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寶石之戀(3)
“請問。”
他膚色很深,頭髮是黑色的,還留着絡腮鬍,穿着髒兮兮的化纖西褲,繫着條冒牌的古奇腰帶。他伸手遞過來一包福耳圖耶牌香煙。
“我不需要,謝謝。”
那人坐下來,先是拿出一支煙,然後又放了回去。我感覺到他朝我靠了過來。“我得先介紹一下我自己,可你的藍眼睛是我見過的日本女人中最漂亮的。”
“我不是日本人。”
“真的?”
不管怎樣,我還是微微地笑了笑。
“我也不是日本人。我叫巴甫洛夫。”他朝我伸出手。
我也伸出手,但又本能地縮了回來。他伸出的手掌上有隻青蛙,非常小,只有他拇指指肚那麼大。青蛙沖我翻着眼睛,綠色中還帶點金色。那個人說話速度很快。“我叫巴甫洛夫,它是巴甫洛夫的青蛙。在科學界,這隻青蛙很有名。如果你搖鈴,他就會把舌頭伸出來。”
“你正在傷害他。你的體溫對它來講太高了。”
他的笑容僵住了。青蛙又跳回了池塘。如果沒有絡腮鬍,他那張臉肯定比我想的還要老,凈是笑紋。“對不起,我只是想逗你笑。大笑有益身心。”
“對青蛙也如此?”
“特別是對它們。我住的地方,青蛙們整夜不停地大笑。”他把手在褲子上蹭了蹭,又把香煙拿出來,在我面前點上。塑料打火機又細又長,上面還有發亮的紅綠色櫻桃圖案。這應該是一個女人用的打火機,或者是孩子用的。
“你是哪的人,巴甫洛夫?”
“反正不是日本人。”
“那你來這幹什麼?”
“下雨的時候賣雨傘。”
“那不下雨呢?”
“那我就賣陽傘。”他說話時最周圍的鬍子都翹了起來。
“你成家了嗎?”
“成家了。”他點點頭。“你的眼睛很漂亮,你來這做什麼?你叫……”
“嘉芙蓮。”
“嘉芙蓮,我想你大概是來日本教英語吧。”
“不是。”一輛警車鳴着警笛開了過去。公園裏的這個男人身子晃了晃,好像剛剛有風吹過似的。“我來里這是要找些東西。”
“為世界和平?全人類的幸福?”
我笑了笑說道:“一點私事。”
“這樣就好,這樣我就可以幫得上你了。”
“你還不知道是什麼事情。”
“那我也能幫得上你。這樣不好嗎?我是“失物招領先生”。找東西的秘密就是:電腦。我有東京最好的電腦,而東京有世界最棒的。所以,如果你在我的電腦上查,你肯定會找到你丟的東西。”
“我並沒丟什麼東西——”
他舉起一隻手。“不,我可不想聽這些。這是個現代社會,新千年的早上。如果你不能找到你正在找的東西,那隻能說明你還沒有很好融入這個現代社會。你沒有很好地看盒子上的說明。你為什麼這麼討厭電腦呢?”
“我不討厭電腦。”我抬頭看到陽光,此時風吹着我的臉有點疼。“你真的賣陽傘嗎?”
“聽我說,你想要什麼我都有。嗯?”他從褲兜里掏出個皮夾,裏面裝了一沓名片,但就是沒有錢,然後他從中拿出了一張。“請賞光,試一下吧。我們會把你的問題輸入到我的電腦里。用不了一秒鐘,你就會得到上千個世界各地的答案。如果有一個是你要的答案,我會給你打電話的,然後我們就慶祝一下,你就會找到任何你想找的。怎麼樣?”
我接過名片,看到上面用非常小的斜體字印着他的名字:巴甫洛夫·貝克特里夫,商人。稍大一點的字是地址,有日語、英語還有斯拉夫語的地址。
“我離這兒只有兩個街區。”
“謝謝。很高興認識你,真的。”我們相互握了握手。“你一會兒有生意要談嗎?”說完他看了看手錶。
“噢,沒有。這個公園旁邊有個幼兒園,我得去接孩子了。”
“新兵巴甫洛夫。”他還沒反應過來,我就大聲笑了起來。“我說的是你的孩子。”
“新兵,對,沒錯。搖搖鈴,他們就會一起尿濕他們的尿布。”
在公園門口,他揮手向我告別。晚上在逍遙宮,我思忖着種種渺茫的可能性,不知道我必須犧牲什麼才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使他的臉顯得很柔和。“好吧,就現在。但你要告訴我,你到底在找什麼?”
