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日

背日

周二的午休時間,我在教務主任的介紹下見到了曹前。他推門走進辦公室,尋常的學生模樣,曬得黑,頭髮有些毛亂,藏藍色的長褲蓋住鞋面。

教務主任對他說:“這位就是電視台的李編導,她負責這次的拍攝。”

我就着茶杯朝曹前點點頭算是招呼,一邊忙於吐掉嘴裏的茶葉。

教務主任身子側向他,用長輩的語氣:“怎麼樣?家人都討論過了吧。有什麼具體的想法可以對李編導提的。不必緊張,也別有什麼思想負擔。這又不是一件壞事。”

彷彿仍有拘謹,男生目光垂向地板不說話。

“那等放學我們先去你家實地看看吧,”我接過話頭,“前期的提綱眼下還在準備,所以特別需要聽聽你們的要求。尤其是我想和你哥哥聊一聊——”

“但我哥他不太方便聊天……”他這時打斷我。

“不是真的要‘聊天’,”教務主任插進來解釋,“編導總得先見見你哥哥,畢竟這次拍攝的主角是他。”見男生動了動嘴巴卻沒作聲,她淡淡地皺起眉頭。

“聽班主任介紹,弟弟成績一般,不太上進,其他方面也沒什麼拔尖的。”等曹前離開之後,教務主任對我說。

我理解她的意思,“不要緊。如果我打個報告上去,說這次的主題是‘背負殘疾兄長的願望,弟弟發奮圖強’這種故事,反而不會被批准啊。”

教務主任很快笑着,“確實,那樣太老套了。”

我坐在駕駛座里,沒一會兒發現了放學人群中的曹前。像每個傍晚都會出現在馬路上的學生一樣,書包側袋塞瓶飲料,習慣性駝點兒背,看見我之後才板直起來。他流露出很明顯的局促神情,在我招呼他上車時,他雖然先碰到副駕駛一側的門把手,最後卻是打開後排的車門鑽進來。

沿着高架從南往北開,下了橋以後仍有一段路,感覺車內的氣氛過於緊繃了,我回頭看一眼。

“平時怎麼上學?坐地鐵?看你家離學校也不算近啊。”

對於我突然的問話沒準備,男生條件反射般“啊?”一聲,接着才放低聲音:“……我騎自行車,大概半個小時多點兒。”

“啊,那也挺長時間的吧。”

“嗯……”

“父母還在工作嗎?”

“媽媽幾年前申請了提前退休,爸爸還沒有。他在廠里上班。”

我點點頭:“聽說你比你哥小八歲?現在讀高二?高一?”

“讀高一。”

“那家裏的事——照顧你哥哥之類——都是媽媽在忙了?”

“嗯。”

“很辛苦吧。”

“嗯。”始終一致的回答。

我抬起眼睛從後照鏡里看了一眼。男生臉朝着窗外,入夜後路兩旁打起間隔的燈光,跳過男生的眼睛落在鼻樑兩側。

月初接到新企劃,確定下期特輯為關愛殘障人士的紀錄片。當時我剛從外省追蹤採訪了幾個月回到家,累得散架,但得到上司稱讚說播出后的反響很好,他用雖然官腔可仍然頗具蠱惑力的口吻做結尾,“有前途啊,小李,好好加油!”同事也傳來若有似無的風聲,暗示似乎我若保持這副勢頭,年末時離晉陞也不遠了。

她們拿稍帶酸意的口氣搭話着,湊近我的電腦,“唷,這家人就是下期的拍攝對象?”

“嗯,是這位,”我伸出手指,“這邊的哥哥。”

“是么——他怎麼了?”

“唔,他是……”我翻開手邊的資料夾,“小時得過小兒麻痹,落下了殘疾。”

對方愣了愣,隨後毫不避諱地笑着,“啊,就這樣?聽來還真普通呀。”

“確實是。”我點點頭。

“哦,但有你出手的話肯定不同了。紅人哦,完成後一定要讓我們好好觀摩學習一下哪。”

我笑笑,用鼠標關閉了圖片窗口。

“到了。”曹前說。

車停在一片小區樓房前,時間頗為久遠的老式小區,不過驟增的私家車還是把狹窄的過道佔據得滿滿當當。

我跟着曹前走,直到他停在一戶門牌前,“就是這裏,我家在二樓。”

我仰起脖子,“唔,那兒啊。”

“小心這裏有個鐵鉤。”曹前推開底層鐵門,“之前我哥還被它磕破過……他這人原本走路就不怎麼利索了。”

他先幾步走上台階,書包蹭着扶手欄杆,發出嚓啦嚓啦的聲音,像藏着十幾隻蟬蟲的翼,“但我哥心裏很清楚的。他什麼都知道。”

包括肌肉萎縮在內的後遺症,帶給病患的多為身體機能上的損傷,一般不會對智商產生影響等等等等,這點兒我當然也明白。但實際接觸后,曹前的哥哥仍比我想像中更嚴重。他幾乎完全喪失勞動能力,說話吃力且渾濁不明,必須依賴家人的翻譯(回憶起曹前最初在辦公室里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而想像着把這樣的病患推到鏡頭前,他伸着已經畸形的雙手努力要表達什麼,連我也覺得那未免是過於凄慘和不人道的景象。

“唔……單從哥哥本身作為切入點的話確實是很不合適的感覺……”後來遇見上司,他問起新專題的準備進度時,我回答說。

“那其他的,比如家人方面呢?”

我回想起兩位普通平凡的老人,腦海中又浮現曹前的樣子。到家后男生一直待在廚房門口,我偶爾瞥去才注意到那裏還有隻小貓。貓湊着食盤在吃飯,曹前蹲在一旁。而當時看見這一幕的我好像也順便問了句:

“家裏有養貓?”

