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斯特恩(下)

第一章 斯特恩(下)

“我不要你的錢。”他說話的時候沒看我。出租車很快開動了,我不得不閃身給他讓路。錢還在我手裏,我把它揣回口袋。

我的手指摸到了紅寶石。我把它們拿出來。三顆小石頭,在它們身上沒什麼值得遺憾的。“三”這個數字跟人沒什麼關係。沒有什麼東西是人有三個的。它一直是個神聖的數字,迥異的數字。“三”是數群中最不尋常的那個數。

什麼人撞了我一下。一個女人低聲地跟我說了聲對不起。我還在看我的寶石。在這個熙熙攘攘的昏暗的地方,它們看起來什麼都不是,一千個人裏面也只有一個人能估計出它們的價值。這個城市裏沒有人知道它們對我的意義。它們是我的小小財富,是我的三個夢想。從頭頂的陽台上傳來一陣笑聲,我走進旅館,躲開這嘈雜的聲音。

我走上樓去回到自己的房間,路上遇到了清廁工。我在黑暗中脫了衣服,外面的霓虹燈照在我的背上。我什麼都沒穿的時候,三顆紅寶石還握在手裏。在這種光線下,它們看起來如血一般。我把它們放在枕頭下面,就像睡覺時把假牙放在枕頭下面一樣。

城市檔案2604號。巴塞爾和福格爾家族在1504年9月16日的交易:

這是筆交易。即我們作為代理人賣給雅各布·福格爾先生下面描述的四件珠寶。我,雅各布·福格爾,以我自己的名義,和我親愛的兄弟埃里奇和喬根的名義,買下了這四件珠寶。這筆交易花費四千兩百荷蘭盾,有效而且足量。

出售的商品目錄:第二件珠寶叫“三位一體”,有三枚很大的巴拉紅寶石,它們是方形的而且厚實無瑕疵,每一顆都有七十克拉重,在三顆紅寶石中間是一顆鑽石,完美無瑕,重三十克拉。再外面是四顆珍珠:一顆在上面,另外兩顆在兩端,每顆都有十到十二克拉重,第四顆珍珠掛在下面,重約十八到二十克拉。

這裏的每一件商品、錢和珠寶,都將於下個星期一的太陽升起之後,在我主耶穌誕生之後的一千五百零四年的秋季交付對方。

雅各布·福格爾,奧格斯堡公民,承認上述事實

麥克·梅爾,巴塞爾公民

罕斯·希爾布蘭德,巴塞爾公民

喬哈內斯·格斯特,巴塞爾城市法務職員,承認上述事實

雅各布·福格爾的座右銘是“只要我能,我就要得到我想得到的”。這句話用在他身上就像他的臉長在他身上一樣合適。法國畫家杜瑞畫過一張他的肖像,在那張畫裏,雅各布有着職業摔跤選手的特徵,沒什麼要得到或者要失去的。他放鬆地坐在那兒,不擺什麼姿勢,心裏明白人們不會憑藉長相來給他這個人下定義,要評價他,憑藉的是這張畫的價錢和華美的畫框。

福格爾是他那個時代最偉大的商人,是資本家的原型。他出生在德國的一個小城鎮裏,那時的德國正處在貿易時代,雅各布的家族產業影響了整個歐洲,甚至歐洲以外。他們做香料生意、開採水銀礦、做帝國貸款,還買賣寶石。他是個極有耐心的人,作為投資買進了勃艮第的珠寶,而且小心經營,不讓羅馬教皇徵用福格爾家族的利潤。除了“三位一體”,他還買了其他三件有名的珠寶:白玫瑰、小羽毛還有腰帶。這三件都被雅各布和他的繼承人分割成很多很小的寶石,這些小寶石後來就再沒有聽說過了。

只有“三位一體”還保持原樣未動。它名氣太大了,以至於不能就這麼隨隨便便地把它拆了。它的名聲賦予了它價值。直到1525年福格爾去世的時候,他都一直擁有這件寶貝。他的繼承人是他的侄子安頓,安頓在他叔叔的身上學會了嚴肅認真。安頓的座右銘是“錢是戰爭的原動力”。

到現在,“三位一體”已經有幾乎半個世紀沒被佩戴過了。安頓是它的第六個主人,對於福格爾家族來說,這寶貝是權力的象徵,因為它曾經是瓦盧瓦公爵的。但對於雅各布和安頓來說,它是要被鎖起來的東西,是要秘密珍藏的財富。安頓賣出這件寶貝是在1547年,此時離勇敢的查爾斯在南錫戰死沙場已經七十年了。

從安頓那裏買走“三位一體”的是英國的亨利八世,如果可能的話,他很想戴上這件寶貝。好幾年來被國王對這個肩扣的慾望傳說中它的完美不斷地刺激着,他的病也沒有使之減弱。在他去世那年的一月份,安頓的賬戶里記錄著來自英國的一筆錢。只過了幾個星期,亨利八世就去世了。

“三位一體”和亨利是挺相配的。他是都鐸王朝的彌諾陶洛斯,政治生涯中的半牛半人的怪物。他因為不夠精明而失敗,也因為強悍而得到了他想要的所有東西。他的殘忍在他的肖像中可以看得出來:畫面里的他看起來好像老是要咬什麼東西。在照相機被發明之前的三百年,亨利可以說是很上鏡的。就像“三位一體”一樣,他身上有一種野蠻而實實在在的威懾力。

他是一個慾望很多很強的人,喝酒的慾望、對子嗣的慾望、吃肉的慾望、擴張領土的慾望……他對珠寶的慾望更是無窮無盡。洗劫了天主教堂之後,他有的是錢,隨心所欲地買他想要的東西。亨利從修道院裏得到的成堆的金子和銀子有二十八萬九千七百六十八又八分之七盎司,錢花光了的時候,他也就病死了。他的健康狀況好像完全依賴着這筆錢。他死的時候,戰爭和珠寶的開銷已經把大不列顛推向了破產的邊緣。

