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斯特恩(中)
沒有什麼比瑞士城市聯盟的崛起更讓查爾斯惱火的了。幾年以來,巴塞爾和伯爾尼一直在和他們西方的敵人交戰。它們爭取的獨立讓公爵勃然大怒,他當即宣戰,並首先圍攻諾沙戴勒湖上的戈蘭德森城堡。當幾百個伯爾尼守衛軍投降的時候,他們幾乎都快溺死了,拚命地抓着手邊的核桃樹。
查爾斯對軍隊集結要求十分苛刻。勃艮第的騎士們都穿戴考究,訓練有素,他們除了可以擺出壯觀的場面以外,軍事裝備也是最先進的:四筒加農炮、英國長弓、意大利長矛。勃艮第的弱點在於查爾斯自己,這位有勇無謀的公爵的暴行和傲慢使瑞士士兵成為一支更強大、裝備更精良的戰鬥力量。
在戈蘭德森以外的幾英里處,勃艮第人遭遇了瑞士軍隊。還沒開戰,公爵的壯觀部隊就潰不成軍了,在人數和戰略組織上都不佔優勢。在混亂的撤退中,公爵把自己的帳篷連同財產都丟在了駐地,這其中包括青銅槍、西班牙劍、裝着濾器的戰馬盔甲、古戰場的掛毯、公爵封印還有令旗,還有就是查爾斯的珠寶箱,桑西、托斯卡尼,還有“三位一體”都在裏面。
在破爛不堪的帳篷里,一名瑞士步兵找到了查爾斯那頂有名的近乎滑稽的帽子。這頂帽子插着鴕鳥的羽毛,羽毛的頂端鑲着紅寶石。但士兵說這個帽子換不來好鋼盔,就把它扔了。
戈蘭德森的洗劫算得上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劫掠之一,可以和亞歷山大當年征服波斯相提並論。這也是唯一一次,勇敢的查爾斯的經歷能夠和另一個菲利普的兒子——亞歷山大大帝的經歷相提並論的東西。
查爾斯接下來打了一年的仗,每一次戰鬥都以慘烈的失敗告終。最後,1477年在南錫,幾千勃艮第人被擊潰、驅散、殺戮。好幾天以後,查爾斯的屍體才從屍體堆里被找到。
瑞士人達成協議,要把劫來的財寶均分,由此得來的收益大家分享。但是這些城邦並不富有,他們從來就沒有見過這樣的珠寶,所以這些寶貝就輾轉經過了數不清的人的手。勃艮第的財富就這樣隨着一顆顆寶石在歐亞黑市上的流失而一點點消逝了。
但是關於“三位一體”,還是有記錄的。在勇敢的查理戰死沙場的那一年以後的27年裏,這寶貝都在巴塞爾和伯爾尼的地方官員手裏。在1477年,伯爾尼人曾經請人為這件戰利品畫過一個小型的水彩畫。
這件寶貝最早的圖片資料被保留了下來。在這幅畫中,它像鐘擺一樣在木質背襯下有點古怪地靜靜地待着。它是無價之寶,不是一件裝飾品。它上面的鑽石仍然是普通人不能佩戴的。瑞士人畢竟是生意人,不是公爵。他們對皇室珠寶毫無興趣,惟一關心的只是它值多少錢。所以“三位一體”被拍賣,但是在那個時候,沒有人能買得起這件寶貝。
伊斯梅的店在一個死胡同里。衚衕里有個男孩兒從廚房工作間裏拖出幾個黑色的袋子,一股腐臭的味道衝進我的嘴裏,粘在我的身上。這可不是我要找的東西。這想法聽起來倒像是那些比我還鬱悶的人。我的姐姐和媽媽總是這樣問我:“這就是你要找的?嘉芙蓮,你究竟在幹什麼呢?”