“哦,是,是。”做父親的趕緊站起來要把它抓來給我看似的,在我連忙表示不必要時他又坐到桌邊,“養了兩個月。曹前帶回來的。貓也乖,就是壞了一條腿,但不招事,所以養就養着了,況且他哥也特喜歡。”一直抱着異常謙卑以至於悲傷感覺的老人,在訪問過程里絮絮說著感謝和哭訴的話,所以關於“貓”的部分,也只是一筆帶過般簡短而已。

——回想起這一幕

“聽說是你抓來的?”我問曹前。

“嗯,它那時剛生下來沒多久,小得一丁點兒,躲在轎車底下叫了幾天。”

“有愛心啊。”我慣性地誇他,“小貓很嬌嫩的。”

帶着導演和攝影師上門做準備,一周后我第二次來到曹前的家。人一多,顯得空間愈加小,我退到廚房。曹前也被母親支使去泡茶,他從吸油煙機上的廚門裏找到茶葉罐頭,一邊若有所思地點頭:

“開始只是順道去看它。我總感覺它活不長似的,但又不敢帶回家,怕我媽發火——”

這時出現的曹媽媽從後面敲男生的頭,“你不要把我說得那麼凶呀,養貓養狗本來就不是小事,你們這種小孩腦子一熱又不考慮後果的。”曹前不理,繼續往下說:“那時我想買火腿腸喂它,但店裏的老闆娘又說那麼小的貓吃不了這些。”

“哦是嗎?沒法消化?”

“也許吧……後來有天我路過那輛轎車旁,貓卻突然跑了出來,跟着我,一邊叫一邊繞着我轉……那天剛剛下過雨,我猜它大概真的太冷了吧,就覺得乾脆帶回家算了。”

“我說吧,腦子一熱,衝動的。”曹媽媽在一旁很肯定地說。

“是認識你了,對你有感情了啊。”我轉向曹前。

“這杯給您。”曹前將一個玻璃杯遞過來。

“哥哥也喜歡它?”

“是啊,幸好哥哥也喜歡。你知道他不方便活動,但小貓又喜歡跳在他腿上睡覺。我想也好,算是個伴。”曹媽媽回答我。

“上個月我哥還讓我們買超市裏那種罐頭裏的貓糧給它吃,為這我媽還跟他生過氣。”

曹媽媽從柜子裏拿出貓糧罐頭來給我看,一邊說:“其實這些花里胡哨的有什麼用,都是浪費錢。以前養貓,饅頭青菜甚至油條,雜七雜八什麼沒有,不照樣喂大了。”

而原先不知躲在哪處的小貓聞到罐頭的味道,很快出現在我們腳邊,喵喵叫着,蹭人的褲腿。

我這時才稍微看清它的長相。尋常的小白貓,除了背上落着塊黑斑。小,也瘦,三角形的臉,顯得耳朵分外大,一片粉紅色。而醒目的是右前腿,大概是被什麼壓折過,在末端朝里拐,好像捧着個數字“7”。

“好在還能跑能跳的。”曹前一邊對我說明,一邊蹲下身擦乾淨它的眼角,念一句“臟鬼”。

貓回答般叫了聲,聲音很纖細,淺得好像沒擦乾淨的粉筆字。

“明天就正式開拍了,”我放下茶杯,“因為要持續跟拍兩個月,接下來我就不跟着了,之前留了手機號碼給你們吧?反正有什麼問題,直接打電話給我就行。”

“明天哦,”曹媽媽露着幾分期待,又彷彿有些緊張,用手指扒着頭上兩枚鐵絲髮夾拔下來后重新夾回去,“不不,不會的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我翻着包找出幾頁文件,“這份提綱留給你們吧——之前在電話里確認過的拍攝大綱。”

老人接過來掃了個開頭,曹前也湊上來,然後趁着母親跟我說話的空隙,把提綱拿到手裏悄悄地看:

“……主角和貓一起生活的……”直到他小聲地念出來。</

我朝他看一眼,“嗯,這次要把你哥哥和小貓放到一起來拍攝,簡單說,就是拍一個講述他們倆怎麼‘一起生活’的故事。以他們倆為主角。”

“是嗎,和它一起?”曹前重複一遍。

“不用擔心,”我微笑着,“觀眾看了一定會很感動。”

在上報時也順利獲得批准的主題,上司顯得尤其滿意。“特別是女性觀眾肯定最愛這類題材。動物與人,又都有殘障的共通點,這樣不會太突出悲慘的氣氛,還能加倍煽動到觀眾的情緒,比簡單拍攝一個人物要好多了,”他對周圍說,“可以期待一下收視率吧。”然後轉來拍我的肩,“這次也很不錯哦。”

“沒,”我連連擺着手,“其實還是您提醒的。要不是之前您說從他家人方面考慮看看……”

“呵呵,是嗎?我說的啊?功勞又歸我了哦?”上司揚着語調,聽起來還是高興的。

臨走前,曹前父母將我們一行送到樓梯口,兩位老人又顯出激動的樣子,用了幾乎很大的力氣,曹前母親握住我的手,說話中湧現哭腔,“全靠你們幫忙了。他哥哥……已經好久沒有地方接納他工作了。街道里也說他的傷殘程度太高,所以沒法安排。殘聯我們也一直在跑,對方雖然一直說再等等,但我們也不抱太大希望了,他那副樣子,連我也想不到有什麼是可以做的,但每個月380多塊救濟金實在是太……他畢竟才20剛出頭啊……所以如果電視上播出后,能夠有什麼機會……我們也不多期望別的,但至少能找到份工作……總之全靠你們了。”

我退後一步,“其實電視台也不是萬能的,很多事情我們只能儘力而已……”

那時身後傳來曹前的聲音,他攙扶着哥哥陪在後面,卻用了彷彿兄長般的語氣,提高音量,男生一字一句地問:“電視拍完,你就可以去‘上班’了。想去‘上班’嗎?”

