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突襲黑格林
離天亮還有十五分鐘,伊拉龍翻身坐了起來。他打了兩個響指,叫醒若倫,便着手收起氈子,捲成一捆。若倫離地起身,同樣把鋪蓋收了起來。
他們四目相對,身體因興奮而顫抖。
“如果我死了,”若倫說,“你幫我照看凱特琳娜。”
“好的。”
“告訴她,我是帶着滿心喜悅參加戰鬥的,而且我對她念念不忘。”
“好的。”
伊拉龍小聲用古語迅速發出一個簡短咒語,能量的損耗幾乎難以察覺。“好啦,咒語可以佈滿在我們周圍的空氣中,防止蛇人的麻痹呼吸。”
伊拉龍從袋子裏拿出鎖子甲,打開包在外面的粗麻布。原來光亮的胸甲上還結着一層烈火平原之戰遺留下來的血跡,由於血污、汗水和疏於打理,金屬環上已經出現道道銹斑。不過,鎖子甲上沒留下任何划痕,因為出發前伊拉龍已作修復。
伊拉龍披上皮襯裏襯衫,聞到衣服上面附着的絕望和死亡氣息,不由得皺起了鼻子。接着,他給前臂戴上寶石鑲嵌護腕,頸部戴上護頸,頭部先戴襯裏底帽,接着來一層鎧甲防護帽,外加一頂普通鋼盔。自己原來的頭盔——在垡藤杜爾時戴的那頂,矮人在上面刻有銀吉通部飾章——以及防護盾,都丟失於藍兒與荊刺那場空中對決。
若倫的裝備也差不多,只是盔甲外加了一層防護板,盾邊上包了一圈軟鐵,能更好接擋敵人的來劍。伊拉龍的左臂未加防護,因為山楂棒需要雙手才能揮動自如。
伊拉龍後面斜背着伊絲蘭查蒂女王所贈的箭囊,除了二十支白天鵝羽尾橡木杆重箭外,裏面還裝着女王以魔法製作的銀飾紫杉弩,弩弦已拉上,可隨時發射。
藍兒撥弄着地上的泥土:我們出發吧。
他們把袋子和裝備掛在一簇杜松枝上,爬上藍兒的背,為節省時間,藍兒昨夜戴着鞍具休息,因此,伊拉龍覺得,鞍座的皮革暖和至極,甚至有些發燙。他抓住前面的頸部鱗甲——以確保在藍兒突然轉向時能坐穩——若倫則一手抱住伊拉龍的腰,另一隻手揮舞着鐵鎚。
隨着藍兒身子微蹲,腳下岩片發出碎裂聲。輕輕一躍,藍兒跳到谷壑邊上,短暫平衡后,展開巨型雙翅。隨着呼呼地輕輕一振,他們直衝雲霄。垂直看去,藍兒的翅膀宛如兩張半透明的船帆。
“別抱太緊。”伊拉龍咕噥道。
“抱歉。”說著,若倫鬆開了些。
隨着藍兒再次往上飛,他們之間無法再交談。升至山頂后,藍兒奮力展翅,發出陣陣嗖嗖聲,將他們帶到更高處,直至稀薄的雲層。
藍兒朝黑格林方向飛去。一瞥之間,伊拉龍看到了左側數英里之外雷歐那湖寬闊的湖面。黎明前的暮光下,水面上覆蓋著一層灰白而又詭異的厚厚霧靄,彷彿一層魔法之火在燃燒。儘管擁有鷹眼般銳利的視力,伊拉龍依然看不到遙遠的湖畔,也看不清斯拜恩山的南麓。為此,他覺得有些遺憾。他的童年時光就在山間度過,好長時間沒機會再看斯拜恩山一眼了。
北面是雷歐那城,龐大而又散亂的一塊,在西側邊上的霧牆襯托下,呈現出一個濃淡不均的剪影。伊拉龍能識別的一棟建築,就是自己遭到蛇人襲擊的大教堂,其突出的塔尖宛如一支矛頭,高聳於城市之上。
眼下的地貌飛掠而過,伊拉龍知道,那裏有他曾經的宿營地,正是在那裏,布魯姆被蛇人所害。他任由那天發生之事——以及加羅的死和農場的毀滅——所帶來的憤怒和悲痛宣洩而出,以此激發自己的勇氣,不,是渴望,讓自己去勇敢面對蛇人。
伊拉龍,藍兒說,今天我們不必再為守護大腦而隔絕彼此的思想了吧?
