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視察旅行,那是他的借口。我們所處的軌道非常高,威脅不了布蘭庫什,也不會受到來自軌道火箭的任何危險。那也使對準法庭變得非常困難。我們幾乎夠不到你,你知道。即便在我拉動時,我也無法確定我已經夠到你了,或者你會活着來到這兒。”
“你不必那麼做,”我說,“你可以把我留在那兒。”
“讓你泄露卵石的秘密?我們不能那樣做。”她的微笑是並不坦誠的。
“那你還沒有解讀過它的秘密?”
她搖搖頭,“你冒了可怕的險。你無法確信大主教會進行干預,或者確信他具有拯救你的力量。”
“是的,我無法確信,但是我對此抱有信心,我知道大主教就在布蘭庫什附近。西勒告訴過我,薩巴蒂尼對院長提起過他,但是我忘了,直到我想方設法要搞清楚哪股力量在暗中活動時才記起來。當我否定了所有其他力量之後,留下來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教會。你必定是為大主教工作的,而且你必定具有這個能力,因為沒有這東西,你即使能夠潛入薩巴蒂尼關押我的古堡,也無法在我昏迷后把我弄出來。”我指了指那台機器。“再說你送給費爾斯庫的那張條子。我很長時間不明白‘i’上面那個小圓圈的意思。後來我才想到這是教會的標誌,是你證實信息確鑿的方法。”
“儘管如此,這還是一次可怕的冒險。”她皺着眉頭。“你可能判斷錯誤,抑或大主教可能作出不干預的決定。他幾乎作出這樣的決定了,你知道,公開干預並顯露教會所具有的力量,那是完全違背他的原則和政策的。”
“我之所以將事情抖摟出來,原因即在於此。我必須破釜沉舟將此事公開化,否則他絕不會進行干預。我必須使事情成為個我和卵石密不可分的問題。我冒的險並不大,我所過的生活只有在我沒有得到答案的時候才有價值。”
“你解讀了卵石的奧秘,這是真的還是只嚇唬嚇唬人的?”
“兼而有之,”我說,“我可以將我所知的關於卵石的一切告訴皇帝,那對他不會有什麼幫助。它也不會對大主教有什麼幫助,不會以他所指望的方式幫助他。所有的痛苦和死亡全都是枉然的。”
“呵,威廉!”她說。她的眼睛變得陰暗了。
我想要奔向她,用雙臂擁抱她,緊緊地擁抱,使悲傷永遠無法再侵襲她。但是我沒有這個權利,我害怕,對我們之間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的意識就像一堵牆,將我們隔開了。我無法移動身子。
我倒是仔細察看起那台機器來,那台機器幾乎跟大教堂控制室里那台完全一模一樣。“奇怪,”我說,“這台機器的可及距離竟會這麼大。”
“大主教是從1000個天體裏選擇技師和機器的。動力得到增強;有缺點的部件被更換。這種機器就是以這個方式工作的——我們以為。你們教堂的機器只使用了它的潛力的一小部分。”
我點了點頭:“這兒所有其他的機器呢?”
“那些機器也行。大主教是教會首腦,它是種種奇迹的保護人。他所能顯現的奇迹是奇妙而又不可思議的。”
“可他無法幫助一個被撕裂了的、正在流血的星系。”
“那不是他的職責,”勞莉平靜地說,“他的職責是保護人類的遺產,直至人類成熟期的來到。他不會將這些東西像給孩子們玩具似的隨便給人的,那些東西威力太大了。想想看,要是這些東西落到薩巴蒂尼、西勒或布蘭庫什皇帝這樣的人手裏……”
“也許,”我聳了聳肩說,“也許,我見到大主教時就要給他說說這些事。”
她開口要說些什麼,可又停住了。我望着她,我的心隱隱作痛。
“勞莉,”我說,“勞莉……”
她幾乎是急切地很快抬起頭來看:“怎麼?”
“沒什麼。”我說。
我們默然。
“卵石的奧秘何在?”勞莉最後說,“你願意告訴我嗎。威廉?”
“那是有代價的。”
她將我的臉仔細看了一會,“什麼價?”
“在我見到大主教時我會告訴他的,那不會傷害任何人或者牽扯到任何別的人。它所要求的只是做出一個小小的努力,可我在見到他之前是不會說的。”
她若有所思。“別要求諸如生命和自由之類的東西,威廉。他是一個非常好心的人。不管怎麼,他是會給你生命和自由的。可你現在願意將卵石的奧秘告訴我嗎?”