而貓乘着空隙,三兩下跳上窗檯,張望這一切。

“……我讀小學的時候,我哥還沒有從同校的初中部畢業。他有時候也會到班上來找我,或者我去他那裏給他捎點兒東西。

“他腿腳不好,走起路來歪歪扭扭的。喊我的名字也喊不清楚。嗓門卻又大得很。我媽說那是哥哥的發聲器官也受到損壞,是他沒法控制的。

“她那時總讓我對哥哥要耐心一點兒,讓我不要厭煩,不要討厭他。”

“我媽曾經說,要不是哥哥的殘障,她是不可能生下我的。正因為前一個孩子有疾病,我媽才被允許生第二胎。也就是說,我是因為哥哥的疾病才得以出生。

“但我還是避免和我哥碰面。有一次我媽讓我捎飯盒給他,我卻沒有去,結果他就那樣餓了一天。那天我媽氣得發暈,拿衣架把我狠狠打了一頓。可當時我仍然覺得,寧可被打,也比和哥哥在學校見面來得強……那時就是這樣想的。”

“所以我也說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之前的那些念頭都沒有了。生氣或者厭惡的排斥的念頭沒有了。我開始得非常非常同情我哥哥。家裏給他買了手機,但他就算從口袋裏掏出來后按下接聽鍵,都要花上很長時間。很多電話常常沒等他來得及接聽就掛斷了。外面的人對他沒有那份耐心。他們也不知情。

“……那個時候就覺得很難過……

“如果我將來大學畢業,我想開個公司,先給我哥哥安排個職位。

“他不是沒有用的人。我哥他腦子還是很好。他心裏其實對什麼都很清楚。他心裏很明白……”

我等在教學樓前,雖然是春天了,天空仍然清冷發白,太陽淡得更像是一個指印。

大約過了十分鐘,走廊走出現曹前的身影,隨後他加快步幅走到我面前,語氣明快地向我問好,“李編導。”

“你好,沒耽誤你上課吧。”

“沒沒。”他遞上手裏的紙袋,“這就是您要的照片。我哥的一些,他抱着貓的不算太多,都在這裏面了。另外我媽讓我跟您說,全家福原來家裏拍過一次,但前年碰到發大水所以那張已經沒法看了。所以您昨天打電話來之後,我媽就找人來重新拍了一張,只是現在還沒沖洗出來,下次我再給您送去。”

“行。”我抽出兩張簡單看了看,又放回袋子裏。

男生站在原地,沒有打算走的樣子,於是過了幾秒他問我,“……聽導演說,四月就要播出了。您看過了嗎?”

“之前拍的那些有部分樣帶在台里,但我只看了一點兒。怎麼了?”

“沒,不是,也沒什麼……”聽出是一幅好奇的口吻,“啊,昨天好像突然下了大雨,結果沒有拍成。”

“嗯。我也聽說了。”導演曾經打來電話訴苦。

“我回家后聽我媽講的。她擔心地問我攝影機不會壞吧。但我想那應該都是高級貨不會有什麼問題。不過我哥的鞋子倒是進了水,他襪子都濕透了,腳也被泡得白花花的。”曹前回想着,而他無意識被話題越牽越遠的神態讓我笑了起來。

“我看了採訪你的那部分。你說的那些話。”

“啊?……”他飛快地抓抓頭,還是有點兒害羞的樣子,“我也不記得自己具體說了什麼了……”

其實樣帶的內容在後期往往許多都會被剪輯掉。我打量着曹前。他緩慢地動着腦袋一點兒一點兒也帶動了肩膀,好像一棵落着風的新竹。

“說得挺好的,很真實。”

“那再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和曹前告別。

“嗯。再見。”他跟着走了兩步才停下來,直到我走到路對面,背後再次傳來聲音。男生提了一點兒音量,不至於到“喊”,但仍是很明亮的聲音說:“謝謝您。”

彷彿氣球升到上空,最後遠遠響起一聲的爆裂。

“……直到今天還是有人會覺得我哥是‘怪物’。起初當然很生氣。但後來漸漸地也覺得無所謂了。我接受了。哥哥的樣子對於很多人來說,確實是怪物吧,以前他的班上寫過關於他的愛心救助報道,‘走起路來好像被折斷的鉛筆,一截一截的’,文章里也做了這樣描寫。

“但我們還是感謝的。

“沒有辦法管別人怎麼想。我媽說,那些我們管不了,知道別人不是惡意的就行了。

“就默默地接受吧。是像‘怪物’一樣的。

“但他是我的哥哥。

“就是這樣……”

五月初,名為“結伴生活”的紀錄片在夜間播出了。拿到收視率是三天後的事了,但在當晚就接到不少要求重播的電話。電視台的網站裏也冒出了許多留言,一連翻了十幾頁。與預計較為一致的是,觀眾大都被人與動物之間的劇情所感動。從口吻中就能感覺是出自女性的留言紛紛寫到,“到最後我才發現自己在不停地流淚”“想起了在童年曾經陪伴我成長的小貓”“動物是人類最好的朋友”……

而隨後上司在電話中告知,在年末的國內評選中,電視台已經確定把這一集送去參加紀錄片競賽單元。

與以往相比,是頂峰級的好消息。

上司的語氣欣喜,“等我回來后再開個會,討論下續集的事宜吧。”

“續集?”我從椅子上坐直了身體。

“乘勝追擊啊。”

即便未必成為全社會性的話題,但也在某個範圍內獲得遠超預想的高度關注。同事整理出網絡上的熱議,又通知我有其他媒體想要採訪,他們眼睛在房間裏轉一圈,“那些都是禮物啊?”

