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贏政的恐懼
第一節幻滅
四百六十餘條鮮活的人命,並沒有換來嬴政內心的平靜。他精心培養的術士隊伍,經此一役,已是元氣大傷。而他那雄渾無匹的帝王之靈,卻也同樣遭受重創。
當這四百六十餘名術士,在塵土的掩埋下漸漸悄然無聲,嬴政感受到的不是瞬間的快意,而是深沉的失望。原來,這些自詡的通靈者,這些號稱離仙人最近的人,卻也和普通人一樣,一坑便死,並未顯露出任何異能。
長久以來,嬴政將尋訪仙人和不死神葯作為個人的終極追求,甚至置於江山社稷之上。而現在,他卻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世上是否真有仙人和不死神葯?
曾經,他認為這個問題根本不成問題。那時的他,信心滿滿,志在必得。雖說在他之前,齊威王、齊宣王、燕昭王也有過求仙訪葯,而且都以失敗告終,但這三人豈能和他相比!齊威王、齊宣王、燕昭王,一方諸侯而已,不能得到仙人的垂青和顧惜,固理之宜也。而他嬴政,是當今的天子,人間的主宰。他的偉大功績,連三皇五帝也無法企及。哪怕仙人下凡,也最多和他分庭抗禮,而不能凌駕於他之上。
黃帝且戰且學仙,後來天降神龍,迎黃帝歸於天上。黃帝能做到的,他嬴政也一定能夠做到。
在經過幾次求仙失敗之後,嬴政的信心依舊堅定。仙人和不死神葯,總該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只要下足功夫,沒理由不被他找到。
就這樣,他不斷失望,又不斷希望。直到侯生和盧生畏罪潛逃,有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徹底動搖,開始懷疑不死之荒謬、神仙之虛無。
狐狸責備陷阱,而不責備自己。嬴政遭到了術士的集體愚弄,並不自省,既然術士坑了他,那他就反過來坑掉術士,以為夢想破滅之後的報復。
而在夢想破滅之前,他曾無數次憧憬過這樣的激動人心的場景:那些術士們從海邊奔返,踉踉蹌蹌,一路狂喊:找到了,找到了!稟報皇帝,仙人和不死神葯,都找到了!
那時候,他將如何抉擇?是選擇成仙,還是選擇不死?嗬,多幸福的煩惱。
成仙嗎,從此生活在天宮之中?哦,不,不能手提天下往,安忍獨身事其間?他不能拋棄他的子民,他不能離開他的帝國。況且,白石先生有言,“天上復能樂比人間乎?但莫使老死耳!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於人間。”
因此,與其成為眾多仙人中的普通一員,不如選擇永生,在人間永享帝王的富貴。不死之事已定,無復奄忽之慮。從此之後,老而不衰,延年久視,出處任意,寒溫風濕不能傷,鬼神眾精不能犯,五兵百毒不能中,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遐登蓬萊,極目四海,手弄白日,頂摩青穹,不亦快哉!
憧憬固然美妙,但嬴政也知道,仙人和不死,未可易求。可以使鬼者,錢也。可以使神者,誠也。他雖然貴為帝王,但他的權勢和富有,並不能為他求仙不死帶來最實質的幫助,要打動高傲的神仙,他必須拿出足夠的誠意。他雖然沒有像窮人那樣,“苦身勞形,入深山,求神仙,棄二親,捐骨肉,絕五穀,廢詩書,背天地之寶,求不死之道”,但作為帝王,他自信已經極盡謙卑,足以令天上的神靈滿意。
然而,神靈始終未曾降臨。
如果真的沒有神仙,如果真的沒有不死神葯……嬴政幾乎不敢再往下想。難道,以他的帝王之尊,也只能向死神卑躬屈膝?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嬴政幻想着自己的必然消滅,不禁悲不可抑,泫然淚流。
回顧一生,他完全有資格睥睨古今,顧盼自雄。按劍東向,諸侯西馳。削平天下,同文共規,華山為城,紫淵為池。架黿鼉以為梁,巡海右以送日。如此嬴政,前世未有,後世也無。
然而,既不能不死,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既不能不死,他又和肉人有何區別?徒生世間,日失一日,如牽牛羊以詣屠所,每進一步,而去死轉近。即便再有長生之術,那又如何?偓佺千歲,彭祖七百,亦必死而已矣。
