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愛和無盡天光
“時間和晚鐘埋葬了白天,烏雲捲走了太陽。向日葵會轉向我們嗎。”
——艾略特
在這會兒,我說:“找個地方坐坐吧,我腳疼了。”
你又笑,“誰說要走路來着,現在地鐵也沒了。”笑完張望着四周,“沒地兒讓你坐。”
我想了想,“那就抱一會兒吧。”
兩條小路會聚的地方是棵大樹,我不知道它是什麼科什麼目,只是臨近夏天它啪啪掉着黃綠色的小小毛果子。然後春天開米黃色的花朵。在窗戶上望見滿滿一圈,好像是個在婚宴中被彩紙撒了一頭的姑娘。
樹的旁邊站着路燈。所以在夜晚它的影子投得很長。我總是侯着窗等了很久,慢慢地你的影子才像被樹吐出來的那樣,你走到了巷口,在那裏等着車,好像是伸手掏褲子口袋找煙。你的動作變得細小,像一個音符潛在曲子中悄悄跨了一個階。
我望着你離去后的巷口,在它遠處的天空露出飯店的霓虹燈牌。空氣還是異常炎熱,彷彿能量都在這裏了,只等它傾覆一瀉千里。那個瞬間我突然緊張起來,心臟像攥在手上似的,然後被一些“愛”或“永遠”的詞語撫摩。
我想着你的時候,它們總是變着樣地來。如同細胞分裂,頃刻間佔領了所有的空間,甚至連夢境也被滲透,它像一座巨大而灼熱的宮殿,蒸發了水分蒸發了眼淚蒸發了安寧等等一切可蒸發的東西。
那個時候在郊外租的房子。一輛公交車突突突開過大片雜草叢生的荒野,開過有氣味的河,開過泥濘的路,然後停下,就到了家。門口還有商店,賣五金或賣水果,要走一圈才能找到很小的超市。你在那裏買兩瓶啤酒,又拿了打火機。其他菜是從市區一路帶來的,捂在飯盒裏已經糊了些。藕片粘上鴨子的味道。
有時候也在外面吃,一個月吃一次好點兒的館子,平時就找馬路邊的小燒烤店。很大一碗涼麵,當年賣十八塊一碗,連冬天也吃,一直凍到肩膀,篩糠似的抖。
你說:“抱一會兒。”
末了又把放在上衣胸口的手機先掏出來塞到褲子後面。
冬天街道就積了雪,沒一會兒又下了起來,鵝毛般的雪被風一陣陣捲起。我們躲在路邊的林子裏,看馬路上的人的帽子上積了一小撮白毛毛的雪,咬牙切齒地頂風踏着自行車。
我沒覺得什麼不好,沒覺得什麼壞,沒覺得什麼是錯了的。我只覺得緊張,心懸得太高了總也看不到地面一般。覺得一口氣在鼻腔里停留了很久,直到喘不過氣來。覺得手腳冰涼,但臉卻死死地發燙。
你還很年輕,我還很年輕。我們不拿未來說事,只有沿着林子的路,走一會停下來擁抱在一起。你穿很普通的夾克,那年還憤世嫉俗又驕傲着,把自己想得很高。可卻是我都喜歡的。我全部全部都喜歡。你在我心裏代表了最純質的希望,它就是忽冷忽熱卻堅硬的東西。
沒什麼不好,沒什麼壞的,沒什麼是錯的。就是二十歲那會兒,一部電影也能改變人生的年紀。我們像被放到熱氣球上一般,不會也不屑考慮它總有失溫而降落的時候。只要世界可以在腳下有一刻一秒,那麼不論它燃燒的是什麼都沒有關係。
整整兩年裏,我在一家眼鏡店打工,把隱形眼鏡的這個特質那個特質背得滾瓜爛熟。每個禮拜換上新的促銷策略也耳熟於心。客人不要300套餐的,給他推薦180,直到最後在鏡片上悄悄提價,一半的客人沒有發覺,剩下一半發覺的客人用“哦,那我之前誤會了您的意思”來打發。晚上下了班,去對面的大樓下等你。你在給人做攝影助理。大部分是體力活。有時候一次帶三四個鏡頭,我想試着提一提結果差點兒沒摔壞。還有一次,說是在海邊給人拍婚紗,結果把測光儀給弄丟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玩意兒,但其他人撤走之後你還得卷了褲管在海邊一次次撈着尋找。
“見鬼。”最後東西還是沒有找到,但腿已經麻得動不了了,回來后在浴室里拿熱水泡了半天。
我給你送毛巾的時候,看見你挽上去的褲子露着膝蓋,兩片很銳利的骨頭突出在那裏。上面還留了條據說是小時候留下的傷口。
我不覺得害怕。找個衛生間的空隙把自己擠過去從背後抱住你的腦袋。我們的路還很長,長到沒有任何計劃和現實能夠左右,是在異次元中的路。圍繞它的是藤蔓,然後它們會開出什麼花。紅的紫的,巨大的什麼花。
好像是,就好像我們可以在這個世界之外而活着,胸腔里的熱流會撞擊着原來的固體的牆壁,讓它們完全破碎。
抵達更高遠的地方。
我沒有哭過。
有年我們坐火車去附近的海邊,抵達的時候不是旺季,整個海灘非常空曠。海風一如想像中的咸澀,沒脫鞋子前已經有沙子鑽進襪子裏。我們找了塊靠岩石的地方,鋪了塑料紙。我想去找點兒貝殼什麼來玩一玩,你笑着說這種沙灘是不可能的。我不信,找了一路,但結果確實屬實,到最後也只挖到幾枚指甲大小的海螺。甚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海螺,因為它更像是裹着沙子的變形的殼。
忙了一圈我回到原地,你剛剛抽完一支煙。
海在眼前繞了一個圈子。看起來非常冷漠又寂寥。風撣着它,也只能抵達淺淺的表層。
我說了一會兒店裏的事。又問你工作怎麼樣。
你嗯嗯地簡單地回答着。
我又想起報紙上看到的什麼新聞,或者同事間流行的傳言。
你眼睛望着遠方,拿手攬了我的肩沒有接話。
天空上掛着幾顆提前的星。而天空是橙紅色的。
“怎麼了?”我問。
“接到家裏的電話。”你說。
“啊?剛才?”