“嗯,寄到台里要我們轉送的。”我翻開日程手冊,“下午剛好要過去。”

播出完當天曹前母親似乎給我打過電話,但沒有接通,隨後我收到了從曹前手機發來的短訊。放眼望去屏幕上“謝”字很多。他畢恭畢敬地說著“我們全家都非常感激”“電視和想像中很不一樣”“但我媽覺得很感動”“謝謝您還有導演和攝影師傅的幫助”“代表我哥哥非常感謝”。

一瞬間我回想起那天樣帶里曹前的樣子。因為時間久遠,已經出現的距離感像隔着寬闊的灰藍色的河。那段內容最終還是因為不適合主題,沒能得以保留。所以那是在我的記憶中。曹前說“其實我哥哥心裏是很清楚的”,他坐在廚房的凳子上,還穿着學校里的體育服,說完一句停下來,含着嘴唇,然後鏡頭外傳來小貓漸近的叫聲。

聽完我帶去的消息后曹前父母都激動不已。做父親的打翻了自己的茶杯,水濺在褲子上,儘管如此,他臉上的笑意仍然退不去。倒是剛剛放學的曹前順手遞來抹布,有兩個多月沒見,整個人像是高了一些,但再看就覺得是瘦了的關係。聽到談話內容,男生很快地靠近母親站着,等到空隙他插進來問:“怎麼了?”

“哥哥的事,說是反響很好,所以要再拍一集。”曹媽媽笑着一邊替他整理衣擺,下一句是對我說的,“麻煩你還幫我們捎來這些禮物。其實這兩天收到不少了。”她又匆匆忙忙起身走去陽台,回來時抱了七七八八好幾件,一樣樣擺在旁邊的桌子上,“還有兩個但不知道放哪去了……啊,這些都是居委會那轉交來的,都不知道那些好心人怎麼打聽到的地址。”

我掃一眼桌子:“貓罐頭,哈。”

“還有這個,這個是什麼啊?太新式了我也看不懂。”

曹前拿過來看着背面的說明,“是給貓的爬架。”

“照這樣說,拿來的東西里有袋特別重,沒準是貓糧啊。”我笑着,“小東西呢?”

“你快去找找。”做媽媽的催着曹前。

“哥哥今天正好出門了,要作個體檢報告,所以他上殘聯去了。”

“哦,有消息嗎?”

“是呀是呀,前些天打來電話說有個社區中心想招聘一名殘疾人做圖書管理員,他就被推薦上去了。真是想不到這麼快。我和他爸說電視的力量真是大啊。”曹媽媽搓了搓手,“馬上也快到25歲生日。怎麼了呢,像突然轉了運一樣。……喲,找到啦。”

這時傳來的貓叫聲讓我也轉過頭去。曹前一邊回著“在陽台上呢”,一邊捧着團白毛球走來。

貓明顯見胖了點兒,毛尖亮亮的,甚至原先瘦弱的殘肢也圓乎了不少。

“它是大功臣啊,”我彎着眼睛對曹前開玩笑,“開拍之前得照看好它。”

“聽見沒?”兩位家長也重複到。

似乎對長輩的嘮叨有些不耐煩,曹前皺着眉沒應聲,但他拿指背颳了刮小貓的下巴,“盡吃好的了。”一邊念着它,男生臉上有塊地方突然明亮起來,從眼角到顴骨。

“弟弟還是小孩子。”有一天導演在閑聊中跟我談起,“想什麼直接擺在臉上。即便我們都在旁邊,也會跟家人發脾氣。”

“誒,會么?”我有些意外。

“具體也不清楚是爭論什麼,反正那天跟他母親爭了幾句,結果就把門一摔。我們在旁邊還有點兒尷尬。唔,不過……”導演捋着下巴,“沒一會倒是又乖乖地出來幫忙搭手了,真是小孩子啊。情緒沒個準頭呢。”

抱着貓坐到廚房的曹前,聽見我們這裏談話中冒出的一兩個關鍵詞又稍微冒出腦袋。他的眼睛亮亮的。末了他舉起貓到面前,碰了碰它的鼻子。

是高興的表現。

像一間屋子,拉了電燈就變亮,熄了就變暗,非常簡單。

所以,倘若在日後回憶,有什麼是確實的分界線,它改變了最初的發展,離開了站點的車輛最後卻抵達不同的地方,總還是有一個岔口是與設定中不同的轉向——確實後來有不少人問起“發生什麼了?”“聽說是開拍前兩天出的事?”“那天到底怎麼了?”

我搜腸刮肚地想着回復。“是這樣”又或者“不是這樣”。

續集開拍之前的某個周末,我載着兩個年輕女孩離開了電視台,半路上接到電話,是曹前打來的,說哥哥因為身體不舒服,剛才由父母陪着上醫院去了。

“哦,要緊么?什麼病?”我問,不禁皺起眉頭。

“沒什麼,他呼吸一直不太好。”他語氣猶豫,“所以現在家裏只有我一個人……”

“稍等一下,”我轉過頭坐在後排的女孩簡單交代了一下情況,對方擺擺手表示沒問題,正好車停在紅燈前,我乾脆將手機遞過去。

“喂喂?啊,你好……哦是嗎,啊沒有關係的,我們原本也是來看小貓的呀……”

那天下着雨,是光線非常昏暗的午後。水珠在雨刷搖擺的短短間歇也能徹底花了視線。

兩個女孩不受影響,積極地與我聊天。她們是某家報社介紹過來,網上一個頗具影響的小動物保護組織的成員,希望由我們引見給曹家。

“那期節目我看到後來幾乎哭懵了,”年輕一些的女孩還在讀大學,說起話來非常爽利,“真的非常感人,大家都寫了很長的觀后感。”

“是嗎,謝謝誒。”

“我們還錄製后壓縮成視頻放到網絡上,已經有四萬多次的觀看或下載了呢。”

我扯過嘴角笑笑。

“請問續集什麼時候播出?”年長些的女孩已經踏上社會,聽先前的介紹貌似剛剛留洋回國,“我們也想盡自己的力推薦給更多人。”

“目前定在九月,”我將車停下,“就是這裏。我們到了。”

曹前開了門,一眼望去是他的房間,電腦屏幕在白花花地閃。

打完招呼后,我提着一個紙盒,“這個,給你哥哥的。”

