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我僵住了,我的手抵在門上,我推了推門。但即使在門推術動之前,我就意識到它是鎖住的。我轉過身來面對他,他就在我面前,他的手伸進我的外套,取出了我的槍。他輕蔑地轉過頭去,將槍擲到房間當中的兩用沙發上。

一陣恐慌襲上我的心頭。我揮起左臂,用手背劈臉摔了他一個耳光。我伸出雙手,抓住他的肩膀,猛烈搖晃他……

“讓我出去!”我歇斯底里地大叫,“讓……”

一個冰冷冷的尖東西戳到我肋下。我低頭一看,突然間打了個寒顫,我的腹部縮了進去。他那把刀身20厘米的匕首正抵着我的橫膈膜。我雙手垂落下來。

他抬起一隻手,滿腹思慮地摸摸他那發紅的臉頰,但他的眼睛卻在熠熠閃光。“你打了我,我該殺死你。”他平靜地說。

我等他捅。我等着冰冷的鋼猛地進入我的身體,用堅硬異樣的舌頭舐取我的生命。

突然壓力放鬆了,西勒將匕首擲到空中,接住刀把,咯咯笑着將它重新插進衣袖。

“我喜歡你,戴恩,”他說,“要是你願意動腦子想想,我們就能成為好朋友。回來,坐下吧。”

我回去坐下。我在西勒擲着我的槍的沙發上坐下。我沒有把槍拿起來,我害怕。

“我沒法理解你,戴恩,”他說,“也許那是因為你不理解我。瞧那星系!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他的聲音是友好而又明智的。他的一舉一動彷彿壓根兒沒發生過什麼事,彷彿我並非是一個囚徒。可是要我忘卻並不容易,我坐在那兒,渾身發冷,滿心不快,我想只要我們在通情達理地談話,就不會發生別的事。

“星星,”我說,“散佈的星星。”

“我看到數十億又數十億的農奴、奴隸和自由民,”他緩慢地說,他的凝視顯得極為悠遠,“在他們之上是數百萬雇傭兵,一些商人,一些教堂執事,以及少數貴族。但是在最底層的是農奴、奴隸和自由民。你在他們進入大教堂時會看到他們,可你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生活的。絕望、疾病和死亡——那就是他們的生活;一小塊地或一間狹小的房間——那就是他們的世界。”

他站立起來,他似乎高大了一些。

“你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生活的,”他重複道,“我知道。你不知道從來吃不飽肚子是什麼滋味。從來吃不飽,一生一世沒吃飽過一次,我可知道。他們懂得些什麼呢?什麼都不懂,除了那些最基本的衝動之外。他們生兒育女,他們為再活上短短几年而掙扎,他們死亡。動物,比動物還糟。”他停了下來,他轉向我,他的聲音放柔和了。“要是你看到他們之中的一個,正在用一根彎曲的棍子拚死拼括地耕地,你會給他一把犁,給他一塊屬於他自己的土地嗎?要是你看到他們之中的一個,正在將放射性物質灌進火箭彈頭,直至血肉從他的骨頭上掉落,你會將他救到外面的清新空氣中來嗎?”

“會的。”我直視着他的眼睛說。

“那麼把那塊卵石給我,”他幾乎耳語般地說,“那是他們的惟一機會。”

我痛苦地掉開眼睛,我的手悄悄朝槍伸過去。

“為什麼?”我問。

“你想將它交給皇帝?他會用它幹些什麼?”

我默然不答。

“他會把布蘭庫什抓得更緊些。抑或,若它所具有的隱秘力量很大的話,他就會四下里尋找征服目標。他年事並不太高,自他曾祖父以來,皇族裏還沒有一個人進行過一次征服。他想作為征服塞耶的皇帝而永載史冊。”

“或許你寧可將它給商人吧。”

我看着他,等着。我的手朝槍挪近了一些。

“他們會賣了它。賣給某個統治者,也許是為了換取幾項授予的權力。它將落到出價最高的人手中。”

“也許你更喜歡將它捐獻給教會。”

我目光掠向別處,漲紅了臉。

“你知道,教會會將它交給世俗當局,”西勒柔聲柔氣地說,“那就是修道院院長想要做的事兒。就像他將你交給……”

“你錯了,”我冷冷地說,“出賣我的是那個年輕的神父助理。”

西勒聳聳肩。“是嗎?問題是——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站在正義、變革、進步、人道這一邊。除了……”

“誰?”我問,“有誰這麼高尚,那塊卵石惟獨可以託付給他們?”

“市民幫。”他說。

我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個名稱,但這不僅是個名稱。“他們用它來幹什麼?”

