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第十六節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才知道飾磨進了醫院。他晚上騎着自行車經過東鞍馬口通的時候摔車,整個人飛出去,下巴着地摔在柏油路上,整整縫了五針。他就這樣下巴不斷滴着血,一路到了醫院。是因為他又在熱心觀察路過的女性了嗎?或者是他又連續猛喝薑黃根導致他的體內平衡大亂?

“我聽到奇怪的傢伙發出的聲音。”

他在電話的那一頭呻吟。

“什麼聲音?”

“‘噢——噢——噢——’,一陣很粗的聲音從我後面追過來,我只顧着注意那個,然後就摔車了。”

“那是和尚吧。街上不是常常看到嗎?”

“不是。我看得很清楚,是全身穿着緊身衣的壯漢。”

為何壯漢會穿着緊身衣出現在那邊?令人困惑。

“又在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了,無論如何,你先冷靜下來,不然會發燒的。”

“那些傢伙一共有四個人,扛着好大一條緋鯉。”

留下這麼讓人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的話后,他就把通話切斷了。

聽起來很不合理啊,我這麼想着。

好比說——

我到了百萬遍的交叉點附近,然後聽見“噢——噢——噢——”的聲音從東方傳過來,定神一看,原來是幾個大漢橫越馬路,亂糟糟地走過來。他們全身都包裹在灰色的緊身衣里,雙手輕輕地抬起過頭,似乎舉着什麼。“噢——噢——”他們粗聲吶喊着,腳下像是踏着某種舞蹈一般。他們的頭上似乎有什麼在掙扎,那是飾磨。他吧嗒吧嗒地揮着手,嗚哇啊咿地慘叫着。我站在那裏,眼角瞥見那些男人像是扛神轎一樣,嘿唷嘿唷抬着他,往大文字山的方向而去。

我坐在四疊半的正中央,如此這般胡思亂想。

我祈禱他不要又因為發燒而睡一整天。最起碼,今年不要。

後來我才知道,追着他跑的不是什麼全身穿着緊身衣的大漢。

那一天,他提前到中央餐廳拿了晚餐,什麼都沒想就選了姜燒豬肉、蔬菜蒸蛋、味噌湯還有白飯。他端着托盤,找了張椅子坐下,馬上他的對面也有一位女性跟着坐下。這位女性,就是飾磨那張“值得注意的女性名單”第一名。對於飾磨熾熱的視線,她從來都不會隱藏自己的警戒之意。到現在,只要在街上碰到他,這位女性都還會極度驚恐。

飾磨吃了一驚,她也同樣相當吃驚,倒抽了一口冷氣。他馬上坐不住了。一邊痛罵著沒用的自己,一邊用比平常快上三倍的速度把餐點給吞掉,接着他立刻站起身。到底為什麼他非逃不可?我不由得對他感到同情。

一邊消化着那些自己沒有咬就吞下肚的食物,飾磨進了圖書館。

他找到位子,開始埋頭於民法的判例當中。不過,他很快就煩了,開始在筆記本上畫披頭士的電影《黃色潛水艇》當中的怪異次元生物傑瑞米,很快他就畫得入迷,連傑瑞米四周的花草樹木都畫了。

在經過三十分鐘左右的專心作業后,他呼出一口氣,雖然做這件事跟他之前的目的大不相同,但總算是能夠完成一件工作。他沉浸在滿足感當中,張望着四周,視線正好與坐在遠處的一個女孩子相交。那位女性的視線,穿過高高低低站着的學生,緊盯着他看,臉上表情十分冰冷。他慌慌張張轉開了視線,等他重新轉過頭去看那個女生,她已經把筆記什麼的都收好走了。

他整個人悶了,也沒有心思繼續塗鴉下去。再次碰到那位女性,會對他造成困擾,所以飾磨謹慎地稍微停了一下,才從圖書館離開。就是在外頭亂晃才會出事,老實點回公寓去吧。他有些意氣消沉地想着。說起來,像是他在京都絲毫沒有容身之地似的。

然而,一切都有如鬼使神差一般。他想如果要回家的話,不如去錄影帶店借錄影帶吧!他妹妹剛好回大阪的老家去了,他想趁這個機會取悅一下Johnny,拔除自己體內野獸的毒氣。最起碼多少可以成為一個對社會比較好的人類,他也能夠睡得比較安穩。這樣的態度,完全可說其情可憫,但是,最後結果卻是大凶。

