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吾 趁着出口未被堵住
四個人吃完烤肉,換個場子到卡拉OK唱歌,喝光了一瓶威士忌。盡情作樂之後,這個熱鬧的盛宴也相應地在十點前結束了。從小酒吧里出來,天吾送年輕的安達護士到她住的公寓去。既有車站的巴士點在這附近的緣故,也有其他兩個人毫不留情這個安排的緣故。沒有人往來的路上,兩人並排走了十五分鐘。
“天吾君,天吾君,天吾君。”她像唱歌似的念道。“真是一個好名字呢。天吾君。不知怎麼的覺得很上口。”
安達護士應該是喝了不少酒,不過本來臉頰就紅,不管醉倒什麼程度,光看臉都是無法判斷的。詞尾明了,腳步準確。看不出喝醉。本來人就有各種不同的醉法。
“自己倒是一直覺得是個怪名字。”天吾說。
“完全不怪。天吾君。叫起來也很記起來也容易。是很棒的名字喲。”
“這麼說起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大家都叫你小久倒是。”
“小久是愛稱啦。本名是安達久美。真是不起眼兒的名字呢。”
“安達久美”天吾念出聲道。“不壞呀。簡潔,沒有多餘的裝飾。”
“謝謝。”安達久美說。“被人這麼說,有點成了本田civic的感覺。”
“可是在誇你。”
“知道的。耗油量也很好。”她說道。然後拿起天吾的手。“握着手可以嗎?這樣一塊散步的話比較開心,能安定下來。”
“當然。”天吾說。被安達久美的手握着,他想起小學教室里的青豆。觸感不一樣。可是其中莫名的有些共通之處。
“不知怎麼的像是喝醉了。”安達久美說道。
“真的么?”
“真的。”
天吾再一次看着護士的側臉。“倒是看不出來喝醉的樣子。”
“不會表現出來的。就是這樣的體制。但是喝得很醉了。”
“哎,喝太多了的緣故。”
“唔,確實喝了不少。很久沒這麼喝了。”
“偶爾這樣是有必要的。”天吾重複着護士嘴裏的話。
“當然。”安達久美重重地點頭。“偶爾這麼做對人來說是很必要的。盡情地吃好吃的東西,喝酒,大聲唱歌,說些無聊的笑話。天吾君也會這樣嗎。腦子什麼也不想的發泄。天吾君看起來總是很冷靜沉着的樣子。”
天吾被這麼說,試着想了想,在這最近,做過什麼消遣娛樂的事情嗎?想不出來。從想不出來這點來看,大概沒幹。腦子什麼也不想的發泄這個觀念本身也許自己就沒有。
“也許沒有。”天吾承認。
“人真是各種各樣。”
“有不同的想法和感覺。”
“也有不同的醉法吧。”護士說著咯咯笑起來。“但是這也是必要的喲。天吾君也是。”
“也許是這樣的。”天吾說。
兩人暫時什麼也沒說,就這麼握着手在夜晚的路上走着。天吾多少感覺到了一點她遣詞上的變化。穿着護士制服的時候說話非常客氣。可是換上便服后,也許還有酒精的作用,突然變成了爽直的語調。這種隨和的語調讓天吾想起誰來。好像誰也是一樣的說話語氣。最近見的誰呢。
“吶,天吾君,試過大麻脂么?”
“大麻脂?”
“大麻樹脂。”
天吾將夜裏的空氣吸進肺里,然後吐出。“不,沒試過。”
“那,不試一試么?”安達久美說道。“一起試試吧。房間裏就有。”
“你有大麻脂?”
