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第十二節

“老師,你有幾年的劍道經驗?”

聖母瑪利亞問,我回答說只有高中時稍微涉獵過。她說她從四歲開始學劍道,大學也參加了劍道社。

“大學時每天都在數學和劍道之間打轉,我一直很喜歡計算,現在只要給我紙跟筆,我就會花好幾個小時開始解數學題目,今天在來這裏的電車上也是在解題。”聖母瑪利亞用右手在半空中寫着算式說,“我很奇怪吧?”

“不,不會。”

我心想她還真奇怪,但仍然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

“老師來奈良多久了?”

“剛來沒多久,大約三個禮拜。”

“擔任班主任了嗎?”

“有,擔任一年級的班主任,教二年級的物理和化學。”

“既然是一年級的班級,學生都很可愛吧?”

“不,一點都不可愛,個個都很難纏。”

我回答得很認真,聖母瑪利亞卻當成玩笑,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去過奈良公園或春日大社嗎?”

“嗯,去散步過好幾次,因為在住處附近。”

“老師應該喜歡鹿吧?”

突然出現鹿的話題,我有點驚慌,但應該是因為我住在奈良,她才好意地問我吧。當然,我很高興聖母瑪利亞對我的關心,但鹿無論到哪還是鹿。我老實回答她不喜歡,她不解地問討厭鹿的什麼。我總不能告訴她,討厭鹿會說話,所以我回答說我不喜歡鹿的厚顏無恥。聖母瑪利亞說她也不太喜歡鹿,因為鹿會咬她的衣服。我們兩人在奇妙的地方有了共識,不過我不知道鹿在什麼情況下會咬人的衣服。

聖母瑪利亞說她不喜歡鹿,但是很喜歡奈良的寺廟。據她說,同樣是古老的神社、寺廟,跟京都比起來,還是奈良的比較雄偉壯觀。她還說跟我在學校走廊碰到那一天,她也是去參觀過東大寺的大佛后,才來參加三校的定期例會的。當她聽說東大寺的大佛直立起來有三十米高時,就開始計算大佛的腳程有多快,結果算出走到東京大約要七小時。

“我很奇怪吧?”

聖母瑪利亞拿着杯子,害羞地笑了起來。她從剛才一杯接一杯地幹着啤酒,修長的頸子卻還是白皙得耀眼,不愧是運動健將。

這一桌還有另一個人,這個繼聖母瑪利亞之後自我介紹的人,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是大阪女學館的南場。”便垂下了他那顆大頭。南場頭頂上的頭髮濃密得可怕,活像把硬毛刷子。他的年紀大約三十五歲,頭部、肩膀、胸部等身上所有零件都很龐大,但是身高不高,比例看起來很差,就像因為地底下的土太硬,只好橫向成長的白蘿蔔;不過他的肌膚曬得很黑,所以用白蘿蔔來形容他似乎有些突兀。

南場老師自我介紹之後,不斷重複地說:“奈良之前沒有顧問,都是我和長岡老師兩人作準備,這次多了老師,輕鬆多了,太好了。”好像在責怪以前都沒有顧問,所以我雖然不能苟同,還是向他道了歉。南場老師說他教的是體育,我看到他拿着啤酒瓶替聖母瑪利亞斟酒的強健手臂,心想不愧是體育老師。他說他從小學開始學劍道,現在是五段;聖母瑪利亞也說她是四段,兩人都很厲害,我毫無資格跟他們談自己的經歷。

聖母瑪利亞說自己可能不太會教劍道,南場老師熱心地給她建議,我在一旁聽得非常沮喪,因為他們兩人談的目標,都是打入高中校際賽之類的水平。聽到南場老師一再強調“一眼二足三膽四力”的劍道原則,我自覺無法勝任顧問一職。關於劍道,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教給僅有的三個社員,這樣的我,以劍道社顧問的身份跟他們同席,似乎有點對不起他們。

不過,藤原在電車裏說的事是真是假呢?席間我想到這件事,便興趣盎然地看着聖母瑪利亞與南場之間的應對。據藤原說,南場老師曾對聖母瑪利亞着迷,採取過積極行動,結果壯烈成仁,但是從認真討論着劍道指導的兩人身上,完全感覺不出那樣的痕迹。那個畫面就像資深老師與年輕老師,正在討論教育相關議題。不過我對男女之間的微妙心理並不了解,說不定他們只是覺得很尷尬,彼此都努力在找話說。不管眼前存在着多強烈的磁場,用肉眼都無法確認。

酒過三巡后,“岬之間”的喧囂越來越高漲。理查趁老師們還沒喝醉之前,到處提醒帶着大和杯的老師,把大和杯拿到隔壁房間。理查看起來一點都沒醉,我想到理查會邀我去揮杆,就是因為完全沒有酒量,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三角”這兩個字,我早已忘了這回事,所以身體像被摑了一巴掌般顫動了一下。

“在適當的時機,自有適當的人物會交給你。”

