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傑森·伯恩,胡狼的弟兄(1)
傑森·伯恩,胡狼的弟兄。
“約翰!約翰,別這樣!”姐姐的聲音衝進他耳朵里。她一隻胳膊摟住他的腦袋,另一隻胳膊伸到了上面,用空着的手緊緊揪住他的頭髮,都快把頭髮拽掉了。“能聽見嗎?我們都沒事,約翰!孩子們在另一座別墅里——我們好着呢!”
他上方和周圍的一張張臉孔慢慢清晰起來。那兩個老頭也在裏面,一個來自波士頓,另一個來自巴黎。“就是他們!”約翰一邊喊一邊猛地爬起身,卻被撲在他身上的瑪莉攔住了。“我要殺了這兩個雜種!”
“不要!”姐姐大喊着摁住他,一個黑人警衛也過來幫忙,用強壯的雙手按在她弟弟的肩膀上,“在這個時候,他倆可是咱們最好的兩個朋友。”
“你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約翰大喊,還想掙脫出來。
“我們知道。”瑪莉打斷了他。她放低聲音,把嘴湊到他耳旁,“知道得還挺多:他們可以帶我們找到胡狼——”
“他們為胡狼幹活!”
“有一個以前是,”姐姐說道,“另一個根本就沒聽說過卡洛斯。”
“你不明白!”約翰低聲說,“他們就是那幫老頭——‘巴黎老人’,是胡狼的軍團!康克林在普利茅斯聯繫到我,說明了情況……他們是殺手!”
“你還得聽我說,有一個曾經是殺手,但現在不是了;他已經沒有任何殺人的理由。另一個嘛……唉,另一個人是個錯誤,一個愚蠢而無恥的錯誤,但僅此而已;我們真得向上帝感謝這個錯誤——感謝他。”
“這簡直太荒唐了……!”
“是很荒唐。”瑪莉說著放開了他的頭髮,鬆開了緊摟着他脖子的胳膊;她向警衛點點頭,示意他扶弟弟站起來,“來吧,約翰,我們有事要談。”
暴風雨平息了。它就像一個狂暴而不受歡迎的闖入者,在夜色中匆匆遁去,只留下肆虐之後的一片狼藉。東方的地平線上透出清晨的曙光,蒙塞特拉一座座碧藍的外島在霧靄中顯現出來。最先出港的船隻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小心翼翼地緩緩駛向它們常去捕魚的海域,因為有了一日的漁獲,才能有一日的溫飽。在一棟沒人住的別墅的陽台上,瑪莉、她的弟弟和兩個老頭兒圍桌而坐。他們邊喝咖啡邊談,已經說了大半個鐘頭;每一個可怕的細節他們都冷靜對待,不摻雜感情地仔細加以分析。上了年紀的假冒法蘭西英雄得到保證,一旦大島上恢複電話服務,他女人的後事就會被安排妥當。如果有可能,他希望把她葬在島上;她會理解的。對她來說法國已經沒有任何可留戀的東西,又何必非要回去,埋在一座俗麗而廉價的墳墓中徒受侮辱?如果有可能的話——
“當然能,”約翰·聖雅各說,“因為你,我姐姐才能活着。”
“年輕人,就是因為我,她也許都已經死了。”
“你會殺我嗎?”瑪莉端詳着法國老頭,問道。
“當然不會,那時我已經看到了卡洛斯為我和我女人做的安排。是他撕毀了合同,不是我。”
“之前呢?”
“你是說在我沒看到注射器,沒有意識到明擺着的事之前?”