一個女人在伊斯梅辦公室的樓下晾衣服。樓上的窗前沒有人。回老城的路可不近,我為了走路而走路,努力和那個拿槍的人拉開距離。卡車在海邊公路上開過,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公路兩邊,除了車以外,就是汽車夜總會和各種主題酒吧,在遠處可以看到馬爾馬拉海。在室外待着要舒服很多,空氣比較新鮮。我呼吸着下水道的污水和焦油的味道,人的氣息和非人的氣息混雜在一起,親密而又熟悉。
我在口袋裏摸着那幾顆紅寶石,它們是值得信賴的小東西,也是對我來這裏的最好證明。只要有這些小東西在,我就會有機會。它們可以幫我得到我需要的所有東西,時間、信息,還有飛往世界各地的機票。在我衣服夾層里的這些小寶石兄弟們,和我一起從科倫坡來到伊斯坦布爾。我想起剛剛認識的伊斯梅那兒的人,還有他們的假寶石,他們精明銳利的眼睛。如果我問他,我想他會連我也定個標價的。
今天天很熱,濕度也上來了。街道兩旁小店的店主們都坐在外面乘涼,留着汗等着生意開張。沿街的小販在賣彩票和椒鹽卷餅。他很瘦,也很安靜,靜靜地等着生意。孩子們在空地上踢足球,用土耳其語和英語與大聲叫喊着:“傳球,傳球!射門!”這些人和孩子們讓我想起自己的家鄉,英國的東海岸和那些空蕩蕩的沿海小城。那裏有我本可以享受的生活,大概和這裏的生活差不多:普普通通的一份工作,慢悠悠的生活。我只是偶爾想起這樣的一些事情,畢竟後悔幫不了任何忙,已經不可能回到過去了。
伊斯坦布爾是個老城。從名字的變更上就可以知道: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加爾西頓。每一個新城都在舊城的基礎上建立,原來的屋頂變成了新的地基,原來的地鐵變成了墳墓。它不僅是人之城,也是城市之城。二戰中它毫髮無損。在下個路口的方向,有家佈滿灰塵的店面,裏面擺着毛筆、塑料花、寫滿文字的捲軸。啊!那是我的所愛!粗大的毛筆字。下一間店鋪是咖啡館,六十年代女聲樂隊組合的音樂從門裏面傳出來,是香格里拉,或者秘密樂隊吧。塑料裝飾配上塑料唱盤的音樂,我承認對我來說,在這種環境中能找到安慰。在這個摩登的世界裏,這是一種來自過去的安慰。
我走進去,到吧枱的女服務生那裏要了杯咖啡和兩個油炸卷餅。音響上面掛着一顆藍色的玻璃假眼,它很小,而且神情茫然。這是避邪用的。在門旁邊有張空桌子,我坐過去,往門外張望。即使坐在這兒也感覺挺熱的。我不喜歡這個時候頭髮上的感覺,頭髮好像留得太長了。我用灰色的髮帶把它從後面綁起來,感覺脖子後面有微風吹過,涼快多了。
我點的東西來了。其實我並不餓,但吃東西讓我有時間思考。我把記事本拿出,上面記滿了拍賣廣告和珠寶商的名字。今天下午有兩場拍賣會,斯波爾路上的安提克宮有十二件拍賣品,還有在卡沃爾德市場的市政拍賣廳舉行的奧斯曼珠寶市場的拍賣會。安提克宮的拍賣會聽起來更有東西可看,廣告上說會有中世紀的珠寶參加拍賣,有東方的也有西方的。我當然不會買什麼,如果我去的話,只是想看看都是誰買這些珠寶。趁着自己還記着,我把金角灣海運空運公司的有關細節記了下來。也沒有什麼別的可記了,在黑市交易人辦公室里貼着的一張運輸公司的有點色情的年曆,從來也沒什麼可以記錄的。
一條新路線開通了,以及一些新聞舊聞。我一邊付賬出來,一邊聽着他們講這些我聽不太明白的東西。街上有個老人在賣黑醋栗雪糕,雪糕裝在一個金屬攪拌桶里。他對我笑得很甜,就像是祖父對自己的小孫女的笑。我從他那買了個雪糕筒,邊走邊吃,邊聽着某首歌的歌詞。這讓我想起“三位一體”,不過任何東西都能讓我想起“三位一體”的。
有一天,你會明白你曾經視而不見。
是啊,親愛的,你會再一次需要我,
這只是個時間的問題。
繼續吧,繼續吧,
直到你走到底線。
不過,我知道你會再一次錯過我,
這只是個時間的問題。
這世界上有兩種不同的珠寶商人。一種是職業的,他們是寶石工匠。還有一種珠寶商人就像書本,記載着關於寶石的一切,就像中世紀的動物寓言集是關於動物的書一樣。在安提克宮,有很多人拿着買下的土耳其燭台,銀質小擺設,還有海泡石煙斗,他們要把這些東西帶回布萊克本或者斯圖加特的家裏。我穿過這些人群來到樓上,樓上的空氣乾燥一些。拍賣已經開始了,拍賣人在為昂貴的中世紀萊奧納多的寶石光譜和以馬內利的庫臘索猶太人的寶石出價。
沒人在這裏露富。到場的古董商人很多,但他們的購買慾望卻不強。主要競拍人是個有閑錢的女人,她來自土耳其西部,長着一張亨利八世的臉。今天最後一件拍賣品在四點半拍賣,我出價壓倒了她,不為別的,就是想試試她的興趣。她放下舉着的手,對我皺着眉,好像我打擾了她獨享的快樂。花了60美金,再加上出口稅,我得到了一張毫無名氣的都鐸王朝王冠上寶石的素描草圖。拍賣商對我的微笑裏帶着點兒同情的味道。
