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我站立起來。在疲憊與自責夾攻之下,我覺得自己麻木了,處於一種感情耗竭狀態。無論他是何等樣人,無論他的動機是什麼,西勒對我是友好的。他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給了我庇護,他為我療傷,他教給我活命的本領,給他帶來死亡的本領。

死亡?只是昨天晚上——上帝!只是昨天晚上?……我以為我自己死了。我觸碰過的每一樣東西,我看過的每一樣東西,都萎蔫凋落了。我成了一個瘟疫攜帶者,儘管自己沒有受到觸動,可我身上帶着瘟疫。我沒死,可我感染了他人。死亡永遠和我在一起,可我自己並不會死。但願往後,若我能像現在希望的那樣,我會成為一個躺在地板上的沒有生命的人,可那希望是枉然的。當死亡的時刻降臨到我身上時,我惟一的念頭便是——生存。

生存?為什麼?人為何非生存不可‘若生命是悲哀、痛苦地緩慢死亡,人為何該一直養護着它,為何該無休止地將它拖到那最後的痛苦無用的日子呢’若生命毫無意義,人為何該死死纏着它,尋求意義和目的呢?死亡是惟一的結局。可我心裏什麼東西在說“活下去”,我殺人,因為我無法拒絕。

我把他留在那兒。我把他的屍體留在地板上。我本想把他放到什麼地方,將他那瞪着的眼睛合上,但我無法使自己硬着頭皮再去觸碰他。

我拾起我的閃光槍。我將一支新電池裝進槍把,我燒掉了門上的鎖,免得碰他的屍體去找鑰匙。現在我可以愛在這兒呆多久就呆多久了,那些儲藏得好好端端的食物足夠我吃的了。假如我產生過這個想法,我就馬上將它推開。我要和躺在這間華麗房間地毯上的那個死人離得遠遠的。我想要奔跑,我想要一直奔跑到自己無法再想起他,遠遠地跑到永遠無法看見自己的起點,永遠無法尋找到自己的歸路為止。

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可能辦到的。

我循着那條雜亂的走道往前走,我的鼻孔里充滿了火燒后焦枯的煙味。在一段很短的時間裏,從身後那扇打開的門墾漫出來的光照出了散佈在一處處的垃圾。但那光漸漸沒有了,黑暗越來越近了,直到把我整個兒圍在一張黑色的天鵝絨網中。我竭力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一腳高一腳低、磕磕絆絆地走,撲面的灰塵嗆得我直咳嗽,最後我突然止步,一動不動在靜夜中站住了,我意識到自己在這兒花上一生的時間都不會找到出路。

我在那兒站立了很長時間。最後我向地面俯下身去,在垃圾中四處摸索。我拾起幾片塑料,又將它們擲了。一個長着許多條腿的毛茸茸的小東西在我手上飛快爬了過去。我打了個哆嗦,站起身,神經質地將手在外套上擦着。我不得不硬着頭皮再次跪到地面上,將手伸進塵土和垃圾之中。

我終於找到了我要找的東西——一塊不長的佈滿灰塵的厚干木板。我把槍口靠近木板一頭,扣動了槍機。在藍色的閃光中木板冒煙並燃起火焰,地上躥起幾處火苗,我用腳把它們踩滅。

舉着那個微光閃爍的火炬,我走得比較快了。幾分鐘后我走過西勒封掉書店後門的那個地方。他做得對,那火沒靠近牆壁就熄滅了。但這兒並無出口,那扇被封掉的門沒人動過。什麼地方必定另有出路,西勒就出去過。

我着地時撞了頭,我失去了知覺。他把我拖到裏面。他對我撒了謊。

為什麼?除了西勒其人陰險狡猾、老謀深算之外,沒有任何說得過去的理由。在撒個謊照樣能對付,而且還能佔個料想不到的便宜時,為何要說真話呢?他要我覺得不安全,並完全依賴他。也許他認為知道大教堂離得很近就會給我力量。也許是會。可現在知道大教堂近在眼前卻使我失去了力量。我無力地斜着身子,背靠着那座建築的外牆。

西勒想要什麼?多半是那塊卵石。他要卵石,可他死了,就像那幾個想要卵石卻丟了性命的雇傭兵一樣。剎那間我心想把那卵石給了他就好了,接着我便想起他的殘忍、他的貪婪。他是為了他自己才要它的。他會為了自己而使用它,要是他能夠的話。即使市民幫是西勒的主人,西勒也不會交給他們,只有在西勒發現它毫無用處的時候市民幫才會得到它。

那塊卵石是致人於死命的東西。它已經殺死了5個人,我屈指能數的5個人。要是西勒這話並非也是說謊,那它在到那個姑娘手裏之前業已殺死過更多的人。我閉上了眼睛。就讓卵石在它所在的地方獃著吧。殺的人已經夠多啦。