“一顆寶石。”
“一顆寶石。”他一邊說一邊把這幾個字敲進了電腦里。“那它有名字嗎?”
“路易斯。”
“路易斯?叫這個名字的寶石可不多見。”
“我想知道住在四國島上所有叫路易斯的,開始幫我搜索吧。”
“沒問題。日本人叫這個名字的也很少見,我們先吃飯吧,安娜正在做飯。你喜歡吃俄式湯嗎?我喜歡。每年夏天問我都自己到公園裏面摘櫻桃。”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那一會我來告訴你。俄式湯,嘉芙蓮;嘉芙蓮,俄式湯。”
這套公寓有個小廚房,一間浴室,一間日式盥洗室,兩間鋪着用舊了的榻榻米卧室。從房間可以俯瞰到一塊稻田,而這塊稻田旁邊就是森永糖廠。他們的孩子,亞歷山大一歲,瓦倫廷兩歲,埃萊娜三歲半,他們都長着同一張臉,圓圓的小嘴,很像俄羅斯娃娃。安娜很高,面色有點蠟黃。她的笑容和巴甫洛夫的一樣令人愉快,但顯得有些猶豫,好像她的心事更多些。她既不說英語也不說日語。晚飯時我們用結結巴巴的德語交談。我在想他們真的是難民嗎,我沒問他們是從哪來的,他們也沒告訴我。
他所謂東京最好的電腦就是豐田的手提電腦,它後部裝了個很便宜的調製解調器。吃過了豬排,喝了冷櫻桃湯,煮好了咖啡,準備了伏特加酒,我們就過去看看巴甫洛夫到底搜到了什麼東西。
“什麼都沒有。”他聳了聳肩說。“但我剛剛只用了一種搜尋引擎。互聯網就像大海一樣,寬廣無垠,我們還可以用其他方式航行。可以在海上,在海里,也可以在海底。如果四國島上真的有叫路易斯的,不管是一個還是幾個,我一定能把他們找出來。他們可以跑,但他們無處藏身。有了這個,我就可以查到所有的賬單、工作許可證、外籍人登記卡、駕駛執照、登記停車位、家裏幾輩人的抵押貸款,還有出生證明、死亡證明以及他一生中的所有身份證明。”
我小口吸着香濃的黑色咖啡說道:“別人會知道你在搜索他們嗎?”
“知道?不可能。”他一會在那些盒子裏翻翻,一會有看看屏幕,查查索引。“你指的是什麼樣的人?”
“任何人。”
他眼睛轉了轉。“只要有錢,你在電腦里什麼都能看到。這些人有錢嗎?”
“我不知道。我對他們也什麼都不了解。”
“他們是最糟糕的那種人。大家對他們的任何事情都不了解。”
他關了電腦顯示器,整個公寓都黑了。“找這個可能得花點時間。如果幾天後我找到你要的名字,我就給你打電話。”他咧着嘴笑了笑。“現在,你想下象棋嗎?象棋,嘉芙蓮;嘉芙蓮,象棋。請坐,坐吧。來一盤!”