樓下的店鋪都在關門,我從後門出來。安提克宮的院牆上有好多打碎的玻璃酒瓶子,棕色的、綠色的,還有白色的,好像這裏的主人們為了保證這裏的安全而喝了不少的酒。走在斯波爾路上,空氣中煤煙的味道特別重,我開始頭疼,有點兒想喝一杯。現在我只剩日曆上的那家公司可以去拜訪一下了。不指望有什麼結果,這種想法讓我心裏有了一絲安慰。這一天終於快結束了,又是一無所獲。我站在街頭的鑲邊石旁,等待着我決定放棄的那一刻的來臨。
交通高峰時間,好多車一邊等着紅燈一邊按着喇叭。我走向最近的一輛出租車。出租司機等着變燈,閑的那隻手夾着一支煙,在車門上有節奏地敲打着。我把從伊斯梅那裏看到的那個金角灣運輸公司的地址交給他,他點點頭,我就上了車。他比我年輕,從肩膀到胯都很美,為了遮住壞牙,他留着濃密的鬍子。車子緩慢地向南開向卡拉庫伊區。這裏是猶太商人的地盤。
車子越來越接近碼頭的時候,街道開始變得安靜下來。我看到兩個骨瘦如柴的年輕人坐在破舊的扶手椅上。出租車沿海岸緩緩而行,沿途路過倉庫、前面搭着支架木板的建築工地。這個地方沒有那麼多公寓樓房,沒有那麼多住戶,因此也沒有那麼多焦慮,沒有那麼多人造的燈光。我們沿着碼頭經過了三十年代的行政樓,現在裏面全是貨運公司,他們的窗台上堆放着仿製的中國明代花瓶,枝形吊燈,還陳列着閃閃發光的浴室用品。它們像是卡曼克斯路的王冠珠寶。
金角灣海運空運公司和另外兩家運輸公司共用一座辦公樓。海峽那一邊,在亞洲大陸的伊斯坦布爾在煙霧中時隱時現。渡船的笛聲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回蕩着。我付了車錢,穿過一個小小的停車場來到公司的大門前。
門廊裏面,空調吹來的冷風被厚帘子和外面的熱空氣隔絕開了。在裏面,枯萎的無花果樹在涼風中蜷縮着。只有一個前台接待員在門口,她僵硬的臉像退了休的空中小姐。在她身後是一幅商人的肖像,肖像在微笑,她也在微笑。在大堂的另一端有兩個保安站在那兒。他們的槍很顯眼,機械手槍,手槍皮套掛在胯前。
“有事嗎?”前台的接待員抬頭看着我。她沒有笑,那肖像替她笑了。
“這裏是金角灣運輸公司嗎?”
“是啊。”她的這個“是啊”好像都沒說出來。
“我要運些貨物。”
“什麼貨物?”雖然她右手手腕上有塊地方比較白,戴結婚戒指的那個地方也比較白,但她的手和臉都晒成了古銅色:那個比較白的顏色可能是她本來的膚色。我試圖想像她手上原來戴着的那枚戒指會是什麼樣兒。
“寶石。”
她還是毫無表情地瞪着我,眼白讓她黃色的眼珠失色不少。
我再次試探着說:“非常珍貴的寶石,是伊斯梅·阿特蘇爾向我推薦你們的,那個珠寶商。我想找個人談……”
她跟我指了指旁邊的一排椅子。“請等一下。”
我走過去坐在那裏。椅子上的皮革面在我身下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玻璃茶几下有些報紙,昨天的《預言者論壇》和一些無聊的土耳其雜誌。論壇報的第一版上有個關於空難的報道,出事的是瑞士航空公司的一架從華盛頓飛到日內瓦的飛機,機上兩百八十人遇難,其中包括兩名聯合國的官員。報道還說飛機上有一枚古老的鑽石,剛剛在史密森學會展出,正要送回日內瓦。我努力地回想這顆鑽石到底是哪一顆。
我讓自己停止思考,當然,這個空難的悲劇不在於那顆鑽石,而在於遇難的人,兩百八十個人呢。
儘管如此。
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走進來,把身子探進櫃枱和前台接待員講話。她一邊搖頭,一邊厭煩地應付着他。我看了看掛着的那幅肖像。肖像里的那張臉現在看起來好像沒什麼興趣。我無聊地消磨着時間,直到前台小姐告訴我可以離開了,因為今天公司的負責人不能接見我。她好像拿我當隱形人一樣對我視而不見。
在那幅肖像畫的下面,有個標題牌兒用三種語言寫着“阿拉夫先生,金角灣公司總裁”。肖像里的阿拉夫總裁穿了一套棕色西裝,這讓我想起軍人。他的手在胸口下方交叉,手指抱住胳膊肘。他的頭髮又黑又密,就像假髮一樣平滑整潔。
我走近些看了看。在總裁的右手上有兩枚戒指,貴重但很俗氣。一枚是鑲着依天然形狀磨圓的紅寶石;另一枚則是鑲着幾排寶石的君士坦丁堡保加力:也就是把好多紅寶石無縫鑲嵌在一起,就像浴室裏面砌在一起的瓷磚。
在阿拉夫的左手上戴着第三隻戒指,戒指戴在小拇指上,這個手指也叫討錢指。這是枚很粗的金戒指,帶着些顆粒的螺旋紋路,還有一個扁平的藍色小圖章。在寶石上好像刻着什麼人型的東西。我從矮扶手椅里站起來,又走近了一些。
對這個人我一點都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他戴的珠寶。這第三隻戒指看上去是中世紀的,五世紀的,可能是英國的。那個藍色的小圖章看上去像是碧玉或者翡翠,而且好像歷史更久遠,可能是羅馬帝國晚期的。這個人看起來很像個珠寶收集家,他有的是錢,但品位一般,而且這第三隻戒指看上去像是黑市上的古董。它屬於收藏家們在大型拍賣會上可以買到的東西,不過,他一定得願意和國家博物館這樣的對手競價才能得到這種東西。而它也許可以從伊斯梅那種黑市商人那裏買到。