“是啊。”
“這很難回答;合同畢竟是合同。不過,我的女人已經死了;她之所以會死,一部分就是因為她察覺到別人要求我去做一件可怕的事。我如果繼續把這件事做下去,就等於在某種程度上讓她的死變得毫無價值,你難道不明白嗎?可是話說回來,即便她已經死了,我也不能把那位大人說得一錢不值——多年以來是他讓我們過得還算比較幸福,這種日子沒有他是不可能的……我實在是不知道。我也許會這麼想:你這條命——讓你死掉——是我欠他的債,但我絕對沒法對孩子們下手……更別說其餘的那些事了。”
“其餘的什麼?”聖雅各問道。
“你最好還是別問了。”
“我覺得你會殺了我。”瑪莉說。
“我跟你說了,我實在是不知道。這不是什麼個人恩怨。你對我來說並不是一個人,只是一筆生意中要做的一件事而已……可是,我剛才說過,我的女人不在了,我這個老頭子也已經時日無多。也許看到你眼裏的神情,或者聽到你哀求我放過孩子們——誰知道呢,我說不定會掉轉槍口對準自己。不過話說回來,我說不定也不會那麼干。”
“天哪,你真是個殺手。”弟弟輕聲說。
“我是個多面的人,先生。我不祈求在這個世界中得到寬恕;而另一個世界就另當別論了。總會有一些情況——”
“法國人的邏輯。”波士頓第一巡迴法庭的前任法官布倫丹·帕特里克·皮埃爾·普里方丹說道。他心不在焉地把手伸到自己燒焦了的白頭髮下面,摸着後頸紅腫疼痛的皮膚,“謝天謝地,我從來都用不着在法庭上辯論;審判雙方其實並沒有真正的對錯之分。”被吊銷執照的律師哧哧地笑了起來,“你們眼前的這個人是一個重罪犯,他接受了公正的審判,也被公正地定了罪。我惟一要為自己的罪行辯白的地方,就是我給抓到了,但其他許多人卻沒有,現在還依然逍遙法外。”
“法官先生,說不定咱們還真是親戚呢。”
“相比而言,先生,我的生涯與聖托馬斯·阿奎那St.ThomasAquinas(1225—1274),13世紀意大利著名神學家、經院哲學家。更為接近——”
“敲詐。”瑪莉打斷了他的話。
“不是,我受到的指控其實是不法行徑。拿點酬勞,作出對別人有利的裁定,諸如此類……我的天,我們波士頓純潔得簡直跟雪白的犬牙一樣!在紐約這種事可是慣例:塞點錢給法警,大家都有的花。”
“我說的不是波士頓,是你為什麼要上這兒來。你想敲詐。”
“你說的有點過於簡單化,不過基本上是對的。我跟你說過,付錢讓我追查你們去向的那個人還額外付了我一大筆錢,叫我不要泄露消息。由於這些情況,況且我又沒什麼緊急事務要處理,我覺得繼續追查下去很合乎邏輯。無論如何,既然我了解的一丁點情況就搞到了那麼多錢,我要是多去了解一點,可不知還能再掙多少呢。”
“你這是法國人的邏輯嗎,先生?”法國人插話說。
“只是個簡單的詢問進程。”前任法官答道。他向讓·皮埃爾瞥了一眼,然後又轉過頭看着瑪莉,“不過,親愛的,我可能向你隱瞞了一件事——它在我與那位客戶的談判中給予了極大的幫助。簡單地說,政府在隱瞞並保護你們的身份。這個有利的因素可把一個極具權力和影響的人嚇壞了。”
“我得知道他的名字。”瑪莉說。
“那麼,我也得受到保護。”普里方丹當即回答。
“沒問題——”
“也許還得有點別的東西,”被吊銷執照的老律師繼續說,“我的那位客戶不知道我上這兒來,不曉得這裏發生的事情;如果我把自己的經歷和見聞描述一番,這一切都會讓他的慷慨大方之火燒得更旺。想到自己要跟這些事情牽扯在一起,他可能都會嚇得發瘋。還有,由於我差點就被那個日耳曼族的亞馬遜女戰士殺掉,我確實應該得到更多。”
“照這麼說,先生,我救了你一命是不是也應該有點獎賞?”
“我要是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我指的不是我的法律專長,它可以任你差遣——我都很樂意和你分享。要是別人給了我什麼,表哥,這個規矩也還是一樣。”
“非常感謝,表弟。”
“沒問題,朋友,但千萬別讓那些搞募捐的愛爾蘭修女聽見。”
“你瞧着可不像個窮人啊,法官。”約翰·聖雅各說。
“這麼說來,表象還真有欺騙性,就像你剛才不吝使用的、早已被人遺忘的‘法官’名號一樣……我應該補充一下,我的要求不會太過分,因為我只是個孤老頭子,而且我的物質享受並不一定得奢華。”
“這麼說,你的女人也不在了?”