他騎到東鞍馬口通。

水流過排水渠道,他越過水渠朝北走,夜間照明稀疏。不久,他來到一棟白色的三層樓公寓前。他看到她把自行車停在面向馬路的停車場裏,正在鎖車。那位女性抬起頭來,電線杆微弱的燈光照亮了她的臉。看起來,她正好要走進公寓的樣子。

“我不是在跟蹤她。”他說。

她臉上那驚愕的表情,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騎着車,通過她的眼前,一邊想着自己到底是生在什麼樣的災星下啊。“不是這樣的,我不是在跟蹤你”,他想這樣對她說,但怎麼樣都說不出口。他愈是辯解,就愈是有理說不清,擺明就是一整個悲劇。像這種狀況,除了說他實在悲慘,的確是沒辦法再說什麼。然而,或者是人生的滋味實在是太過苦澀,就在那一瞬間,飾磨閉上了眼睛。自行車的輪子碾過路面高低不平處,他整個人華麗閃亮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走出帶有濃厚陰影的祗園一帶,穿過八坂神社那扇有如被紅雨濡濕,顏色鮮艷亮麗的門。夕陽餘暉之下,我有些心浮氣躁地走在祗園,心情反而愈發惡劣。畢竟是要去拿回我心愛的東西,也不可能在這裏掉頭走人。八坂神社的石階上聚集了一群旅人與學生,他們看起來沉醉在從四條通的另一頭投射而來、鮮明強烈的夕陽中。

我很快走過神社前,過了馬路以後,打開了祗園派出所的玻璃門。狹小陰暗的派出所里,有幾個警官或站或坐,悶在裏面的空氣,輕輕撲上我的臉頰。當我的視線與警官的視線相對,我馬上想到飾磨的“‘不好嗎?’騷動”計劃,完全忘了會有來自京都府公安委員會的威脅。我開始胡思亂想,莫非我是到這裏來應訊的?努力壓下不假思索下跪道歉的那種卑躬屈膝的衝動,我挺起胸膛,對他們說:“我接到了電話。”

通報過姓名以後,一個看起來五十齣頭、相當親切的警官有禮地對我說:“啊啊,請進,麻煩您跑這一趟。”在我坐下填寫表格的時候,警官轉回後門,把她給牽了出來。

“鎖被弄壞了。”警官說。

就在這裏,我終於見到了我的愛車,“真奈美號”。

兩個星期前,我被遠藤“當心我報警”如此這般痛罵了一頓,致使我丟下她就逃跑了,如今卻承蒙警察的照顧可以把她找回來。聽說,她是被某個來歷不明的男人騎着到處去兜風的時候,被警察攔下而得到庇護的。那個粗野無禮的男人也因為佔領失物罪遭到懲處。他有這種報應是理所當然的。雖然我對這個未曾謀面的男人感到相當憤怒,但“真奈美號”總算是回到我的懷抱了。

“非常感謝您。”

我向親切的警官低頭道謝,然後與“真奈美號”一起離開了派出所。

一走出祗園,我溫柔地撫摸着“真奈美號”的坐墊。我注意到她在行進時會發出少許雜音,不過,無論壞得多厲害,我都會把你修好的。我在心底發誓,再怎麼悲慘倒霉,我都不會再丟下她,自己一個人逃走了。

沉浸在重逢的喜悅當中,片刻以後,我環視了溢滿金黃光芒的祗園。

難得來到祗園,就去好久不見的“祗園會館’’露露臉好了。

“祗園會館”就在八坂神社附近,面對東大路通而建。

這五年當中,我時常到“祗園會館”來。這裏會放映晚於一般流行的二輪電影。雖然假日的時候客人會陸陸續續進來,但平常會來的就只有小貓兩三隻。上映作品也不會是A級作品。說是B級電影,聽起來有點可憐,只能算是半調子的電影而已,但是,半調子也有半調子的可愛之處。