我跟自己說,幸運的嘉芙蓮啊,儘管這種聯繫微乎其微,沒什麼值得沾沾自喜的,但這至少說明他們對財富有相似的慾望,說明這兩個人在經歷上和情感上有某種共性。這個畫中人不光知道運輸。我站在他的肖像下,莫名地產生一種出乎預料又令人目眩的感動。這讓我有點頭暈,我把目光從肖像上移開。
那個身材矮小的人走了。前台接待員審視着我,我走回到前台,對她說:“我想和阿拉夫先生談一談。”
“你沒有預約。”
“我想約一下的。”
她噘起嘴唇。她用這個表情代替了令人滿意的微笑。“很抱歉,你要是想約個時間見面,一定要和阿拉夫先生親自約。”
我盡我所能不讓聲音帶出任何失望。“你是說,我要先預約才能和他談。”
“是啊。”
我向大門的方向望了望。在路的另一邊有些其他的貨運公司,木製板條的百葉窗。還有一家咖啡吧,門外放着好多塑料餐桌。磨砂玻璃窗上掛着網狀窗帘,玻璃上還凝結着水汽。
“小姐,你需要和阿拉夫先生面談。”
我回頭看到她黃色的眼睛。“耽誤你的時間了。”她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保安朝我們這邊看着。我又走進了這一天最後的悶熱里。這時路上的車比四點半的時候還要多。咖啡店門口停了一排的摩托車和一輛出租車,兩個老人坐在一張桌子旁,正在玩十五子棋遊戲。他們朝對方打着響指,喝着葡萄酒,還有冰牛奶。他們一邊喝東西,一般用力地擲十五子棋的骰子,嘴裏還不停地念叨着什麼。
我走過他們身邊,走進咖啡廳。空氣里滿是炒菜的油味兒。這兒有不少的顧客,他們在喝蘋果茶或者埃夫斯啤酒,一個紅頭髮的女人正用抹布擦拭着黃色的櫃枱。我在她那要了一杯茶,端着茶走到窗口的一個座位。
我把窗帘拉起來,透過窗戶看對面的金角灣海運空運公司,從這個地方能清楚地看到它的大門。我可以這樣看着它而不被發現,這感覺不錯。茶很好,我慢慢地啜飲着,感覺到茶的熱氣在杜拉萊克斯玻璃上凝結。在旁邊的一張桌子那兒,有個男人一邊喝着果子露,一邊吃麵包圈,邊用手抹着嘴邊留下的殘渣。他似乎永遠都皺着眉。在他旁邊有一張格拉塔薩瑞足球俱樂部的比賽日程表和兩把掛在法拉利鑰匙環上的雷諾車鑰匙,這和外面的出租車很相配。我朝他探了一下身,但沒靠太近。
“打擾一下,可以嗎?”
他回過頭來看着我。他的眼睛又黑又大,像被打青了似的。我用手指着窗外停着的出租車。“那是你的出租車嗎?”
他低了一下頭,算是個點頭的動作吧。我努力在想用土耳其語怎麼表達我要說的話。那人毫不費力地嚼着東西,看着我,直到我不得不又用英語說:“我需要輛出租車,從現在到七點鐘左右,我付錢。”
他的嘴唇上閃着一層薄薄的果子露。我從夾克里掏出一支筆,探身在他那份足球俱樂部比賽日程表上寫下“出租車17:30-19:30?”,然後對他微笑着。好像微笑能解決我的語言問題,不過沒準真的有些幫助呢。
“三十塊。”他嘴裏是麵包圈和果子露,對我咕噥着。我掏給他錢,他疊好了放進他席紋呢褲子的口袋裏,然後說:“我們去哪?”
“現在還不走。”
他點點頭,把最後一口點心塞進嘴裏,然後向櫃枱走過去。回來的時候,他給我也要了和他一樣的一份咖啡和巴卡拉瓦點心。我對他表示感謝,他滿不在乎地咕噥了幾句,就拿起那份足球比賽日程,翻過被我寫了字的封面看起來。
我坐回原位,繼續從窗口盯着對面。沒有人從金角灣公司提前打卡下班。六點一刻的時候,我看着那個司機又起身去點東西吃了。當我回頭再看窗外時,發現兩個身穿藍色尼龍西裝的人正從對面的樓里走出來。他們長得都不像阿拉夫總裁。他們開上公司的車走了,走到大門口時大聲按着喇叭。
七點五分的時候,在外面坐着的兩個老人玩夠了他們的十五子棋,但阿拉夫還是沒露面。我想這個出租司機已經開始可憐我了。他和那個紅頭髮女人說了幾句,那個女人給我端來一杯摻了玫瑰水的咖啡。天已經開始黑了,在外面的停車場裏只剩下一輛車,從我這兒看它應該是主管的。辦公樓里只剩下兩盞燈還亮着,至少有一盞是保安待的地方。
阿拉夫總裁突然出現了。他走得非常快,胳膊下面夾着一個公文包和一隻皮質檔案袋,一邊在西裝口袋裏摸索着車鑰匙,一邊頭也不抬地走向那輛汽車。
“他來了,”我對出租司機說,“咱們走。”
他已經疊好了報紙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挺胖的,走路時全身的肌肉都在用力。走到門口時,他回頭和店老闆還有剩下的那些顧客們揮了揮手,我們就出發了。前面唯一的一輛車在夜幕下變成一對尾燈,向內地的方向駛去。
我們倆坐進出租車裏。里程錶啟動了,司機把它關了,發動了車子。車裏滿是土耳其薄卷餅和人造革的味道。司機的呼吸很重,我聽到他發出短促的呼哧呼哧聲。
“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
他一個連貫的動作就把車向北拐了個彎兒,都不需要調整方向。他車開得真漂亮。我們開到卡拉庫伊路時,阿拉夫的那輛梅塞德斯就清楚地在前面,街燈在兩旁像水中的漣漪一般晃過。格拉達塔隱約出現在眼前,上面的瞭望平台在城裏玫瑰紅色的天空中顯得格外明亮。
“你叫什麼名字?”