我遲疑不決,我知道我正在危及一樣我所想要的東西——一樣現在我有機會得到的東西。我說:“要是你答應不把它告訴任何人,連大主教都不告訴,在我和他作成交易之前,尤其不能對大主教說。”
她高高地朝後仰着頭。我可以看到她那呈弓形的美麗白皙的喉嚨,“我答應。”
“我不告訴你,”我說。她的臉垂落下來了。“我要讓你親眼看到,把卵石拿來。”
她轉身從一扇金屬門走出去,我一個人被留了下來。我再次察看那個房間,這次我注意到每堵牆上都裝有一塊金屬擋板。我走向一面牆上的擋板,仔細審視,並卸去夾頭上的螺絲,讓擋板掉落下來,那是塊窗板。透過一扇明凈的窗子,一片天鵝絨般平滑的黑色原野展現在我的眼前,其上點綴着色彩繽紛、閃閃發光的寶石火。那片原野並不大得令人吃驚,那是一幅圖畫;沒有深遠的感覺。那兒就是空間,近在咫尺,那些寶石散佈其上,寶石後面是一片遼闊的飄着雲朵的燦爛的白色,宛如跨越星系的一座巨大的橋樑,等待着一位巨人之足的踩踏。但是,那些巨人現在已經走了,很久之前就已走了,惟有一些矮人在眾星之間爬行。
星星離得那麼近,我可以伸出手去為勞莉摘取一顆,星光並沒有她的眼睛那麼明亮。對美的渴望使我的喉嚨作起痛來。
我關上窗板,把螺絲擰緊,又走到房間對面另一塊擋板前。一會兒后那塊擋板滑移開去,我尖叫着掉進漫長的黑夜。
我的震驚慢慢平息下來了。我那發白的雙手從牆上的扶手上鬆開了,我硬着頭皮再看。布蘭庫什就在下面,一個飄浮在黑色海洋里的藍綠色球體,那些大洋和小湖泊閃射着陽光,從極地冰蓋上反射出來的陽光令人為之目眩。部分球體處在陰影之中,圍繞東部邊緣一片新月狀的夜,在那兒我可以看到一座城市模糊的閃光,那座城市聳立於在它之上的一個霧蒙蒙的半球體裏。當它無聲無息地滑移開去時,我尋思它是否就是帝城。
當我克服了自己正在掉落的幻覺之後,那個球體也變得美麗了。那是個神話般的天體,它跟其他天體不一樣,其他天體的美是一種不同的美,冰冷卻又永恆。而它卻溫暖、生動而又小巧。這是一個家園,生命生於其上,育於其上,活於其上,死於其上,卻從來沒有看到過它的真實面貌,所以他們也糟蹋它。
片刻時間裏我看到了它的人為的樣子,一座堡壘,冰冷、灰暗而又龐大,少數幾個人坐在頂層房間裏,太陽溫暖着他們,而人類的其餘部分卻擁擠在下面的潮濕和寒冷之中,像白色的蠕蟲在一起扭動。他們貧困、無知、沒有感覺,那是並不令人驚訝的。
我知道,有朝一日,那座堡壘會倒塌。有朝一日,那些灰暗的牆壁會搖晃坍塌化為鳥有,太陽會照到下面最低層的地牢裏,清除其污穢。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做我力所能及的使那一天早日到來的事情了。
“威廉。”勞莉說。
我大吃一驚,轉過身來,我沒聽見她回來。她站在房間中央,向我伸出拿着卵石的手,她的眼睛望着我的臉。我重新轉向窗板,將它復歸原處,上好螺絲,然後又轉向勞莉。
“將它放在那個機器上。”
她輕輕將它放下。卵石擱在機器邊上,純凈透明,呈蛋形。我們凝視着它,又一起抬起眼睛,彼此對視着。
我愛你,勞莉。我想。我愛你,我愛你。但那個想法是痛苦無望的。
勞莉的臉上泛起紅暈,低下了眼睛。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說,“你能聽到內心的思想。”
“有時能聽到,”她說,“當心靈開放的時候。”
“就像現在這樣。”
“是的。”
“試試那塊卵石,將你的心儘力推向它,請求它對你說
沒有一個能做你我所能做的事。”當她的熱情退潮時,她靜默了一會,“可是,它不會帶來任何好處,對嗎?”她指了指卵石,“它無法幫助我們。”
“不能直接幫助,”我說,“告訴我,勞莉,在你第一次看到我時,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不知道。”她說。她說的是實話,我為此非常高興。
“可後來你搞清楚了,”我說,“你是靠了這個的幫助才從薩巴蒂尼手裏救了我的。”我指指那台機器。
她點了點頭。“我們正在找芙麗達,你知道,可我們找到她時為時已晚了。但是你在那兒,我們已經搞清楚你是什麼人了,救你很重要,我自告奮勇上了路。”
“芙麗達是為你工作的?”