這是鹿在飛火野說的幽默話語,還說會把三角交給我的人,是被選為狐狸“使者”的女人。我抬起屁股,環視“岬之間”里,女性教師比我想像中多,大約十五人到二十人,我眼前就有一個。如果狐狸的“使者”真的會出現,那麼聖母瑪利亞是那個“使者”的可能性最高,因為三角就在她手上。雖然聖母瑪利亞一再說她對劍道指導沒有自信,但是去年在大和杯贏得三角的就是京都女學館,今天為了交給理查,她應該也帶來了。

我想請教聖母瑪利亞關於三角的事,順便問她畫在護胸上的狐狸和老鼠的事,但她與南場老師之間的指導討論漸入佳境,我怎麼也找不到縫隙插入。

我看他們還沒有結束話題的意思,想先去上個廁所,站起來時腳卻不聽使喚地抖了起來。

“老師,你還好吧?”聖母瑪利亞問。

我舉起一隻手回答她說沒事,但映入眼帘的卻是紅彤彤的手背。聖母瑪利亞還是一張白皙的臉,顯得若無其事,隔壁的南場老師變得又黑又紅,更襯托出她的白,她真是個大酒豪。

上完廁所,在回“岬之間”的途中,看到隔壁房間開着,我便下意識地往裏探頭,榻榻米上排列着紙箱,理查站在紙箱前,不知道在手中的紙上寫着什麼。

“啊,老師,你來得正好。”理查發現我,指着榻榻米上的紙箱說,“全都收齊了,你可以幫我抬到停車場嗎?”

我點頭說好,理查開始把紙箱一個個塞進大旅行袋。邊長約二十厘米的箱子上,用馬克筆寫着“排球社大和杯”、“壘球社大和杯”等等。

“那麼,拜託你了,老師。”大概裝滿五個左右,他就把旅行袋交給了我。

“你先在玄關等。”他催我先走。

我背着旅行袋,從鋪着深紅地毯的走廊走向玄關。因為有點醉,所以腳步有些蹣跚,我的酒量似乎比在大學時差。“岬之間”鬧得越來越凶,連走廊都聽得到喧囂聲,看來老師是平日積壓最多不滿的人群。

在玄關穿好鞋子等理查來,沒多久他就兩肩背着旅行袋出現了。可能是旅行袋太重,他的臉都漲紅了。我說我可以幫他拿,從他手上接過一個旅行袋,走向出門后隔着一條道路的對面停車場。

“那麼,老師,我先走了,你再回去跟大家同樂吧。”

旅行袋都裝上車后,理查發動引擎,鑽進了車子。

“對了,老師,你沒事嗎?”

理查搖下窗戶,突然這麼問我。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以為是指我喝醉的事,就回答他說:“嗯,沒事。”

“那就好。”理查笑着點點頭說,“那我先走了。”他把手輕輕一揮,便開車走了。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我直到看不見理查的車尾燈,才想起“三角”就在那些旅行袋裏。

有種被狐狸附身的感覺,我摸摸眉毛,眉毛當然已經幹了。

我懷着複雜的心情回到“狐乃葉”,既沒拿到東西,也沒見着實物一眼,“三角”就跟着其他大和杯一起被送回了奈良,那種感覺就像揮棒落空,而且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對着什麼揮棒。

我鑽過“狐乃葉”的匾額,走在石子路上,有種終於從夢中醒來的感覺。鹿說的那件事就此結束了,雖然這樣的結束是有點平淡,但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其他的結果了。鹿說的話果然是謊言,不,根本連鹿的存在都是虛幻的——我抱着附體邪魔已經被驅除的心情走在走廊上。否定鹿這件事,等於證實我神經衰弱,又面對了新的問題,但不可思議的是我並不覺得憂悶,反而覺得很輕鬆。

沿着走廊往前走,就看到聖母瑪利亞站在“岬之間”門口。

“老師,你去哪了?”

聖母瑪利亞見到我劈頭就問,我說我去幫理查搬東西。

她看着我笑說:“你一直沒回來,我還擔心你是不是在哪醉倒了呢,因為你好像喝醉了。”

聖母瑪利亞的眼睛,近看非常清澈透明,笑起來時,眼角旁會露出一個小黑痣。她對我的關心,讓我心中騷動不已。

“老師,可以來一下嗎?”聖母瑪利亞叫我。

“好啊,什麼事?”