“嗯,和外表有點不符吧。”
“確實。”天吾不知如何是好。住在房總的海邊小鎮,臉頰紅紅的健康年輕的護士,在公寓的房間裏藏着大麻脂。而且還勸誘天吾也一塊吸食。
“怎麼弄到手的?”天吾問。
“高中時代的朋友,上個月給我的生日禮物。她去了印度,是土特產。”安達久美說道。握着天吾的說像盪鞦韆似的晃個不停。
“被發現偷運大麻可是重罪。日本的警察對這樣的事很羅嗦的。還有大麻專用的麻藥搜尋犬在機場嗅着轉來轉去。”
“才不是一一考慮這些細節的人呢。”安達久美說道。“不過總算平安地通關了。吶,一塊試試吧。純度高效果也好。稍微查了一下,醫學上來看幾乎麻藥危險性。雖然不能說沒有常習性,可是遠比香煙呀酒呀可卡因弱多了。司法當局說是上癮的話會很危險,全是強詞奪理。這樣說起來的話手槍不是更危險。也不會第二天不舒服。天吾君的小腦袋也好好發泄發泄吧。”
“你試過了。”
“當然。很愉快。”
“愉快的東西。”天吾說。
“試試的話就會明白的。”安達久美這麼說著,咯咯笑起來。
“吶,知道嗎?英格蘭的維多利亞女王,痛經的時候不是服用止疼葯,而是吸食嗎啡呢。專屬的醫生開的正式處方。”
“真的嗎?”
“不是撒謊喲。書上是這麼寫的。”
很想問問是什麼書,但是半途中因為太麻煩而放棄了。維多利亞女王痛經的痛苦場面和話題也沒什麼關係。
“上個月的生日,你多大了呢?”天吾岔開話題問道。
“二十三歲。已經是大人啦。”
“當然。”天吾說。雖然他已經三十歲了,卻從來沒有認識到自己是個大人。只是在這個世界活了三十多年而已。
“姐姐今天去了男朋友那裏,不在家。所以不必客氣。到我這裏來把。我明天也不當班。不必急匆匆的。”
天吾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天吾對這個年輕護士有着自然的好感。她看起來也對他抱着好感。而且她還邀請天吾到房間去。天吾抬頭望着天空。可是天空被一色的厚厚的灰雲覆蓋,月亮的身影也不可見。
“之前和女朋友一塊抽大麻的時候,”安達久美說,“是我第一次的體驗。身體好像浮在空中似的。不是很高,大概五厘米六厘米左右。而且呢,這個高度漂浮起來,真是不錯呢。真是非常好的感覺。”
“那麼掉下來也不會很疼。”
“唔,剛剛好。有很安心。感覺自己被保護着似的。簡直就像被空氣蛹包裹着似的。我是子體,在空氣蛹中被好好地包裹着,隱隱約約能見到外面母體的樣子。”
“子體?”天吾說,聲音因為驚訝而又硬又弱。“母體?”
年輕的護士嘴裏哼着什麼歌,握着他的手使勁搖晃,走在沒有人跡的路上。兩人的身高差的很多,安達久美好像完全不在意這個。不時有車橫穿通過。
“母體和子體。一本叫《空氣蛹》的書里出現的。不知道嗎?”她說。
“知道。”
“讀過了?”
天吾沉默地點點頭。
“真好,那樣說起來就容易了。我呢,特別的喜歡那本書。夏天買回來就讀了三次。我能讀三次的書是很稀少的喲。然後呢,我抽着大麻的時候想,怎麼就像進到空氣蛹里似的。自己被什麼包裹着等待誕生。母體也守護着我。”
“你能看見母體。”天吾問。
“唔。我能看見母體。在空氣蛹里一定程度上能看見外面。外面倒是看不見裏面。就是這樣的。不過母體的五官看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看見輪廓。不過我知道那是我的母體。非常清楚地感覺到。那個人就是我的母體。”
“空氣蛹是像子宮似的東西吧。”
“那麼說也可以。當然我沒有在子宮裏的記憶。所以比較不怎麼正確。”安達久美說著,又咯咯咯地笑起來。
那是地方城市的近郊經常能看見的二層的廉價公寓。雖然是最近建成的樣子,這裏那裏已經開始朽化了。建在外側的樓梯吱吱呀呀,門的閉合也不好。重型卡車從前方的道路通過時,窗戶玻璃噠噠噠地震動。牆壁也薄。如果在哪個房間練習結他的話,估計整個建築都會變成一隻大音響。