“他們將建立一個聯合的星系。沒有皇帝、獨裁者或政治寡頭。在那兒,權力將屬於……握在人民的手中。”

“一個美好的夢想,”我說,“可你的書矢口說那是不可能的。”我的手挪得更近了。

那種武器,戴恩。”

“你說什麼,你在教他們閱讀?”我趕快問。

“我們兩人沒有理由不用它來做成一件好事,”西勒聲音柔和地說,“你該知道它的價值!要是你不能賣它,那就沒有任何益處。你無法處理這麼件大事,你不知道去哪兒,見哪個人,要多大的價。你會得到的東西將只是肚子上的一個洞。”

“你不明白。”

“聽着。議會願意出高價。我可以告訴他們,那塊卵石你要賣5萬克羅納。他們會付給你這個數。或者,要是我們能夠先發現卵石的秘密,那就沒有限量了。對你它毫無價值,對你它僅僅意味着死亡和折磨。而對我和市民幫,它卻意味着生命和星系的希望。”

“你說什麼來着,”我說,“你在教他們閱讀?”

他嘆了口氣,他的眼睛警惕着。“那些動物不想學習,你知道。對他們而言思索就是異想天開。所以你所做的是你對付其他動物的那種事。你給他們一些糖果。”

“糖果?”

“一些關於順民的簡單故事:給予失敗者的成功,給予弱者的力量,給予受鄙視者的愛情……我們給他們提供的故事是:農奴推翻其主人,一變而為他們自己的統治者,擁有他們在其中工作的工廠和商店,並擁有激情……獲得強烈感受的永恆必需。”

他從放滿了小說的那些書架上挑了一本書,拿來給我。我掠眼看書時,他扭動電視機上的一個旋鈕。那本書價錢不貴,但很結實。

“……大字體,”西勒在說,“容易念,還寫得很棒,許多思想和金錢注入了這個計劃。此外,它們教給人們最具有顛覆性的思想——人的基本平等。做買賣?它們的定價遠遠低於成本,可我會將它們白送給人。我送掉了5本。你知道為什麼?喏,那就是為什麼!”他指着電視機。

一個姑娘像件古代藝術品似的被關在一塊大玻璃屏幕里,栩栩如生,翩然而動,呈鮮艷的肉紅、珊瑚紅與朦朧的黑色……這種高超的技術該用來做好事。用來做這種事情是淺薄無聊並且愚蠢的,更有甚者,那是邪惡。

米凱利斯神父有一次告訴我,除了人放到這個天體中來的或從這個天體拿出去的東西之外,沒有一樣東西是邪惡的。我所觀看的這件東西是蓄意的邪惡。邪惡被注入這件東西,以滿足觀看者。使其永遠不想要任何別的東西。那是一件玷污靈魂的黑東西;不管怎麼擦洗都永遠不會使靈魂重新變清潔。

“那就是他們想要的東西,”西勒說,“它完全是為他們構想出來的,那樣他們就不必思想了,呵……上帝!……那些動物多麼憎恨思想啊!”

我將眼睛從電視機上挪開,去看那本書。那是本故事集,是由一個無名氏工匠講述的,他的講述簡單但是老練。它們帶着讀者不假思索地進入故事,我抱着越來越大的興趣和一種慢慢形成的厭惡翻着書頁……

這本書跟帝國免費劇場沒有什麼本質區別。這些故事具有一個不道德的基調——缺乏正直行為的任何要素——使得它們也變得邪惡,也許是更大的邪惡,因為它不那麼顯而易見。

那是由百無聊賴、技巧嫻熟的頹廢派作家寫的……可非常奇怪的是,並不是修道院的純潔戒律使我合上那本書的,我合上那本書是由於出現在書頁和我眼睛之間的一個姑娘的倩影。不管她是怎麼個人,對她而言,生命並不老邁並不厭倦,情感並不是使人備受折磨的難題,愛情並不僅僅是慾望。我看見她,儀態優雅卻又充滿恐懼,美麗卻又瀕臨死亡,能夠愛並能因愛而勇敢赴死……

我突然確定無疑地知道,結局絕不會好,喜歡走極端……

西勒靠近我坐着。突然我對他感到厭惡,我不再害怕。“別靠近我!”

他抓住我的手。“你年輕、堅強,而又清白。我喜歡你,戴思。我們會成為朋友的,你和我……”

“閉嘴!”我大叫道,“讓我一個人獃著!”

他的手緊攥着我的手。“別犯傻,戴思,放聰明些。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閉嘴!”我胸膛氣炸了。我的手緊握成拳。他的臉一下失了色,現出醜惡斑駁的白色,像只蘑菇。他咬緊牙關,齒縫間進出恨恨的聲音。隨着可怕的嘎巴一聲響,他的手塌倒了。

懷着突然的厭惡,我聽任他的手落下去。他開始站起身來,他的左手難看地懸盪着,我揮起手臂朝他呼地猛掃過去,彷彿我能夠忘卻:要是我能清除掉的只是眼前那個倩影那怎麼辦。我的手背擊中他的嘴巴,他摜到房間那頭,踉蹌後退,最後撞在牆上栽倒了。我覺得自己的手就像在穢物中浸過了似的。我顫抖着狠命將手在外套上擦着。

他抬起身子,唇間狠狠吐出一連串聽不分明的話。我半蹲半站面對着他。他則靠一隻腳和一個膝頭支撐着,鮮血從他的一個嘴角流淌下來。他的眼睛是瘋狂的,他那隻好的右手一動,以快得看不分明的速度去握槍把。但我一直在望着他,我的手先動,我的槍幾乎就像活物似的急切跳入我的掌心。

西勒的身子開始動了。他的動作很緩慢,彷彿所有的時間都是他的,他費勁使兩隻腳着地,開始站起來,當他站立住時,他慢慢從外套里掏出針槍。片刻間我被驚奇攫住了,接着我按在槍機上的手指縮緊了,好像它從不需要腦子發命令似的。

毫無反應,我再次扣扳機。西勒露出惡毒的微笑。

“你真以為我會將上彈的槍還給你?”