都鐸王朝花了五年的時間才完成了珠寶的交易。十四歲的愛德華六世在1551年6月,把“三位一體”交給了財政大臣託管。兩年後,這個英國的幼主也去世了,“三位一體”在1553年的萬聖節前夜被移交給了鐵血皇后瑪麗。五年後,當她滿懷希望地懷上了天主教孩子的時候,卻不幸死於腫瘤,這件寶貝就移交給了她新教徒的妹妹——伊麗莎白·都鐸。

在赫特福德郡的哈特佛德住所有一張伊麗莎白女王的畫像。這幅畫因為坐在女王胳膊上的白鼬而被人稱做白鼬肖像。那是一幅老式的政治畫像,女王周圍都是她擁有的財寶。這幅畫是對海外敵人的一種威懾。在這張畫像上,“三位一體”就別在女皇瘦骨嶙峋但戴滿珠寶的胸口上。

三年後,葉赫尼莫·卡斯托蒂斯給伊麗莎白的宮女——伊麗莎白·布瑞吉斯畫了一張相似的畫像。她身上戴滿了珠寶首飾,這使她本人看起來就像一碗白開水,她身上的那些珠寶就像是鮮花、蝴蝶和飛蛾一般。人的形態看不清了,她的形象淹沒在了珠寶首飾里。她就是個珠寶模特。

處女女王在畫像里看起來更有力、更豐富一些。她的眼睛很小而且很嚴肅,就像是白鼬盯着她袖口的眼神。從她繼承王位到那個時候已經快三十年了,來自歐洲的刺客們從來沒有完成過他們的刺殺使命,而且反倒還都原因不明地被暗殺了。那時距離她下令殺掉她的表親還有兩年時間,像“三位一體”一樣,她也上了年紀。

伊麗莎白得到“三位一體”時,“三位一體”已經有一百五十歲了。過了這麼久的時間,在五代人之後,又一個女人得到了它。鐵血瑪麗是第一個,然而伊麗莎白是第一個有空欣賞它的女人。

五代人,在一個女王和國王都佩戴珠寶的時代。在我看來,“三位一體”的特徵是男性化的。它是一件大氅的肩飾,是在戰場上用的。這件純潔的珠寶就像是鎖骨前的一片盔甲,它的作用就像劍上的血槽。從這種有點醜陋的方式下看某些男人是美麗的,而“三位一體”也因此顯得格外美麗,有稜角而且很強健,不敏感,它身上帶着那種堅韌和冷酷。

在它上面還有另一種特徵。紅寶石是溫暖的,而鑽石是冰冷的。“三位一體”沒有什麼人的特質,不過是八顆寶石被一塊金屬連接着。然而,當伊麗莎白戴着她的時候,我不知道那會是什麼一種感覺。它在胸口的那種質感,它的重量,形象地說很像是一隻手的感覺。

這和伊麗莎白很相配。因為有了海上貿易和海盜,英國的修道院越來越富有了,而女皇的珠寶則標誌和反映着她的力量。伊麗莎白的財產包括了桑西鑽石,一串來自阿克巴皇帝珠寶作坊的岩晶手鐲,這個手鐲可以說是世界上現存的最早的王室珠寶。在伊麗莎白1587年的財產清單里,這個手鐲被描繪成“岩石晶體上鑲嵌着發光的紅寶石粉,還有波斯工藝的環手鐲圈狀藍寶石裝飾”。她不只手上戴着珠寶,頭髮上也戴着珠寶。在她的頭飾上,有一顆和小孩的拳頭差不多大的尖晶石。這就是黑太子紅寶石,現在它已經被鑲在大英帝國的王冠上了。

在伊麗莎白的統治下,英國變成了一個珠寶的儲藏室。它們是純粹的權力象徵,軍隊在等待調遣,船廠里正製造着軍艦,而這一切的中心就是“三位一體”。即便是那個時候它已經很古老了,它上面那顆突出的鑽石仍然是這世界上能找到的最堅硬的寶石。

我住的旅館一向都比較便宜,在這樣簡單樸素的房間裏我從來不會睡過頭。這樣的地方有我很習慣的東西,我可以躺在床上幾個小時,聽着外面的車水馬龍,透過薄薄的牆壁聽隔壁戀人吵架,聽宣禮員在凌晨檢查他的麥克風。等到他開始唱歌,所有的清真寺就一個接一個地都開始唱歌,就像鳥兒在鳴唱。在這個悶熱的國家裏,我最喜歡這個時候,天已經亮了,但空氣還是涼爽的。

八點鐘,我穿上一件運動衫和一條斜紋棉布褲下樓去付房錢,感到腳下的碎石台階很涼。旅館外面的霓虹燈寫着“辛巴達遊客酒店”,但一旦走進大堂,它也就是一家旅館而已,討價還價的事兒被簡化成了三個可以選擇的小釘板上的數字價碼。院子裏有個酒吧,晚上他們賣薄卷餅,現在那裏沒人。我的胃裏空空如也。

我想起從前的晚上,水手辛巴達給門房送肉和金子,給他講他父親的故事。他撿了好多中國和科摩杯的伽羅木的大樹枝,把它們放在沉船的木板上,用纜索把木板綁成筏。他把裝着紅寶石、珍珠和其他寶石的袋子放在這上面,還有幾包上好的龍涎香。然後把自己託付給真主阿拉,就把木筏推到水裏去了。

樓下的接待員正忙着看電視裏播放的肥皂劇,微微張着嘴。一見到我,她就微笑起來,把電視的聲音關掉了。

“你好啊,你一定很喜歡這裏吧。”

“這裏很適合我。這房間可以再多住一晚嗎?”

“當然可以啦。”她講的英語帶着澳大利亞的口音。我在這待的時間很長,足夠她熟悉我這張臉和我的聲音。當然毫無疑問,她也知道我屋裏有什麼東西,還知道我是一個人睡。

我數着污跡斑斑的里拉紙幣,付給她最便宜價位的房費。我看到桌子上有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留着連鬢鬍子的年輕人,背對大海微笑着。“他長得很帥。”

“噢,那是我男朋友,未婚夫。”她摸着那張正對着她的照片。“我們要結婚了。他真的很可愛。開始我還以為他不是認真的,後來我愛上他了。”她聳了聳肩,微笑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不得不也對她微笑。

“祝賀你!”