天吾對大麻並沒有多少興趣。他抱着正直的想法,活在這個浮着兩個月亮的世界中。哪裏還會有扭曲這個世界的必要麼。而且也沒有感覺到對安達久美有什麼性慾。對這個二十三歲的護士有好感是肯定的。可是好感和性慾是兩碼事。至少對天吾來說是這樣的。所以如果母體和子體之類的詞沒有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他應該會找個合適的理由拒絕邀請,不會到她的房間裏去吧。也許中途乘上巴士,或者沒有巴士叫輛計程車。就這麼回到旅館。不管怎麼說這裏也是貓的小鎮。最好還是不要靠近危險的場所。可是聽到母體和子體這樣的詞語之後,天吾怎麼也拒絕不了她的邀請。也許安達久美是在通過什麼方式,告訴我少女模樣的青豆鑽進空氣蛹出現在病房裏的理由。
果然是二十多歲姐妹住的公寓的房間。小的卧室有兩個。飯廳和廚房合在一塊和小小的客廳連着。傢具這裏那裏的堆放着,毫無統一的情趣和個性。飯廳鋪着塑料板的桌子上,不合宜地放着蒂凡尼枱燈的仿品。碎花圖案的窗帘左右拉開,從窗戶能看見田地,還有遠處黑黑的雜木林。視野很好。沒有遮擋的東西。可是從這裏看去,並不是什麼心境溫暖的風景。
安達久美讓天吾在客廳的二人椅中坐下。造型華麗的紅色的扶手椅。正面放着電視機。然後從冰箱裏拿出札幌啤酒,和玻璃杯一塊放到他的面前。
“我去換上輕便的衣服。稍微等一下,馬上就好。”
可是她沒有馬上回來。不時可以聽到隔開狹窄走廊的門對面傳來的聲音。一會打開一會關上滑軌老化的柜子抽屜的聲音。也能聽見什麼倒了似的聲音。這時天吾不得不向那邊回頭望去。確實比看起來還要醉。透過薄薄的牆壁還能聽見隔壁房間看電視的聲音。細細的台詞聽不清楚,似乎是什麼搞笑節目。隔個十秒十五秒就能聽見聽眾的笑聲。天吾對沒有立馬拒絕她的邀請感到後悔。可是同時心裏的某個角落,也知道是自己沒有迴避才會到的這裏。
坐着的椅子也是便宜貨。布料接觸皮膚感覺疙疙瘩瘩的。形狀也有問題的樣子,怎麼樣身體都找不着一個舒適的姿勢,讓他不舒服的感覺大大增加。天吾喝了一口啤酒,拿起桌子上的電視機遙控器。好像是看着多麼珍稀的東西似的看了一會,終於按下開關打開電視。換了好幾次頻道之後,停在到介紹澳大利亞鐵路的NHK紀錄片上。他之所以選擇這個節目,只是因為比別的節目安靜。背景是雙簧管的音樂,女主持人用沉穩的聲音介紹着橫貫大陸鐵路優雅的卧鋪車。
天吾坐在讓人心情不快的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瀏覽着畫面,想着空氣蛹的事。這篇文章實際上是自己寫的,安達久美並不知道。不過這也沒什麼。問題是具體細膩地描繪着空氣蛹的時候,天吾自己幾乎不知道實體是什麼樣的。空氣蛹是什麼,母體和子體有什麼意義,寫作《空氣蛹》的時候不明白,現在也不明白。不管怎麼樣,安達久美很喜歡這本書,重複讀了三遍。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呢?
介紹着餐車裏早餐的菜譜時,安達久美回來了。然後坐在扶手椅里天吾的邊上。椅子很小,兩人坐着肩碰肩的。她換上了寬大的T恤,還有淡色的棉布褲。T恤上印着大大的笑臉圖案。天吾最後一次看見笑臉圖案是在1970年代初。還是在投幣自動點唱機里放着GrandFunkRailriad吵鬧的曲子的時候。不過T恤看起來沒有那麼舊。人們大概還在哪裏繼續生產着印有笑臉圖案的T恤吧。
安達久美從冰箱裏拿出新的罐裝啤酒,很大聲響地打開蓋子,倒進自己的玻璃杯里,一口氣喝下三分之一。像只滿足的貓一般眯起眼睛。然後她指着電視機的畫面。赤紅色的巨大的山岩間,筆直鋪設的鐵路,列車徐徐前進。
“這是在哪裏?”