我睜開眼睛,用力推了一把,使自己不再靠住那堵牆。我不能呆在這兒。這兒很危險,靠近大教堂。我必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睡上一覺。時值夜晚,我為此欣慰。

好奇心引我沿着那條街朝大教堂走去,我要最後看一眼那個我將永遠視為自己的家的地方。也許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看到它了。我快步走向岔路口。

那是個錯誤。側面那條街是黑暗的,但岔路口卻亮亮堂堂,大教堂里的夜晚燈火映照着它。我一腳跨出去走到那條街上,就看到街另一邊一個像燃熾着的煤塊似的亮東西飄浮

邊那些黑黝黝的房子一掠而過。筆直地跑我無法甩掉他們,但是,只要我不斷地跑,他們也無法抓住我。他們無法截我的腳。我害怕那些黑洞洞的不熟悉的窄弄堂,我不熟悉。那些雇傭兵卻熟悉它們。他們知道哪條是走得通的,哪條是死胡同,是逮傻瓜的陷阱。但是他們最終會抓住我,除非我不光是靠跑。

我轉過一個拐角,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我的槍在我手裏。他們就在我身後近處。我扣動扳機,朝那條街接連射出兩束電光。腳步聲停住了,而後是躡手躡腳地走。我悄悄跑掉。

我跑過兩個街區,吶喊聲才又響起。我那粗重的呼吸緩和下來了;我的心跳也放慢了一點。但是,餘下的路並不如我所指望的那樣容易對付。我意識到自己就快精疲力竭了。

我跑着,雖然我的身體隨時要倒下去,可奇怪的是,我的心冷靜而又鎮定。黑暗的街道一條條過去。找個藏身之地,找個藏身之地。這就是奔跑的節奏,令人不愉快的無望的節奏。西勒會知道躲在哪兒的。兩邊的建築物不那麼看不分明了。街道好像亮了一些。假如我對這些蛇一般曲曲折折的弄堂稍稍有所了解,我就能甩掉那些雇傭兵,溜之大吉。那條街更亮了;前面的天空在城市燈火較為明亮的地段映照下泛出亮光。要是他們在那兒抓住我,我就沒機會了,壓根兒沒機會了。

我不顧一切鑽進了一條小弄,就像是潛入一個黑色的池塘。我邊跑邊依稀聽得身後一個聲音在喊:“他跑到哪裏去啦!散開!給他迎面痛擊……”那聲音消失了。

我奔跑着的雙腳撞到了什麼東西,那東西發出鏗然一響並開始翻倒。我覺得它在黑暗中滾動和顛跳。我雙臂舍抱住光溜榴圓滾滾的金屬。我倒下去,翻滾,那隻筒被我用雙臂抱着。

我不吭一聲將筒立直,摸索着向前走。走上前只幾步,我的手就碰到了牆。我摸索着走到一邊,而後走到另一邊,我意識到我的運氣已經一點不剩了。那堵牆沒有任何缺口,它兩邊都和房子相連,我挑選了一條死胡同。

我抬起頭來看時,我的呼吸簡直成了喉嚨里的火焰。在我頭頂上方1米多處,墨黑的牆壁連着黑得較淡的天空。我面對的並不是一座建築的後背。那是一堵牆,上面還建有一個頂。

我跳起來。我的手指碰到牆頂滑落了下來,我又跌下去倒在衚衕里。我拚命再跳,這次手指扒住了。我久久懸挂在那兒沒力氣動一動,我覺得手指的力量就要耗盡了。接着,我慢慢地、痛苦地將身子縮上去,最後兩條胳膊夠到了牆頂上。我又吸口氣。

我小心翼翼,憋足力氣,將身體一下翻到上面。翻上了牆,我的手指再也扒不住了。我滾過牆頂邊緣掉進一個黑乎乎的深坑。

我睜開眼睛時,發覺自己正瞪着天空。天仍是黑的。一連串奇特的聲音傳到我的耳際。非常遙遠,或非常輕柔,我起先聽不分明,而後我便意識到那是什麼聲音,我此時身在什麼地方,以及眼下發生的是什麼事了。那聲音很近,那是一雙鞋踩在行人路上的輕微聲音。它們在牆的另一邊,正越走越近。

我站立起來,覺得出奇的平靜。我一動不動默默透過黑暗窺看。我好像處身於某種四面閉合的院子裏。院子是經過鋪砌的,其地面高於牆壁另一邊的地面。牆頂高度正好齊我的肩。

一條衚衕。我小心翼翼慢慢走出去。到走近那條街時,黑暗已不那麼深濃了。我呆在陰影中,觀望街的兩頭,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盡我所能看清楚些。街上好像空蕩蕩的。我遲疑片刻,聳了聳肩。時間可比謹慎更寶貴啊。