看他不解的神色。我繼續:

“你哥生日剛過吧?不好意思,前些天我也沒時間。後來打電話問你媽媽要了他的鞋碼。”我解釋到,“前面你說過,你哥的鞋壞了?上次讓他泡了水挺不好意思。”

“啊……”語調瞬間羞澀着,曹前抽了兩張紙巾擦掉盒蓋上的雨水,“沒什麼的……謝謝您。哦請進來。”對着我們說。

女孩們拿出照相機,一邊逗着貓一邊問:“可以給它拍幾張照么?不會打閃光燈啊。”得到同意后,年長些的那位向曹前解釋着,“先前電話里說過的——我們是網上一個志願者團隊。因為那期節目大家看了以後感觸很深,現在也正在做保護小動物的新宣傳,所以來看看節目裏的這隻小貓。我們想,有了它為代表性角色,能夠更加擴大宣傳效應吧。”

“好的,可以……請,請隨便坐……”男生顯得有些無措,收拾了桌子上一個果盆出來,中間放了兩顆梨,幾包話梅肉和瓜子。

“誒,這條腿肯定不是先天的殘疾。看這樣子,先天的話是不會的,”年輕些的女孩揉着貓的殘腿,頗為老道地分析後向曹前求證,“撿來時就這樣了吧?”

“嗯,撿來時已經折了。”

女孩把貓抱給同伴:“能治好么?唔……回去后拿照片給孫醫生看看。你覺得呢?它現在年紀還小,說不定能矯正一些,試一試總沒錯……”

等她們抬頭向我,我順勢問:“你們那兒配備很齊全啊。”

“我們那兒獸醫是最不了,”女孩落落地談着,“因為一直會接到患病的小貓小狗。有些很明顯都是人為的,自然狀況下不會有那麼惡劣的慘狀。”

“嗯,現在不少地方還有吃貓肉的習慣吧。”我點點頭。

“是的。”年長些的女孩插進話來,“所以儘管我們一直在宣傳,但還是缺乏傳統媒體的支撐,社會對小動物的關注總有點兒欠缺……”她與同伴交換了一下眼神,“所以如果您有興趣報道這些的話,意義是深遠的……您需要任何資料,我們都會盡全力提供。”

“唔……也不是不能考慮,什麼時候我跟台里提提看。”

“啊?真的嗎?”女孩們放下了貓,又從照相機里調出幾張照片,語氣熱忱地介紹給我,“這個,我們叫它秋秋,剛撿到的時候兩個耳朵都幾乎快被耳蟎腐爛了,好在有個好心人收留了它,是個非常有愛心和耐心的主人,每天奔波着來給它換藥。怎麼樣?眼下根本看不出之前是只病貓吧,看這小眼神……這個是王子呆,嗯,尾巴也不知道是被誰弄斷的——斷了尾巴的貓我們每個月都能接到數十隻——可瞧它現在的風範啊,上次還拿了什麼評審比賽的大獎,所以以前叫小呆,現在冠上個頭銜叫王子呆了嘿。這個是leon,也過上幸福生活了,這個叫葡萄,但它是聾子,可她的主人一點兒也不嫌棄……‘每隻小貓都是一段美好的故事’,是吧。”

我點着頭附和兩句,“真的,小貓就是可愛。”

“其實熱愛小動物的人還是很多的……不是只有黑暗面,也有光明的事情。我們現在有全國各地上萬名會員,參與具體活動的一千兩百多人,全部是義務勞動。現在每個季度都能收到十萬塊左右的捐款,非常不得了了。”

我有些詫異,“這麼多啊?”

“是啊,很多人只是不了解,如果加大宣傳的話,小動物的生存環境是能夠進一步改善的。”

“想做手術的話,我們馬上可以安排哦,我們的貓大夫非常了不起,以前還曾經在國外進修過呢。”突然改變說話對象,女孩轉向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曹前。

“……嗯?……啊。”而他停了一秒,語調也似乎變得微妙,令人以為還有下半句,牆角卻從此沉默下來。

“已經收到了不少好心人寄給小貓的生活用品了。”我沖曹前抬了抬下巴,“是吧?”

“你們真的挺幸運的,”年輕些的女孩重新抱着貓,很由衷地對曹前微笑着,“很多小動物根本沒人關注它們的死活……有了宣傳畢竟不一樣啊。”她搖搖小貓的前腿,“馬上還有續集了哦。”

曹前看着地面,似乎動了動眼睛,卻又沒有絲毫表情。又或者他的表情在轉瞬即逝間被昏暗的光線吞沒了,使我錯過了察覺的機會。我接過女孩們帶來的宣傳資料,聽她們繼續介紹,語氣熱情而積極,看得出是真心投入。於是幾乎一直等到對方表示要告辭了,我才察覺曹前突然站了起來,他走到房門前。

“手術的事你們家先商量一下吧,”兩個女孩一邊整理背包,也不忘囑咐幾句,“雖然未必能完全恢復,但起碼會好很多。對了……帶了些專門用於這方面的藥片和食物給它——”擺出兩大包膠袋到桌上,“輔助治療用的。這一盒是專門防治骨頭壞死的,它正需要呢。給它定時服用好么。”

“知道了。”曹前背着我站,動了動身體。

兩人站到走廊上,朝我和曹前揮揮手,最後是對他說的話:“謝謝。你們家非常有愛心。”

除了室內暗沉的光線,雨水緩慢在牆壁上滲出灰淡的影子,我依然覺得沒有什麼特別。這是一次——普通的,常見的,隔三差五會出現在我日程表上的小事。一盒餅乾中的某一塊,一條街道上的某一盞路燈,尋常地點亮着。

我掏出手機看了下幾條未閱的短訊,等抬頭曹前已經回到屋內,我回想起來:

“對了,上次聽說你哥哥工作的事,現在怎麼樣了?”