我離開時已經很晚了。巴甫洛夫要送我回家,但路程太遠了,而且他的眼光閃爍,很明顯有點醉,所以我拒絕了。安娜感激地看了看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想像着我們跑進那片稻田,陷在田裏剛剛收割過的泥地里。我們是陷在泥里最後一輛本田車裏的最後一群人。
外面空氣很暖和,有一種飴糖的味道,身旁的稻田裏不時傳來青蛙的叫聲。稻穀都已經收割完了,所以青蛙的數量也減少了。巴甫洛夫說它們是在笑,但對我來說,它們更像是在唱歌。伴着他們的歌聲,我走過稻田,穿過一片黑暗,走到了廠房邊。而此時離他們公寓大樓的燈光也越來越遠了。
在櫻桃花車站,最後一班火車還沒開走。座位很硬,靠背直挺挺的,但我卻很喜歡。我不知道如果我睡着的話,火車會把我帶到多遠的地方,而終點站在哪裏?我只合了一次眼,時間也不長。車廂很黑,感覺好像坐滿了人。
我能聽見他們的呼吸,出租司機阿斯蘭坐在侍者阿斯蘭旁邊。雷拉靠着阿拉夫,一臉無辜地笑着。有個叫格拉夫的拍賣商,他旁邊是位日本婦女,正在找她父親的劍。哈森和伊娃,R.F.范·格羅特,還有圓臉盤的女服務生,他們都把手放在膝蓋上,很像那些老神仙。喬治·派克,他的鞋子擦得像教堂的台階一樣乾淨,還有眼光銳利的伊斯梅。
他們都等着我去看看。雖然他們可能並沒有意識到,但他們就是那些把我帶到這裏的人,雖然我和他們中的一些人根本沒見過面。在我腦海深處,我知道他們和安信里所寫的一樣。他們會一直和我在一起,雖然我永遠都不會見到他們了。
***
“他們說她還是個孩子。”
“她就是個孩子。”
“你見過她嗎?”
“只見過一次。”
“他們說她只講德語。”
“威廉,你現在別緊張好嗎?”
“我不緊張。”
“你呢,丹尼爾?”從黑暗處傳來喬治·福克斯的聲音。現在是1837年,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一。窗戶關着,涼氣被擋在了外面。
“有一點。”
“任何人都會緊張的,走到女王面前就行了。他們說她說的第一句英語會是:‘把他拉出去砍頭!’”
人們笑了起來。看到火柴擦出的光亮,福克斯俯身去點他的煙斗。公司的馬車裏坐着喬治·福克斯,約翰·布里奇,威廉·貝內特和丹尼爾·利維。他們肩靠着肩,都是倫德爾公司的上門推銷員。他們個個都是能工巧匠,不過這會兒穿着燕尾服卻讓他們渾身冒汗。布里奇穿着馬褲。
丹尼爾背過身去。在這個狹小的車廂里,他可以感覺出其他人焦躁的情緒,像被關起來的動物一樣。人們的哈氣讓車窗上了蒙一層霧,他擦凈了一小塊,向外看着倫敦的景色。雪下了一整夜,今天可能會下得更大,他想。雪下得越大,整個城市也會被映得越亮。
倫敦,四年來他已經開始喜歡上了這座城市。這可是他以前從來沒想過的;他也沒想過薩爾曼會不喜歡它。他弟弟沒有時間去想在倫敦度過的這些艱苦日子,拌嘴的英語,還有承諾兌現的鈔票。每次薩爾曼一拿到酬金支票,就會把它兌成一枚枚的硬幣,好像他只信任那些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找的東西。在他看來,硬幣就是錢,和支票一樣好。在倫德爾公司,他幹活時間很長,而且幹活時幾乎不講話。丹尼爾很想念他,有一次他偶然醒來,看見他兄弟坐得直挺挺地,衝著空曠的天空大聲咒罵。不是英語,而是他們原來講的那些語言,希伯來語、波斯語和阿拉伯語。丹尼爾自己從沒想過還要講那樣的語言。
他眨了眨眼,又回到了現實世界。一個工匠模樣的人站在特拉法爾加廣場,在工地圍牆下的火盆邊消磨時光。丹尼爾掏出眼鏡戴上。當馬車駛進商業街,他看見前面就是大理石拱門,公園的草地上蹲着個哨兵,再過去就是高大的白金漢宮。
“看看布里奇先生是怎麼做的,小夥子們。像他那樣做的話,你們肯定也行。”
“現在,喬治。”小油瓶子已經是個老人了,穿着打扮有點過時。由於冬季疾病的折磨,他的皮膚看上去濕乎乎的。他手裏提着個很大的公文包,像個帽盒。
“你看,他的背一點都不僵硬。”
“確實,喬治,你讓我——”