我跨出衚衕時並沒有喊聲來迎接我,也沒有致命的閃光來給我的出來處打標記。我沿着街邊走,緊靠着那些建築物,深深地呼吸着。我吸進去的空氣可不是平常的空氣;我的肺受到了令人振奮的安全感的刺激。我朝前面的光亮走去,現在光亮並不意味着危險了。光亮意味着不會認識我的那些人,意味着燈火、歡笑和生活。我在黑暗中呆膩了,我厭倦了躲藏和仇恨,最主要的是我厭惡死亡。

要走幾分鐘才能到那片燈火的邊緣。我沒有聽到身後有任何聲音。那些房屋漸漸讓位給更大、更新而且更加豪華的複合型住宅。這些住宅被一些小店鋪所取代,但它們是黑洞洞的。燈光來自再前面的那些更大的處所。閃閃發光的招牌,五光十色的誘人裝飾物,使它們呈現出一片璀璨。從它們洞開的大門裏,明亮的光流傾瀉到街上。

我想得對。從這些處所傳來喧鬧的歡笑聲,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歡笑,傳來杯盞的叮噹聲,傳來一片由許多聲音混合而成的嘈雜聲。我停下來四下里觀望。街上有幾個行人,有的從一扇門裏出來,又走進另一扇門裏去,有的是目標明確地朝某個目的地走去。

一個身穿制服的雇傭兵打一扇門裏出來,跨到夜色之中,像貓頭鷹似的對我眨巴眼睛,他那身制服儘管凌亂不整,但其猩紅和金黃的色彩仍然顯得明亮耀眼。他看出了我所穿的黑制服,這時他便站直身子,背一挺,走開了。一艘太空船在黑夜中閃着光,翼片緩緩轉動着,從天上徐徐飄落下來。

我望着,這地方真奇特,真可愛,真令人驚嘆。我是個跟它沾不上邊、孤孤零零、沒人需要的異邦人。

我慢慢向一個較小的處所走去。它看上去不像別的地方那樣擠滿人,而且從裏面飄出的音樂比較柔和,更具有個性。我在門口停了步,眼睛在燈光里眨巴着。裏面模模糊糊,看不大清楚,但我現在能夠清晰地聽出一把弦樂器的叮咚聲,以及一個低低的聲音在輕柔地唱……

“星星是我家,

我再也看不到它,

它們消失在臻黑的夜

樂聲中斷了。輕柔的歌聲沉寂了。當我的眼睛漸漸習慣於燈光時,我看到靠近我的幾個男人已經轉過臉來瞪眼看着我,他們的臉是僵硬的,不友好的。我的目光飄向坐在屋子後部一張桌子上的那個姑娘。她手裏握着一把長頸寬身的木頭樂器。那樂器有六根弦。我們四目相對時,她的手指劃過琴弦,發出了一串輕輕的此起彼落的不諧和音。她的眼睛是藍色的,顯得很深沉。

我一驚。剎那間她使我想起了——不過西勒稱之為芙莉達的那個姑娘頭髮是淡顏色的。這個姑娘還個子小些,而且沒那麼美——抑或我此時正在想那是美吧?眼前的她確實很可愛,她那披拂在肩上的深棕色頭髮,她那籠覆在藍得令人驚訝的眼睛之上,呈弓形的深色眉毛——一條稍有點揚起和彎曲,她那筆直的短鼻子,她那鮮艷豐滿的紅嘴唇,她的臉龐與下巴順暢地流向由絢麗的黃色外農襯托出來的裸露的雪白雙肩……

不,這不是芙莉達,沒有真正相像的地方。除了她在這兒看上去就像芙莉達在太教堂里那樣不得其所之外。那時我即刻知道美莉達是貴族。對這個姑娘,我沒那麼有把握。但是,她身上有股勃發的生氣,在她的姿態中,在她輕觸琴弦的纖纖素手間,在她臉上,在她的跟睛里。她充滿活力!別人可以感覺到它,就像感覺得到火焰的溫暖一樣。活力從她身上輻射出來,也許那些身穿制服的男人,之所以站在或坐在椅子上,或者站在或坐在地板上,在她四周密匝匝圍成一圈,其原因即在於此吧。

她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我,她的眼睛因思索而眯了起來。她的眼睛睜大了,轉開去察看那個房間,她的手指劃過琴弦。在琴弦發出低沉而又清晰的樂音時,她捲曲嘴唇,發出了一個作弄人的微笑。

“星星,星星,敷以百萬計的星星

它們照耀每一個地方。

世界,世界,敷以百萬計的世界

歸來吧,噢,我的郎。

歸來吧,歸來吧,噢,我的郎

無論你會流浪何方。

我的懷抱比星星更寬廣

歡迎你回家,我的郎。”

她向我張開雙臂。房間裏響起鬨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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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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