“這兩天他還在做。”他重新坐下,順手把膠袋放到一旁的地板上。

“哦是嗎,很好呀。”

“不過,聽我媽說,好像也不行了。”

“怎麼了?”

“殘聯昨天打電話給我媽,說是對方覺得我哥仍然不適合他們提供的工作。所以很可能成不了。試用期一過就會辭退的樣子。”

我啞然了幾秒,正要開口的時候,曹前接著說:“不過沒什麼。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不要急,急不來的,慢慢來吧……”

曹前用腳尖輕輕碰着袋沿,發出沙沙的聲響,“就是覺得沒法告訴我哥。他最近一直挺高興的,看得出來。”

“前些天,在地鐵上,我碰見一個和我哥哥應該是同樣狀況的殘疾人。”在我以為話題已經結束的時候,曹前卻突然又開了口,但他語氣平淡,像是隨便話着家常。

“雖然他坐在位子上,但一看他的手和兩隻腳我就能分辨出來了(他舉起雙手模仿了一下)。那人攤着一本雜誌在看,但是翻頁很困難,畢竟他們這種程度嚴重的,手指都沒法併攏。

“地鐵上別人都隔着他坐。

“最後下車時,我跟着大部隊走到台階二層,那時候也不知怎麼回頭看了一眼,卻沒發現他。我還稍微站住等了會兒,他也始終沒有出現,最後乾脆蹲下來。然後才看到,他是落在整個人群後面——落在非常後面的地方,整個站台都空蕩蕩了——一拐一拐地往這邊走。

“我想,我哥平時出門也是這種情況吧。

“前兩年,我媽一直在跑他救濟金的事。聽說是因為殘疾的年份太早,現在的什麼體系裏沒法加入,所以那300多塊錢一直批不下來。直到去年底才剛剛拿到手。”

“連幾百塊也是吝嗇的。”

曹前看着我,並沒有轉開眼睛:

“所以,這算什麼呢。我哥他過的這種日子,他碰到這麼多困難,他非常需要幫助……”

“有些事真的不公平。我覺得不公平。”

“我沒法想通。”

“年初去採訪一個犯人,20歲,到大城市去打工,工作沒找到,最後還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錢。他和幾個同鄉在深夜的馬路上搶劫單身女性。最多到手不超過幾百塊,但一次他們對掙扎的被害人捅了幾刀,整個性質突然變得非常嚴重。最後他被判了十九年。”

同行的資深前輩在過七十歲生日時,我和其他同事一起聚集在他家,蛋糕和飯菜還沒有擺上桌的時候,他用我們所熟悉的語氣與大家聊天。

“我們還在要求記者盡量提些可以挖掘他內心的問題,把談話往那條路上引導。但後來大家也發覺了。這中間根本不存在什麼想法,甚至連過程也沒有。被害人掙扎並大聲喊叫,所以他就掏出小刀——有什麼想法?一點兒也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他捅了她,因為要保護自己。你要在後期追加評論,‘就因為這個自私的念頭,殘忍地加害了一個陌生人’,也對,沒錯,但這話實際是多麼愚蠢啊。”

前輩在行業里是第一個得到國際獎項的人,卻沒有架子,說話也實在,人緣始終很好。

“所以我常想,人的心理底線到底有多堅固呢?許多我們日常看來不應該做的事,無論如何也應該維護的底線,其實是非常容易就被打破的,一點兒小小的誘因都能構成足夠推翻它的理由。遠遠比我們想像的要脆弱得多。那些支撐在它底下的價值觀、人倫觀,以及最弱勢的法律——它們原本都是因為出現了罪惡的事才被後人製造出來的,所以要這些東西反而去遏制罪惡,就如同徒弟對付師傅,怎麼可能不失敗呢。

“所以,有什麼可追究的?‘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你想過後果么’——不論怎樣回答,仍然是愚蠢的對話啊。”前輩一揮手,“就因為這個,你們看,我現在轉行搞起動物題材了,動物最簡單,它想吃,它就捕食,也不會憋了半天回答你‘我錯了,我非常懊悔,我對不起我的父母’,連採訪對象都知道這樣說方便你向電視台交差啊。”

大家一起鬨笑開,並隨着前輩夫人招呼上桌,那段話題才就此結束。

“所以,這算什麼呢。”

“有些事情我覺得不公平。我沒法想通。”

我接到導演的電話時剛剛下了飛機。因為託運的行李箱摔壞了殼,我手忙腳亂地把散了一地的東西收拾好,並忙着和機場交涉,所以前三通電話都沒來得及接,但他持續打來,我扔下手裏粘滿了洗髮液的外套:

“怎麼了?我這裏出大麻煩了。”

“哦……如果能讓你欣慰點兒,我這裏的麻煩也不小。”

“怎麼了?什麼事?”

“貓不見了,找不到貓了。”導演聲音還算冷靜,“怎麼也找不到。”

出租車被堵在高架橋上,我還用三根手指翻着背包想從裏面找幾張紙巾把粘在手上的洗髮液擦乾。手機此刻又響了起來:

“喂喂,是我。要不你明天過來吧,今天都晚了,反正也沒法拍了。我在這裏安撫他們一下,明天再想辦法了。”

“……不,我還是過來看一下。車都往這開了。”

“好吧。”導演和我同時沉默了片刻,“真奇怪了。聽他們家說,昨天晚上還見到的,今天要正式開拍就沒了蹤影。它又是個瘸腿的,能跑到哪去呢。”

曹前媽媽坐一會兒又站起來,她啪地一拍手,“大概是——隔壁四號有個小姑娘,挺喜歡我家貓的,要麼是她抓去玩了,我去看看,我這就去看看”,然後又支使丈夫“你再去附近找找有沒有寵物店,難不成給人抓去後放到哪裏了?”最後她苦笑着看向我,“打印些尋找啟示有用么?我以前也看見過家裏丟了狗的人打印了照片貼在電線上……動物就是不可靠啊……關鍵時刻倒跑了。”