除非冒出另一個魔法師來。
隨着太陽露出地平線,一抹金光閃耀而出。一瞬間光芒四射,了無生機的大地頓時復活。霧靄泛着白光,水面呈現出一片蔚藍色,環繞雷歐那城中心的泥巴圍牆露出泛黃的牆面,樹木披上了綠裝,土地冒着紅橙色,而黑格林卻呈現出一如既往的黑色。
隨着他們越來越近,石山也迅速變得愈來愈大,即使從空中往下看,依然顯得陰森森的。
藍兒向左傾,朝黑格林底部俯衝,幅度很大,好在伊拉龍和若倫已將腿綁在鞍上,否則早把他們摔下去了。接着,藍兒繞着碎石坡和祭司們進行儀式的祭壇上方飛快盤旋,氣流衝進伊拉龍的頭盔,發出幾乎震耳欲聾的鳴響。
“怎麼樣?”若倫喊道,他看不見前方。
“那兩個奴隸不見了!”
旋即,伊拉龍感覺一股重力將他往下壓。此時,藍兒結束俯衝,向上拔起,繞着黑格林盤旋而上,希望找到蛇人藏身處的入口。
連林鼠能藏身的那麼大的洞都沒有。說完,藍兒放慢速度,在一山脊前方停穩。山脊位於四座山巒中的第三峰與最高峰之間。藍兒振翅發出的聲音,在參差不齊的山壁間反響,逐漸變成了霹靂般的轟鳴聲。受氣流的衝擊,伊拉龍眼睛冒出了淚水。
險崖和石柱的石縫間,佈滿了道道白霜,宛如山體的白色脈絡。除此之外,映入眼際的,只有黑格林那被風侵襲的陰森堡壘。其間寸草不生,找不到一棵樹,一叢灌木,一塊地衣,連老鷹也不敢在山峰的岩架上駐足。黑格林真是名副其實的死亡之所,山體表面鋒利如同鋸齒般的懸崖,其石縫突兀,就像一個遊盪於人間的幽靈。
伊拉龍將意識向外延伸,確認了前一天所探識的二人依然在黑格林,卻無法感應兩個奴隸的絲毫氣息,而且,令他不放心的是,竟然無法找到蛇人或雷斯布拉卡的藏身所在。如果不在此,它們又會在何處?他自問。他繼續搜尋,卻發現了之前一直忽略的一樣東西:那是一株花,一株黃龍膽,在他們前方不到五十英尺、一個應該只有頑石的地方赫然綻放。哪兒來的光照讓它能存活下來?
作為回應,藍兒降落在花右側數英尺的一塊破碎山嘴上,一時間身體失去平衡,不得不展翅穩定下來,鋒利的右翼翼尖,避開了黑格林本體,又隨着扑打刺入岩石退了出來。
藍兒,看到了嗎?