“我能再為您做點什麼嗎?”

“有早飯嗎?”

“請您稍等一下。”她走進了辦公室,裏面傳出來壓力熱水瓶發出的嘶嘶聲。她端着一杯蘋果茶,拿着一把阿月渾子果實出來了。“這個很好吃,而且是健康食品。我叫莰森。”

“我叫嘉芙蓮。”

“你打算在這待多久呢?”

“我還沒決定呢,謝謝你給我準備早飯。祝你好運。”

我把那些堅果放進口袋裏,端着茶回到了我的房間。公文包和大衣都丟在地板上,我坐在床上,把大衣口袋裏的東西翻了出來,撬開了公文包的鎖,把所有的東西擺滿一床。堅果非常好,很新鮮,我一口氣就把它們吃完了,塞飽了自己的肚子。陽光照着床上的這些東西,久久地停留在上面。

這裏面很多都是賬單。公文包里全是黑色紅色的票據,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活頁筆記本里。大衣口袋裏還有一張。在公文包最大的暗盒裏面放着總裁先生的財寶:一支髒兮兮的又圓又胖的帶棱紋的銀筆,一部眼睛蛇頭的摩托羅拉電話,已經關掉了,一盒索波蘭尼雪茄,有一支煙蒂斷在外面,還有些舊信封。

“什麼都沒有。”我聽到自己在咕噥這句話時,全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他媽的,什麼都沒有。”我努力地想着自己期待什麼。至少該有個記事本啊,或者有個通訊錄也好,裏面記錄著一個愛收集珍珠的女人。我想起那個從來沒離開過阿拉夫視線的檔案袋。

我撥弄着被我撬開的公文包的鎖,仔細地思考着。公文包外面的皮革紋路清晰。我又翻了一遍那些東西,在那些信封下面是一頁《花花公子》雜誌的活頁和一張寶麗來快照,照片上有五個孩子,四個女孩和一個男孩,還有一個長着青黑色眼睛的女人。我漫不經心地看着照片上的女人。陽光越來越強了。樓上,拿着吸塵器的保潔員開始清掃房間了,已經過了結賬的時間。我脫掉了上衣,在牆上靠了一隻枕頭,拿起那些信封。

並不是所有的信封都是空的。有兩個信封裏面裝着貨運訂單,但訂單是不完整的,下載打印的那種訂單,還被撕壞了,上面有英語、法語和土耳其語。我辨認出來一個是DDT產品廢料的運輸單據,另一張是五件商品的收據,一張五千瑞士法郎的貨運收據。有人用名字的首寫字母簽了付款合同,上面是“EvG”。我讀着這些單據,放在旁邊桌子上的茶慢慢地涼了。

沒什麼別的東西了,我把公文包拿起來抖了抖。有什麼東西掉在我身上,是一張疊了兩折的傳真。打印的字跡已經退色了,我把它拿到亮處仔細看。這是一張私人珠寶交易活動的邀請函,是發給阿拉夫總裁的。

公司的名字看起來挺熟悉的。我又讀了一遍。格拉夫·施姆科,博物館大街3號。我去過那裏。但不是最近了,又過了一年多了,但我去過那裏不止一次。那裏是一個私人拍賣行,也是私人交易的場所,主要是買賣珠寶首飾和寶石。我努力地回憶拍賣商的名字和長相。菲利克斯·格拉夫,一個年輕人,雄心勃勃地想要掌管家族產業,聲音就像瑞士手錶一樣優雅。我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會和阿拉夫這樣的人有瓜葛。

我合上公文包。已經過了中午,我又穿上了運動衫和斜紋棉布褲,蹬上高希爾涼鞋,拿上棉夾克。在屋角處有個小洗臉盆,牆上掛着鏡子,鏡子上面銹跡斑斑。我捲起袖子打開水龍頭,把涼水拍在臉上,在鏡子裏面看着我自己。

我的眼睛是藍色的。這在土耳其是要帶來惡運的象徵,是邪惡的眼睛。我的頭髮因為曬了太久而變成金黃色,上嘴唇的左邊看起來有點腫。我五歲的時候,那裏縫過幾針。我媽媽伊迪絲叫我去照月食的照片,她把我抱起來放在萊卡相機前,在我耳邊低語着。她的胳膊抱着我,然後鬆開手。可我還在半睡半醒之間,所以就踩空了花園的樓梯,從八英尺的高處摔了下去。後來我抱怨她,她就給我編故事說:“嘉芙蓮,月亮伸手摸了你一下!來吧,到這來。過來,我的小月亮寶貝。”

我還記得那幾針,我挺喜歡的。在伊迪絲給我照的照片里,我咧着嘴笑着,豁着牙。因為這幾針我原諒了她。這幾針垂下來,垂到在我的舌頭上,就像植物的根一樣。

頭上有根白頭髮。我把頭轉向右邊,看見它清清楚楚地長在那兒,在我左邊太陽穴的上面。我用手指把它梳理出來,感覺着它的粗糙。這是我的第一根白髮。我沒有把它拔下來。

“打擾了,有人嗎?”有人敲了兩下卧室的門。我用床單擦乾了臉,把公文包和大衣重新捆了一下。外面的保潔員還在努力地找鑰匙,我一下子把門打開了。她瞪着我,好像我搶了她的工作一樣。我從她身邊走過去,下樓來到大街上。

天氣不錯。微風吹過遮陽篷,空氣里有大海的味道,不怎麼清爽,但很真實。這會兒是旅遊者出遊的高峰時間,行人路上全是人。在行人的頭頂上方,藍色的清真寺隱約可見。清真寺的圓屋頂一個接一個,就像是球狀的孔雀石。兩個小男孩從我身邊跑過去,前邊一個跳起來去夠街邊樹上的樹葉,後面的那個折了一根樹枝。他倆穿過人群,跑到電話亭的下一個路口去了。

我費力地穿過人群,來到電話亭,把錢包里的硬幣都擺在電話機的上面。撥號花了一會兒時間,接通線路則花得更久。

“你好!”