“別太擔心……多半累了就回來了,貓畢竟是喜歡自由些的。您也別忙了,該找的都找過了,不如先在家等等看。”我安慰她。

“哥哥怎麼就這麼可憐呢……”曹前媽媽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握住一旁長子的手搓了又搓,“怎麼你就沒法順利一點兒呢,原先還以為開始有起色了,結果又……到底前世作了什麼孽啊。”

喉嚨里發出聲音,曹前哥哥抽出手掌在母親的頭上拍了拍,表情卻看着還是沉靜的,我回想起曾經聽到的評價“行動雖然不方便,但他心裏其實非常清楚”。

想起這句話的時候,大門打開了,曹前提着書包站在走廊上。他擋着光,整個人看起來又薄又長。

曹前媽媽立刻擁上前去,她手掌在窗台上乓乓乓連捶着,“糟糕了啊,糟糕了啊!”

“現在回家都這麼晚哦。”我說。

“嗯,快期中考了,學校課補得晚。”

“這樣。學習上覺得吃力么?”

“一般般吧。”

“已經確定了嗎,將來的志向什麼,想做什麼工作之類……”

“沒有。”他乖乖地搖着頭。

“好像以前你說過想開個公司吧。”

“嗯……”

“只是不知道開什麼公司?”我看看他,“開公司可不是那麼簡單的啊。”

曹前沒有說話,把我的行李箱往行人路上拽。是他母親堅持的,我雖然表示不要緊,曹前還是一路幫着我把行李提下樓,一直拖到馬路上。

“就到這裏好了,我打輛車走。謝謝。”我接過東西,“回去再安慰安慰你家人吧,尤其是你哥哥。”

“好的,我會的。”

我沉思着,“……如果真的找不回來的話,有50%的可能拍攝是要取消的。畢竟不可能去找只相似的小貓來冒充。所以先給你打打預防針了。”

曹前眼睛掃着遠處的路燈,他的視線也是淡黃色的。

“你知道貓跑哪去了么?”我問他。

“不知道。”他搖頭。

“你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嗯。”

“是么?”

“我不知道。”

他垂着手,用指節緩慢地敲擊腿側。

被燈光改變了顏色的,還有頭髮、衣服、鞋邊,以及表情。

所以似乎那一刻,我是想再說些什麼的,但這個念頭幾乎在誕生的瞬間便藏匿起來,如同在整個森林裏尋找一條白色的葉脈般困難,變得懸而未決,極其模糊。我知道情況發生了變化,我參與其中,目睹、聽聞、經歷,或者參與一部分的決定,可儘管我參與在其中,依然有些環節比空氣更難以目測,無法準確察覺。只有當它急速掠過的時候,一絲涼意閃現在我的意識中。

隨後的三天,一切工作都停止了,連我也換了平底鞋拿了打印的啟示一條馬路一條馬路地貼,即便沒多久就被人撕走。兩天後,就確定結果是失敗的。導演帶着劇組回到台里,大家聚在一塊討論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的建議是取消。”導演說。不少人也贊同他的看法,“劇情的主題已經不存在了,還怎麼拍呢?”

我揉着太陽穴,“先別確定……再等等吧。反正現在手頭也暫時沒有別的活么。”

“你還不準備放棄啊。”導演笑着。

“不是放棄的問題……”我嘆口氣,“看看主題能不能改成……比如‘沒有了小貓之後的生活’……先別反對,讓我仔細想想怎麼操作。”

“好吧,你加油。”

然而第二天上午,我在走廊上小跑着趕去主持一個即將開始的招商協作會,手機卻突然響了。

“不好意思,等下再說。快遲到了。”

“哦……”

“……怎麼了?”我意識到,“……貓找到了?”

“不是。”

“你不會想到的。”導演說,“我們誰也沒想到。”

“什麼?”我站住腳。

“弟弟承認了。”

“貓是他帶走扔掉的。他昨天晚上承認了。”

我站住腳步停在台階面前。

像穿過雲層的飛機,剎那就清晰了。曾經掠過我胸口的一片羽毛,它已經離得足夠遠,足夠遙遠,足夠讓我看見是一隻什麼大鳥。

從後來在場工作人員的描述中,我大致明白了那天的情形。在他們看來不過是曹前被媽媽要求繼續去貼些尋找啟示。“他們當時在廚房那兒,開始誰也沒在意,但後來突然地,他媽媽厲聲地喊‘你說什麼?’,真的是突然之間,我整個兒人都哆嗦了一下。”攝影助理說。

等其他人站起來湊上前去,已經看見曹前媽媽拿着個塑料淘米籃,“拚命打他的背和肩膀,拚命地打”,他揮動着手臂模仿着動作,“裏面原本還盛着些菜什麼吧,因為地上撒得到處都是,可她就是這麼用力,她真的完全氣瘋了。”等工作人員上前想拉開她,“曹前就蹲在地上,他下巴被刮紅了一大片。”

曹前媽媽大喘着氣,她最初幾乎說不出話來,直到聲音完全顫抖着,“貓是你扔掉的?”

周圍人也瞬間停下了動作。

“你說是你扔掉的?”