“嘉芙蓮。”我發出的聲音比想像的要嚴肅。出租司機點點頭。
“每個人都會問你的名字。在土耳其,這是表達友好的方式。”
他的呼吸還是那麼快。我把注意力從前面那輛梅塞德斯上轉移到他身上。他嘴唇上都是汗珠。“抱歉,你叫什麼名字?”
“阿斯蘭。”他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來,和我握了一下手。他的眼睛一直都盯着前面的路。“你的朋友?你是想早一點兒見到他還是晚一點兒?”
“等他停車就可以。謝謝。”
他繼續保持沉默。我就向車窗外面看。在我們的周圍是伊斯坦布爾的夜。黑暗的海水將燈的海洋分割,海洋、海峽、入海口。車子潛入了黑暗之中。在立交橋下有不少自行車行,他們把各種賽車在頭頂上掛成一排,就像掛着一排肉。
我們在獨立大街轉了個彎兒。前面的梅塞德斯以完美的車速避開行人。離塔克斯姆廣場不遠了,前面是一座座高聳的賓館,霓虹燈和玻璃閃閃發光。
在離廣場還有一個街區的地方,梅塞德斯向右轉了個彎。等我們的車也轉過街角時,它已經在那裏停下了。出租車從它身邊開過,停在了這條街的另一頭。
我回頭看到,阿拉夫已經從車上下來了。公文包和檔案袋還在他胳膊下夾着,肩上披着夾克和大衣。雖然衣服的剪裁併不合體,但他的體形還是看得清清楚楚,寬寬的肩膀和凸起的肚子很相配。在他身邊的那棟樓上有紅色的霓虹燈,他走進了去地下室的樓梯。
“那是家餐廳,”阿斯蘭說。他伸手從反光鏡後面拿出另一張足球比賽的日程表和一小袋奧利奧餅乾。“很貴的餐廳,魚做得很不錯。”
“謝謝。我該給你更多的錢。”
他搖搖頭,開始讀他的比賽日程。
“真的很感謝你。你打算在這裏等多久?”
他轉過頭來說:“我已經賺到錢了。嘉芙蓮,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在這兒等一個小時。”他對我笑了笑。這是他第一次對我笑。這讓他的臉部變得比較放鬆,也因此而可愛了。
我往回走,來到那家餐廳。往地下室的樓梯正好對着一扇打開的門,一位衣帽間的侍者正在玩手機遊戲,一條紅色平絨門帘半開半閉的,可以看到裏面長長的餐廳大堂。我走進去的時候,那個侍者沒有抬頭看我。餐廳里的桌子都擺放在一個個獨立的小包廂里,桌面上包着勃艮第的人造皮革。看起來很豪華但也很媚俗,就像是阿拉夫的那枚戒指。
每兩張桌子後面就有個侍者,我從他們身後的走廊穿過。在第四個包廂的左邊,坐着金角灣海運空運公司的老總。菜單還在桌子上放着,他好像剛剛點好菜,正向前傾着身子,點燃一支雪茄。他的對面坐着一個穿着白色夏裝的女孩。她的眼睛是深色的,皮膚像十六歲的女孩,黑色的頭髮上綁着一個白色的蝴蝶結。她始終茫然地微笑着,就好像有人剛給她講了個沒太聽明白的笑話。
“是阿拉夫先生嗎?”
他抬起頭。那個女孩也轉過頭來,她的脖子像奧戴利·赫本的一樣美。阿拉夫本人的那種行動敏捷的能力是那幅畫像沒有捕捉到的。我看到檔案袋就放在他旁邊的椅子上,但是沒看到他的公文包和大衣。我在想到底是什麼東西值得這位總裁先生下了班還帶回家,還寸步不離呢。
他戴着克魯格金幣的袖扣。如果他再年輕二十歲,那他看起來活像個毒品販子。他熄滅了打火機,把雪茄從嘴裏拿出來,說:“我不認識你。”
“我不是有意在這個時候來打擾您。”
他朝着我的身後喊了一句,我回頭一看,有兩個侍者走了過來。一個手裏穩穩地端着八個盤子,另一個比他個頭大,手裏什麼都沒拿。我把紅寶石掏出來放在白色的桌子上。
所有人的動作都慢了下來。有那麼幾秒鐘,在場的所有人都注視着這些寶石。那個什麼都沒拿的侍者跟阿拉夫說了些什麼,阿拉夫揮了揮手裏的雪茄讓他走開,他們馬上把菜擺好就走了。穿白衣服的女孩試着伸手想拿起一顆寶石,阿拉夫伸手把她的手打了回去,她就朝他撇了撇嘴。這些寶石在桌上的羊肉串和烤茄子中間閃閃發光。總裁先生側目望了我一眼說:“這些是什麼?”