他哈哈大笑,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更令人不快的笑聲了。我低頭看看手中的槍。我將槍翻過來,絲毫不感驚奇地看到,槍把里該上電池的地方出現一個黑色的洞。

“你這個傻瓜!”西勒乾巴巴地說,“你這個瞎了眼的大傻瓜!你還指望在外面活命呢。”他的頭朝門一撅。“我要殺死你,戴恩。我要慢慢地殺,可我現在認識你了。你個性太強,太固執。要是被你得了手,你可會把我攔腰截成兩半的。即使我打折你一條腿,你也不會告訴我去哪兒找那塊卵石,即使我將你砍成幾段。我會找到它的,它在大教堂里。”

他的眼睛在我臉上搜尋,但我不露聲色。

冷寂了一段時間的仇恨又強烈地涌回來了。“你這臭偽君子!你別裝出不知情的樣子來糊弄我。我知道你們那些修道院。潔身!禁慾!”他喉嚨深處發出作嘔的聲音。他那握槍的手揮舞着;那隻受了傷的手一個勁跟着顫搐,他的臉變得倉白。

我不顧一切、怒火中燒地把槍擲過去,明知此舉毫無用處。我聽到細小的噗的一聲,趕緊一蹲身,嗖的一聲便從頭部近處掠過,接着便是閃光槍擊中金屬的哐當聲——西勒的槍!我抬起頭朝他猛衝三步,我的頭部位置仍然很低,我看見他的槍旋轉着從他手裏飛落,於是我便縱身撲了過去。他的眼睛在槍與我之間閃着光。在我撞擊他之前他無法夠到那支槍。他揮動衣袖……我的肩膀向他腹部猛撞過去。那一下把他撞到牆上就好了。可他往後退並向左移。他踉踉蹌蹌退向牆邊,但他沒倒下來。

我手着地時腳倒沒有離地,我一邊不讓自己倒下去一邊朝他栽過去。他手裏握着一把20厘米長的鋼匕首。我必須在他站穩腳跟之前靠近他,他還沒能來得及轉過來刀刺我,我已經向他猛撲過去了。

他奮力站直身子,他已經把刀半轉過來朝向我了,他要在自已受到攻擊之前,由下手向上刺出特别致命的一刀,將他面前那個人的肚腸給捅出來。西勒曾這麼說過,我反其道而行之——我雙手併攏,成V字形伸得直挺挺的,我一心想用這個V字的頸部抓住他的腰。

“死吧!”他喘息着說,猛地一刺。可是他仍然沒有站穩,我的兩隻手插到他的腰部兩側——死死抓住不放。

我只想到那把刀,現在在離我肚皮只有幾厘米處閃爍着。我一心一意擠他的腰,竭力想使他掉落那把刀,完全忘記自己袖子裏也有一把刀了。

我對他的力氣和靈敏隱約感到驚奇。他只有一隻好手,他扭着、刺着,並往後退,可我緊緊抓住他的腰,用力越來越大,舍此之外一概不想,那幾乎送了我的命。

他的腰越來越滑溜了。那可能是汗,但不是,那是血,我前臂上隱隱的刺痛告訴我,那是我的血。在我抓住他的腰時,刀劃開了我的手臂。我加倍用力不讓他的腰扭動。骨頭開始碾到一起來了。

他發瘋似的往後掀。在我抵抗時,他就往前撲。那把刀不可阻擋地刺向我,他的膝頭朝我的腹股溝頂上來。快讓開!什麼東西發出無聲的尖叫。我往後倒下去,邊倒邊扭動身子,仍然死死抓住他的腰。

他和我一起倒下,沒法制住。他的腰扭動着,我聽到什麼東西折斷時的啪的一聲脆響。西勒倒地時大口喘着氣,他在我身邊扭動了一會。而後就一動不動了,一動不動。

我無力地小心翼翼地爬起來。他斷了腰暈過去了,要不他就在蒙我。他一動不動臉朝下躺着,我望了他一會,我喉嚨里發出呼哧呼哧的呼吸聲。我在他身邊跪下去,搖他的肩膀,他身子癱軟了。我把他朝天翻過來。

他的左手怪難看的。他的右手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懸盪着。但是,在我跪在他身邊時,我並沒有看它們。我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睜開着,朝上瞪着我,他那本來炯炯發光的淡藍色眼睛變得混濁而又晦暗,那雙曾經看得太多的眼睛已經看不到東西了。

當我的頭沉重垂下時,我看見正在他胸前盛開的那朵花,那朵在不斷擴展的猩紅底色之上盛開的黑色死亡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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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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