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真相
斯塔福看着車窗外面臨近黃昏時分的街道。”艾西,我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洗刷那個星期天晚上所做的事,不光在你眼裏,在我自己心裏也一樣。這才是我要到醫學院去的真正理由。我不光是要翻過這一頁,我還要開始一本新書。”
“我想這麼做很聰明。”
“聰明?“斯塔福說話的聲音很響,以至於坐在前座的陪同回過頭來看了看。
大酒店三樓。拐角處的套房裏,一疊信正放在一隻紅色文件夾里等着斯塔福。他以前從來沒有收到過這麼多的邀請信。這些邀請信包括:星期六在大酒店舉行的午宴,參加的人有雷克托-麥格尼菲克斯以及卡羅林斯卡醫學院的一些比較著名的教授;星期一晚上,由國王和王后在老皇宮為諾貝爾獎獲獎者和他們的家人舉行的招待會(斯塔福透過客房的窗戶可以看到那裏的燈光);星期二與美國大使共進午餐,地點在諾貝爾大街2號的大使官邸;星期三是斯德哥爾摩醫學學生聯合會舉辦的露西亞冷餐會。大概除了這個冷餐會,在接下來的五天裏,斯塔福租來的那件燕尾服怕是脫不掉了。當他抵達的時候,這件禮服已經在等着他了,剛剛熨燙好,就掛在衣櫥里。瑞典人考慮得十分周到,事先寄了一張尺寸表給他,他通過這張表格告知了他的身材尺寸:腰圍,胯部到右腳的長度,胯部到左腳的長度,胸圍,肩寬,左臂長,右臂長。
那一疊信里有兩封特別厚。一封是星期天下午在位於麥乾草廣場的音樂廳舉行的諾貝爾頒獎典禮綵排通知。這不能稱為邀請信,而是一份通告,裏面有一張非常詳細的時間表,只差沒有列出上廁所的時間了。信封裏面還附着一份通知,建議在上午11點綵排時照此執行。另外一隻很厚的信封里,是一張參加星期日在市政廳舉行的招待會請柬。斯塔福驚訝地看着貴賓名單,上面共有1318個人名及其頭銜。他們被安排在第66桌,具體位置在請柬中所附的一張地圖上標示得非常精確,看得他頭都開始發暈了。他真的沒想到這場宴會竟然如此隆重,規模如此之大。
一陣電話鈴聲把他從夢中驚醒。房間裏光線很暗,像是午夜時分。斯塔福過了片刻時間,才拿起聽筒。“傑里,吵醒你了嗎?”他聽出那是塞萊斯蒂娜的聲音。
“幾點了?”他問,並伸手去摸床頭燈的開關。
“快4點了。”
“你怎麼凌晨4點就打電話吵醒我?”他抱怨道。
“傻瓜,”她溫柔地說,“是下午,不是凌晨。你來到了北方,現在是十二月中旬。我們去散步吧——就我們倆,在那幫記者找到斯塔福王子之前。”
“你想去哪兒?”
“我們過橋到老城區去。你把帶來的衣服全都穿上。外面很冷,這種天氣會讓你頭腦清醒的。王子殿下,我相信你現在正需要。”
斯塔福還沒有全部穿戴好,塞萊斯蒂娜就來敲門了。她臉上洋溢着熱情和摯愛,看上去容光煥發。
“上帝,塞莉,有你在這裏,感覺真好。幾個小時之前,我還以為這些天我得一個人應付了呢。”
“傑里,你始終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你父母沒有來。”
斯塔福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囁嚅着:“我還是找個人說出來的好。艾西問過,我只是說他們沒時間,來不了。你知道我父親,他認為《聖經》裏講的才是真理,達爾文的進化論是對神的褻瀆,也許我當初應該去學化學,像你一樣,那樣就可以避開進化論這個話題了。可生物學?自從我讀大學以來,就只好閉口不談,否則就會爭論起來。在研究生院的時候,情況就更糟了。我父親喋喋不休地談論創世說,使我們之間造成了很大隔閡。如果你認為諾貝爾獎會緩和這種情況,那就大錯特錯了。”
“哦,傑里,我很抱歉。”
“我也一樣。諾貝爾獎使我父親更加不滿。我邀請他們來,說由我支付一切費用,可我父親一口回絕。對他來說,我又屈服於一種新的誘惑了。他只會對獲得諾貝爾獎的兒子說:‘驕者必敗’。既然我已經失敗了,我們就出去好好享受一下吧。”