“這事跟你毫不相干,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我老婆二十九年前就離開了我,而我那三十八歲的兒子,一位功成名就的華爾街律師,跟的也是她的姓;每當有好奇的人問起,他就說自己從來沒見過父親。從他十歲起我就沒見過他;你知道,這對他沒什麼好處。”
“真叫人難過。”
“難過個屁,表哥。那小子的腦瓜可是從我這兒繼承的,不是那個生他出來的笨蛋女人……不過,咱們扯遠了。我這位純血統的法國表哥跟你們合作,自有他的理由——顯然這理由是基於背叛。我想幫助你們的理由也和他一樣充分,但我也必須要為自己考慮。我這位上了年紀的新朋友可以回巴黎去,繼續過他剩下的日子,而我除了波士頓就無處可去,多年來我賴以勉強維持生計的機會也寥寥無幾。因此,促使我伸出援助之手的那些深層動機,也必須退居第二位。現在我知道了這麼多情況,回到波士頓的大街上估計活不過五分鐘。”
“突破,”約翰·聖雅各盯着普里方丹說,“對不起,法官,我們不需要你。”
“什麼?”坐在椅子上的瑪莉往前一傾,“別這樣,弟弟。現在不管誰能幫忙,我們都需要!”
“他的情況可不一樣。我們知道是誰雇的他。”
“真的嗎?”
“康克林知道;他說這是個‘突破’。他告訴我,追查出你和孩子們在島上的那個人,他是利用一位法官找到你們的。”弟弟朝桌子對面的波士頓人點了點頭,“就是他。所以我才會急着往回趕,把價值十萬美元的船都撞壞了。康克林知道他服務的客戶是誰。”
普里方丹又瞟了法國老頭一眼,“英雄先生,這會兒才該說‘真叫人難過’。我現在是一無所有了。我這麼堅持不懈,只落得個喉嚨疼痛、頭皮燒焦。”
“那可不一定,”瑪莉打斷了他,“你是當律師的,所以這些話我本來用不着告訴你。證實就是合作。我們也許需要你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訴華盛頓的某些人。”
“親愛的,證實可以通過傳票來取得。在法庭上宣誓作證,這一點我可以從個人和職業兩方面保證。”
“我們不會上法庭的。永遠不會。”
“哦?……我明白了。”
“你不可能明白,法官,在這個當口你沒法搞明白。不過,你要是答應幫助我們,就會得到豐厚的報酬……剛才你說,你有想伸出援手的充分理由,而與你自己的安樂相比,這些理由必然得放在第二位——”
“親愛的,你該不會碰巧也是個律師吧?”
“不是,我是經濟師。”
“聖母啊,這個更厲害……我的理由怎麼了?”
“它們和你那位客戶有關嗎?雇你追查我們的那個人?”
“有關。他那副威嚴的面具——威嚴得就像凱撒·奧古斯都即羅馬帝國的開國君主屋大維(GaiusCaesarOctavianus[公元前63年—公元14年])。他是凱撒大帝的甥孫和養子,亦被正式指定為凱撒的繼承人。公元前27年,元老院授予屋大維“奧古斯都”(Augustus)的稱號,意為權威、尊崇,後世的歷史學家常以這個頭銜來稱呼他。原文中“威嚴”(august)一詞與“奧古斯都”相近,故有此說。一樣——應該被打得粉碎。除了那顆狡猾的頭腦之外,他就是個婊子。他曾經有過前途——比我嘴上跟他說的還要遠大——可他卻捨棄了一切,轉而去追逐浮華的個人目標。”
“瑪莉,他在說什麼鬼玩意兒?”
“我覺得是一個極有影響或極有權力的人物,但這兩樣東西這個人都不配。我們這位被定過罪的重犯,倒和個人道德較起真來了。”
“這是不是經濟師在說話?”普里方丹問道。他又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起了燎泡的皮肉,“這位經濟師在回想她最後一次有失準確的預測。那次預測使得股票交易所里的人做了不合時宜的買賣,帶來的損失雖說有不少人承受得起,但大多數人卻因此傾家蕩產?”
“我的觀點從來也沒有那麼重要,不過有一點算你說得對:我剛才想的是許多其他的經濟師,他們的預測極為重要;因為他們從來不冒險,他們只作理論分析。那種地位很安全……法官,你所處的地位可不安全。你也許需要我們提供保護。你意下如何?”
“耶穌、聖母和約瑟啊!你還真冷酷——”
“我必須這樣,”瑪莉的雙眼緊盯着從波士頓來的老頭,“我希望你加入我們,但我不會苦苦哀求;我什麼都不給你,隨你回波士頓街頭去就是了。”
“你確定你不是個律師嗎——你別不是專管殺頭的皇家大臣吧?”