“紅寶石。”
“那我該對它們做些什麼呢?”
“和我談談。”
那個女孩抬起她心形的臉看着我。“我也可以講英語,我講得很好。你叫什麼名字啊?”
“雷拉,去趟洗手間。”
她抱怨道:“我不想去。”
阿拉夫向她探過身去說:“去五分鐘,親愛的。為什麼不刷刷牙呢?”
“我不想去,我想吃糖。”
他不耐煩地親了親她。從夾克的口袋裏拿出來一個皮錢夾。從裏面掏出不少鈔票對着雷拉晃了晃。一張小紙片從皮夾里掉了出來,緩緩得飄到了擺滿了盤子而擁擠不堪的桌子上。
女孩臉上的慍怒此刻變成了甜甜的微笑。她拿過錢,站起來從我身邊頭也不回地走了。阿拉夫示意讓我進到包廂裏面去。雷拉坐過的椅子很熱。他的眼睛跟着她走出去。“多可愛的姑娘啊,不是嗎?你知道意大利人是怎麼說的嗎?”
“不知道。”
“她身上還有牛奶的味道。”他咧着嘴笑得鼻子起了皺。“我希望我沒有讓你覺得討厭。”
“我對你不感興趣。”
他吃驚地愣了一下。他這種男人很少聽到別人這樣跟他說話。這一下就把他的氣勢壓倒了,我很高興。他低頭看看桌上的菜,說:“那麼,你想談就談吧,我聽着。”
“你有一家運輸公司。你都運什麼呢?”
“金角灣運輸公司?”他大口地咬着羊肉串,埋頭吃東西。“只要付錢,我們就運。魚、現金、古老的項鏈。”
“還有在黑市上交易的珠寶。”
他放下吃的看着我。他的眼神迅速而敏捷,就像他身上的那種能量。“你看上去不像警察。”他說,“你是稅務官嗎?”
我搖搖頭。他聳聳肩。“這其實也不是什麼天大的秘密。我要是說我們從來沒運過珠寶,那我一定是在撒謊。”他把那張小紙片撿起來。那是一張衣帽間的號碼牌兒,在漆藍色的紙上是黑色的數字。他一邊心不在焉地在手裏面玩着這張紙,一邊隨口念着上邊的號碼。“68,89,68。生意做得不錯,而且是合法生意。還有比這更難辦的貨呢。你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要運?”
“我在找一件古老的珠寶,一件叫“三位一體”的東西。”
“三什麼?68。89。”
““三位一體”。”阿拉夫皺了皺眉,但他的眼睛還在四處張望,眼神瞟到走廊里跟着那個女孩。“我知道這個名字,給我提個醒。”
“它是個肩扣,中世紀的,來自勃艮第。”
他臉上閃着光,顯然很感興趣。他把那個號碼牌兒放下,端着他的葡萄酒杯指着我說:“當然了,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不用了,聽着。”為了保持鎮靜,我深吸了一口氣。“我想要這件珠寶,非常想要。”
“怎麼個非常想要法兒?”
“這是一千七百塊。”我指了指桌上最大的一顆紅寶石。“如果你可以再和我談幾分鐘,它就是你的了。”
他想了想。總裁先生早晨一定是精心地刮過鬍子,現在他上嘴唇上面光滑的皮膚上沁出了汗珠。我聞到他的味道,芥末一樣又甜又辣的味道。這麼熱的天,他出的汗倒是挺少的。有一會兒,我以為他又要叫那個侍者過來。我報的這個價碼剛好讓他沒有那麼做。他又點燃了他的雪茄,說:“四分鐘。”
““三位一體”。這名字來自它上面的三顆紅寶石,但這件東西上還鑲着一枚鑽石和幾顆珍珠。八顆寶石,一共兩百九十克拉。曾經是英國皇室的珠寶。塔瓦涅死的時候得到了這件寶貝上面的那三顆紅寶石。”
阿拉夫的臉上沒了表情,他又開始吃東西。我看着他用勺子把烤茄子放進凸起的嘴唇里。“好吧,我聽說過它。”終於,他清了清喉嚨。“我告訴你個秘密吧,”他說,“我喜歡珠寶。”他眨了眨眼。現在的他很友好,很合作。“我跟蹤市場上的信息,留意市場上買賣了什麼東西。所有的市場,公開的,秘密的,還有非常隱秘的。我已經跟蹤了三十年。但我從來沒有見過誰賣掉這樣一件東西,或者誰買走了這麼一件東西。這麼大的一件中世紀的珠寶,好像從來沒見過。我也不記得有什麼很相似的東西。你應該聽你阿拉夫叔叔的話,因為我知道我在說什麼。你只是在捕風捉影罷了。”
他開始吃一盤羊肉末薄卷餅。我看着他把餅捲起來,沾了檸檬汁塞進嘴裏。“這件中世紀的珠寶。”我說,他差點噎住,勉強吞下去那口食物,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什麼?”