“你好!”我也用了德語。講了那麼多土耳其語后,這種語言讓我覺得放鬆一些。“我想和菲利克斯·格拉夫先生講話?”

“請問您是哪位?”

“嘉芙蓮·斯特恩。他可能還記得我在他那買過些東西,一年半以前,我買了勃艮第的那些照片。”

“請稍等。”

話筒里傳來一段音樂。是弦樂四重奏,莫扎特的,這是日耳曼充滿魅力的聲音。線路再次接通了,話筒另一端傳來了菲利克斯的聲音。“斯特恩小姐,這真讓人吃驚啊。我們上次見面離現在有多久了,一年半了?”

“是啊,一年半了。”

“是啊,”他停了一下。我們倆閑聊的本事都不怎麼樣。“你好嗎?你也許已經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了?你的“三位一體”。我會很高興聽你這麼說的。”

“謝謝你,菲利克斯,我還在找呢。”

“祝你好運啊!”

“謝謝你。我有個問題要請教你。”

“請問吧。”

“我現在在伊斯坦布爾給你打電話。”硬幣要用光了。我又扔進去一把。“這有個貨運公司,叫金角灣海運空運公司。你知道嗎?”

“讓我想想……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快。太快了,我追加了一句:

“他們和黑市交易的珠寶有關。”

他的聲音鎮定下來,但還是一樣的優雅。“斯特恩小姐,我不太清楚你想從我這知道什麼。你知道,我們做生意的名聲是很好的。”

“我上次沒有留你的電話號碼。我手邊有一張邀請函,我是在上面找到你的號碼的。這是一封你私人交易的邀請函,是寄給金角灣公司總裁阿拉夫先生的。我還沒有問你我的問題呢,你想聽嗎?”

電話那邊是一個長長的令人不舒服的停頓。當菲利克斯再次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得短促有力,幾乎有點粗魯。

“什麼問題?”

“阿拉夫有個喜歡買寶石的客戶。也許您也知道她。”一輛警車從我身後開過去,我靠在電話亭上,用腿擋住了公文包。“她是個老太太,一個北歐人。”

電話那邊傳來一陣笑聲。“這可真夠有意思的,北歐有的是喜歡寶石的老太太。”

“這個女人住在土耳其,而且她喜歡珍珠。”

“珍珠?”

“你知道她嗎?”

他猶豫了一下。“可能有這麼個人,一個荷蘭或者德國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她只來我這裏交易過幾次,但都是珍珠。算是一種迷戀吧,而且她買的珍珠都非常昂貴,她從我們這兒買走的都是些古董。”

“什麼樣的古董呢?”

他嘆了口氣。“我記得有一件早期的卡爾·費邊,一套裝飾的骰子,在黑珊瑚上鑲嵌着金子和珍珠。邁錫尼胸針,我想也是她買走的,是兩隻金黃蜂圍着一顆十四克拉重的珍珠。很不尋常的一件東西,但不是我喜歡的風格。”

硬幣又要用光了。我插話說:“我不知道你還做邁錫尼古董,這個胸針是什麼時候從希臘運出來的啊?”

“完全合法的手段,而且這屬於私人交易,私人物品。”格拉夫的聲音很小,而且有點彆扭。“斯特恩小姐,嘉芙蓮,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在工作的時候我不想談論這個。要不然這樣吧,如果我找到那個女人的名字和聯繫地址的話,我晚上給你打電話?”

我把電話亭的號碼告訴她。他說他會在六點一刻,土耳其時間的七點一刻打電話過來。我掛了電話,拿起公文包,把大衣扔在那兒,便推開了電話亭的門。

在兩邊種滿核桃樹的大街上,我沿着碎石路走着,走過阿亞索夫亞和那些亞述古廟塔的圓屋頂,還經過宣禮員工作的塔。有個年輕人坐在路邊,他旁邊有一個體重秤。我去稱了一下體重,其實我就是想看看他的微笑,一點都兒不在乎到底有多重。他旁邊是一個賣阿月渾子果實的老人,一邊招手一邊對我說:“小妹妹,給你的。”

我用土耳其語跟他說了謝謝,他不停地點着頭。他的耳朵上有個粉灰色的老式助聽器按鈕,就像牡蠣中的一顆珍珠。我買了兩百克的堅果,邊走邊吃。如果可以,我今天除了阿月渾子果實,什麼都可以不吃。

這個充滿動力的時刻鼓舞着我,我不是很習慣這樣。我把手放進口袋裏感覺着那裏藏着的三顆紅寶石,我的三個小兄弟。是我該花掉一些的時候了。

走過了另一個街區,我來到卡沃爾德市場的街道。市場外面,小販大聲向旅遊者叫賣着,街上滿是氈毯和魚的味道。切開的甜瓜,新鮮的小豆蔻,豆莢還在它們長長的莖上,還帶着白花和藍色的葉脈。我花了幾個小時找寶石商人。珠寶店鋪聚集的那條街對我來說沒用,他們的店裏擺滿了蒂凡尼手鐲和土耳其耳環的贗品。在皮草商聚集的那條街上,在鴿子清真寺的陰影里,我找到了要找的東西。那有一排作坊,珠寶匠就在這些鑲金邊的房子裏。

最好的那顆紅寶石要到了好價錢,一千八百美元。我把那顆最不值錢的換了一顆海螺珍珠,它有一克拉多一點重,但是形狀非常好。表面很平滑,是三文魚的深肉粉色,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了。畢竟我要找的女人,對紅寶石不感興趣。

六點鐘的時候,我回到電話亭,在溫暖的傍晚里等着電話。那件大衣不見了。一個穿皮夾克的大肚子男人走過來,指指電話。我用蹩腳的土耳其語跟他解釋說我在等一個電話,他很紳士地點了一下頭,走開了。

我又等了半個小時,格拉夫才打來電話。他很緊張,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我很高興我佔了上風。“我得請你原諒,我們今天有個顧客很晚才走,是位日本小姐。事實上,她讓我想起了你。她在找她父親遺失的劍。在戰爭中,她父親投降的時候把這把劍給了美國人。他女兒已經找這把劍找了三十年了,真難以想像。”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咱們不用說這個了。”

“噢,對不起。嗯,我調查了一下你要找的那個喜歡珍珠的女人。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先聽好消息。”

“她叫范·格羅特。”

“她在哪?”