“在倫敦沒人的腰能像布里奇先生那麼靈活,鞠躬鞠得那麼低。”
大家又笑了起來,或許由於緊張的原因,笑聲聽起來很刺耳。拱門上了鎖的原因,馬車又起步了,從礫石路駛上平坦的沙土路,但丹尼爾的心情一點都沒輕鬆。
皇宮就在前面,抬頭便能看見。他的眼睛沿着宮牆向上看,窗戶外面都裝了網狀的隔柵。丹尼爾心想:我不該來這裏。到這來是我的弟弟薩爾曼的夢想,而不是我的。他當初讓我們倆個一起來倫敦就是為了能來這兒,但現在我自己來了,他卻沒來。這並不是我想要的。
丹尼爾身子向前靠了靠,好像他可以將罪惡感留在他身後。突然他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麼,他能想到的只有拉結。他們的馬車現在已駛入皇宮宮殿的側翼,在院子裏掉了個頭后,穿着紅色的燕尾服的衛兵們就走了過來,那些宮女們行屈膝禮讓衛兵們走了進去。
地上鋪着紅色的地毯,房間由白色和金色組成。鏡子裏,一個男管家正走了過來,門在他身後慢慢地關上。還沒來得及好好欣賞這裏,這些推銷員們就很快被領進了房間。丹尼爾只模模糊糊地記得他周圍的一切都很複雜,建築是白色大理石的,人們臉上都像擦了油,亮亮的。
等候室有一股下水道的氣味,壁爐沒有生火,雖然它上方的牆壁已經讓煙熏黑了。此時一個僕人走了過來,拿走了他們的帽子和外套,留下威廉和喬治在屋裏凍得不停地跺腳。約翰·布里奇坐了下來,把他的箱子放在旁邊的椅子上。他看上去很疲倦,而且有點發燒,不停地出汗。
丹尼爾走到窗戶跟前,但窗戶已經被油漆給封住了。他真想試着把窗戶打開,好讓外面的空氣換掉屋內污濁的空氣,但還是忍住了。而格林公園此時已經是銀裝素裹,把它上面的天空映得很亮。他把手伸進馬甲背心裏,掏出表在手掌上打開,而福克斯則一面咂着牙,一面搓着手,嘴裏不知道在叨咕着什麼。
“他們就是這樣,就為節省那一便士的煤錢。我們現在在這兒等着,而她肯定在給她的狗洗澡。威廉,你的領結。不,不是這樣。站起來!站在這兒得像個紳士。你帶什麼東西來了嗎,利維先生?”
“只帶了時間。”他合上了表蓋。
福克斯自己敲着手指。丹尼爾便解下錶鏈,把表遞了過去。
“哦,這是我們做的活。”他嘟囔着。“還不算太差。但你要知道,這不是我做的。這個好像超已經出了你能理解的範圍,丹尼爾。Tempusmetituromniasedmetioripsum。讀讀看,你明白嗎?”
“拉丁文我一點都不懂。”
“好吧。你呢,布里奇先生?Tempusmetituromniasedmetioripsum,你懂嗎?”
“時間測量一切,”小油瓶子心不在焉地說,手裏緊緊攥着條手絹。“而我測量時間。”
“我們也一樣。”福克斯把錶鏈纏起來又放回丹尼爾的手心裏。“十點十分。沒人會比珠寶商更了解時間了。你能利用的時間是很小的一部分。過去的時間是一去不復返的,你不可能把它找回來。未來的時間,現在而且永遠都不屬於你。你唯一擁有的只有現在的時間。”
大家誰也沒說話,房間裏只有他們四個推銷員,沒有顧客。只聽到門外傳來了腳步聲,一個老人的咳嗽聲,還有破舊的水管和水塔在不停滴水的聲音。
“如果按喬治的時間,我們早該來這兒了。”小油瓶子勉強地笑了笑。“按威廉的時間也一樣。我為了生意跑了半個歐洲,還有印度等地。其實,你會發現維多利亞是個不錯的君主。”
“一個輝格黨人,”福克斯說,“她就是一個。”
“她還很年輕。給她幾年時間,喬治。作為女王,她已經很出色了。當然,一切都還要學習。治理國家的本事可是很難學,尤其是對女人來說。”此時門開了他站起身鞠了一躬。“這位是芮絲小姐,這位是哈斯汀小姐。”
“先生們。”女士們的絲質裙子發出嘶嘶地聲響。兩位小姐,一個很漂亮,而另一個好像還沒發育成熟,像個孩子。“布里奇先生,你剛才談到了我們的女王。”一個甜甜的聲音說道。
“在談論我們給她帶來的王冠,哈斯汀小姐。”
“那你給我們帶什麼珠寶來了,先生。”
“給你們,小姐們,我給你們帶來了這些年輕人,價格可以打折。”
“年輕人製作的珠寶都不錯。”她們頭髮里別著鮮花。有股玫瑰花蕾和茉莉的香氣。丹尼爾在想為什麼會這樣。“怎麼個減價法,布里奇先生?”