看到了。
藍兒身體向前傾,鼻子朝岩石逼近,每進一兩英寸便暫停片刻,彷彿在等待一個突然蹦出來的陷阱。緩緩地,藍兒的一片又一片鱗甲滑入了黑格林,直至伊拉龍只看到她的頸、軀幹和雙翼。
是幻象!藍兒驚呼。
旋即,藍兒力量猛增,身體猛然後退,離開了山嘴。此時,伊拉龍的自控能力也得到充分展示,眼見險崖襲來,他並沒有本能地伸手遮住臉。
片刻之間,眼前呈現出一個寬大的拱頂岩洞,早晨的陽光瀰漫於其間。受藍鱗的折射,陽光在岩面上灑落無數藍色斑點。轉過身,伊拉龍看到,除了洞口和裏面無限延伸的景象,那裏根本不存在什麼牆體。
伊拉龍皺了皺眉:他沒料想到,加巴多里克斯竟然會用魔法將蛇人的老巢隱藏起來。白痴!得加把勁!他想,低估了國王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若倫抗議道:“下次再這樣要提前打個招呼。”
伊拉龍弓起身子,一邊解開腳上的綁帶,一邊打量着周圍,時刻保持戒備。
洞口呈橢圓形,約五十英尺高,六十英尺寬,再往裏,擴大至兩倍,盡頭是一堆厚石板,參差不齊,橫七豎八的。地面上滿是划痕,很明顯,那是雷斯布拉卡的起落點。洞壁上有五個低矮的隧道,像神奇的鑰匙孔一般。還有一條整齊得如同刀削般的通道,大得可容下藍兒。伊拉龍飛快地發出意識,仔細探測了隧道,發現裏面黑糊糊、空蕩蕩的。從黑格林的腹地里,傳來怪異、斷斷續續的細聲,應該是什麼東西在黑暗中忙碌。另外還有持續不斷的水滴聲,夾雜着藍兒均勻的呼吸聲,在光禿禿的岩洞裏,聽上去顯得特別響亮。
不過,岩洞裏讓人感覺最明顯的,是瀰漫的混雜氣味。主要是冰冷石頭的味道,但是,伊拉龍從中覺察到一股股霉味,以及更糟糕的東西:令人聞之欲嘔的腐臭味。
隨着最後幾根綁帶解開,伊拉龍右腳轉過藍兒的脊背,橫坐在鞍上準備往下跳,若倫在另一側也作好了準備。
就在他要鬆手時,在一堆雜亂聲中,伊拉龍捕捉到同時響起的兩對咔嚓咔嚓聲,彷彿有人在用兩隻鎚子敲打岩石。半秒鐘后,咔嚓聲再次出現。
他和藍兒同時朝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
通道上,一隻異型龐然大物猛衝而來。暴突、無眶的黑眼,七英尺長的喙,蝙蝠一樣的雙翼,光禿禿的軀幹,無毛,肌肉暴突,鐵釘般的腳爪。
藍兒連忙側身,想避開雷斯布拉卡,卻沒成功。那怪獸撞上藍兒的右側,力道之強、之霸道,在伊拉龍看來,猶如一場雪崩。
接下來確切發生了什麼,他便不知道了,因為他還沒來得及思考,衝撞已將他從藍兒背上掀下,向黑暗中摔去。當然,這次飛行結束得如同開始一般突然,他只覺又硬又平的東西撞在背上。接着,他滾落,腦袋再次撞在地上。
這一撞似乎耗盡了伊拉龍僅存的一息。他側身蜷縮在地上,艱難地喘着氣,掙扎着想爬起來,四肢卻已不聽使喚。
伊拉龍!藍兒驚叫道。
叫聲中的關切給他帶來一種獨有的力量。隨着手腳知覺的恢復,他伸手抓住落在身邊的棒子,摸索着將棒尾的尖刺探入附近的石縫,順着棍棒將自己拉了起來。他東搖西晃,站立不穩,只覺兩眼直冒金星。
情形一團糟,他根本辨別不出方向來。
藍兒和雷斯布拉卡相互抓踢、撕咬,在洞裏翻滾,威力之大,足以穿岩碎石。他們的廝打聲本應難以想像得大,但是在伊拉龍看來,那簡直是一場無聲的搏鬥:他已聽不到任何聲音。不過,他還能感到腳底傳來的震動。只見兩隻巨獸從洞的一側翻騰到另一側,任何靠近的人都會被他們碾成粉末。
