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焚書坑儒辯

第十六章 焚書坑儒辯

第一節焚書令

針對淳于越封建諸侯的提議,李斯上書嬴政作答。

書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淳于越所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哉?異時諸侯並爭,厚招遊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

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並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誇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

至於如何禁止,書中再道:

“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者,以吏為師。”

書上嬴政,嬴政批道,可。意思就是,我看行。

這便是歷史上著名的秦火焚書了。對於此舉,後世多持惡評。然而,在附和過往那些罵聲之前,我們有必要詳細了解有關焚書的種種細節和實際後果。夸人要誇到癢處,罵人則要罵到痛處。知己知彼,方能百罵不殆。倘一聞焚書二字,也不深究,便即拍案而起,破口大罵,作激憤聲討狀,竊以為不免“操”之過急。

首先,從李斯的視角看去,焚書有它的邏輯必然性。在李斯的上書中,對淳于越請求分封之事,只用了“三代之事,何足法哉”八個字,便已駁斥一盡。隨即,將淳于越之流定性為“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而像淳于越這樣的人,所在多有,“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人之所學,則是源於書本,因此,禁書乃至焚書便是斬草除根的應有之義了。

古人竹簡刀筆,著書匪易。不比今日,每年都有數十萬種著作出版面世,借用叔本華的話來說,還都是些“內容豐富、見解獨到、而且全是少不得”的著作。這也就決定了,帝國焚書的品種不可能太多,大致為:

一,史官非秦記者,即六國之史記,以其多譏諷於秦。

二、詩書、百家語。尤其詩書,乃是淳于越之流以古非今的武器倉庫。燒之等於繳械,看爾等還怎麼援引去。

需要特加註意的是,從李斯的上書可知,當時帝國所有的書籍,包括明令燒毀的在內,在政府中都留有完整的備份。朱熹也云:秦焚書也只是教天下焚之,他朝廷依舊留得;如說“非秦記及博士所掌者,盡焚之”,則六經之類,他依舊留得,但天下人無有。

第二節焚書辯

對帝國的這一舉措,清人劉大魁的解釋是,“其所以若此者,將以愚民,而固不欲以自愚也。”而在我看來,帝國將這些禁書善加備份收藏,並不以悉數銷毀為快,除去不欲自愚外,也應存有一種責任心和長遠考慮。好比我們都知道,天花病毒曾經肆虐了幾個世紀,奪去了數千萬人的生命,給人類帶來巨大而深重的災難。儘管如此,人類卻也並沒有將天花病毒徹底銷毀,讓它永遠消失於地球,而是分別在莫斯科和亞特蘭大的兩個實驗室里保存了少量樣本,以備研究,或應對任何人力無法預測的不時之需。

至於民間,如果私藏禁書,抗拒不交,後果又會如何?答曰:“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也就是說,將接受黥面和輸邊築長城的處罰。在今天看來,這樣的後果無疑是嚴重的,但在刑罰嚴酷的秦國,這卻算得上是輕罰了,並不嚴厲。而且,這樣的處罰還是在藏書被官府發現的前提之下,如果未被發現,自然也就不用追究。

由此可見,在當時的禁令中,焚書並非第一要務。夜半橋邊呼孺子,人間猶有未燒書。李斯和嬴政自然也明白得很,焚書哪能焚得盡!焚書只是一種手段而已。且看:

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

我們會很奇怪地發現,偶語詩書的罪罰,居然遠比私藏詩書的罪罰為重。私藏詩書不過黥為城旦,偶語詩書卻要棄市掉腦袋。再加上罪罰更重的“以古非今者,族”這一條,可以判斷,禁令的最大目的,是禁止民眾議論當今政治,其次是禁止民眾討論古代政治。歸結為一句話:禁止議論政治。庶人不議,然後天下有道,這大概就是禁令背後的邏輯依據吧。