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頓死艷氣於一旦,埋玉玦於窮泉。苔積網羅,寂兮如何?視青蘪之杳杳,痛百代兮恨多。
年復一年,勤奮的死神,在屍骨上駛過他的馬車和犁。悲夫,總有一日,他嬴政也將在九泉之下,淪為螻蟻之糧,終與塵壤合體。而在他的墳塋之上,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無限的寒冷,無限的永恆。
第二節修陵
對於術士,朝中大臣深恨他們妖言惑眾、擾亂朝政,早已持排斥態度。是以,坑術士之令既下,他們不僅不加以諫止,反而在心中暗暗稱快。只有公子扶蘇站了出來,為術士請命,勸嬴政寬恕之。
公子扶蘇,乃是嬴政的長子,帝國未來的繼承者,時年二十有八,生性仁厚,有儒者之風,百姓多稱其賢。此前,扶蘇也曾數次直諫嬴政,公然對嬴政的諸多決策提出異議。嬴政雖對扶蘇屢次犯上頗為不滿,但終究是自家骨肉,故而一直特加容忍,並未責罰。
而這一次,扶蘇在錯誤的時間,提出了一個錯誤的建議,終於將嬴政徹底激怒。
嬴政將扶蘇喚到跟前,大發雷霆。
你這孩子,為什麼總和我對着干?百姓都說我殘暴,而你仁德。你知道你的仁德之名從何而來?就因為你好出風頭,凡事都唱我的反調,所以百姓才喜歡你,才稱頌你。你被他們抓住了弱點。他們用仁德的虛名,輕易就讓你迷了心竅。於是,你變本加厲,越發來勁,一諫再諫,好的都歸你,壞的都歸我。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被百姓利用了而不自知。
和我作對就是賢明?荒謬,可笑。我實在告訴你,百姓怕我畏我,卻看準了你軟弱無能,好欺負。我問你,日後你將如何治國?難道事事順着百姓?難道為了貪圖他們的稱讚,反而怕了百姓?如果真是這樣,等我作古之後,帝國的政令法規,還不被你給推倒得面目全非!帝國現在還在我手上,你急什麼,有你當家作主的時候。咸陽你也別呆了,北去上郡,為蒙恬監軍,好生思量思量。
扶蘇大恐,匍匐向前,抱嬴政之足,哀泣道,“孩兒願常侍陛下左右,不敢離陛下遠行。”
嬴政心意已決,擺手道,“見多情易厭,見少情易變。但得常相思,便是常相見。你且去上郡,吾若欲見你,自會有詔書相召。”
扶蘇不敢抗命,只得謝恩而去。而他這一去,置身邊疆,遠離咸陽,音訊阻隔,早為帝國的崩潰埋下伏筆。此處且按下不表。
在嬴政身邊,此時仍聚集有大批術士。反正養着吧,也不在乎那麼點花費。而對於成仙不死,嬴政卻已是心灰意冷。
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嬴政於是開始提前張羅後事。而在諸多後事之中,最迫切的莫過於為自己修建陵墓。那是他在地下的歸宿,在那裏,他將長眠億萬萬年。
其實,按照傳統,早在嬴政剛即位時,他的陵墓就已同時在驪山動工。但是,動工歸動工,卻並未真正抓緊起來。尤其在嬴政堅信自己將成仙不死的那段日子,陵墓工程幾乎就已經陷入停頓。是啊,如果真能成仙不死,那還要陵墓何用?
現在對嬴政而言,死亡已不再是一個概念,而是變得真切可期。陵墓的修建,於是成為帝國的頭號工程。
嬴政對陵墓的重視程度,從他指定的陵墓工程負責人便可見一斑。他選擇了丞相李斯,帝國的二把手。陵墓的修建,關乎他死後的享受,自然要交到他最信任的人手上。
李斯接到詔令,長嘆一聲,良久無語。透過詔令,他彷彿窺見了嬴政那悲涼凄惶的內心。帝國至高無上的皇帝,已經失去了銳氣和英武,已經無奈地向命運和死神低頭。
為皇帝修建陵墓,是一種榮耀,更是一種壓力。而且,陵墓一旦竣工,嬴政一入住,就再也沒有機會進行修改調整。李斯自然不敢怠慢,務求一切盡善盡美,即使為此傾盡帝國的物力人力,也在所不惜。
為修建陵墓,僅工匠便多達七十二萬人,皆隱宮徒刑者。又從北山開山鑿石,製作石槨。材料採集,則遠達蜀、楚等地。
在李斯的主持下,工程進展順利。很快,李斯上書奏道,“丞相斯昧死言:臣所將隸徒七十二萬人治驪山者已深已極,鑿之不入,燒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天狀。”
嬴政制曰:“鑿之不入,燒之不燃,其旁行三百丈乃止。”
話說回來,正所謂怕什麼來什麼。當嬴政開始恐懼死亡之時,接下來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更讓他的恐懼達到了極點。
第三節天災人禍