“我恐怕得說貝內特先生和利維先生都不夠級別標準。在你們鑽石的光芒前,他們看上去都面色蒼白。”
大家大笑了起來。“女王陛下和我的主人公爵夫人都非常想了解你們的提議。所以,先生們,如果你們願意,我們得快點過去見她們。”
去的路上都有下水道的氣味。他們經過了幾間典禮室,然後宮女們領着他們穿過了一個有一段樓梯的房間,一個滿是柱子的大廳,還經過了一個長長的通道。衛兵們匆忙地穿行而過,通道的窗戶也因落滿了灰塵而透不進什麼陽光了。這個宮殿像個被遺棄的山洞。一間巨大的石頭房子,裏面是幾間寶座室,還交錯着僕人們用的通道。簡直就是宮殿連着宮殿。
他們來到了一個地方,裏面有白色和鍍金的托斯卡納式的柱子,還有支形燭台,但只點亮了四分之一。雖然丹尼爾覺得自己已經走了很遠了,但這間屋子的佈置和皇宮其他接待室完全一樣。他停下來覺得有點暈頭轉向,試圖找到一些明顯的特徵好讓他自己知道這是在哪兒。雖然房間裏也有自然光線照進來,但就是找不出任何的線索。牆上的油畫看着也都一模一樣,是一些被煙熏得色彩暗淡的油畫。
他朝腳下看了看。紅色的地毯上是一堆雜亂的腳印,好像一個孩子在走進白金漢宮前剛剛在外面泥濘的街道上踩過。整個房間光線很暗,他們看上去就像是沒穿衣服,要想跟上他們黑漆漆的身影還真不太容易。
他轉過身,用手託了托眼鏡,發現其他人已經走到他前面去了。突然,他很害怕被別人落下,那些人已經走到了前面兩扇高大且長了青苔的門前了,他快步趕上去。而在門口一個皮膚很白,一看就像經常喝酒的男僕已經在請他們進去了,這群人立刻慌亂了起來。
這是一間晨會室,現在已經是早上十點半了,但還點着蠟燭,不過在這昏暗的房間裏也確實需要點上蠟燭。房間裏充斥着狗的氣味,雪茄的味道,還有紫羅蘭的香味。而在房間的一角,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正在狼吞虎咽的吃着一盤熏肉。在大理石的桌子旁,有個抽雪茄的人不屑一顧地看着對面剛送來的一些箱子。丹尼爾看見柜子下面還有幾隻小狗,其中一隻黑色的獵犬身上穿的紅外套比丹尼爾身上穿的這件外套還要好,還有一隻捲毛灰狗。
他們頭頂上是窗帘,正在微微晃動。在天花板下的陰影里,丹尼爾覺得他好像看到了一個身影,從一個窗帘到另一個窗帘,很小,但卻在移動着。窗戶旁邊站着的人很高,眼神慈祥。在他旁邊是個小女孩,但穿着打扮卻完全是個成人的樣子。小孩喊出了一個名字,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像是在夢裏聽到的一樣。
“好吧,你現在必須要好好哄哄他。”
“辛巴達。哦,辛巴達!他不會來的。敧房間裏的女人們穿得都好像女王一樣。有的在玩雙人紙牌遊戲,有的在用意大利語唱着二重唱ⅹ,還有的在喝着巧克力奶。而女王本人則低着頭刺繡,飛針走線。她們抬頭張望了一會兒,燭光映在她們眼睛裏。丹尼爾看了看她們,覺得自己很卑微,立馬把頭低了下來,再試圖回憶起維多利亞的臉,但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現在鞠躬ⅹ,先生們。”
他身旁響起一個很輕的聲音,是福克斯的在說話。丹尼爾彎下腰,推銷員的本性讓他動作很利索,手比眼快。他抬頭瞥了一眼,發現周圍的房間整個變了個樣兒,好像自然法則發生了變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獨自一個人站在這兒。而窗帘上的那個東西,原來是只猴子,是那種在卡迪梅恩市場上就能買到的猴子。並且剛才那個小女孩其實就是女王。
當她穿過人群走過來時,音樂停了下來。那個高個子男人就跟在她身後。丹尼爾又立即把頭低下,只盯着看自己和其他人的腳。他聽見一個小女孩在說話,聲音很甜,但很有個性。
“你是誰?”