焚書自然是不對的,不好的。但對帝國而言,言論窒息、萬馬齊喑才是最恐怖的。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自古以來,防川有兩種方法。一是封堵,鯀便是採用此一方法,結果洪水越發肆虐,自己則被帝堯派祝融殺於羽郊。二是疏導,鯀的兒子大禹,則是採用此一方法,最終治水成功。

為帝國之久遠計,理應保持一定程度上的言論自由,從而有疏導之效,收善治之功。以我所見,當以北宋朱弁《續骫骳說》中士氣一條,倡此論最為精妙,姑錄於下:

一身之盛衰在於元氣,天下之盛衰在乎士氣。元氣壯則膚革充盈,士氣伸則朝廷安強。故善養生者使元氣不耗,善治國者使士氣不沮。欲元氣不耗,則必調飲食以助之,而咽喉者,所以納授飲食也。欲士氣不沮,則必防壅蔽以達之,而言路者,所以開導壅蔽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遠近雖殊,治道無二。

再回到焚書,其對古籍造成的損失究竟有多嚴重?時至今日,已經很難作出確切判斷。《史記·六國年表》云:“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王充《論衡·書解篇》云:“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這兩條記載表明,至少在漢代,古籍中的精華部分——詩書諸子,都還完整地倖存了下來。

另一方面,由於所有的古籍都在宮廷留有備份,只要秦國不滅,可想而知,這些古籍便將一直完好地留存下去。然而,諸多古籍湮滅無蹤,後世永不得復見,這卻要特別感謝我們的項羽先生。

眾所周知,項羽先生不愛讀書,生性暴戾,伊攻入咸陽之後,首先是屠城,然後搜括金錢婦女,臨去再是一把大火,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帝國的珍貴藏書,就此付之一炬。可憐唐、虞、三代之法制,古先聖人之微言,最終只化為若干焦耳的熱量而已。

所以,劉大魁作《焚書辨》,毫不客氣地指出:書之焚,非李斯之罪,實項羽之罪也。

單就秦國焚書而言,其所引起的實際損失,可能也並沒有像想像的那樣嚴重。《漢書·藝文志》所載677種著作,其中約有524種,即77%,現在已不復存在。這個事實說明,漢以後的幾個世紀,特別在印刷術流行前,文獻損壞所造成的總的損失,也許甚至大於秦代的焚書。因此,可以想像,即使沒有焚書之事發生,傳下的周代的殘簡也不可能大大多於現在實際存在的數量。

第三節歷代焚書簡史

關於焚書,李斯並非始作俑者。前此,孟子有云:諸侯惡周禮害己,而皆去其典籍。《韓非子》也云:商君教孝公燔詩、書而明法令。

到了後世,焚書更是屢見不鮮。

隋人牛弘作《上表請開獻書之路》,曆數書之五厄(不解何故,漏卻項羽):

秦皇馭宇,下焚書之令。此則書之一厄也。王莽之末,長安兵起,宮室圖書,並從焚燼。此則書之二厄也。孝獻移都,吏民擾亂,圖書嫌帛,皆取為帷囊。所收而西,載七十餘乘,屬西京大亂,一時燔盪。此則書之三厄也。劉、石憑陵,京華覆滅,朝章國典,從而失墜。此則書之四厄也。周師入郢,蕭繹收文德之書,及公私典籍,重本七萬餘卷,悉焚之於外城,所存十才一二。此則書之五厄也。

明人胡應麟著《少室山房筆叢》,在牛弘所論五厄之外,再增補五厄,列為“十厄”:

隋開皇之盛極矣,未幾皆燼於廣陵;唐開元之盛極矣,俄頃悉灰於安史;肅代二宗洊加鳩集,黃巢之亂復致蕩然;宋世圖史一盛於慶厯,再盛於宣和,而金人之禍成矣;三盛於淳熙,四盛於嘉定,而元季之師至矣。然則書自六朝之後,復有五厄。

到了滿清,大興文字獄,倒霉的便不僅是書,更包括了著書者和藏書者。因觸犯忌諱,生者凌遲杖斃,誅滅三族,死者剖棺戮屍,挫骨揚灰,如此案例已是不勝枚舉。倉頡造字而鬼神哭,莫非鬼神早有先見,知有滿清之劫,故而預為號慟乎?

