。
小松山上,基次遭受着水野、伊達及年輕氣盛的松平忠明三方夾擊,他已無法硬撐下去。
毛利勝永、明石守重和真田幸村等人從天王寺出發,正朝這邊趕來,途中一定遭遇了沿河內口而來的其他敵軍。基次認為,自己最好放棄這小松山,撤至道明寺,這樣或多或少能為友軍分散些東軍的壓力。
“好,弟兄們!我們要準備下山。下山之前,有話要跟大家說。”又兵衛一臉鬍鬚並未掩住他的感慨,他騎在馬上,笑道,“弟兄們幹得很好!基次從心底感謝大家。但,人人都會有自己的打算。到目下為止,各位血戰不止,已盡到你們在戰場上應盡之責。現在,基次要下山奔西邊而去。此間想活命的請離開隊伍,勉強留下也不會給我增添冥福。”言罷,他調轉馬首,朝西下山而去,一直奔到石川河岸的平地。回頭望去,近一千五百人的軍隊依然緊緊相隨。正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跟着勇猛的將領,士眾便也不同尋常。
“弟兄們要和基次一起赴死嗎?”
士兵們應聲回答,同時高高舉起武刀。
又兵衛的臉因感動而扭曲,他大聲道:“好,后藤基次也就不跟兄弟們客氣了。兵分兩路,直擊敵人!”
“是!”
“好!殺啊!”后藤又兵衛一聲吶喊,心中又是快慰,又是感慨:死亡的意味究竟為何?
基次生出萬般感喟,奮力衝進了尾隨追來的水野軍中。敵軍頓時閃開一條道,兩三個小隊眼見着亂了陣腳。
“弟兄們,殺啊!”
此時后藤又兵衛的英勇之舉,後人芥田的書中記述如下:“……其武勇,自源平以來應無人可比,誠為前所未聞之舉。”
既作出時人未見過的勇猛之舉,基次定是心無雜念。
見基次令水野軍陣腳大亂,丹羽部立時從側面猛烈射擊。東軍各部之間的配合真可謂天衣無縫。
時已正午。
太陽火辣辣曬着每一個人,對陣雙方無不渾身塵土,汗流滿面,個個疲憊不堪。遭到丹羽部襲擊,后藤軍立時亂了陣腳,皆匍匐於路旁麥田裏。當他們從麥田裏站起身來,人已少了大半,也有趁亂逃竄的,但大部為火槍打死,地上屍首累累。
見敵人不再射擊,基次跳回馬上。但此時,除他之外,所有人都已負傷,無法再上馬,他成了名副其實的“單騎”。他旁邊,山田外記和古澤滿興二將領已橫屍於地。
“去川邊!”基次道。他這是基於求生之念。與其在這裏硬撐着遭受敵軍的反覆射擊,還不如跳進水裏,蹬到對岸。涉水過了道明寺川,自與友軍接近幾分。此時薄田兼相、山川賢信、北川宣勝、井上時利、明石守重、模島重利、長岡興秋、小倉行春和山本公雄等人,各率人馬,已陸陸續續趕到了道明寺川邊。但只嘆后藤又兵衛氣數將盡。他單槍匹馬行在最前,正欲趕往河邊,東軍再次射擊,把他逼進了麥田。
“啊,啊!”基次呻吟幾聲,龐大的身軀翻落馬下,掉進田裏。
“大人!請振作些!”侍衛金方平左衛門慌忙過來扶持,卻見落馬的基次瞪着一雙無神的大眼,茫然望着天空。
“大人無事就好,請讓小人背您走!”平左衛門拉起基次的手臂,放到自己肩上,試圖站起身來。但基次身體沉重,他竟未能站起來。“快,請振作些,咱們往前走一點,好歹也能尋一個隱蔽些的地方。”
“哈哈哈……”基次口中已翻出自沫,一臉歉意地笑道,“莫要勉強了,平左,我的腰已斷了。”說著,便掙開手,張開來,掌上赫然沾滿了鮮血。“我已站不起來了,哈哈,替我介錯!你要是不砍下我的首級,我就只能拖着這樣的殘身繼續與敵人一戰。”他舉起長槍,勉強揮舞。
“小的明白!”金方平左衛門眼中含淚,拔出了大刀。
他砍下基次的首級,埋在附近的田中,然後悄悄渡河,逃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