“你自己選擇,把答案告訴我就行。”
“誰能告訴我,這他媽的究竟是怎麼回事?!”約翰·聖雅各大喊。
“你姐姐,”普里方丹回答時用柔和的目光瞧着瑪莉,“她剛招了一個人入伙。她把各種選擇講得很清楚,這一點每個律師都會理解;她的邏輯讓人無法規避,而她的臉蛋又很可愛;再加上她那深紅色的頭髮,所以我作出這樣的決定也就是難免的了。”
“你在說什麼啊……?”
“他選了我們這邊,約翰。你就別再問了。”
“我們要他幹什麼?”
“小夥子,既然不用上法庭,你們需要我的原因恐怕有十來種呢,”法官答道,“在某些情況下,一個人自告奮勇往往不是最好的選擇;除非他能受到嚴密的保護,不至於被送上法庭。”
“姐,這麼干對嗎?”
“弟弟,這麼乾沒什麼不對,不過得取決於傑森——該死——得取決於大衛!”
“不,瑪莉,”約翰·聖雅各緊盯着姐姐的雙眼說,“得取決於傑森。”
“這兩個名字我是不是應該知道一下?”普里方丹問道,“‘傑森·伯恩’的名字給噴在了你別墅的牆上。”
“表弟,那是我奉命寫的,”那位說假其實也不假的法蘭西英雄說道,“我必須那麼做。”
“我搞不懂……另一個名字我同樣搞不懂——是‘胡狼’還是‘卡洛斯’來着,剛才我弄不清自己是死是活的時候,你盤問我知不知道這兩個名字,問得還挺野蠻。我還以為‘胡狼’是個虛構的人呢。”
名叫讓·皮埃爾·普里方丹的老頭看了看瑪莉,她點了點頭。“‘胡狼’卡洛斯是個傳奇般的人物,但他並不是虛構出來的。他是個職業殺手,已經六十多歲,據傳生了病,但心中仍然充滿了可怕的仇恨。他這個人有許多張臉孔,許多種側面。有些面目讓人熱愛,愛他的人自有其理由;有些面目則令人憎惡,恨他的人把他視為邪惡的化身——從他們各自的角度來看,這些人的判斷都是正確的。我是一個從兩種角度做過觀察的人;不過你剛才說得沒錯,聖托馬斯·阿奎那,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截然不同。”
“十分感謝。”
“沒問題。但糾纏着卡洛斯的那種仇恨,就像是一個在他日漸衰老的大腦里越長越大的腫瘤。有一個人曾把他引出來;這個人耍弄了他,盜用了他殺人的功績,一個接一個地將‘胡狼’幹掉的人歸到自己名下,讓卡洛斯氣得要發瘋;他試圖把被竄改的記錄改回來,要保住自己終極殺手這個至高無上的地位。卡洛斯情人的死,也是因為這個人——她遠不只是個情人,也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從委內瑞拉童年時代起的至愛,是他所有事業中的同伴。世界各國政府派出了數百甚至是上千個人去對付‘胡狼’,但只有這一個人才見過他的臉——見過‘胡狼’的真實面目。做下這些事的人,是被美國情報機構創造出來的;他是個奇怪的男子,三年間他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是致命的謊言。卡洛斯是永遠不會罷休的,除非這個人能得到懲罰……然後被殺掉。這個人就是傑森·伯恩。”
法國人說的故事讓普里方丹目瞪口呆。他眨眨眼,彎下腰把身子湊到桌前。“傑森·伯恩又是誰?”他問道。
“是我丈夫,大衛·韋伯。”瑪莉回答說。
“哦,我的天,”法官低聲說,“請問,有沒有喝的?”
約翰·聖雅各高聲喊道:“羅納德!”
“是,老闆!”別墅里的警衛答應了一聲。他就是一小時前用兩隻有力的大手按住老闆肩膀的人。
“請給我們送點威士忌和白蘭地來,酒櫃裏應該都有。”
“馬上就來,先生。”
東方橘黃色的太陽突然變得火一般明亮,陽光射透了黎明時分海面上尚未消散的霧氣。桌旁的沉默被法國老頭那輕柔、帶着很重口音的說話聲打斷了,“這樣的待遇我還真不習慣,”他一邊說,一邊漫無目標地看着陽台欄杆外加勒比海越來越明亮的水面,“每次別人有什麼吩咐,我總覺得那事該由我去做。”
“你再也不用這樣了。”瑪莉輕聲說。她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讓·皮埃爾。”
“我覺得這名字可以接受……”
“幹嗎不待在這兒?”
“您說什麼,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