文字獄之興起,正值所謂的康乾盛世,持續近百年,時間之長,禍害之烈,株連之多,處罰之慘,力度之大,實屬空前。

僅1772至1788年的乾隆文字獄,所列的2320種禁書和其他345種部分取締的書中,只有476種倖存,不到所列數的18%,而這還是發生在印刷術業已普及的情況之下。

滿清在焚書禁書之餘,卻也修書,即《四庫全書》。然而,這其中又有貓膩。說起來,他們用的也是春秋筆法,寓褒貶於字裏行間。但他們褒的都是誰呢?不僅他們自己,連過去的契丹、女真、蒙古、遼、金、元等,也一併褒讚在內。八杆子都打不着的關係,他們何必做這份人情?原因很簡單,他們有一個最大的共同點,那就是對華夏而言是異族,是侵略者。而在編纂過程之中,對那些反映民族矛盾、民族壓迫和漢民族戰鬥精神的作品,則是盡量摒棄和抽毀,對於不能不收錄的名家名作,則大肆篡改。比如,岳飛《滿江紅》的名句,“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經過刪改之後,變成了“壯志飢餐飛食肉,笑談欲灑盈腔血。”

對此,魯迅先生曾評價道,“單看雍正乾隆兩朝的對於中國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夠令人驚心動魄。全毀,抽毀,剜去之類也且不說,最陰險的是刪改了古書的內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庫全書》,是許多人頌為一代之盛業的,但他們卻不但搗亂了古書的格式,還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內廷,還頒之文風較盛之處,使天下士子閱讀,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的作者裏面,也曾經有過很有些骨氣的人。”於是有嘆,“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

相對於原始的火燒而言,這豈不是更高層次上的焚書嗎?

如契訶夫所言,別人的罪孽,並不會使你變成一個聖人。儘管干過焚書之事的遠非李斯一人,但這並不足以成為給李斯開脫的借口。李斯的焚書,開了皇權政府赤裸裸地扼殺民眾思想的先河,不僅在當時釀下了嚴重後果,也對後世產生了深刻的心理影響。

第四節坑儒的由來

說到焚書,人們馬上就會聯想到坑儒。坑儒發生在焚書的次年,即嬴政三十五年,其由來是這樣的:

且說六年之前,嬴政狂熱地迷上了仙人和不死神葯,四處籠絡和招攬術士,酬以重金,資助他們為自己去尋訪仙人和不死神葯。前後幾次尋訪,都以失敗告終。嬴政並不氣餒,資助的規模和力度反而越發加大。

於是乎,在術士的小圈子內,交口傳遞着這樣的消息:此處皇帝傻,錢多,速來。一時間,滿世界的術士雲集咸陽。嬴政倒也是多多益善,來者不拒,只要術士提出一個idea,馬上就能圈到一筆龐大的經費。嬴政心中清楚,這四方奔來的術士,泰半都是南郭先生,可是沒關係,他不在乎這些錢。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廣種而薄收。

然而,一晃眼六年時間過去了,連仙人和不死神葯的影也沒見着。術士們不免心虛起來,事已至此,不管好賴,總得給嬴政一個交待。術士們也不傻,自然不會老實承認道,世上本沒有仙人和不死神葯,因為我們術士多了,所以就有了。他們可不想砸了自己的飯碗,他們還想繼續從事這份無本萬利的職業,於是行起緩兵之計,將失敗的責任推到嬴政身上。

術士盧生向嬴政彙報道,臣等之所以屢次求仙人和不死神葯而不得,是因為有惡鬼從中作祟。陛下應該忘記皇帝的身份,將自己打扮成普通人,以避開惡鬼。避開了惡鬼,則真人自至。陛下也不能處理國事,不能接觸朝中大臣,否則就不能恬倓,為真人不喜。陛下所居之宮,亦不可讓任何人得知。陛下做到了這些,就一定可以得到不死之葯。

盧生這一番堂皇的理論,未嘗不是一種自脫之術。讓嬴政放棄權力,遠離國事,與世隔絕起來,這個要求未免高得有些離譜。按盧生的想法,最好就是嬴政知難而退,不願配合,然後求仙這事就這麼自然而然地黃掉。無奈,嬴政已是走火入魔,真信了盧生的話。為了成仙不死,這點代價算得了什麼!