她越來越憤怒地質問着,“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想到過後果嗎?”“你說啊?!”“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不斷地問,就重複這幾句不斷地問。”攝影助理搖搖頭,“我們也傻了。她不懂,我們也不懂。怎麼一回事呢。”

但曹前就蹲在地上,不動也不說話,一直低着頭。“他媽後來上前推他,他摔倒了,坐在地上,地上都是水和菜葉,但他沒有絲毫解釋或反抗的意思。面無表情的。”

“讓人覺得很可怕。”最後是一致的總結,“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話題隨後朝“現在的小孩子我們真是看不懂”發展而去,有人回想着“其實我最開始就覺得弟弟這個人有點兒陰陰的哦……”“沒錯沒錯,現在想想,的確是這樣”“他還當著我們面跟家人吵架呢”“誒,長大了肯定更嚴重,性格會扭曲”。

“誒,你要出門?”攝影助理回過頭來看着我。

“嗯,”我穿上外套,“跟贊助商有個洽談。”

抵達餐廳的時候,客戶還沒有來,把手頭的資料又整理一遍后,我拿出手機找到曹前的號碼。在他的電話本資料里有我補充的一句“患者弟弟”。

手機里還存着第一集播放結束后他發來的短訊。放眼望去許多個“謝”字的短消息。他說“代表我哥哥非常感謝您”。的確,那個時候他既興奮又歡快,三步並兩步跳下樓梯。小貓抓着他的褲腿爬上膝蓋。

續集的拍攝在上司的權衡下暫時進入無限期擱置狀態。那幾天我一直接到來自曹前媽媽的電話,反覆詢問還能開拍嗎?還有可能嗎?她甚至表態自己絕不反對找只相似的小貓來代替並一定會嚴守秘密。

“這個不可能的……我們不是拍攝電視劇,紀錄片必須追求真實。”我握着電話無奈地搖頭。

“……但是……就這樣結束了嗎?哥哥的事就沒有辦法了嗎?只拍他一個人不行嗎?為什麼不行呢?”

“目前暫時是這樣了……我們也沒有更好的解決方式……不好意思。”

電話那端長時間地沉默着,而我不敢擅自出聲打斷,直到曹前媽媽最後開口說:“其實那孩子在想什麼……我是清楚的。”

“嗯……”

“只是……”她哭了起來。

事實上,我也考慮了許多方法。和殘聯的有關負責人聯繫后,他帶領我和幾位同事參觀了屬下的幾家保健和治療機構。見到不少與曹前哥哥類似的病人。雖然無法和第一集的主題關聯起來,但倘若能從這裏找到突破口,也能讓拍攝進行下去。

負責人本身也有殘疾,他坐在一輛電動輪椅上,帶我們穿過長長的走廊。

園子中間有人在曬太陽。三四個,與曹前哥哥同樣的病狀。而其中有一位低下身子,我看出他是在系鞋帶。

不是平常可見的鞋帶。沒有把兩條交叉、穿圈、繞折、抽緊的步驟。他穿着一雙特別的鞋子。

我走近幾步。

是一根帶了卡子的橡皮筋。在運動服的下擺或帽子束口上曾經看見過。它代替了鞋帶,所以一抽就可以了。需要的動作被減少到最低。

我“啊”了一聲。

負責人看見了,把輪椅轉過來,“沒辦法,平常的鞋子他們根本沒辦法系鞋帶。所以生活中連買鞋子也很麻煩,因為一定要買這種款式來穿。……就是啊,在各個方面都有別人想不到的困難。”

確實是想不到。我連一絲一毫沒有想到。

“包括這件事在內,你是失望了嗎?”

十一

曹前坐在我對面。玻璃桌子上倒映着他小半張臉。

距離前一次碰面已經過去大半個月。天氣也轉暖了,窗戶外星星點點的綠。

“因為拍攝已經結束了,這些資料就還給你們吧。謝謝了。”我拿出一個大牛皮紙袋。

他嗯一聲。

“決定停止拍攝了。”前幾天上司正式作出決定。

“嗯……我媽已經聽您說了。”

“不好意思了。”

“……不是……”他低着頭。

“對不起。”曹前說。

“是嗎?”我看着他。

“嗯……”

“你是失望了嗎?”

“是有失望在內吧?”我問,“和預期的落差太大,是吧。”

“……”曹前不作聲,他把牛皮紙袋攤在膝蓋上,解開封口處的繩子緩慢地繞着圈。

“你‘覺得不公平’——”

“我錯了。”他打斷我。

“你不需要向我表態。而且,這也不是‘你做了’‘你發覺是錯’‘你道歉’的過程。”我下意識地提高音調,“你完全知道是錯的。只不過……”

“您說的都對。”他再度插話打斷進來。

我不禁沉下臉。

“那你覺得,是攝製組的過失?電視台的過失?難不成還是小動物協會的過失么?你不知道世界上會有很多種可能,不一定會符合你的心愿。太陽還未必照得到所有角落呢。這些就都是不對的了?”雖然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有些激動,但我還是忍不住,“別人的愛心成了你的絆腳石了?”

“別人的愛心,我們家顧不上。那不關我們的事。”

“……什麼?”

“我要考慮我哥哥。不論什麼情況下他都是我們家首位要考慮的。其他什麼,沒空也沒精力。

“我哥他心裏很清楚。他不是沒有感覺的人。相反他心裏更加敏感。播出之後,發生了什麼。他慢慢地,也都明白了。他不會表達出來,不會對我們說,不會問為什麼,但我知道。可是這點最讓人難受……

“所以,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小貓你扔哪兒了。”

曹前伸手揉了揉右眼眼眶,沒有回答。

十二

早晨五點不到,天還是依稀地亮。兩排雲由寬至窄,尾處染成灰色。

曹前推着自行車走出樓道。他在車前框裏擺着個小布袋,書包掛在後座上。一踩,蹬坐上去。

出了小區門往右拐是學校的方向。但他卻朝左轉。

沿着馬路騎下去。幾座鐵橋和逐漸開始熱鬧起來的菜場。

遠處是一排電線塔。電線已經看不見了。

曹前朝塔的方向踩着踏板。

路面上有修繕后的坑坑窪窪,自行車突突跳了幾下,車前筐里的小布袋被頂開,露出一雙粉紅色的大耳朵。貓好奇地轉着轉着,最後看向主人的臉。

曹前把車停到路邊,舉起袖子擦着臉。又反過手來擋着眼睛。

過了幾分鐘,他重新蹬上自行車,繼續一路往前向西,背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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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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