“是的。市民幫以為她是他們的代理人之一,可她是為我們工作的。她要把卵石拿來給我,但她還沒找到我就落進了陷阱。你就被牽扯到這件事裏來了。”
“你就是接頭人,”我說。她點點頭,“你唱那些歌,原因就在這兒,主要原因。想要傳遞任何信息或想要得到的指示的人就得從一個館子走到另一個館子,直到聽到有人在唱那些歌。”
“是的。”她說。她的眼睛目光堅定。
“費爾斯庫,”我說,“他也是為你工作的。”
“是。他會將你帶到這條船上來,或者確保你來到這兒。可皇帝的雇傭兵偶然找他去詢問些事。他們沒有了解到任何東西,他被釋放了。來吧,你或許累了,我帶你到可以睡覺的地方去吧。”
我跟着她沿着一條條狹窄的走道走去,我猜想是走向船的後部。我們打幾個銀色和黑色的太空人身邊走過,他們畢恭畢敬地朝勞莉鞠躬,並草草了事地對我點點頭。
勞莉在一扇門前停步,將門滑移開。裏面是一間小艙室,艙室里有一張小床和一張椅子、一個臉盆架,別的就什麼也沒有了。
“我們缺少生活空間,”勞莉歉疚地說,“威廉……”
“怎麼?”我說。
“薩巴蒂尼真的死了?我想過這事,我無法想像他死了。”
“他是死了,”我嘆了口氣說。
我把發生的事情,以及他是怎麼死的跟她說了。
她沉思着。“那個可怕的不幸福的人,”她說,“可你為何將他誘進那座倉庫呢?這你可沒有告訴我,我知道你並不是為了報復才這麼做的。”
“我回到你住處,發現你不在了。我以為是他把你抓走了。”我說。想說假話是沒有意思的。
“呵。”她說。她開始轉開身子。
“勞莉。”我說。
“怎麼?”
我猶豫不決,“我在地牢裏時你來救我,那只是為了那塊卵石?”
“不。”她說。她又轉過去一點。
“勞莉。”我說。
“怎麼?”
“對不起,我給你寫了那張條子,那是不必要的。”
“不。”她說。
“這事你會原諒我嗎?”我低聲下氣地問,我心裏對她太親了。
她挖苦地一笑,“我早就原諒你了。”
“勞莉。”我說,為了在我會改變主意之前把心裏的話全說出來,我一口氣說了下面的話:“你為什麼干這事,你為什麼摻和在這種事情里?”
“因為我想要,”她緩緩地說,“因為那是我的職責。”
“對誰的職責?”我問。那聲音幾乎是呻吟。
“對人民,對大主教。”
“你不該做這事。”
“這種事我做得不多。芙麗達做得多得多。”
“可……”我開始說了卻又打住。
無望的話。我愛你,勞莉。
我愛你,威廉,
這話在我心裏清晰而又響亮地回蕩着;我的心在胸膛里作痛。我們之間已不存在牆壁;堡壘倒塌了。然而,當我仔細看她的臉時,我看見地的臉蒼白而又難受。
“那太可怕了,是嗎?”她柔和地說。
“並不是非如此不可,”我說,“這本來會成為世界上最奇妙的事的。具有我們所擁有的東西,我們本來可以比以往任何人都更加幸福,也許除了很久之前那些越過許多時代和光年對我們說話的人之外。”
“是的。”她說。
“告訴我,勞莉,”我艱難地說,“告訴我那壓根兒是誤解。告訴我你只是在扮演一個角色”
但是她搖着頭,她的眼睛顯出悲傷顯出蒼老,充滿憐憫,也許還含有某種別的東西,那就是希望。“我不會裝假,威廉,這你知道,對你說假話不會有任何好處。在下面那個地方,或者在任何天體上,對一個女人來說是沒有其他容身之地的。我所做的是非做不可之事。有時候那種事並不愉快,但是,其他人也做不愉快的事,他們還做更糟糕的事。我了解到了以任何其他方式都不可能了解到的情況。比如,我了解到在你去找卵石時皇帝的雇傭兵並沒有抓到你,我並不為自己難過。我只是為你難過。這樣一來事情就大不一樣了,是嗎?”
“是的。”我有氣無力地說。
她站着看了我一會,眼睛裏含着悲傷,默不作聲。“晚安,威廉。”
我一句話都沒說。在我們之間牆壁又豎立起來了,比以前更加堅牢。我們用愛情將牆壁推倒,又用話語將它們重新砌築起來。
我躺在小床上,面孔轉向牆壁,但過了很久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