“不幸的是,這就是那個壞消息。我們有阿姆斯特丹那個律師的地址,但這個名字聽起來像個德國名字。除了這個名字,我打聽不到任何信息了。”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種滿足感。“我們的交易都是通過這個律師進行的。我很抱歉,嘉芙蓮。我好像沒能幫你什麼忙。你想要這個律師在荷蘭的地址嗎?”

“不用了。”我在電話亭里轉了個身。我回頭看着街道,辛巴達遊客酒店上面的霓虹燈在閃爍,“我不需要,謝謝了。”

“噢,這是我的榮幸。如果您不給我找麻煩的話,我會很感激您的。”

“我會去巴塞爾見你的,菲利克斯。”

我掛了電話回到旅店。莰森不在前台那裏了,替換她的是個戴着扁平帽子、寬臉上留絡腮鬍子的男人,正在悶悶不樂地粘信封。他有一張不會笑的臉。他放下信封,給了我房間鑰匙,我就回房間了。屋裏兩側的窗戶都被關上了,我把他們全打開了。

土耳其流行樂從旅店的院子裏傳來。有個男孩在那兒清理噴泉,他看上去也就十二三歲,苗條得像只海豚。他是個漂亮的孩子,我看他的時候,他抬起頭跟我揮了揮手,然後害羞地看別處去了。我在床上坐下,從公文包里拿出那些舊信封。在那張瑞士法郎付款的五件商品的收據上,首字母的簽名是“EvG”。

這張收據上沒有信頭,紙上的字跡被什麼人放在上面的杯子給弄髒了。簽名的字體很娟秀,像蜘蛛網一樣,是用自來水筆墨水寫的。信封上的郵票是土耳其郵票,郵政編碼是21000,後面還有兩個字母,HH或者是88。印郵戳的位置是郵票被折過的地方,所以已經很模糊了。

我把信封放進夾克口袋,馬上打好了行李,公文包就丟在這兒。我到了樓下,莰森回來了,還有個朋友或者是妹妹,比她年輕,美麗豐滿。那個寬臉男人毫無生氣地跟她們聊天,電視機在頭頂上閃着。莰森跟我揮揮手:“嗨,嘉芙蓮,你好嗎?”

“很好。”我放下包,拿出那個信封。“我需要你幫個忙。你知道這個郵政編碼嗎?”

他們都圍過來。那個新來的女孩說了一個名字,那個男人表示同意。他對我點點頭,說:“迪亞巴克爾。”

“在東邊很遠的地方,”莰森說,“你可以坐飛機過去。我在迪亞巴克爾買過一些很好的首飾,還有非常漂亮的金線。”

另一個女孩探過身來。她講英語時聲音很厚實,是從喉嚨發出的那種聲音,“我哥哥去過那兒,他去那兒……”她盯着莰森尋求語言上的幫助。

“他去那兒服兵役。”莰森說,“你知道嗎,路很遠的,那就像是東邊的另一個國家。你想去那裏?”

“也許會去。”

“但是土耳其有好多更好玩的地方。在西邊,你可以去博德魯姆。”她對我微笑着,“我喜歡夏天的博德魯姆。你為什麼要去迪亞巴克爾呢?”

“我可能有朋友在那邊。”

寬臉的男人把頭歪向莰森,莰森就給他翻譯了一下,他聳聳肩,用土耳其語咕噥了幾句。我把信封疊起來。

“他說什麼?”

莰森又對我微笑着,眼睛睜得很大。“是俄爾森的笑話。他說你在迪亞巴克爾需要朋友,因為在那兒你的對手會把你的舌頭割下來扔進底格里斯河。”他們被俄爾森的笑話逗得哈哈大笑。我和他們一起笑,一直到他們都不笑了。

“莰森,你們有人有車嗎?我需要搭車去機場。”

“你現在就走嗎?哦,俄爾森有。”

“他會要多少錢?”

“二十塊。”他的聲音也很厚實,就像那個新來的女孩一樣。我親了親莰森左右兩邊的臉頰。那個男人從椅子上站起身,“現在就走嗎?”他問。

“就現在。”我點頭示意他去拿包,“我付二十塊錢,你得幫我拿着那個包。”

17世紀的第一年,英國有了一種新的投機生意。他們自稱為東印度貿易商業監理公司,別人叫他們為東印度公司,或者強尼公司,要不就乾脆叫公司,因為那時候沒有別的公司。這是支英國的掠奪大軍。幾個世紀的時間裏,這公司偷取寶石甚至國家。他們用暴力的方式獲得孔雀皇冠上的寶石,或者用火藥和不會兌現的承諾換取這些寶石。他們曾經運送過“三位一體”上面的巴拉紅寶石。

但現在我已經追蹤不到這些歷史了。我在一步步前進。寶石的年代太久遠了,所以那些曾經擁有過它的人是什麼樣的,他們性格如何,就漸漸變得不那麼重要。要回憶一下那件寶貝的樣子是很容易的,但隨即也會發現,隨着時間的推移,它身上人的痕迹慢慢地變得模糊不清了。

新世紀的第三年,處女女王伊麗莎白去世了。那個時候,她已經把處在破產邊緣的英國變成了歐洲最強大的國家。她的王朝也和她一起死去了,皇位由她的表親——也是她的宿敵——斯圖亞特家族接替。1605年,督財大臣列出了新國王詹姆斯一世得到的財產清單。我在倫敦找到了這個山羊皮裝訂的記錄,第一百零九件收藏品就是我想找的東西:

