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光在普林斯頓
從今年夏天起我獨自一人生活在普林斯頓的公寓裏。冬日的一天,我的家屬從東京來看我。在機場和出租車裏的時候,弱智的長子光幾乎無法忍受包圍着他的聽不懂的語言。但是到了傍晚時分,光聽到在樹葉斑駁的樹林那邊的湖面上,加拿大野鴨群里的一隻鴨子鳴叫起來,於是他抬起一直低垂着的頭,嚷道:——
E調!
之後,隨着鴨群不斷的齊聲啼鳴,他已經像指揮家一樣挺起胸膛,開始逐一識別它們聲音的音程。當發出一些奇怪的叫聲的時候,他就用手指敲打着窗玻璃表示不滿。翌日清晨,他拿出五線譜開始作曲,曲名叫《E大調——加拿大野鴨》。
那天晚上在大學老音樂廳舉辦的音樂會會場上沒有麥克風,所以我們只能看見站在舞台上的光嘴唇動着致詞,掌聲隨即響起來,很快就在全體聽眾的起立喝彩聲中變得越來越響。
這個時候,有人撥開眾人,走到我這個感到十分幸福的父親面前,說了些祝賀的話。並且還說他和作曲家光是同一天的生日。那個人就是我在斯德哥爾摩領諾貝爾文學獎時認識的教授——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約翰·F.納什。這位教授多年來一直在與神經症做鬥爭。
這一天上台演奏的另一位日本女鋼琴家做過腎臟移植手術。她的美國丈夫感慨地向觀眾們述說了她因為做腎臟手術而一度中斷了演奏生涯以及今日重返舞台的經歷。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我們在紐約和華盛頓為剛剛出版的英譯本《康復的家族》和《安靜的生活》舉辦簽名售書活動。這兩部作品仍舊描述了光的生活。無論我們到哪一個會場,都有家裏也有弱智兒女的人上前來交談,他們都講述了自己的體會——覺得與其說是自己在養活着弱智兒,不如說是自己在和他們一起共同生活,彼此啟發。
因為我圍繞着光和我們家這三十多年來發生的事情寫過文章,再加上電視節目裏有一些光的鏡頭,所以有一些人從東京寄來了批評信,說這樣做在倫理上有強加於人的傾向,還說我的書給人帶來感傷。也有人議論說這不利於光的康復治療。
因此我們決定,直到能都彙集光作曲的新作品之前,將不在日本舉辦光的音樂會。我寫的關於光的書也將以《寬鬆的紐帶》宣告停止。這一次,在做出那個決定以後,我們又一次在海外體驗了這種簽名售書活動。現在,精神康復了的光和我的妻子已經回到東京,而我,也開始準備下半學期的課,儘管精神還沒達到完全放鬆的狀態,但多少也有些恢復了。
我來談談在美國進行簽名售書過程中的新發現。主要有兩個方面:其一,他們簽名售書的做法是,開始的十五分鐘由作家介紹自己的工作,接下來的十五分鐘裏朗讀書里的若干片段,然後再用十五分鐘回答提問,然後留出充分的時間,讓作者一邊與買書的讀者進行交談,一邊為他們簽名。整個過程大約需要兩個小時或者更多的時間。
在這兩次簽名售書活動中,我分別面對面見到了二三百人和五六十人的讀者。我覺得與其說在外國與讀者面對面接觸非常稀罕,不如說在自己的國家裏很少能有這種機會。我能從讀者那裏聽到頗有意思的意見,自己也能真正推心置腹地回答他們的問題。因為我重新感受到,買我書的人實際上就是非常關心我的讀者。因此對每個讀者提出來的問題,作家也有一步接一步深入回答的願望。
我們這些日本純文學作家,的確正在失去讀者。甚至也許可以說已經失去讀者很長時間了。但是,態度認真的作家們,越是新作家就越是在努力工作——全身心地充滿殷切之情地呼籲着。而且,就我個人的體驗而言,我也不認為讀書的人數減少了。那些真正關心文學並且把文學看做是能夠有效地創造自己人生價值的年輕人們,以及與我們年齡相仿的成熟的讀者們依然是存在的。
因而如果在日本也經常性地舉辦這種規格的簽名售書活動,——書店可以只負責提供場所,作家也因為書賣得出去而不計報酬的話——即使每次簽名售書活動的顧客流量都很小,不是也能夠採取集腋成裘的方式積少成多嗎?
這樣一來,我認為以出版五六千本書為目標的純文學的出版計劃就可以實現——夏目漱石的書也好,芥川龍之介的書也罷,當年面向他們同時代的讀者,小說的發行數量豈不是更少?——作家就能夠真正給讀者講出自己的心聲了。
①巴諾(Barnes&Noble),美國也是全球最大的連鎖書店企業,已有整整130年的歷史,1873年由查爾斯·巴恩斯(CharlesM.Barnes)創辦於伊利諾伊的家中——譯註。
②博德斯書店(Boarders),美國連鎖書店——譯註。美國給我留下的另一個鮮明的印象是:巴諾書店①和博德斯書店②的那種宏大的規模。這樣的連鎖書店每天一直會營業到深夜,店裏還配備有咖啡屋。我年輕時代見到過的那種貨真價實的書蟲就可以在這樣的大型書店中悠然自得地選書,埋頭讀書,或者交談。
由於採購成本低,大型連鎖書店可以銷售折價書,這一點似乎與日本的情況不太一樣。不過,這並不是說日本就沒有希望出現特立獨行的書店。
我出遠門坐火車到華盛頓去的時候,看到那裏有一家波里蒂克斯和普羅茲書店,起初就是由兩名女性開起來的,而今她們實現了自己的願望,經營出自己夢想中的書店。現在那裏年輕員工的工作狀態良好,他們確實都非常愛書,並且充滿了知識的活力。我也發現在有的書店裏,可以與書店主任一級、懂得文學的志願者探討問題。作家、預備作家以及讀者們也在這種地方見面。
在日本,營業到深夜的書店似乎也多了起來。我們夢寐以求地期待着有更便於人與人之間親密交流的場所多多出現。
(庄焰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