一道藍火熾熱至極,溫度足可熔化鋼鐵,從藍兒嘴裏噴發而出,襲向雷斯布拉卡頭部左側。火苗裹住雷斯布拉卡,卻未傷及分毫。雷斯布拉卡對藍兒的攻擊毫不在意,反而朝藍兒的頸部啄去,迫使藍兒停止噴火進行自衛。
幾乎就在同時,第二隻巨獸張着喙,發出令人生畏的尖叫聲,從通道中衝出來,猛然撲向藍兒腹部。那凄厲的聲音令伊拉龍感到頭皮刺痛,還有一陣徹骨的懼意,他難受至極,禁不住大叫起來:“終於撐住了。”
兩隻雷斯布拉卡同時出現,它們散發出的惡臭酷似夏天將幾斤腐肉丟入一桶污水,然後任由其發酵一周。
感覺胃在翻騰,伊拉龍緊閉雙唇,轉移注意力,以免控制不住要嘔出來。
若倫落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只見他蜷縮在洞壁邊上,抬起手,四肢着地,慢慢爬了起來,不過目光獃滯,步履蹣跚,彷彿喝醉了。
若倫身後,兩個蛇人從附近的地道里鑽了出來,畸形的手上揮舞着古長刀。與它們的父母不同,蛇人的身材與人類相差無幾,但從頭到腳是一層烏黑色外殼。不過,即使在黑格林里,它們也身着黑長袍和斗篷,所以,基本上看不到它們的本來面目。
它們的速度快得驚人,動作像昆蟲,突發且多變。
但是,伊拉龍的意識還是無法覺察到蛇人或雷斯布拉卡。難道它們也是幻象?不可能,簡直是胡扯!藍兒爪子上帶出的肉真實無比。還有一個解釋:或許根本無法感知它們的存在。也許,蛇人能躲過作為它們獵物的人類的大腦,就像蜘蛛能隱藏而不被蒼蠅發現一樣。如果真是如此,伊拉龍終於明白了為何它們自己不會魔法,卻能幫助加巴多里克斯獵獲魔法師和龍騎士。
該死!伊拉龍本可花些時間,想想有什麼咒符可用,不過,現在不是詛咒倒霉,而是採取行動的時候。布魯姆曾說,在大白天,蛇人不是他的對手,或許真的如此——畢竟,布魯姆有數十年的時間去研究各種咒語來對付蛇人——而此刻,伊拉龍明白,如果採用突襲的方式,他、藍兒還有若倫,別說要解救凱特琳娜了,他們首先面臨的是如何逃生的困境。
伊拉龍抬起右手,大聲喊道:“Brisingr(原註:火)!”將一熊熊火團朝蛇人扔去。火團被它們躲過,濺落在石板上,搖曳了一會兒就熄滅了。這個咒語顯得那麼愚不可及,如果加巴多里克斯像對雷斯布拉卡那樣給蛇人施加了防護,伊拉龍的咒語就無法對它們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儘管如此,伊拉龍對自己發動了攻擊還是無比滿意。這畢竟轉移了蛇人的注意力,使得他能朝若倫跑去,與他背靠背站在一起。
“擋開它們一下。”他大喊道,希望若倫能聽見。也不知他是否聽到了,不過若倫明白了伊拉龍的意思,用盾牌護住自己,掄起鎚子,時刻準備戰鬥。
雷斯布拉卡每次攻擊都異常兇猛,逐步突破了伊拉龍在藍兒身上設置的保護場。失去了保護,藍兒腿上被它留下了幾道划傷——很長卻不深——還被啄中了三次,這三個創口不大,卻很深,給藍兒造成了很大的痛楚。
反過來,藍兒撕開了一隻巨獸的肋部,咬斷了另一隻的三英尺尾巴。讓伊拉龍驚奇不已的是,巨獸的血竟然是一種藍綠色的液體金屬,顏色跟古銅表面的銅綠一模一樣。
這時,雷斯布拉卡不再與藍兒近身相搏,而是繞着她飛行,不時進攻一下,目的是要困住她,待她耗盡體力時逮住機會給她致命一啄。
藍兒滿身是鱗甲,比雷斯布拉卡更適於直接搏擊——她的鱗甲要遠比巨獸的黑皮堅韌——而她的鋸齒,在狹窄的地方也遠比巨獸的喙更致命——不過,她無法以一敵二,特別是洞穴太矮,使她無法運用跳躍或飛行來機動取勝。伊拉龍擔心,在殺死巨獸之前,藍兒也會為其所傷。