“澳大利亞。”天吾說。
“澳大利亞。”安達久美彷彿在搜尋記憶的深處。“南半球的那個澳大利亞?”
“是的。袋鼠在的那個澳大利亞。”
“好像有朋友去了澳大利亞。”安達久美用指尖搔搔眼角。“去的時候正好是袋鼠的交配期。走在街上,不知怎麼的袋鼠都在干那個。公園也是,馬路也是。不分場所。”
天吾想着對此該有什麼感想。可是卻想不出感想來。之後用遙控器關掉了電視。關掉電視後房間裏突然安靜下來。不知何時隔壁房間的電視聲也聽不見了。彷彿想起什麼似的前面的道路有車通過。除此之外寧靜的夜晚。可是細聽的話,能聽見遠處有什麼含混不清的小小的聲音。是什麼聲音不清楚,非常的有節奏。時不時停下,不久又開始響起。
“那是貓頭鷹。住在附近的樹林裏。夜晚一到就會叫。”護士說。
“貓頭鷹。”天吾默然的聲音重複道。
安達久美歪着腦袋靠在天吾的肩上,什麼也沒說,拿起手握住。她的頭髮刺激着天吾的脖子。扶手椅還是不變的讓人心情不快。貓頭鷹在林子裏繼續着有意義似的叫聲。這個聲音在天吾聽來像是鼓勵,像是警告。像是包含着鼓勵的警告。意義多重。
“吶,我是不是太積極了?”安達久美問道。
天吾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沒有男朋友?”
“這個問題真難呢。”安達久美一副為難的表情說道。“順眼的男人呢,基本上高中畢業去了東京。這一帶沒有什麼好學校,也沒有什麼像樣的工作。沒有辦法呀。”
“可是你在這裏。”
“唔。薪水不多,工作卻很辛苦。可是喜歡在這裏的生活。只是找男朋友是個問題。想要抓住機會交往,卻沒有什麼邂逅。”
牆上的鐘指向11點前。過了十一點的門限就回不了旅館了。可是從這把坐起來心情不快的椅子上,天吾卻怎麼也站不起來。身體使不上勁。也許是椅子形狀不好。或者是比想的要醉的多。他漫不經心地聽着貓頭鷹的叫聲,感覺着安達久美的頭髮疙疙瘩瘩地掃在脖子上,凝視着蒂凡尼仿製品枱燈的光。
安達久美嘴上哼唱着什麼明朗的歌曲,準備着大麻。用安全剃刀將大麻樹脂的黑塊像魚片似的削成薄片,然後塞進扁平的專用管子,嚴肅的眼神擦燃火柴。獨特的含着甜香的煙霧靜靜地漂浮在房間裏。首先是安達久美吸食這個管子。大口大口地吸進煙霧,長時間地留在肺里,緩緩吐出,然後用手指示天吾也做同樣的事。天吾接過管子做了一遍。儘可能的將煙長時間保持在肺里。然後慢慢地吐出來。
交換管子花了一些時間。這期間兩人誰也沒開口。可以聽見隔壁的住戶打開了電視開關,搞笑節目的聲音越過牆壁。比之前稍微小聲了一些。演播室里的觀眾愉快的笑聲響起。商業廣告的時段笑聲停止。
持續了五分鐘交互的吸食,卻什麼也沒發生,周遭的世界完全看不見變化。顏色也好形狀也好氣味也好還是那副模樣。貓頭鷹在雜木林里呼呼地繼續叫着,安達久美的頭髮還是掃得脖子作痛。二人座的扶手椅坐起來的感覺也沒變。時鐘的秒針也還是以同樣的速度前進。電視裏人們為誰的笑話大聲地笑着。不管再怎麼笑也不是幸福的笑聲。