“我有東西要交給你。”

聖母瑪利亞突然一臉認真地告訴我,我正偏頭想她要給我什麼呢,忽地,那句話在腦海中復蘇:

“在適當的時機,自有適當的人物會交給你。”

我的心跳猛地加速,思緒一片混亂。三角應該已經不在這裏了,聖母瑪利亞要拿什麼給我呢?就像應該已經看完的書,突然出現了下一頁,感覺糟透了。

聖母瑪利亞拉開“岬之間”隔壁房間的格子門,轉身進入剛才理查整理行李的地方。我偷舔食指,抹平眉毛,才跟着聖母瑪利亞進去。

聖母瑪利亞站在角落,背對着我從行李中拿出東西。從牆邊堆滿的袋子、皮包來看,這個房間應該是老師們放行李的地方。

“老師,這個給你。”

聖母瑪利亞站起來,把一個褐色的東西遞到我面前,是一個A4尺寸的信封袋。

我默默接過信封袋,想起鹿曾說過,自然有人會把東西放在袋子裏交給我。信封袋很輕,輕到感覺不出裏面有沒有東西,以大小來看,應該可以放得下牌子類的“三角”,但是未免太輕了。我將信封袋翻過來,背面用膠帶封住了。我正想打開時,聖母瑪利亞按住我的手說:

“老師,你的臉色一直很蒼白呢,是不是醉了?東西弄丟就不好了,請回到家再打開。”

聖母瑪利亞的手又冰又冷,微偏着頭再次叮嚀我:“回到家再打開。”然後,抽回她的手跟我說:“老師,我們回去吧。”便匆匆離開了房間。

我一個人被留在房間中央發著愣,印在信封袋上的“京都女學館”旁的狐狸校徽直盯着我看。右手腕上殘存着聖母瑪利亞的體溫,我沉浸其中,悄然撫摩眉毛。

宴會在晚上十點結束。

我醉得頭昏腦漲,帶着身旁醉得更是一塌糊塗的藤原一起回家。

那時,我一回到“岬之間”,聖母瑪利亞就一副沒事的樣子來向我勸酒。南場老師壯志凌雲地說:“今年大阪一定要奪得大和杯。”我見機詢問護胸的事,他們的護胸上果然都畫著狐狸和老鼠,但是兩人也都搖頭說不知道來由。南場老師抱怨說鹿和狐狸還好,老鼠的格調就差了一截。聖母瑪利亞什麼也沒說,笑着喝乾了酒。

中間,藤原來坐在我旁邊,開始發酒瘋。在熱鬧氣氛的帶動下,大家一杯接着一杯,連我都喝醉了。扶着站都站不穩的藤原走出“狐乃葉”時,聖母瑪利亞笑着說:“你們兩個感情真好。”害我大感困擾。

我們跟聖母瑪利亞一起走到京阪電車的伏見稻荷站,分別搭上了不同方向的電車。

“下禮拜的大和杯見。”

臨走時,聖母瑪利亞恭敬地一鞠躬,跑過開始鏘鏘鳴響的柵門。我看着她裙下那雙又白又細的腳跨過鐵路,心裏期望着大和杯早點來臨。

我跟藤原是在近鐵奈良站分道揚鑣的。在電車裏,我借用一直昏睡的藤原的手機打電話給他太太,我告訴她,我會在奈良站讓她先生坐上出租車,她一再向我道歉,語氣沉着地說:“他就是這樣,老給我找麻煩。”心平氣和地表現出她的憤怒。

我把藤原抬上了出租車,他半張着眼睛沉入椅背的模樣,就像枯萎的豆芽菜。

回到家時,已經過了十二點,一樓的電燈都關了,婆婆和重哥好像都睡了。我回到自己二樓的房間,坐在床上,從皮包里拿出信封袋。

我聽從聖母瑪利亞的指示,一路上都沒開封。即將開封的心情是既期待又害怕,我與手上的信封袋對望了好一會兒。

輕輕一個深呼吸,鼻子周遭便瀰漫著酒的味道。我撕開膠帶封口,往裏看,裏面只有三張薄薄的紙。我把信封袋倒過來,拿出紙張,第一張用手寫着“這是去年大和杯使用的表格,需要的話,今年也請影印使用”;我翻到第二張,上面記載着京都、大阪、奈良三校的名字,是對戰表;第三張是格子空白的成員表格,要在比賽前提出。

我坐在床上愣了好一會兒,再翻回第一張,看着聖母瑪利亞女性味十足的小小字跡,心中暗忖當然是這樣啦。

我把紙張收回信封袋裏,在床上躺成一個大字。

連思考到底是怎麼回事的力氣都沒了,好一個擾人的夜晚。

可能是剛才打開信封袋時太緊張,突然覺得口渴,我便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走下陡急的樓梯,小心不要吵醒婆婆和重哥。我打算去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冷飲,但是才走出玄關,就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眼前一個大黑影蜷伏着,彷彿迎接我般,影子緩緩抬起了頭。

“老師,把東西交給我吧。”

從浮現在黑暗中的鹿頭輪廓,發出深沉渾厚的聲音,在夜的幽暗中低聲迴響。

鹿慢慢靠近我。

玄關外的燈照耀着,雌鹿的頭突然出現在光圈內。

“我來拿東西啦,老師。”

我不由得倒退一步,背部碰到拉門的玻璃,嘎噠震響。

“還杵在那幹嗎?狐狸在伏見稻荷把‘眼睛’交給你了吧?我特地來拿了,快交給我吧。”

“你說的……不會是紙吧?”

我勉強擠出聲音來。

“紙?你在跟我開玩笑嗎?那種東西怎麼會是寶物!”

說得也是,我自己也覺得很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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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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