伊拉龍迅速吸了一口氣,發出一道俄拉米斯所教的咒語,咒語包括了十二必殺技。他仔細遵照咒語的步驟一一施行,這樣一來,即使遇到加巴多里克斯所施防護的阻撓,他也可以隨時停下來。否則,咒語就可能耗盡他的能量並且要了他的命。
好在他預先有所準備。咒語一發出,伊拉龍立刻意識到無效,於是,他放棄了攻擊。他原本就沒指望能依靠那些傳統的死亡咒符取得成功,不過,只要有一絲可能,他就不能放棄,當然,這種可能是建立在加巴多里克斯給雷斯布拉卡和蛇人施加防護時的粗心或無知之上的。
身後傳來“若倫呀!”的大喊聲,瞬間,一劍重重擊在他盾牌上,接着是鎖子甲飄動的叮噹聲,以及第二劍從他頭盔上彈開發出的如同鈴鐺般的響亮聲音。
伊拉龍意識到,自己的聽力肯定在恢復。
蛇人的劍如雨點般落下,但是,無論它們的劍招多快,每每總是滑過若倫的盔甲或者以間不容髮的距離錯過他的臉部或四肢。若倫速度太慢,無法還擊,蛇人卻也奈何不了他。蛇人沮喪地嘶叫着,嘴裏罵個不停,不過這隻讓空氣更為惡臭而已,因為在它們堅硬爪子啪嗒啪嗒的碰撞聲中,它們確切在罵些什麼卻無法聽清。
伊拉龍笑了,自己給若倫施加的防護咒語見效了。他希望,這層無形的能量網能支撐到他找到遏制雷斯布拉卡的辦法為止。
兩隻雷斯布拉卡齊鳴,令伊拉龍周圍的一切顫抖起來並黯然失色。一時之間,伊拉龍喪失了意志,無法動彈。接着,他重新振作起來,像狗一樣抖了抖身子,擺脫它們的致命一鳴。此刻聽來,那聲音就像兩個孩童的痛苦尖叫。
於是,伊拉龍開始用古語飛快而又準確地發出一連串咒語。他吟誦的每句話力量之大,足可令敵人立時喪命,而致命的方式卻各不相同。在他自言自語之際,藍兒肋部再次受傷,而她則用利爪將對手薄薄的翼膜撕成碎條,成功毀掉攻擊者的翅膀。蛇人狂風暴雨式的砍刺帶來陣陣衝擊力,從若倫背部傳到伊拉龍身上,而個子大的蛇人則移動到若倫側面,伺機進攻伊拉龍。
接着,鋼碰鋼,鋼碰木頭,爪子碰石頭,嘈雜之中,傳來劍劃過鎖子甲的刺耳聲,接着液體飛起。隨着若倫“啊”的一聲,伊拉龍感覺鮮血飛濺到自己的右腿肚上。
透過眼角,伊拉龍看到一個駝背的身影挺着利劍朝自己衝刺而來。整個世界彷彿都集中在那如同水晶碎片、散發著點點寒光的劍尖之上,在黎明的明媚陽光下,每一劍宛如一道銀線劃過。
眼見蛇人的劍即將刺入自己的肋部,伊拉龍只來得及大聲發出最後一個咒語:“Garjzla,letta(原註:光,停住)!”,便被迫放棄雷斯布拉卡這個目標,轉而去對付蛇人,
那是一道非常粗陋的咒語,發於倉促之間,有些雜亂無章,但卻收效了。只見雷斯布拉卡球莖狀的眼珠變成了兩面渾圓的鏡子,伊拉龍的魔法將光線反射進它的瞳孔。它兩眼一黑,在上方東倒西歪地亂沖一氣,根本碰不着藍兒。
伊拉龍轉動手中的山楂棒,隔開離自己肋部僅寸許的劍尖。衝到他跟前的蛇人伸出脖子,兜帽后赫然探出短粗的喙朝他右眼啄去,伊拉龍弓身而退,剛巧避過。這時,他才注意到,蛇人紫色的舌頭狀如芒刺,蠕動起來就像一條無頭之蛇吐着芯子。
伊拉龍手中握棒,朝前奮力一掄,狠狠打在蛇人凹陷的胸部上,令其趴倒在幾米開外。接着,他圍着左側受傷、血流如注的若倫,擋開另一蛇人的進攻。他虛晃一招,擊中來劍;蛇人刺其喉,伊拉龍轉過棒的另一端,擋去蛇人的進攻。不過,伊拉龍並未停下,而是一個弓箭步向前,棒端直插蛇人腹部。
如果手中拿的是薩若克,蛇人此時此刻早應命喪劍下。儘管如此,蛇人體內還是傳來骨頭斷裂的聲音,滾落到十幾米開外的地方,卻騰地又站了起來,只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留下一片藍色血污。