三顆紅寶石包圍着一顆突出的鑽石,另有三顆珍珠鑲嵌,還有一顆珍珠在下面像鐘擺一樣,它被稱為“三位一體”。

在他的一張畫像里,詹姆斯曾經把“三位一體”當做帽子上的裝飾。這個肩扣的鎖環已經沒了,但基本形狀沒有變,三角形的寶石中間嵌着一顆鑽石眼。詹姆斯把寶石按原來的樣子修護了一下,送給他的兒子查理,讓他去向西班牙的公主求愛,但是這個為了制海權的聯姻最終沒有成功,查理最後娶了法國的亨麗埃塔為妻。他們的皇家珠寶匠稱“三位一體”上面的鑽石是他‘所見過的最棒的寶石’。

那個時候,“三位一體”已經被看做最好的英國皇室珠寶之一,幾乎可以說它是那麼多收藏品中倖存下來的唯一一件。四十年後,英國的珠寶工藝被摧毀了,皇族特權被取締了,皇室的珠寶也一件一件被毀掉了,沒有多少倖存下來。這些倖存下來的珠寶有岩晶面板的都鐸鹽鍾,英、法國王的皇家金酒杯、皇家的銀勺子,還有“三位一體”。

在早期的斯圖亞特國王的肖像里,他們長得都很像,就好像是親兄弟一樣。他們那幾代人都像浸過油的寶石一樣冷酷、威嚴。畫像是用來作宣傳的,所以充滿了超凡的魅力,他們的無能也都被掩蓋了,總是會有人說奉承話。到1625年,查理一世的內閣部長就已經記錄,他是如何把所有能找到的珠寶包括“三位一體”都送到哈維奇碼頭。國王命令他的白金漢宮公爵和荷蘭伯爵帶着十件貴重珠寶到尼德蘭去典當,口信內容如下:這些珠寶首飾具有很高的價值,它們中有很多都歷史悠久,已經由英國皇室保管了很多年。

典當得來的錢讓查理的王權繼續維持了二十年。“三位一體”後來被贖回來,還被重新鑲嵌了新的珍珠和平面切割的鑽石。但隨着革命一步一步地迫近,在1645年時,王室再沒有資金來應付這一切,王后亨麗埃塔·瑪麗婭只好帶着寶貴的都鐸王朝珠寶逃到了荷蘭。她的包裏面帶着桑西鑽石、葡萄牙之鏡、亨利八世排第二位的珍寶——紅寶石項圈,以及“三位一體”。

斯圖亞特賣掉這些貴重珠寶就和當年巴塞爾和伯爾尼的地方官要賣掉它們一樣困難,因為沒有人能買得起它們。一些不那麼貴重的珠寶最後被典當給了埃普龍公爵,還沒被贖回就又被轉手賣給了紅衣主教馬薩林。人們說紅衣主教馬薩林喜愛寶石的程度勝過他愛上帝。“三位一體”不在這些被出售的珠寶之列。亨麗埃塔給她的丈夫運送回去大量的火藥、卡賓槍和錢,但是這些也沒能幫他贏得戰爭。

1649年8月9日,亨利·邁奧德梅爵士簽署了英國共和政體文件,英國的皇室垮台了。邁奧德梅作為珠寶的保管者,被人們稱為鑽石流氓。皇室特權不存在了,那些寶石有些被賣掉,有些則被用鎚子砸爛。

“現在,愛德華垮台了,”古董收藏家托馬斯·福勒這樣寫道,“他的皇位被推翻了,衣服被扯破了,皇冠被熔化了,我們現在的時代認為,這些都是迷信的遺物。”那個時代的財產清單就是一份財產流失目錄,讓我們知道了寶石是多麼的脆弱。一把褪色的骨梳、從阿爾弗雷德那個時候就開始用的祭祀塗油用具,還有被稱為“岩石紅寶石”的黑太子紅寶石,包裹在紙里,就賣十五英鎊。

阿爾弗雷德的皇家飾物,鑲嵌着小寶石,還有兩顆小鈴鐺。

一件深紅色平紋皺絲有裡子的長袍,5分錢。

一件真絲長袍,很舊了。

一把舊梳子,不值錢。

皇室的珠寶就這樣被毀了。但“三位一體”卻不在其中,它還是完整的,輾轉流傳於銀行家、商人還有皇室成員的手中,最終被肆意揮霍的斯圖亞特人保留了下來。

我的名字叫嘉芙蓮·斯特恩,這就是我從頭到腳的標記,我的腳註。我在找一件三角形的珠寶,它由粗金連接在一起。

我在路上讀我寫的東西,在不同旅店相似的房間裏讀我寫的東西。在其中我發現了一個故事,雖然這故事不是我的。故事的開始是在它原本歸屬的地方,六百年以前,在勃艮第的公爵封地。這就是寶石的開始,就是我寫的東西。“三位一體”並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我的生活是“三位一體”故事的一部分。這是個視角的問題。

這件寶貝很古老,已經差不多五百年了。我只從“三位一體”的經歷中看歷史,就像是拿倒瞭望遠鏡。它曾經屬於勃艮第的公爵、伯爾尼的地方官、福格爾、都鐸王朝,還有斯圖亞特王朝。二十代人轉瞬化為塵土。

我想再過些年,寶石就不再是財產了。它們將成為擁有者。“三位一體”就像個皇冠,或者圖坦卡蒙的第三個雕刻精美的石棺——最裏面用錘薄了的金子做成的那個。這些東西都成為它們過去的擁有者。“三位一體”曾經是很多人生命的轉折點,我只是其中之一。我就是個腳註。

六百年來,有很多人像我一樣,我們都想要同一件東西。這樣一種迫切的慾望把我們聯繫起來,使我們的生活不斷重複着。現在也許還有些人和我一樣在尋找着“三位一體”,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是誰。如果有運氣的話,我將永遠不會知道。在這五年裏,我已經漸漸變得很擅長做正在做的事情了。我可以買寶石,再賣了他們,把他們運過不同的邊境。有時候做女人是有幫助的,也有時候不是這樣。儘管有限制,但寶石還是會移動的。它們被裝在摩托艇、飛機、出租車,綿羊的尾巴下面,甚至是旅行者的腸子裏。它們被從伊拉卡卡運到大馬士革,再到巴格達,到日內瓦、倫敦、東京。一筆了不起的機智的交易,總會不停的運動。