“這件中世紀的珠寶十五年前在英國出現過。它是十五世紀晚期的珠寶,但寶石的狀況很不錯,珍珠有遺失,因為上面有空着的鑲嵌孔,中間的在前後都鑲着藍寶石。索思比拍賣行在這寶貝出現的一兩年後拍賣了它。”
“多少錢?”
“一千三百萬。”
“英鎊?英國貨幣嗎?”
我點點頭。
“那當然了,你要知道,那可是在八十年代。哈!”我再一次看着他裝做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這個“三位一體”……跟我說說它上面的寶石吧。”
“有三顆巴拉紅寶石,每一顆都有七十克拉。一枚三十克拉的鑽石和四顆大珍珠。”
“有多大?”
“很大,十到十八克拉,優美的巴洛克珍珠。”
“具體是什麼時候的?”
“十五世紀早期,第一個十年吧。”
“嗯。”阿拉夫放下他的叉子,“你覺得這件東西還存在?為什麼呢?”
我沒有回答。他一邊嚼着東西,一邊思考着。“珍珠,嗯,你提到珍珠嗎?我倒是有個客戶。她就在土耳其,但她不是土耳其人——那地方對我來說可有點冷——是北歐人,你知道嗎?你是美國人,是嗎?還是英國人?我說錯了,很抱歉。我說的這個客戶,她喜歡珍珠,而且越古老的越好。她只買古董,總是買最好的古董。她的家族曾經富有幾個世紀。如果真的有人知道一點兒你說的那件東西,我想那就應該是她了。你知道嗎?我以前有個老師,是個像你一樣的英國女孩。”
“真的嗎?”椅子上的汗變得潮乎乎的。
“當然是真的。”他點點頭。“蘋果、鴨梨和樓梯,麻煩和戰爭。你看,現在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正在給我找麻煩和戰爭呢。”
“我要的就是信息。”
“但信息是要花時間得到的。我有個公司要料理,還有很多賬單要付,還有好多我記不住名字的孩子們。土耳其現在是個大地方,有三四個你們大不列顛那麼大。如果我能得到我該得的那一份兒,我就會告訴你她在哪兒。百分之一吧,提前付百分之一。”
“我沒興趣賣掉那件寶貝。”
“沒興趣?”總裁先生大笑起來。他這一笑看起來很難看。“你在這兒跟我胡說八道。你想要那寶貝。你想要錢。這有什麼區別嗎?你想戴那件寶貝嗎?隨便你怎麼樣,我要我的那一份兒。那樣一件東西會值多少錢呢?”
“這很難說。隨便人家開價了。”
他把他的雪茄在羊肉串上捻熄了。“好吧,我們來想想這些上等的寶石,難道不是嗎?單單這些寶石就可以值三四百萬。還有整個珠寶的價值,再有就是這是件古董。你們英國的女王總是很時髦。我會出價六百萬以上。那現在的麻煩就是,我的那一份兒就會有六萬塊,嗯……請原諒我要這麼說,你看起來不像是口袋裏裝着六萬塊的人。我有沒有說錯呢?”
紅寶石還放在桌子上。在殘羹冷炙的旁邊,它們發出明亮的紅色的光。我把它們收起來。“這最小的一顆也值四百塊。我把這最小的一顆給你,大的那顆以後再說。要看你的消息是不是可靠了。”
他嘆了口氣,向侍者勾了勾手指,示意要賬單。那個個頭大一些的人拿來一個的雕着花的銅盤。阿拉夫跟他揮了一下手裏的金卡,等他把卡拿走。他向我探過身來,安靜又嚴肅地說:“我要是得不到我的那一份兒,你就別想從我這兒打聽到任何東西。”
“我不能賣掉這件東西。”
“是不能還是不想?”
“你找我要的東西,我根本就沒有,也不會有,可是現在我想給你兩千塊。”
他聳聳肩。“你當然能賣掉它啦,通過我你就可以賣掉它。沒有任何東西比可靠的信息更值錢。聽着,我給你她的名字和地址。我今晚就可以給你安排飛機,你看怎麼樣?”
侍者走到阿拉夫身邊,在他耳邊低語了一會兒。金卡在他手中露出一半,就像個魔術咒語。總裁臉上的表情慢慢嚴肅起來,就像水結了冰一樣。他站起身,伸手去拿他的錢夾。他們倆用土耳其語低聲咕噥着。
“我刷完牙了。”雷拉回來了。男人們沒有回頭看。她就對我笑了笑。她的牙齒很小很白。她手裏拿着一個盛着三大勺雪糕的蛋筒。紅寶石還在污漬斑斑桌布上,那張小紙片就在旁邊。
在我的勇氣消失之前,我連忙站起來,把桌上的東西都收了起來:三顆寶石還有那個號碼牌兒。雷拉舔着她的雪糕,眼睛看着那兩個男人。我走出包廂時,阿拉夫向我瞟了一眼,他什麼都沒看到,“這可是你的錯,我們本來都可以幫對方一個忙的。”
“我很抱歉浪費了您的時間。”我快步走出去,離開了這些喧鬧的餐桌。我感到緊張,神經還沒緩過勁來,所以當阿拉夫又一次叫住我時,我猛地停下,氣息在胸口裏猛烈的膨脹着。
“嗨,親愛的!”他咧着嘴笑着,滿懷惡意地眨了眨眼,慍怒地說,“當心野鬼啊!”
