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分裂
他從來沒見過他們如此恐慌。
他們已經到了另一間實驗室繼續工作,有消息從前台傳來。梅格伊拉接的電話,她纖細白嫩的手指緊緊握住白色的話筒,半天沒放下來。出事了。
勞萊斯站起來,有些生氣,同時有些警覺。他從他女兒手裏拽過來電話,交代了幾句,馬上扯下橡膠手套,露出枯瘦的手指,把手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邁着大步走出去處理,拐杖“咚咚”地落在地板上。
基恩問出了什麼事,語氣裏帶着些許關切,含着善意,自己也不免吃了一驚。
梅格伊拉三言兩語就打發了他,說沒什麼事,這倒也在基恩意料之中。她美艷絕倫,聰明絕頂,什麼也不缺。
實驗室經過了嚴格的消毒,潔凈異常,而這些人冷冷的面孔和話語更使得實驗室顯得冰冷。
一切都再清晰不過,基恩只不過是一隻寵物,他們忍受着他,給他國王一樣的待遇,但是這一切只不過是要滿足他們的願望。而現在,一切都變了。
勞萊斯和梅格伊拉急匆匆地走進一間大會議室,把門狠狠地關上,保安把基恩擋在了外面。
出什麼事了?我們能利用這個機會嗎?
他的記憶里有那麼多的洞,那麼多又深又暗的溝,還有很多聲音在腦海里迴響。只要能再知道得多一點,他也許就能更明白些。是留下來,還是像以前那樣逃走?
我們不是犧牲品。
隱隱傳來機器轉動的聲音,滑輪和馬達“嗡嗡”的作響,大廳盡頭的電梯正在動。這是他的機會嗎?
他徘徊着,離開會議室,看着電梯門。電梯的門閃亮,可以照見人,門開了,基恩吃驚地看到塞維奇從裏面走了出來。
塞維奇的臉上愁雲密佈,他周圍的人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裏去,其中有一個受了重傷。臉頰紅腫被打得出了血,一隻眼睛腫了。
基恩問他,“你去哪兒了?怎麼沒看見你。”塞維奇聽到他的聲音,很吃驚。
塞維奇滿臉愁雲。因為什麼事?他手裏緊緊地攥着一支褶皺的袋子,袋子裏的紙窸窣作響,他的手在抖。
“我有差事要辦。”
“沒有人去辦嗎?”
塞維奇這才認真着看了看他說:“我們就是辦事的人。”
要讓他六神無主,讓他驚慌失措。
他讓塞維奇看着大廳的盡頭,一臉陰沉地說:“他們在等你。”
塞維奇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腦子也不轉了。他看看關着的會議室大門,感到步履維艱。心裏充滿了恐懼,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會是什麼。
他仍然對基恩充滿着警惕,不知道該不該信任他,該信任他多少,他盡量顯得鎮定,但是聲音還是止不住發顫,“你來嗎?”
他該怎麼回答?不能承認他們沒讓他進。“不,”基恩說,“我有工作要做,梅格伊拉要我去另一間辦公室把我們最新的實驗結果保存下來,但是我不知道我把她的鑰匙放哪兒了。”
塞維奇仍然猶豫着,基恩看到了機會說:“也許你能幫我。”
塞維奇看了看手裏,他手裏拿着塑料通行卡,通行卡掛在一個鐵環上,堅守着秘密。
他馬上把通行卡揣了起來說:“不行,我不能給你這個。”
他繼續朝會議室走去。
基恩沒有放棄。“我不需要門卡,”他肯定地說,“我只需要有個人給我開門。而且,你也清楚,我一個人無法繼續我們的工作。”
塞維奇退縮了。到底出了什麼事?這是整個事情的關鍵。
他皺着眉,撓了撓頭,手指在額頭上搓來搓去,太難決定,乾脆就接受他的建議好了。“出來一個跟他去,給他開門。”
受了傷,個子瘦瘦的那個人站出來,但是塞維奇說,“你別去。”
他選好了人,基恩謝過他,那個保安緊緊地跟着他,塞維奇對他說:“不要離開他的左右。”
塞維奇邁向他的命運之門,大門吱嘎開了,會議室里馬上響起三個人的爭論聲。
“基恩真的找到了另一個。”塞維奇宣佈。
“誰的?”勞萊斯生氣地問。
“我的。”
大門關上,聲音聽不到了。勞萊斯和梅格伊拉知道塞維奇進來,但是都沒有站起來。
我們找到了另一個?
基恩看了看他的這個隨從,但是知道從他哪兒什麼也不會知道。他不在徘徊。他沒機會偷聽他們,企圖偷聽也很愚蠢,他得去別的地方找答案。
保安留神盯着他,但是什麼也沒說,等着他的命令。
他們默不作聲,一起上了電梯,到了三十五層。保安很機警,受過良好訓練,並沒有花時間去數樓層,他看着基恩,一直看着他。最後他們來到一扇黑漆漆的大門前面。
保安刷了一下卡,門鎖上耀眼的紅燈變成了柔和的綠燈。
保安推門走進去,基恩站在門口。房間裏只有一台電腦、一張桌子、一部電話、幾本書、大量的圖表、病歷記錄,掛了滿滿兩面牆。
另外還有兩扇門。保安確定門鎖好了,然後站在角落裏等着。
他在幹什麼?