那一天,“祗園會館”里依然空無一人。

我從空曠大廳右手邊的樓梯上去,只有一位女性守着這片冷清。我交錢給她,然後上了二樓。電影雖然已經開始放映了,但我才不幹那種慌慌張張找位子坐下的事。

我看着那具展示在一角、黑亮黑亮的“栗山四號放映機”,一邊掏錢投入一旁的自動販賣機,買好咖啡后,在黑色長椅上落座,自在地抽着煙。走道有些陰暗,自動販賣機兀自發出嗡嗡雜聲,眼前並排着許多電影的傳單。隔音門的另一頭則傳來了爆炸聲、音樂聲,還有含混模糊的台詞。聽起來是發生什麼意外事故的大騷動。

接着,我就像地震鯨魚一樣,悄悄地在電影所謂可看可不看的緊要關頭,里裡外外來回走動,甚至蹲踞在外頭。像這樣的高尚遊戲——品味自己沒有看過的電影——可不是誰都能夠玩得好的。

我會來“祗園會館”,只是為了要這樣埋頭蹲在放映廳外而已。事實上,就算只這樣就回家,我也不會有什麼不滿足,就像是為了喝蕎麥湯而專程去蕎麥麵店吧。但是,我不會為了要喝蕎麥湯而專程去蕎麥麵店,所以其實我也不清楚。我從來沒喝過蕎麥湯。

就在我埋頭享受這部電影的同時,“栗山四號放映機”前面出現了一個人影。他跟我一樣,看了看放映機,然後往我這個方向走來。我才在想是誰打擾我……接着,我對他投去一眼。

“搞什麼,原來是你啊!”我說。

“嗯。”

遠藤點了點頭,在我身邊坐下。

“你又跟蹤我了?”

“不是。我沒有要惹你討厭的意思。”

“我可不是你的什麼同志。”

“我沒那個意思。”

“那麼,你為什麼到這裏來?”

“沒什麼。我只是喜歡這邊的氣氛而已。”

“這樣說起來,你也在拍電影嘛。”

“嗯。”

“你拍的電影,有趣嗎?”

“應該說,”遠藤說,“願意相信我有這個才能的,只有我自己。”

“哼。你有才能?沒那種事吧。”

我哼了一聲,又點了一根煙。

遠藤拿出手機,縮着肩膀,按着上頭的按鈕。

“馬上就好。”他說,一副惜字如金的樣子。

“幹嗎啊?”

“準備一下,打個電話過去。”

“打給她?”

“嗯。”

“你又在那裏拖拖拉拉的?”我生氣地說。

遠藤笑了笑。

“我啊,可是很纖細的。”他說。

“你這渾蛋。”

“大腦到手指尖的距離,為什麼會這麼遠啊?我想要它動,信號卻怎麼樣也傳不過去。”

“你是國中生啊你!”

我被遠藤愚蠢的話氣得全身發抖,伸手奪過了他的手機,然後,撥了電話給她。

“喂?”

“啊,是水尾小姐嗎?”

“是。”

我把電話塞進了遠藤手裏。

在那瞬間,他迷惘了一下,接着,他開始低聲與她講起電話來。

我坐在旁邊猛抽煙,詛咒着自己的噩運,為什麼我非得要在這裏忍受這種國中生的戀愛故事啊!我隨後想到,對啊,我根本沒必要忍耐,所以我馬上站起身。

就在我想着要直接走人的時候,遠藤一邊向電話那頭說“嗯。明天,嗯,好,四條”,一邊看着我,然後他輕輕地低下頭。

他的臉上泛着笑意。在這之前,這個男人根本拿他心上那無聊的百轉千折束手無策,結果就在一瞬間,馬上變臉變得讓人看不下去。他已經得到最後的勝利了,悠閑地站在彼岸,若無其事抱着雙手,臉上露出了微笑,看着仍站在這一頭的我說:“哪,你也要好好加油啊。”蠢斃了!他笑得實在是蠢斃了!

我走出東大路通,薄暮漸垂,天空看起來像是帶上些許深藍。我什麼都沒想,只是伸出雙手亂揮,像是被放逐到荒野的李爾王,在雷聲大作中瘋狂地大喊着:“啊啊,我受夠了,這到底在搞什麼啊!”像是要呼應這深入靈魂的呼喊,夕陽的那一端,那個擊碎了我的夢想的男人,寄了一封電子郵件給我。

明天下午五點,四條河原町交叉口。

我將排除萬難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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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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