嬴政誠意十足。他首先放棄了“朕”這一皇帝的專用自稱,改而自稱真人。又按照盧生的建議,將咸陽二百里之內的宮觀,以復道和甬道相連,每個宮觀之內,皆充以帷帳鐘鼓美人,以亂人視聽。行蹤所到之處,膽敢泄漏者,罪死。

帝國的政務處理,照舊在咸陽宮內進行,只是嬴政不再出席。群臣奏事,則對着空空的皇帝寶座,彷彿是在對着藍幕表演,煞是考驗他們的演技。

某日,嬴政駕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李斯車騎甚眾,心中大為不快。有中人悄悄轉告李斯,李斯於是輕車簡從。嬴政知道后大怒,道:“此中人泄吾語。”尋找泄密者,無人應承。於是詔捕當時所有在身邊的人,一律殺之。從此之後,再無外人得知嬴政的行蹤。

嬴政此舉,雖未必是衝著李斯去的,卻也讓李斯的面上很不好看。而在那些術士們看來,嬴政為了成仙,連丞相李斯,他最親密的戰友,都不惜翻臉,可見其對成仙的認真和執着。

嬴政越執迷不悔,給術士的壓力則越大。如果一旦嬴政意識到自己被騙,則他將要展開怎樣的報復!要知道,嬴政可不是《皇帝的新衣》裏面那個笨蛋皇帝,他是絕不會吃啞巴虧的。

那些先知先覺的術士,開始惶惶不可終日。這次是矇混過關了,可下次呢?再這麼欺騙下去,遲早要出事,而且一出必是大事。富貴誠可貴,性命價更高,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第五節所坑實為術士

最早開溜的術士是侯生和盧生。荒謬的是,臨走之前,兩人還煞有其事地來了一場技術探討,得出嬴政求仙必然不能成功的結論。而這段談話,也不可思議地被史冊記載了下來:

侯生和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並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賜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每日批複表箋奏請,重達一百二十斤,不滿不休息。貪於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

且說侯生和盧生二人亡命而去,嬴政的憤怒是可想而知和無可指責的。別人逃跑也就罷了,可偏偏是你們兩個!要知道,我豢養的術士雖多,卻獨獨對你二人最寄厚望。凡你們所求,無不應允,凡你們所欲,無不得到。我何曾虧欠過你們?我何曾讓你們作難?試問,我還需要做些什麼,才能讓你們更加滿意?可是沒用,可是你們還是要逃!你們當我是什麼,一個可以愚弄在股掌之間的冤大頭嗎?

說起來,侯生和盧生這兩人也確實不地道,光顧着自己逃命,卻渾然不顧那些還留在咸陽的同行們的死活。果不其然,他們剛逃走沒幾天,一場災難就開始降臨在他們的同行身上。

嬴政一聲令下,還沒來得及逃離咸陽的術士們被悉數緝拿歸案,關押一處,先由御史宣讀詔書。詔書曰:

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葯。然而,韓眾入海求仙,一去再無音訊。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葯。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冀望極深,數年來卻毫無所獻,徒奸利相告日聞,欺吾仁厚而不忍責罰也。今盧生等不思圖報,乃亡命而去,又復誹謗於我,以重吾不德。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妖言以亂黔首。

詔書宣讀完畢,接着就是要老實交待問題了。嚴刑拷打之下,諸生為求自免,互相揭發,乃至不惜編造,牽引誣告。審理下來,得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坑於咸陽,使天下知之,以為警戒。

此一事件,後世往往和焚書並列,合稱為焚書坑儒。但究其原委,所謂坑儒,本只是對良莠不齊的術士隊伍的一次清理整頓而已。這被活埋的四百六十餘人,乃是候星氣、煉丹藥的術士,並非儒生。司馬遷在《史記·儒林列傳》中也有明言:“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可見,根本就沒儒生什麼事。

那麼,坑術士又是在何時開始被誤傳為坑儒的呢?