我在找一種寶貴的、可以感知的真實的東西,這是我生活的價值所在。我曾經拿到過需要特權才能觸摸到的寶石,以及一塊帶着幻影之星的青蛋白紅寶石,從一個被埋葬的帝王嘴裏面掏出來的用羊脂玉雕刻的蟬。還有特洛伊金戒指,我把它戴在戴結婚戒指的手指上,從安卡拉把它帶了到洛杉磯。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三位一體”的。我知道我的生活目標。

在珠寶商伊斯梅那裏發生的事已經過去三十個小時了。我想到了那個年輕人皮帶上的槍,還有他盒子裏裝的那顆假寶石。我真希望能相信自己和他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但是那個商人說對了。他看着我的時候,看到了他自己身上的一些東西。這種探求,抑或是寶石交易已經改變了我。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我做的生意是受人尊敬的,但也是殘忍的。對於以寶石為生的人來說,寶石不只是裝飾品或者貨幣,它是一種毒品,一種結晶的海洛英,一種極度的迷戀。它會帶來暴力。

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在鑽石的國度,有受過專業訓練的敢死隊專門洗劫平原上的村落。這些敢死隊的成員有些還是孩子,有些才十歲。一個鑽石專家曾對我說,訓練小孩子很便宜,也很容易。有時候,他們拿槍就像拿玩具,當然也有時候不是這樣。

在哥倫比亞的姆佐,有些人賣從政府的礦里撿來的祖母綠。那些寶石在房間裏藏着,買主賣主討價還價,最差的寶石被放在雪松油裏面。每個交易人都拿着一把槍,放在手提包里,或者別在腳踝上和胯上。“我老婆挺高興的,”一個戴着金耳環的男人說,“她有台電視機,還有隻奇娃娃狗。這就是變化啊。”在那些礦里每天都會發生兩起謀殺。

在人們的頭髮里有金子,在海水裏,在大樹上也有。在這個地方,根本無法擺脫這些礦產。如果可能,人們都會自己開採的。伊斯梅那種人就會把這些榨乾,只留下垃圾。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這一點。我還沒有那麼像他。

我在一列夜班火車上,火車正穿過俄羅斯。有個男人走進我的車廂,拿着一把刀跟我要珠寶。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我的,我認不出他來,他的臉看起來是比較容易忘記的那種。他的特徵和體形有點說不清,個頭比較大,頭髮灰白,很善良的形象。他可能已經跟着我很久了。

我把所有的寶石都給了他,其實也沒什麼:一些從東西伯利亞開放的礦里弄到的不怎麼樣的鑽石。這是唯一一次有人從我這裏把寶石奪走,當然這也算是我這種職業的職業風險。我把那包鑽石給他,他小心地放在夾克口袋裏,拉上拉鏈,然後想殺了我。

在那個時候,這是很自然的,慾望膨脹成為極度的暴力。我被嚇壞了——以至於不能移動——但我一點兒都沒有吃驚。我很好奇,他為什麼要多此一舉。也可能他想強姦我,雖然我沒感覺到這一點。也許他害怕我去叫人幫忙,儘管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害怕。他有的是時間離開,在森林裏躲些時候。有時候我想,他想殺我的那種衝動和慾望是不是和他想要那些寶石一樣。他比我矮,但是很強壯,車廂里又窄,我很難還擊。他根本就沒有用到他的刀。

他靠近了他的眼睛是微笑的,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他身上全是層層疊疊的肥肉,我根本不能傷害到他。他用手掐着我的脖子,皮膚上有柴油的味道。

我想還擊,想讓他感覺到自己在做什麼,這對我非常重要。我翻過身來,使盡最大的力氣用胳膊肘猛擊他的頭,擊中了他的太陽穴。我感覺到我的骨頭斷了。我沒有流血,但他發出了咳嗽一樣的聲音,放開了我,然後倒在地上。我感覺的我的胯部又濕又熱。

我想他已經死了,但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什麼都沒想,除了我自己。我把衣服脫下來,用瓶裝水和肥皂把身上洗乾淨,然後把衣服也洗乾淨,擦乾淨身上的傷口。那具屍體在移動的火車上成了一個盲點,車窗外的森林和雪原疾馳而過。擦乾淨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的時候,我停下來,穿上衣服。然後我又看見了地上的那個人,我感到很吃驚。

他的身上還是看不到一滴血。我把鑽石從他的口袋裏掏出來,把他拖到過道然後扔在那兒。他像個喝醉了的酒鬼,還尿濕了自己的褲子。我把房間鎖好,那個晚上再也沒有打開過。早晨我下車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我想他還活着。他只是個普通人,而在俄羅斯,死掉個酒鬼是稀鬆平常的事兒。我一個人待着的時候,或有時睡著了以後,還能感覺到他的體重壓在我身上。而我經常是一個人的。

我曾經住在蒙特利爾的一家旅店。有兩個賣主要賣一條古老的法國項鏈,做工很精細,扇形的黃金拉絲上面鑲着珍珠和小小的、像魚子醬一樣深色的藍寶石。我的任務是坐飛機把這條項鏈帶出加拿大,帶到馬賽去。我們在旅店的房間裏待了一天,商量價錢,沒見任何人。

賣主是一個加利福尼亞人和一個叫奇科的斯里蘭卡人。奇科負責做所有的事,他穿着亮色襯衫,長着一張圓臉。他在電話里和法努伽羅的客戶談價,說一口複雜的非洲珠寶礦工的洋涇濱英語。另一個人不停的出汗。奇科給我拿衣服、租車、定機票的時候,那個加州人開始抽可卡因。他好像有好多小白紙包的可卡因,就像好多寶石。他不停地說,不喜歡這麼小的房間。他討厭法國人,討厭汗味兒,討厭客房服務敲門的方式,還有燈光在退了色的橘紅色窗帘上搖曳不定,一閃一閃的看不到外面的河面。

下午晚些時候,我開着租來的車去機場。我在想我的父親,他就在這個國家的某個地方,過着他的新生活,也許還有了新的家庭。在等第三個紅綠燈的時候,有人打開車門,坐了進來。是那個加州人。他像發燒一樣淌着汗,還拿着一支槍,讓我把車開出城去。我照着他說的做了。他的襯衣上有點血跡。我不知道奇科出了什麼事,是被殺了還是設法逃跑了。我挺喜歡他的。我們一直開到看不到任何房子也看不到城鎮的地方。