“你要看着我工作嗎?
保安像一根石柱一樣站着一動不動。
他必須離開。
“我能去哪兒?穿過我打不開的門?滾出去,你忘了我要成為誰了嗎?”
那個人猶豫不決,揣測着基恩的話。基恩沒在理他,忙着自己的事。他走到大硬木桌子后坐下,開始在電腦前工作,頭也不回一下。
保安一開始沒有動,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他仔細地盯着基恩,找機會放鬆了一下。過一會兒,他確定門真的鎖好了,便朝出口走去。一邊走,一邊說,他就在外面。
門關上了,基恩思索着。這個房間有什麼古怪,為什麼他們原來不想讓他進來?
他看着牆上一層又一層的圖表和記錄,它們不是基因實驗的結果,是胚胎記錄,是命運圖譜。
他們仔細研究了一千個胚胎,繪出圖譜,來表明哪些細胞在基因的影響下會成為未來身體的哪一部分。
構成人體肌肉的基因數量還不到他全部DNA數量的百分之十。其他的似乎看起來很多餘,但是仔細地貼近了看,就會發現,混亂之中隱含着秩序,為了一個簡單明確的目的——記憶。
麗塔所說的DNA鏈條中發生的幾百萬次突變就是記憶。基恩知道創造一個人就像洗兩副撲克牌。精子細胞不含人體細胞的全部染色體,它們經過篩選形成自己新的二十三對染色體。基因發生重組,細胞經過減數分裂,記憶就被存儲起來,等待着被閱讀,生成胚胎意識,兒童的記憶是從孕期就開始的。
但是大腦中的記憶並不能像錄像帶一樣回放。記憶就像地圖一樣,地圖上的每一座城鎮代表一種顏色、一個形狀或一種氣味。遺傳記憶將一副地圖投射在發展中的胎兒大腦中,地圖上標註着通往各記憶要素的路徑,但是為了簡便起見,城鎮的名字、各項記憶要素並不在圖上。
孩子慢慢長大,他的經歷把城鎮的名字,連同它們的顏色、形狀、以及氣味填入圖中,將地圖繪製完畢,重現記憶的全貌和與其相關的人。
基恩現在明白了為什麼會有溝,為什麼塞維奇和勞萊斯那麼擔心他們的方法會失敗,使阿薩納特無法完整地繼續活下去。
如果一個子孫缺少某一項經歷,沒能把主要要素填入圖中,假如他碰巧色盲,那麼整副記憶地圖將無法重新恢復,那麼它將在血脈中永遠消失。
但是他有一點不明白,他們怎麼能肯定基克拉迪能夠阻止記憶的擴散消失?這似乎是一個很絕望的舉動。
基恩把注意力轉向胚胎成長超頻率音響圖譜,仔細地看着,不僅駭然。
每一胚胎都是他的。每個胎兒都是畸形的,胳膊沒長對地方,有腿沒腳,這都是勞萊斯實驗的結果,勞萊斯試圖增加DNA的記憶承載量,而實驗結果卻是如此的殘忍,令人感到噁心。
他把他的病歷從牆上摘下來,仔細看。基恩是阿薩納特最有野心的實驗,也是他最大的冒險。
雖然女性不製造遺傳記憶,卻可以保存她們父輩的記憶。阿薩納特儘可能詳細地記載着基克拉迪的子嗣,預測着他的歸來。圖上標註的這一條血脈就是他的母親。
他所懷疑的一切都得到了證實,實驗的目的是要製造一個混血兒,基克拉迪的身體與阿薩納特的頭腦的結合體。一個不需要依靠藥劑就可以獲得永生的人。
從牆上的圖譜看,胚胎經過了連續重複的實驗,基克拉迪的記憶已經被成功地從他的DNA中分離出來,留下來的是阿薩納特的基因和基克拉迪的再生基因。
通過推斷,他明白了為什麼他自己的記憶中有那麼多無法解釋的空洞,為什麼這些記憶空洞正在塌陷。三千年的生活正在消亡,在他腦中倒塌。他每往後退一步,它就坍塌一點兒。他知道一個地方曾經有過一副絢麗的畫面,可等他到了那個地方,他見到的將只是一片漆黑。他心裏的燈似乎正一盞盞地熄滅。
不過有一點他能確定,他對於整個實驗來說至關重要,他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的天性傾向於阿薩納特,阿薩納特做到了這一點,但是實驗引出基克拉迪目的是要消滅他,可是實驗也使他感到在某種意義上他就是基克拉迪,雖然感覺是暫時的,不穩定。
事實上,他就是基克拉迪與阿薩納特戰爭的陰影,這是第七次較量。一場持續了三千年的戰爭在他身上發生着,他就是戰場。
記錄上還清楚表明,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正在忍受着內心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