我需要一把劍。伊拉龍想。
兩個蛇人開始聯手進攻,伊拉龍只得擴大自己的攻防範圍。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他必須守住陣地,抵擋敵人的進攻,畢竟在兩個黑禿鷲和若倫之間他是唯一的屏障。他打算用對付雷斯布拉卡的咒語來對付蛇人,可是它們上下同時進攻,讓他忙得手忙腳亂,根本無暇開口。
嘭的一聲悶響,來劍被山楂棒彈開,加了咒語的棒卻絲毫未損。伊拉龍上擋下砸,左掃右撥,任意為之,乾淨利落,與蛇人周旋。面對數敵,棍棒攻防兼備,實乃理想兵器,現在伊拉龍手上,正派上了大用場。他喘着粗氣,汗水順着眉毛而下,聚集在眼角,背部和手臂下側已濕透。戰鬥給洞內染上了一層朦朧的血色,彷彿隨着他的心跳而顫動,令他視線有些模糊。
他從未感到自己如此充滿活力,也從未感到自己如此滿懷懼意。
伊拉龍自身的魔法防護嚴重不足,因為他將大部分的防禦能量都給了藍兒和若倫。很快,他身上的防禦能量將會耗盡,左膝外側為個子小些的蛇人所傷。儘管不致命,造成的麻煩可不小。這樣一來,左腿就無法支撐其全身重量了。
伊拉龍抓住棒尾的彎鉤,以棒當棍,飛快旋轉,當即擊在一個蛇人腦袋上。蛇人癱倒在地,至於是否已斃命,伊拉龍也無暇察看,而是朝另一個蛇人奮身而上,一氣連擊其手和臂,接着猛地一挑,其手中劍應聲而落。
伊拉龍正待結果蛇人,卻見那隻眼瞎翼折的雷斯布拉卡從洞穴的另一端飛撲而來,重重撞在洞壁上,洞頂的石塊如飛雪般震落。場面和聲音如此之大,迫使伊拉龍、若倫和蛇人出於本能趕緊閃避。
藍兒一記狠踢之後,追上被撞得七葷八素的雷斯布拉卡,張嘴朝其頸背咬去。它竭力掙扎,企圖擺脫,卻被藍兒緊緊咬住,左右扭摔,斷了頸椎,一命嗚呼。藍兒從血泊中站立起來,昂首發出勝利的怒吼。
另一隻雷斯布拉卡可沒閑着,開始對藍兒發起攻擊,爪子從藍兒鱗甲下沿刺入,令藍兒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兩隻巨獸糾纏在一起,滾打到洞口邊上,轉眼間墜落而下,失了蹤影。藍兒這一招相當高明,因為她將雷斯布拉卡帶離了伊拉龍的感應範圍,這樣一來,他即使想施放咒語,也無能為力了。
藍兒!伊拉龍喊道。
管好你自己,這傢伙逃不了。
一驚之下,伊拉龍趕忙回身,只見矮個子蛇人正攙着高個子躲進最近的地道中。伊拉龍閉上眼,探測到被囚者的大腦,嘴裏咕噥着一連串的古語,然後對若倫說:“我已將凱特琳娜的牢房封閉,只有我和你能打開,這樣蛇人就無法拿她當人質。”
“好!”若倫咬緊牙關說道,他下巴朝右手緊壓着的部位揚了揚,只見血正從他指縫間湧出。伊拉龍想先察看他的傷口,但手剛碰到,若倫便痛得彈了回去。
“算你幸運,”伊拉龍說,“劍傷在肋骨上。”說完,伊拉龍一手抵住傷口,另一隻手搭在藏在智者拜樂思腰帶里的十二顆鑽石上,從裏邊提取儲存的能量。“Waiseheill(原註:傷口癒合)!”隨着一道漣漪穿過若倫的側腹,魔法迅速將傷口的肌肉和皮膚縫合。
接着,伊拉龍治好了自己膝部的傷。
完事後,伊拉龍直立起身子,凝視着藍兒消失的方向。她朝雷歐那湖方向追雷斯布拉卡,不過自己與她的聯繫越發微弱,想幫她也無從下手,現在藍兒只能靠她自己了。
“快點,”若倫催促道,“它們要跑了。”
“對,走吧。”
伊拉龍手持山楂棒,來到黑糊糊的洞口前,目光掃過洞裏的一塊塊凸石,他心想,蛇人可能會從某塊石頭后跳出來。他踮着腳走,以免腳步聲在通道內迴響。他每摸到一塊石頭,穩住身子,就發現石頭表面上有一層厚厚的黏土。
