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歸國感懷

第10章 歸國感懷

五月中旬,在準備離開普林斯頓整理行裝之際,畢生恩師的話語浮現在腦海之中。

“對重要的事情要勇於面對,不可逃避!”

我不禁在心中自忖:在這一年的時間裏,自己是否實踐了恩師的教誨呢?事實上,美國的大學正是實現上述想法的好去處。不過……

歸國之後第一周首先着手做的事情便是整理書籍。這些書籍,有的是自己身在異鄉之際他人饋贈的禮物;有的是自己訂購的寄送品;還有一些則是每周一次、自己騎車經過大學前面的廣場,運到那家給人以老式、小巧印象的郵局窗口前的包裹內的郵寄物。到那家郵局辦事是需要等候片刻的,然而窗口工作人員的態度卻不乏親切之感。

我的作業便是將這些書籍進行分門別類的整理,並將它們逐一歸整到藏書室、兼做書房的寢室和起居間裏。然而所有的書架均早已書滿為患。於是,就只好將與新近到手的書籍數量相等的架上舊書發配到相距不遠、已是自己老友的古舊書商手中。

書架上的書籍每年均需整理三次。此次合三為一,工作量自是不可小覷。然而,似乎惟此才得以不折不扣地窺視出這一年期間乃至其後歲月里自己讀書的軌跡。

在即將離開大學之際舉辦的“宗教與想像力”研討會上,自不必說奧姆真理教成了人們議論的熱門話題。不僅如此,筆者甚至還得到了向宗教系教授派厄爾斯女士表露心跡的機會。我對她說:

“您的那本關於諾斯蒂主義福音書的大作,特別是在文體方面,令我這個小說家真是銘感至深。”

接下來我又說道:

“此次無意之中將與您同屬於一個研究領域的日本的研究家荒井獻先生的書籍悉數帶在了身邊,按理說是可以繼續讀上它一段時間的。”

於是,女士答曰:

“荒井……獻?他嘛,就是您方才提到的拙著的日本譯者。”

荒井先生理解了時隔兩千餘載、並且超越了國界之差異的福音書是怎樣向當今世界人類的精神、靈魂乃至行動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呼喚。筆者常常暗自思忖:自己有緣接觸到諸多國內國外、對重要的事情敢於面對絕不逃避的學者,這真是自己人生旅途的一件幸事。在美國,這種機緣亦不勝枚舉。

在這一年的時間裏,亦有重要的人物離開了人世。筆者固然不敢對自己的人生抱有奢望,但是事實就是如此——有三位女性以她們寬廣的胸襟、獨特的思維、感受力以及幽默感把關愛之情賜給了我。她們其一是我的母親;其二是我的妻子——如此道來未免會令人產生奇異之感,因為她是自己青春時期一位景仰有加的友人的胞妹,故此始終對其敬之如賓;而另一位便是方才言及的恩師夫人。仙逝而去的便是這位女士。

此外,還有一位友人因為腦病後遺症而痛苦地生存在這個世上。令筆者擔心的是,探視之際也不知他是否能夠認出自己。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對他說道:你我合著的《廣島札記》的最新譯本已經被擺放在美國和法國讀者的案頭。前來查房的護士是一位小說愛好者,她在患者的耳邊大聲地重複着我的名字。於是,友人手掌上的握力便着實增大起來。可是,筆者反倒沒了章程——一如得了嚴重的心理障礙疾患,腹中雖有千言萬語,卻無法一如既往地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對方。

歸國前曾讀過日本某刊的一篇評論。評語如下:在韓戰白熱化階段,一些日本人曾被動員參加了清除水雷的行動並且死於非命。這便是我國以武力形式參與國際糾紛的一個既成事實。

如果不曾忘記向將處於被人佔領狀態下的國民拉進戰爭漩渦的那個國家發出抗議之音,那麼,這一年來日益高漲的新民族主義論調也還算順理成章。但是,他們居然將在國家主權尚未恢復的那一時期內受美國驅使而不得不為之的、從國際法角度看亦可質疑的行為奉為今後日本的前進指南。豈不哀哉!

讀了一本歸國后最初映入眼帘、經過大肆渲染的書後感慨頗深。《紐約時報》近來的常行之道便是對這數年來官僚、銀行乃至實業界屢見不鮮的腐敗行為進行始終不渝的口誅筆伐,並將其視為籠罩日本經濟前景的一團暗雲。作為一名暫時旅居美國的日本人,筆者曾多次在沉悶的心態下迎來黎明的晨曦。老態龍鐘的經濟界人士作為復蘇日本經濟的象徵基本上已經被神化了。不僅如此,他們甚至還成為指導擔負著我國未來社會重任的年輕一代前進方向的指南針。其實上述書籍早已躋身於暢銷書之列。

即便隔海遠眺,筆者這一年之內所看到的也同樣是一種異樣的景觀——司馬遼太郎筆下對那些年代已經些許有些遙遠、具有人情味的、日本人眼中的英雄人物的描述,已經被利用於煽動政治家、實業家乃至新聞工作者的新民族主義情緒上。司馬氏絕對不可能過目無睹的這個國家現代化的黑暗面——那些難辭其咎,表面上看似乃世之精英、魅力十足,而實際上卻已經“黔驢技窮”的人們的真實狀態已經被那些利用者們掩蓋住了。倘若起始於戰後日積月累而成的民主主義所帶來的國家發展模式從國際視野上看同樣正明顯地引導着我們的國家走向衰敗的話,那麼,身為現代歷史學者的作家難道不正應該對那些重任在肩卻將上述模式引入到現實生活中的人們——比如經濟界人士的齷齪以及他們業已周郎才盡的事實——揮筆書之以昭天下嗎?

飛速發展的信息化機制已經可以將這顆行星上任何一處的人們召集到同一張會議桌旁。在這樣一個時代里,我國乃至我們的國民反倒要強調什麼國與國之間的差異,並將其據為救命稻草。甚至還在這個邁向新世紀的革新年代裏把那些老字輩人物奉為楷模推上了前台。為什麼就不能相信新一代日本人那展望世界的想像力呢?

還是時差在作祟,上述想法已成為自己昏昏沉沉頭腦中的最大疑團。

(帥松生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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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曖昧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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