“不是,昨天。”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么?”
“沒。”
“那是?”
“還是那些老調常談。”
“……想讓你回老家?”
你點個頭接着不再說話。一直過了很久很久,我幾乎忘了話題的開端時,你拉過我的手,有節奏地輕輕按着,力量傳遞過來,卻顯得非常冰冷。我回過臉來看着你,你的瞳孔里映着海面和天空。它們被濃縮着,是一個光斑似的圓。讓人聯想到我們。好像只是依偎着,有什麼會為我們而改變,腐朽的只有周遭,它們繞過我們前行。
“它被炎熱的灰塵所悶死,它被正午的陽光所燒傷……它被創造到世上,只不過是為了緊靠着你的心口,就只生存那一瞬的時光。”
——我讀到過的一句詩。
大概要過多少年我才能看清當時包裹住我們的是多麼脆弱的幻覺啊,就像一隻指甲大小的螺絲殼。但那時我仍然沒有動搖和懷疑。我心裏還是滿溢的,它們冒着慌忙而興奮的氣泡。我沒有懼怕過未來。那是什麼?那能是什麼?我從不認為它有任何的侵略性。它是無足輕重的,一點兒幻象也能麻痹。
我靠着你的肩膀,你的手指覆蓋我的手指,我可以感覺到你的氣息,非常具體而獨立的它們籠罩了我。那就是一些永恆的東西,世界上沒有什麼比永恆這個詞語更強大了。我想自己是愛你的,那愛就是沒有解藥的東西,它能接連地毀滅一切,當一切都化為塵土,另一個宇宙也容不下它。
“它被創造到世上,只不過是為了緊靠着你的心口,就只生存那一瞬的時光。”
——屠格涅夫的詩。
我們這次是在一個招商貿易會上遇見的。
我找到你的展會位置上,看見你正在裏面,拖着張凳子和一個客戶模樣的人說話。我在旁邊靜靜等了一會兒,順便觀察了一下貼在背景牆上的展商介紹,貌似這是個做機電通訊的公司。你穿着西裝,很正式,連領帶也打了。比起原先肯定是胖了些。原先穿什麼褲子你的兩條腿好像還是晃蕩晃蕩的。
那時我們都剛滿二十歲,過去了十年。
你看見我的時候抬了抬眉毛,隨後笑了起來,“剛到啊?”
十年裏我們偶爾也會聯繫。分開后雖然各在兩個城市,但倘若有機會,我也會打電話給你,你也會打電話給我。時間充足就吃頓飯,都沒法抽身時就只在電話里聊幾句。很多次,我聽見你接起電話時說的“你好”,那是非常突兀而異樣的感覺。我聽着你的彬彬有禮,它們像是被漂亮的刀刃切割過,整齊光滑。
“你什麼時候忙完?我先外面轉轉不打攪你了。”
“差不多再過40分鐘吧。要報紙么?我這裏有,打發時間也好。”
“哦不用了。”
我退到展會外面,暑熱揚起灰塵,從頭覆蓋下來,一顆一顆掉着汗。心臟再度突然加速,它朝不知道什麼地方一路狂奔而去,閉着眼睛狂奔。
彷彿一隙的陽光,照出扇形的白亮,在我的世界裏投射了無數畫面。它們像隔世的電影,播放着無聲的影像,帶來飄雪的冬天和荒蕪的海。
曾經那些被我們所融化的東西,到最後它們融化了我們。囫圇地吞下了我們的糖衣外殼,那些於年少時熠熠的糖衣,留下最後灰陋的核。錯的錯了,壞的壞了,失蹤了,分離了。
到最後融化的是我們。
這會兒,我說:“找個地方坐坐吧,我腳疼了。”
你又笑,“誰說要走路來着,現在地鐵也沒了。”笑完張望着四周,“沒地兒讓你坐。”
我跟着笑,“是你說喝一杯喝一杯的,現在又賴到我頭上。”
“再到前面點兒吧,好像有個花壇。”
“真的走不動了。”
“那怎麼辦?”
我想了想,“那就抱一會兒吧。”
你的笑容是緩慢加深的,“亂說什麼呢”,你站着不動。
“呵呵。也是啊。”我聳聳肩。
遠處路在盡頭拐彎,那裏站着棵巨大的樹,深夜了像團巨大的螢火。
彷彿一個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