“站在這的,女王陛下,是您的珠寶匠,倫德爾和布里奇公司的約翰·布里奇。”
小油瓶子在旁邊咳嗽起來。“尊敬的殿下,請允許我恭敬地向您介紹福克斯先生,貝內特先生和利維先生,他們也都是殿下您的金匠。我和這些紳士們——ⅹ”
“我們的王冠在哪?”
她的聲音真美,丹尼爾想。若干年後,他可能只會記得維多利亞·圭爾夫的聲音,而其他的一切可能都會被忘掉。女王的聲音,好像一名歌手即將放聲歌唱時的聲音。他此時感覺到福克斯和布里奇已經站直身子,於是和他們站到了一起。
“當然,女王陛下。我已經把它帶來了,就在這個盒子裏。”
“那你還得把它拿出來才行。”
一陣低低地笑聲傳來。那個抽雪茄的人正笑着,但突然停了下來。此刻一種光芒正照在地板上,就在丹尼爾的腳旁,有紅色、白色還有藍色的光。
喬治和威廉已經將王冠從箱子裏抬了出來,放到了牌桌上。雖然它只是用玻璃和錫製成的一個模型,但它還是透着無與倫比的高貴。乍看上去好像捲成卷的鈔票。燭光照着它的三萬個切割面。外面,好像開始下起雪來。
“大英帝國王冠,尊敬的陛下。”
她的小手一會兒緊緊地握着王冠,一會兒又鬆開ⅹ。她的嘴微微張着,就好像要把王冠吃掉,再把那些寶石吐出來似的。約翰·布里奇開始介紹王冠了他的介紹簡潔明了。他只是專門為女王作介紹,並不管周圍的其他人,那股殷勤勁兒活像個按摩師。“寶石,尊敬的殿下,真是絕妙的東西。它們是地球上的至高權威,也最能成為真正世俗權力的象徵。這些只是模型,不是實物,都是用精製的玻璃做成的。但是,我相信每個人的腦海中都會有自己的寶石,所以我希望我能激發出尊敬的陛下您的想像力。對,就在這,在這個白色的貂皮上面,是個邊框。上面以菱形圖案鑲着幾串藍寶石和綠寶石。這些寶石,就像長在葡萄藤上的串串葡萄,用三葉草形的鑽石圖案分隔開ⅹ,上下左右再配以珍珠。”
人群一陣騷動,所有人都為王冠上的寶石而激動。
“如果我可以再讓您往上面看的話,再看這八個百合花徽的圖案,每一個都鑲了鴿血一樣顏色的紅寶石,這兒還有八個十字權杖的圖案,其中的七個鑲了綠寶石,最上面的那個是古代黑太子的紅寶石,旁邊襯着那顆司圖爾特藍寶石。在王冠的後面,就像尊敬的陛下您最期望的那樣,我們在這個位置鑲了一顆非常新的桌形藍寶石。再往上看,在每個十字權杖圖案的上面都有個突起的拱形圖案,用鑽石鑲嵌成橡樹樹葉的形狀,而雨滴形的珍珠就是橡樹果……”
人群齊聲讚歎,爐火也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在一旁附和着。
“啊哈,謝謝你們,女士們——在這,這些銀色的拱形圖案最後在這兒匯合,就是靠這四顆新的大珍珠。而在這些垂飾上面是凸起的偉大的十字權杖,它們完全被這些鑽石包圍着,靠近王冠的最頂部鑲嵌的是,尊敬的陛下您的祖先,我們的第十九位國王,聖愛德華自白者藍寶石。”
小油瓶子在談到他的生意時,聲音聽起來變得溫和多了。“尊敬的陛下,在您加冕禮那天,陽光會照在您的眉毛上,它也肯定會照在這頂王冠上,這上面的三千一百零三顆寶石會反射太陽的光輝,為不列顛的國旗增色。這頂王冠,尊敬的殿下,會是最具價值的一頂,也一定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頂王冠。只有我們日不落帝國版圖上的君主才值得擁有。”
一陣沉默,大家好像都在等待着。而維多利亞的目光由王冠轉向約翰·布里奇,好像是第一次見到他似的。“王冠監管人在什麼地方?”