通向餐廳的門帘此時已經拉起來了。我把它從我身後放下來,阻斷了來自餐廳的喧鬧聲。在我手裏的那張號碼牌兒已經又濕又髒了。衣帽間的侍者睡著了,他熬夜熬得面如菜色。我把他叫醒時,他看着我的表情就像是個被欺騙了的男人。
我把號碼牌兒遞給他,他走到櫃櫥那邊。這時候,餐廳里有人大聲地笑着,就像是在大聲叫喊。衣帽間的侍者拿着好多東西回來了:公文包、柏帛麗大衣、一條蒼白色的柔軟到難以置信的圍巾,估計是上品羊絨或者羊毛。我給他小費時聽見他輕輕嘆了口氣。我走上街道,背後傳來他很小聲的一句晚安。
我走過了一個街區,才明白過來我剛才做了些什麼。我慢慢地停下來,緊張的神經慢慢地緩了過來。空氣很涼爽,我閉上眼睛傾聽着這個城市。一艘巡洋艦呼嘯着穿過博斯普魯斯海峽,駛向地中海。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街上空蕩蕩的。我低下頭看看手裏的東西。今天晚上,我活像個撿破爛的,把一個有錢人吃剩的東西都撿了回來,就是沒有拿到那個檔案袋。那其實是我最想拿到的東西,但我只偷到了能偷的東西。這只是個小小的代價。沒有什麼比可靠的信息更昂貴的了。
這兒的地下室是鎖上的,還裝着柵欄。我把雷拉的圍巾扔在離我最近的樓梯上,把公文包和大衣裹起來,準備回去了。出租車還停在原地,車燈亮着,司機阿斯蘭頭部側面的輪廓映在車窗上。他還在神情專註地讀那份比賽日程。我敲了敲車窗,他放下手裏的比賽日程,說:“你喜歡那個餐廳嗎?”
“我沒在那兒吃飯。”
“那你肯定餓了。”
“是累了。我回旅館去吃點東西。”
“離這兒不遠有一個烤羊肉串的地方,是歐洲最好的羊肉串。”他的眼神很溫和,和他的臉不太相配。他比我想像的要年輕一些,不到四十歲。人一胖就容易顯老,他看上去像是很習慣一個人的生活。
“好啊。”
他又一次對我笑了笑。他方向盤的下面有個桿,他壓了一下那根桿,乘客這邊的門就打開了。我上了車,他發動了車子。公文包和大衣緊緊地貼在我的腿上。我們拐進了窄小的街道,慢慢駛過那家餐廳和那輛梅塞德斯。沒有人站在那個地下室的門口。車開到獨立大街,阿斯蘭開始加速。
“你找到你朋友了嗎?”
“找到了。”
“那就好。”他點點頭,眼睛還看着路口。“有朋友是件很好的事。”他沉默了一會兒。車裏面很暖和,疲勞感侵佔了我的全身,我的眼睛慢慢地閉上了。他的聲音把我猛地叫醒。“他給了你這些東西嗎?”
“沒有。”我看着他。他看了一眼我的那捆東西,然後就又盯着前面的路。我聳聳肩,說:“沒有。”
他把車開得很穩,臉上顯出些驚訝。他心裏明白了一切。這個人不像我,也不像那個商人伊斯梅。畢竟,阿斯蘭對我一無所知。當然,寶石是這一切事情的原因。就像對金錢的慾望就是金錢本身一樣,寶石也是如此。我想要“三位一體”,就像他很想睡個好覺,或者想談個戀愛一樣。而且,只要我有時間,為了得到我想得到的東西,我會做任何事,幾乎是所有事。他用他的小眼睛看着我,他什麼都不明白。我向別處看去。
他車開得很快,但快得剛好,一點都不過分。穿過阿塔圖爾科大橋,穿過城市,沿路一直向馬爾馬拉海的方向開去。在沿海的這邊交通還是很擁擠。阿斯蘭轉了個彎,沿着鐵路開。
“你的旅館在哪裏?”
我告訴他旅館的地址。突然之間,我很想讓他送我去他說的那家烤羊肉串店,那家歐洲最好的店。但他的聲音已經變了,聽起來沉悶而蒼老。在繁華的阿亞索夫亞旅遊街區的大教堂前,他停了車。我拿着東西下了車,轉過身,身後傳來嘈雜的酒吧里的聲音。我儘力蓋住那些嘈雜,大聲跟他說:“你非常友好。我應該付給你更多錢,給。”
我掏給他三十塊錢。在旅館和酒吧那些霓虹燈下,他的臉上是艷麗的色彩,十分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