那個加州人沒有從我這搶珠寶,只是坐在那兒看着我,把槍放在大腿上。我知道他想殺了我,腦子裏一片空白,就等着那聲槍響。幾個小時以後,這種緊張變成了無聊,我不再想了。我把收音機打開,他立刻把它關掉了,然後告訴我繼續開車。

外面的光線很強,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空調壞了,車裏很熱。我朝加州人看了看,發現他開始瞌睡了。我的手心在出汗,有時候在方向盤上會滑一下,車的方向就猛地一抖,他就會醒過來。這種情況一再發生,他漸漸不那麼容易醒過來了。他的眼睛即使閉上了也是紅色的,光線照亮了他的傷口。

車開到沒有房子的地方,我伸手把槍從他手裏拿過來。他沒有醒過來,直到我把車停在一排松樹下面。這些松樹彎着腰,駝着背。天已經快黑了。我把槍口對着他,一邊聽着他流汗的聲音,一邊下了車。

我開始向南走,感覺心跳漸漸慢了下來,神經慢慢放鬆了。我不知道恐懼是不是會在細胞里留下痕迹,留下永久的傷害。整個晚上我都在走路。在路上的某個地方,我把槍和車鑰匙扔在了一個樹洞裏,讓它們躺在最下面柔軟的苔蘚上。然後,我又把那條項鏈扔在了松樹下面一個長滿貓尾草的淺池塘里。有時候我在想,會不會有人找到它。也許它還在那裏。像所有的珠寶一樣,它是件美麗的東西。

我飛過金牛山連綿的山峰,到了土耳其東部。我的膝蓋上放着一本合起來的寶石雜誌。我要去迪亞巴克爾,去找那個買珍珠的女人。

一個乘務員推着飲料車過來了,她的眼睛剛滴過滴眼液。我旁邊的男人要了一杯咖啡。他的牙齒很白,穿着起了皺的西裝,皮膚是棕褐色的。他看着我的雜誌,微笑着問:“你在看什麼?”

“這是工作。”

“讓工作見鬼去吧,你是職業旅行家,對嗎?你喜歡這工作?到不同的地方看同樣無聊的東西,是不是?你想借這個看看嗎?”他拿出一本小說《通向印度》。“我妻子給我的。我沒太大興趣,我們可以交換着看。”

我搖搖頭:“我不喜歡看小說,謝謝你。”

我向舷窗外望了望無盡的黑暗。我想,寶石都有回到故地的時候。也許,“三位一體”曾經來過迪亞巴克爾。可是它又哪沒去過呢?我可以追隨它一輩子,但恐怕也走不完它去過地方的十分之一。

飛機轟鳴着,聲音從它的金屬外殼上發出來。我打開寶石雜誌。也沒什麼可看的,正文前後的白頁印了大理石花紋,就像是一首曲子的圖像,裏面的文章寫得也不怎麼樣,是一篇關於都鐸王室珠寶的亞洲溯源,以及十六世紀三十年代的財產清單,在當時的黑市上賣掉的伊利的摺疊祭壇:薄的部分是鍍金的,有藍寶石、紅寶石、小顆祖母綠,當然還有珍珠作裝飾。

在封皮下面有一個孟買圖書館的登記單,它本身就是一件古董,上面的一些名字在一個世紀后就已經很陌生了:歐迪、舒克拉、斯沃德林。另一個名字筆跡很纖細,幾乎難以辨認,就像是有人在模仿別人的簽名卻不知道那些字母是什麼。在我疲倦的大腦看來,這些字是“三顆鑽石先生”。我把書放在一邊開始睡覺。

我夢到白頭髮從我的頭上長出來,一直長到我心臟的肌肉裏面。我可以感覺到,它又涼又硬又細。它像水晶一般透明,長得很慢但很有生命力。在我的身體裏,白頭髮就像紅玉髓在地下的莖。現在我夢到它了,它會永遠在那兒。

夢漸漸消失了,然後又清晰起來。我站在沿海的馬路上,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我手裏拿着石頭,是海邊的燧石,兩顆灰色的,一顆黑色的。海浪搏擊着陽光。這聲音震耳欲聾,我轉身離開那裏。

有個女人遠遠地走過來,從陡峭的路上朝我走來。路邊的樹遮住了她的臉,她走近時我還是看不清她是誰。她越來越高,直到那個模糊的狀態被打破,我才看出那是我自己。我站起來大聲地叫喊,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都屏着氣。

我醒了,外面的天好像已經亮了起來。飛機正在飛越峽谷和堅如岩石的平原,飛向迪亞巴克爾。我可以辨認出高壓電線塔在一片片沖積平原上向四面八方延伸,就像影子一樣。飛機的影子變大了,輕輕地飛過一片西瓜地,飛過星星點點的塔院街區。在遠處有一條大河蜿蜒向南,就像什麼東西在地上被割開了一樣閃閃發光。

城市機場亮着應急燈,放射出紅色的光。我只有手拎的行李,所以很快就離開了。在飛機跑道上,我透過巴士車窗只能看到兩架飛機,一架是剛送我來的土耳其航空公司的空中巴士310,另一架是沒有航空公司標記的暗灰色737-400。

機場外面有一些候客的出租車,司機在晨光里抽着香煙。我把信封拿給我遇到的第一個司機看,他的臉歪了歪,揮手叫別的司機過來。他們在一起跟開會似的,指着那個模糊不清的郵政編碼。等那個司機覺得有把握了,才對我揮揮手,為我打開車門,示意我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

我們開進了平原。我坐在後面,遠處山川起伏,而在前面時隱時現的是辦公大樓和黑色玄武岩的迪亞巴克爾牆。我閉上眼睛,把手放在大腿上。我在找“三位一體”,而耳邊只聽到風擋刮水器刮動一堆塵土的聲音:安靜……安靜……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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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石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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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斯特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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