“什麼也沒發生。”天吾說,“也許對我不起作用。”
安達久美輕輕地敲了天吾的膝蓋兩下。“不要緊。只是稍微花些時間。”
和安達久美說的一樣。終於起作用了。耳邊可以聽見秘密的開關被撥到了ON。天吾的腦中有什麼再搖個不停。就像是粥倒進了鍋里東歪西倒的感覺。腦漿在搖晃,天吾想。這是天吾第一次的體驗——感覺到腦漿作為一個物質。能體會到它的粘度。貓頭鷹深邃的叫聲鑽進耳朵里,和粥混在一塊,瞬間溶解其中。
“我的腦子裏有貓頭鷹。”天吾說。貓頭鷹現在成了天吾意識的一部分。難分難解的重要的一部分。
“貓頭鷹是森林的守護神,是神通,賦予我們夜的智慧。”安達久美說。
可是在哪裏怎麼樣尋求智慧才好呢。貓頭鷹可能在任何地方,哪裏也不在。“想不出什麼問題。”天吾說。
安達久美握着天吾的手。“不需要提問。自己進入森林裏就可以了。這樣不是更簡單么。”
能聽見牆壁那邊傳來電視節目的笑聲。拍手的聲音湧起。也許電視台的助手在攝像機拍不到的地方,向觀眾舉起寫着【笑】和【拍手】之類的牌子吧。天吾閉上眼睛想着森林的事。自己進入森林。黑暗森林的深處是小小人的領地。可是那裏還有貓頭鷹在。貓頭鷹是神通,賦予我們夜的智慧。
突然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好像是誰圍繞在身後,突然給天吾的兩耳塞進耳塞一樣。誰在什麼地方關上了一個蓋子,另外一個人在別的地方打開另一個蓋子。出口和入口交替變化着。
回過神來的時候,天吾在小學的教室里。
窗戶大大地開着,飛進校園裏孩子們的聲音。突如其來的微風涌動,白色的窗帘隨之搖蕩。邊上是青豆,緊緊地握着他的手。和平時一樣的風景——可是卻和平時有什麼不同。眼裏的一切都如同錯覺一般鮮明,栩栩如生,粒粒分明。事物的樣貌和形狀,種種細節,都能一一地看清楚。稍稍伸出手去,就能觸碰到。初冬午後的氣味大膽地刺激着鼻孔。好像覆蓋著的東西被猛然掀開一般。真是的氣味。令人心境平和,一個季節的氣味。黑板擦的味道,掃除用的洗劑的味道,校園的角落焚燒爐燒着落葉的味道。摻雜着混在一塊。將這些味道深深吸進肺里,就會有心裏被深而廣闊地打開的觸感。身體的組成在無言的變化。心跳也不再僅僅是心跳。
繼續一瞬間,時間的門從內側被推開。舊的光芒和新的光芒混合在一起。舊的空氣也和新的空氣混在一起。這光和這空氣,天吾想。一切都能理解了。幾乎一切的事。為什麼現在才想起來這個氣味呢。明明是這麼簡單的。明明就在這個世界裏。
“好想見你。”天吾對青豆說。聲音乾澀發緊。可是無疑是天吾的聲音。
“我也想見你。”少女說。和安達久美的聲音很像。現實和想像的分界線依然不能看見。越是想要區分,粥碗就越是傾斜得厲害。
天吾說道。“我該從更早的時候開始找你的。但是卻沒有那麼做。”
“現在也不遲。你能找到我。”少女說。
“怎麼樣才能找到呢?”
沒有回答,沒有用於回答的語言。
“但是我能夠找到你。”天吾說。
少女道:“因為我已經找到你了。”
“你找到我了?”