穿過蜿蜒曲折的通道,十幾米之後他們來到主洞。那裏伸手不見五指,伊拉龍發現自己眼前一片漆黑。
“也許你與眾不同,不過,這麼黑的地方,我沒法打。”若倫低聲道。
“如果用魔法喚出光來,蛇人知道對自己不利,就不會現身。它們會一直躲着,直到我們離開。趁着這個機會,我們應該把它們幹掉。”
“我該怎麼辦?在這裏,我只會撞牆,碰得鼻青臉腫的。怎麼可能找到那兩隻臭甲蟲?它們會躲過我們,從後面下手。”
伊拉龍看不到,其他感覺聽覺、嗅覺、觸覺和味覺依然靈敏,可感知附近有些什麼。最大的威脅是蛇人從遠距離發動攻擊,比如放箭,不過,他自信反應足夠敏捷,可保護若倫和自己免受箭傷。
一陣氣流輕輕拂過,隨着洞外氣壓的起伏,伊拉龍感覺氣流時而停滯,時而迴轉,周而復始,卻無固定間歇,在洞內形成無形的漩渦,猶如翻動的泉水,不時撲面而來。
洞內傳來雜亂而怪異的聲響,相比之下,伊拉龍和若倫的呼吸聲此刻顯得大而刺耳。透過他們自己的呼吸聲,伊拉龍捕捉到地下迷宮裏類似石頭掉落髮出的叮噹、啪、哐啷聲,以及冷凝的水珠滴落在某個地下水池的水面發出的咚咚聲。靴子踩碎石時,腳下還不時嘎嘎作響,他們前方還傳來一聲悠長而怪異的呻吟。
至於撲鼻而來的味道,就再熟悉不過:甜膩、血腥、潮濕,還有霉味。
由伊拉龍帶路,若倫亦步亦趨,漸漸步入黑格林腹地。地道向下傾斜,岔道彎曲極多,如果沒有凱特琳娜的大腦作為參照指引,他們早就迷路了。地道低矮狹窄,一次,伊拉龍腦袋碰在洞頂上,撞得滿眼金星,不禁感到一陣眩暈和恐懼。
我回來了。聽到藍兒的宣告之時,伊拉龍正行進於從岩石中鑿出來的崎嶇小道上。他停下腳步,她沒有再受傷,這下可放心了。
那雷斯布拉卡呢?
翻着肚皮浮在雷歐那湖中,恐怕有漁民看見了我們。最後見他們時,他們正前往雷歐那城。
算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去看看雷斯布拉卡出來那個洞裏還有什麼,留意蛇人,它們可能躲起來了,然後從我們進來的地方溜走。
它們地下也許有逃生通道。
或許,不過我想它們暫時還不會溜。
黑暗中,似乎過了漫長的一個鐘頭——實際上,伊拉龍知道,最多不過十幾分鐘——他們又往下走了一百多英尺,伊拉龍在一塊石地上停下來。他將思維傳給若倫,告訴他:凱特琳娜的牢房在我們前方五十英尺左右,右側。
要等蛇人死了或走了,才能救凱特琳娜出來,否則太冒險了。
如果它們一直躲藏着,等我們放她出來,怎麼辦?不知何故,我探測不到蛇人,它們可能會一直躲着我。我們到底是該就這麼等下去?還是趁這個機會把凱特琳娜救出來?我可以給她設置一些防護,讓她對大多數攻擊免疫。
若倫想了一下:那就救她出來吧。
他們在低矮崎嶇的地道里摸索着繼續前進。為了保持身體平衡,伊拉龍不得不專註於自己的腳下。
結果,他幾乎聽不到衣服摩擦發出的刷刷聲,也差點錯過了來自右側微弱的一聲響。
他連忙把若倫往後一推,同時縮身靠到洞壁上,感覺有東西鑽過自己臉部,在右頰上剔去了一道肉,不算太深的傷口頓時傳來一陣燒灼般的疼痛。
“Kveykva(原註:燃起)!”伊拉龍大聲喊道。
一團如同正午太陽般的紅光立時閃現,無源之光均勻地照亮洞裏的一切,不留絲毫陰影,世界彷彿被切成了扁平的。光線的突現令伊拉龍目眩,不過,眼前的一個蛇人更慘。只見它扔下手中的弩,雙手捂住彎鉤臉,發出厲聲尖叫。後面傳來同樣的尖叫讓伊拉龍意識到另一個蛇人就在身後。
若倫!