老子云,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而人的弱點,同樣也不可輕示於人。譬如阿喀琉斯之踵、參孫之發,均當深自秘之,勿使人知。對於人中的帝王,韓非也曾警醒道,“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將使人臣有緣以侵其主”。然而,嬴政還是犯下了錯誤,他將自己虛弱的內心暴露在了人前。
當嬴政坑殺術士之時,普通人只是從中看到了嬴政的憤怒和殘暴。但那些有高見卓識的人,也包括沉默不語的蒼天在內,卻看到嬴政跌下神壇,露出血肉凡軀,在坑殺術士的背後,隱藏的是他對死亡的深深恐懼。
高山在,於是有攀爬者。弱點在,於是有攻擊者。
嬴政三十六年,蒼天率先出招,祭出了熒惑守心的異常天象。
熒惑,即指火星,由於其熒熒似火,行蹤捉摸不定,故名之。在古人眼中,火星近乎妖星,主旱災、飢疾、兵亂、死喪、妖孽等等。
心,即天蠍座,二十八宿之中的心宿。在古人看來,心宿是天王的布政之所,也代表着人間的皇室。
熒惑一般在黃道附近移動,但偶爾也喜歡到別的星座做客。《開元占經》雲,“熒惑入列宿,其國有殃”。而熒惑闖入列宿之中的心宿,即熒惑守心,在心宿徘徊不去,則兆頭最為兇險,意味着皇帝即將駕崩,天下將要大亂。
可想而知,如此明確而直接的預兆,對嬴政該是何等沉重的打擊。然而,這還沒算完。
莫測的天災過後,又有蓄意的人禍。
在帝國的東郡,天降隕石。不知誰人,在隕石上刻下了“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字樣。考其本意,大概是想達到這樣的效果,即這幾個字乃是隕石生來就有,為上天所降之讖語,以呼應熒惑守心之兆。但無奈手段拙劣了些,很快便被鑒定揭穿。嬴政聞之,大怒,遣御史逐問追查,但始終沒有找出肇事者,於是將隕石之旁的居民全數誅殺,燔銷隕石,以解心中之恨。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深秋之時,又有朝廷使者,從關東夜行趕路,經過華陰平舒道,正快馬加鞭,疾馳之時,忽見路中立有一人,黑衣詭秘,木然不動。使者急勒馬,待大聲喝斥,突起一陣寒風,隱有嗚咽之聲。使者渾身發麻,再看那神秘人,面目隱於夜色,不能得見,心中更是驚懼莫名。
神秘人從袖中取出一塊玉璧,道,“為吾遺滈池君。”
使者接過玉璧,鼓足勇氣問道,“你是何人?滈池君又是何人?”
神秘人並不回答,轉身離去。行不數步,身猶向前,頭卻轉回,目光爍爍,尖聲道,“今年祖龍死。”言畢沒入夜色,再無蹤影。
使者魂飛魄散,趕緊奔赴咸陽報告。嬴政聞報,使御府驗玉璧,正是六年前行渡江時自己所沉之玉璧。嬴政心中疑慮不安,召博士問詢。
博士道,“其人山鬼也。昔周武王居滈,滈池君當謂武王也。武王伐商,山鬼之意,以皇帝比商紂王,今亦可伐也。”
博士如此直言不諱,放在以前,嬴政早已怒不可遏。然而,此時的嬴政,卻只是閉目長嘆,面色凝重,又道,“今年祖龍死,又為何解?”
博士道,“祖,始也。龍,人君之象。祖龍合稱,始皇之意也。”
嬴政心中凄涼,難道他真的活不過今年了?默然良久之後,強自苦笑道,“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又謂博士道:“汝等多慮了。祖龍者,人之先也,非謂始皇。”
雖然嬴政勉強辯解,但一連串的天災人禍,終究讓他心情沮喪,誠惶誠恐。即便是無神論者,遇到這樣的情形,也難免會在心裏犯嘀咕,更何況是篤信鬼神的嬴政?
死亡的陰霾和詛咒,將嬴政折磨得心力交瘁,艱於呼吸。無奈之下,只能寧信其有,轉而尋求辟邪化解之道。於是使卜者占卜,得卦,曰游徙大吉。
嬴政已是方寸大亂,只好遵從卦象,先是遷徙北河榆中三萬家,又各拜爵一級,以應游徙之徙。再是安排出遊天下,以應游徙之游。
天下之大,游向何方?術士奏道,“東南有天子之氣,請皇帝東遊以厭之。”於是,嬴政決定巡遊東南。
然而,千躲萬避,這次巡遊,最終還是成了嬴政的死亡之旅。而術士們也不幸而言中,在帝國的東南,的確有兩個人,一個在等着嬴政,另一個則躲着嬴政。一個和嬴政緣結一面,另一個則和嬴政擦身而過。一個毀滅了嬴政的帝國,另一個則繼承了嬴政的帝國。一個名叫項羽,另一個名叫劉邦。
在嬴政的這趟死亡之旅,帝國的最高權力進行了一次弔詭的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