“來找我把,”少女說,“趁着還有時間。”
白色的窗帘如同逃逸的亡靈,無聲無息地大大的擺盪着。這是天吾最後映在眼裏的東西。
恢復意識的時候,天吾躺在小小的床里。沒有開燈,從窗帘的間隙中射入的街燈的光亮,微弱地照着房間。他穿着T恤和四角短褲。安達久美只穿着笑臉圖案的T恤。長長的T恤下沒穿內衣。柔軟的乳房貼着她的手臂。貓頭鷹還在天吾的頭裏繼續叫着。現在雜木林也到了他的裏面。他整個兒和雜木林成了一體。
即使和年輕的護士兩個人躺在床上,天吾也沒有感覺到性慾。安達久美看起來也沒有感覺到特別的性慾。她環抱着天吾的身體。又在咯咯地笑着。天吾不明白有什麼這麼可笑。也許是誰在哪舉着【笑】的牌子吧。
安達久美突然停下笑聲,兩手環繞着天吾的脖子。
“我重生了喲。”安達久美溫熱的氣息吐在耳邊上。
“你重生了。”天吾說。
“因為已經死過一次了呀。”
“你死過一次了。”天吾重複道。
“下着冷冷的雨的夜晚。”她說。
“為什麼你死了呢?”
“為了這樣重生。”
“你重生。”天吾說。
“或多或少。”她非常非常小聲地呢喃着。“以各種形式。”
天吾就這番話思考着。或多或少各種形式重生究竟是什麼樣的呢。他的腦袋又開始發重,彷彿原始的海里滿是生命的萌芽。可是卻沒有指引他向任何地方。
“空氣蛹是從哪裏來的呢?”
“差勁的提問。”安達久美說。“方法。”
她在天吾的身上扭動着身體。天吾的大腿上能感覺到她的陰毛。豐腴濃密的飲毛。她的陰毛就像她思考的一部分。
“為了重生什麼是必要的呢?”天吾問。
“對於重生來說最重要的問題是。”嬌小的護士像是打破什麼秘密似的說道。“人是無法為了自己重生的。只能為了別的什麼人。”
“這就是,或多或少以各種形式,這個意義吧。”
“天亮之後天吾君就離開這裏。趁着出口未被堵住。”
“天亮之後,我就離開這裏。”天吾重複着護士的話。
她又一次在天吾的大腿上磨蹭着陰毛。好像是想在那裏留下什麼印記一般。“空氣蛹不是從哪裏來的。再怎麼等待也不會來的。”
“你明白這個。”
“我死過一次了。”她說。“死是很痛苦的。遠比天吾君預想的痛苦多了。而且隨處都是故居,真是令人佩服到人怎麼會這麼孤獨一般的孤獨。記住這個才好。可是呢,天吾君,歸根結底,如果沒死就不會有重生。”
“如果沒死就不會有重生。”天吾確認道。
“可是人也是一面活着一面迫近死亡。”
“一邊活着一面迫近死亡。”天吾不能理解其中的意義,就這麼重複道。
白色的窗帘繼續隨風搖擺。教室里的空氣中混合著板擦和洗滌劑的味道。焚燒落葉的味道。誰在練習着豎笛。少女用力地握着他的手。下半身感覺到甜美的疼痛。可是沒有勃起。那是之後的事。【之後】這樣的詞語,與他做了永恆的約定。永恆是一隻伸展到無限盡頭的長長的棒子。碗又開始傾斜,腦袋東搖西晃。
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吾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現在在哪。腦中回想起昨夜的經歷尚需時間。碎花圖案的窗帘縫隙中射進早晨炫目的陽光,晨起的鳥熱鬧的叫個不停。躺在窄小的床里的他,以一種十分憋屈的姿勢睡着。這樣的姿勢真虧自己睡了一夜。旁邊有女人。她在枕頭上側着臉,睡的正香。頭髮如同沾上朝露的精神的夏草一般蓋在臉上。安達久美,天吾想,剛剛迎來了二十三歲生日的年輕的護士。他的手錶落在床沿上。指針指向七點二十分,早上的七點二十分。