伊拉龍飛速轉身,正見若倫高舉鐵鎚沖向另一個蛇人。暈頭轉向的怪物跌跌撞撞地向後退,速度卻大不如從前。隨着若倫一聲大喊:“為了我父親!”鎚子應聲而落,蛇人當場斃命。若倫卻再次揮起鎚子:“為了卡沃荷!”如同打在干瓜皮上一樣,最後一錘劈裂了蛇人的背甲。若倫怒目圓睜,看着地上淌出越來越大的一攤紫血。
伊拉龍飛快地旋轉手中的山楂棒,擋開攻向自己的箭或劍。待他轉過身子,發現地洞裏已失去蛇人的影子,他不由得詛咒起來。
伊拉龍大步向地上蜷縮的蛇人走去,棒子朝屍首的腦袋和胸部狠狠一擊,發出砰的一聲迴響。
“這一天我等得太久了。”伊拉龍說。
“我也是。”
他們四目相對。
“啊!”伊拉龍叫了起來,隨着疼痛加劇,他禁不住緊抓着自己的臉。
“流着血呢,”若倫喊道,“快想辦法。”
蛇人肯定在箭頭上塗了賽瑟油(譯註:賽瑟油,由一種長在阿拉加西亞北部一小海島上的叫賽瑟的植物中提取,極其罕見。經血祭並施咒后,賽瑟油變成一種對人體具有強大腐蝕性的毒藥,多為蛇人及暗殺者使用)。伊拉龍想。回想起自己學過的內容,他用咒語清洗傷口和周圍組織,接着修復面部的創口。完成之後,他張合著嘴,確認肌肉已完好無損,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真難想像,沒有魔法,我們會是什麼樣。”
“沒有魔法,我們根本就不必為加巴多里克斯而煩惱。”
這些以後再說吧,藍兒提醒道,那些漁民一旦到了雷歐那城,國王就可能從他某個咒語編輯手那裏得知我們的所作所為。我們可不希望還在黑格林的時候遭到他的占卜。
對,對!說著,伊拉龍熄去無所不在的紅光,緊接着一聲“Brisingrraudhr(原註:紅色的火)”,發出一道與前晚一樣的火,讓其在離洞頂六英尺的空中停住,而不是像原先那樣跟着自己走。
現在,伊拉龍終於有機會仔細打量一下地道里的情形。只見洞內兩側的石壁上有二十來個鐵門,他指着前方說:“正數第九個門,右邊。你去救她,我去檢查其他的地牢,裏邊或許有蛇人留下的什麼東西。”
若倫點了點頭,彎腰在屍首上翻找,卻沒發現鑰匙。他一聳肩:“看來得來硬的。”說完,他衝到第九個門前,放下盾牌,對準門鉸鏈,奮力揮動起鎚子,每一錘都傳出恐怖的開裂聲。
伊拉龍沒去幫手,一是表兄不需要或不願意,二是自己也沒閑着。他來到第一座地牢前,輕聲說了三個字,鎖頭啪嗒一聲開了。他推開門,發現室內只有一副黑鐐銬和一堆白骨。這並未出他所料。伊拉龍知道自己要尋找的目標在哪兒,現在只是在裝模作樣,以免若倫起疑心。
第二扇,接着第三扇門,一一被伊拉龍施法打開。隨着第四座地牢門緩緩后移,浮動的冥火照亮了地牢,裏面正是伊拉龍極不願面對的那個人:史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