第六節坑儒考

首先提出坑儒的,是在東晉年間。梅頤獻《古文尚書》,附有孔安國所作的《尚書序》,其中有云:“及秦始皇滅先代典籍,焚書坑儒,天下學士,逃難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書於屋壁。”這時,坑術士第一次被變性為坑儒。後來,隨着《古文尚書》被定為官書,坑儒的說法於是沿襲下來,遂成定論。

對於梅頤所獻的《古文尚書》及孔安國所作《尚書序》,前人多有辨疑,到了清代,其偽書的身份已成蓋棺定論。

偽造者雖千差萬別,心態卻完全一致,那就是莫不希望以假當真,成功蒙蔽世人。譬如,造假書畫的人,在造假完畢之後,總會不憚辛苦,再偽造出名家的印章和題跋,以標榜名家品鑒,流傳有緒。《古文尚書》的偽造者雖已不能得知,但其心態卻也同樣如此,所以才會多偽造出《尚書序》來,並假託在孔安國名下,以形其真。

偽造者將坑術士改為坑儒,其實也只是為了引出下句“我先人用藏其家書於屋壁”,從而表示《古文尚書》其來有自。考其最初用意,大概也只是欲售其偽,並無心向嬴政潑髒水。後世卻據此將坑儒判為鐵案,想必是大大出乎其意料之外的了。

作為掌握了主流話語權的儒者,他們也無意糾正這一錯誤。一方面,他們高唱復古師古之調,另一方面,他們卻又深諳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道理,只要歷史有利於當下,則其真偽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從理智上,他們也許懷疑坑儒是否確有,但從利益和感情上,他們卻寧願相信坑儒是為必有。

坑術士變成了坑儒,對他們無疑是有利的。這樣一來,嬴政就成了一個負面典型,可以被他們經常拿來念叨,他們念叨的目的,還是不外乎給當時的帝王聽。你看,嬴政就因為坑了儒生,帝國迅速土崩瓦解不說,還落下了千古罵名。所以,陛下英明,不用微臣再多提醒……

坑術士變成了坑儒,也可以滿足他們的感情需求。這倒不是說他們患有“被迫害妄想症”,而是他們作為一個群體,要維持自己的團結和信仰,除了聖賢經典之外,同樣需要一些殉道者,一些聖徒。而話語權在握,自然可以為本群體追認烈士,即使這些烈士並不存在,那也可以通過修改史料創造出來。而有了這些殉道者的存在,他們這一儒家群體也就添加了無限的榮耀和光輝。

儒者將坑術士攬到自己頭上,心安理得地將自己打扮成受害者,並從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如果你說坑的其實不是他們,他們一準得跟你急,你幹嗎不坑我們儒生,你瞧不起我們還是怎麼的?

然而,恕我直言,在當時嬴政的心目中,儒生的地位的確遠不如術士高。儒生只會以古非今,而術士卻可以讓他成仙不死,兩者的重要性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以儒生當時的地位,也根本不可能引得嬴政如此大動肝火,痛下殺手。

當然,自漢以來,儒家的地位迅速提高。時至今日,儒依然作為一個褒義詞而存在。比如說儒商,雖實際是商,卻也得把儒擺在商前面,以便附庸風雅。然而,儒商這詞,其實和後現代這類詞一樣,純屬胡言亂語,不知所云。儒商不兩立,要麼就儒,要麼就商,焉能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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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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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焚書坑儒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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