天吾儘可能的不吵醒護士靜悄悄地下床來。從窗帘的縫隙向窗外看,外面能看見捲心菜田。黑黑的土上的捲心菜們列隊排好,一個個蜷縮着堅實的身子。對面有雜木林。天吾想起貓頭鷹的叫聲。昨夜貓頭鷹在那裏叫着。夜的智慧。天吾和護士聽着那個聲音吸了大麻。大腿上還殘留着她的陰毛沙拉沙拉的觸感。
天吾到廚房去用手捧起水喝。喉嚨渴的不管怎麼喝也喝不夠。可是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頭也不疼,身體也沒有倦怠感。意識很清醒。只是身體裏有種通風過於良好的感覺。好像是被專家技術良好地裝上了通風管道。穿着T恤和四角短褲去了洗漱間,長長的小便。不熟悉的鏡子裏映出的臉看不出是自己的。頭髮這裏那裏的翹着。需要刮鬍須了。
回到卧室撿起衣服。他脫下的衣服和安達久美脫下的衣服混在一起,零零散散地落在床邊。什麼時候脫的衣服完全想不起來。找着左右腳的襪子,穿上藍牛仔褲,穿上襯衣。中途踩到一個大大的便宜的戒指。他拾起那個放到床邊的桌上。套上圓領毛衣,手裏拿上防風外套。確認錢包和鑰匙都在口袋裏。護士的被子一直蓋到耳朵下面熟睡着。聽不見睡時的呼吸。也許不該這樣的?不管怎樣,大概什麼也沒發生,一整晚在一張床上。想着這麼招呼也不打就離開似乎有違禮儀。可是她現在睡的這麼沉,說是今天不當班。如果叫醒了她,之後兩人干點什麼好呢?
他在電話機前找到便條留言本和圓珠筆。寫道【昨夜很感謝你。很高興。我回宿舍了。天吾】再加上時間。他將便條紙放在枕邊的桌上,將剛才撿到的戒指當做鎮紙壓着。然後穿上磨壞了的運動鞋,離開到外面。
在路上稍微走了一會就有巴士站,等了五分鐘後到車站去的巴士來了。他和熱鬧的男女高中生們一塊坐着巴士到終點去。天吾早晨八點過後,臉頰上鬍鬚黑黑地回來,旅館的人也沒說什麼。很快的準備好了早餐。
天吾吃了溫熱的早餐,喝着茶,想起昨夜發生的事情。被三個護士邀請去了烤肉店。到附近的小酒吧去唱卡拉OK。去安達久美的公寓,聽着貓頭鷹的叫聲吸了印度產的大麻。感到腦子裏的液體像粥一樣攪個不停。回過神來的時候在小學的冬天的教室里,嗅着空氣里的氣味,和青豆談話。之後和安達久美在床上談了關於死和重生的事。有差勁的提問,還有多重意義的回答。雜木林里的貓頭鷹繼續叫着,傳來人們看搞笑節目的笑聲。
記憶這個那個的部分飛走了。空氣蛹的部分少了一些。可是沒有缺失的部分回想起來驚人的鮮明。口中說過的語言一點點的清醒。安達久美最後說的話天吾還記得。既是忠告,又是警告。
“天亮之後天吾君就離開這裏。趁着出口未被堵住。”
也許確實是離開的時候了。為了再見一次空氣蛹中十歲的青豆,工作休假,來到這個小鎮。而後近來兩周每天都到療養所去,給父親讀書。可是空氣蛹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在幾乎放棄的時候,安達久美為他準備了其他形態的幻影。天吾在那裏再一次和少女的青豆相會,說上了話。來找我吧,趁着還有時間,青豆說。不,實際說的也許是安達久美。分辨不清。不過怎麼都好。安達久美死過一次之後重生了。不是為我,而是其他的誰。天吾姑且相信了在那裏聽到的東西。那才是重要的事。恐怕。
這裏是貓的小鎮。可是這裏手之所觸的一切都包含着危機。相信安達久美的暗示,就是一種致命的種類。什麼不吉的東西來到這裏,這才明白了拇指的疼。
差不多該回東京去了。趁着出口未被堵住。趁着列車沒有靠站。可是在這之前必須到療養院去,必須和父親見面告別。
還留有必須加以確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