“在這兒,陛下。”那個上了年紀的人向前走了幾步,但還是那麼惴惴不安。他的鬍子上好像抹了油,亮亮的。
維多利亞把那個模型向她自己的方向拉了拉。丹尼爾注意到她的嘴好像有點怪異。她噘着嘴,簡直有點畸形了。在她身後,雪花在窗外飛舞着,不斷地飄落到玻璃上。“你喜歡這個王冠嗎,斯韋弗特先生?”
“喜歡?”他停頓了一會,好像非常想要模仿女王剛才的語調。“哦,這頂王冠簡直無與倫比,陛下,無與倫比。”
“墨爾本爵爺,您的意見呢?”
“相當不錯。”那個高個男人點了點頭,“很不錯。”
“男爵,您看呢?”
大理石桌子旁,那個抽雪茄的人抬起頭,朝着王冠這邊看了看。“無可挑剔,尊敬的殿下。”
約翰·布里奇半躬着身子站着,仍然在等着把他最後的話說完。而多利亞向前靠了靠,朝約翰微笑着說道:“這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先生。太超凡脫俗了。”
掌聲有氣無力地響了幾下,好像並沒有要等着在這個特定的時間響起。丹尼爾看見約翰·布里奇的屁股不像剛才那麼緊繃著了。一些聲音老在他耳邊響着,像是在唱聖歌:陛下,尊敬的陛下,陛下——好像光說這些話可以對女王起到必要的保護作用。維多利亞坐在牌桌旁,仍不停地用手撥弄着那些冒牌的鑽石和藍寶石。她再次開口了,但聲音很小,很難聽清她在講什麼,她的臉也因眉頭緊鎖而皺了起來,而且嘴裏還在不自覺地重複着。“那兩個猶太人在哪?”
墨爾本彎下腰靠近她。“尊敬的陛下,我沒有意識到——ⅹ”
“啊!糑G1〗斃∮推孔又逼鶘恚?扒朐?攏???揪粢??冶匭胍?蚰?饈鴕幌隆U飪判碌睦侗κ??拖裎業耐?侶椎露?壬???蚺?踅檣芄?模?怯梢歡岳醋悅浪韃即錈籽塹撓燙?值艽?接⒐?吹摹N蟻嘈怕椎露?壬?蠶衽?醣Vす????瞧渲械囊桓鋈死醇?菹隆K?馱謖舛??饢瘓褪塹つ岫?だ???頤槍陀玫牧礁雒浪韃即錈籽僑酥?弧K?槍蘢約航邪捅嚷仔值堋!豹“另一個在哪兒?”
“在為改進您的王冠而拚命幹活,陛下。”布里奇向女王陳明了詳情。就在這兒,在這間房間裏,那隻獵犬穿着帶扣子的外套,女士們手裏拿着綉針和鮮花。“現在,就像他們說的一樣,兩兄弟從別人那裏得到了一個古代的瓦罐。不管怎麼樣,這個瓦罐現在是屬於他們的。當他們把瓶子打開時,發現裏面裝着很多值錢的寶石。”
“一個裝着寶石的瓶子!糑G1〗蹦歉魴∨?⒌難劬?鍔磷毆猓?緣梅淺;釔謾K?那岸畛ち思縛歐鄞獺5つ岫?僖淮斡兄置允Х較虻母芯酢K?恢?勒饈遣皇且桓鱟腳??撓蝸罰?⒏窶嫉吶?蹙投閽諶巳褐鋅醋潘?*“這就是他們的故事。有了這些寶石,他們就有足夠的錢來英國。尊敬的陛下,今天來的是兩兄弟中的哥哥,是我們公司的一名推銷員,做得非常出色。是吧,丹尼爾?”
丹尼爾覺得自己好像正在等待法庭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