人們得知葆拉-柯里和塞萊斯蒂娜-普賴斯與兩位獲獎者的非正式伴侶關係的時間實在太遲,已經來不及把她們的名字加在印刷好的請柬上了。這樣或許更好,因為她們的真實身份始終不很明確。“朋友”這個概念模糊的詞彙並沒有使事情簡單化,瑞典主辦方臨時安排得十分得體。兩張參加頒獎儀式的入場券(如果沒有這種關係,在這麼晚的時候是不可能得到的),及時送到了她們的房間裏。她們的座位在中間第25排,就在瑞典議員和外交官員的後面。
諾貝爾招待會安排起來比較困難:請柬以及準確的座位安排已經提前幾天發送出去了。根據所附的示意圖,王室成員,諾貝爾獎獲得者及他們的家人,以及一些最重要的政府官員和科學院官員,一共86人被安排在巨大的主賓桌上。其餘的人分成兩組:720位來賓,全都是像大使、公使、頒獎典禮主持人和著名教授這樣的貴賓被安排在24張長桌上,這些長桌與主賓桌垂直擺放;另外512位不那麼重要的客人,包括記者、特別邀請來的學生和最後一分鐘添加進來的客人,以及少量外國名字的教授,都被安排在外圍比較小的41張桌子上。全體貴賓的相對重要性和地位早已經過充分的權衡,反映在他們離主賓桌,特別是離王室成員的距離上。現在已根本不可能因為塞萊斯蒂娜或者葆拉的緣故替換下任何人。
諾貝爾獎獲獎者在他們正式逗留期間全都有專人陪同,從到達飛機場的那一刻起直至12月14日。在露西亞日(Luciaday)慶祝活動后的那二天,獲獎者在早晨7點鐘醒來時,會有8位穿着白色長袍的年輕女子,她們唱着聖露西亞的讚美詩在床邊伺候獲獎者用早餐。(旁邊有一組電視台的工作人員,他們負責拍攝全部過程)。他們的陪同負責處理所有的後勤事務,也提供會議紀要和社交禮儀方面的建議。康托和斯塔福兩人的陪同現在還接受了額外的任務,要照顧兩位獲獎者的“朋友”,向她們解釋為什麼被安排在最後一桌的末席。“至少,那是中間第25桌。”其中一人安慰地補充道。作為一種補償,他們提供了一副可摺疊的觀劇望遠鏡。“你們吃的食物與國王和王后的一樣。我還可以透露一個秘密,”他彎下腰來故作神秘地說,“這可是個意外的驚喜。主菜是本地的名菜:瑞典野兔裏脊肉加法國蘋果酒調的醬和蘋果圈。”
“你是怎麼知道這個秘密的?”
“你可別告訴別人,”他回答說,右食指放在嘴唇上。“我認識市政廳內餐廳的主廚。內餐廳負責整個招待會的餐飲。”
星期日,她們受到的對“朋友”關係唯一特殊的認可是,她們與尊貴的獲獎人一起乘坐沃爾沃加長豪華車,前往市政大廳參加頒獎儀式,再從那裏去招待會現場。這也是午夜之前,他們實際上僅有的單獨在一起的時間。下午離開酒店后的途中,他們很少說話。斯塔福實在太緊張了,勉強地微笑着,表示他感覺到了塞萊斯蒂娜安慰性地緊緊握住他戴手套的手。然而,到第二次私人會面的時候——從音樂廳到市政大廳那個意大利風格的綠色銅屋頂的塔樓時,他的情緒完全改變了。斯塔福,這位最新被戴上諾貝爾桂冠的人完全放鬆了。塞萊斯蒂娜也感到極度興奮。
“傑里,”汽車門剛剛關上,她就未加思索地脫口而出,“當喇叭吹響,你從裏面走進來的時候,我緊張得都快起雞皮疙瘩了。你穿着燕尾服,看上去帥極了,比那些儀仗隊的學生還要年輕。”她靠過去,親吻着他的面頰。“等我們回家以後,你得去買幾套燕尾服。我喜歡和你一起出去,你就這麼穿着。”
“說定了,”斯塔福立即說,“你就穿着現在穿的衣服。我還不知道你有這樣的衣服。”他向後靠過去,久久注視着她。
“我也沒想到。這是葆拉姨媽的禮物。我這次旅行是她請的客。”塞萊斯蒂娜解開她的皮大衣,伸展開雙腿。“那位女營業員說這件衣服我穿正合適。”
塞萊斯蒂娜繼續說著,她的聲音在黑暗的汽車裏聽上去很溫柔。“傑里,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宣讀完你的名字,嘹亮的喇叭聲響起,所有的人都站立起來,你向著國王走過去的那一刻。”她轉過身面對着他,露齒而笑。“他對你說了些什麼?”
“這是個秘密。不過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
她害羞地說:“今天晚上?”
他用同樣的語調回答:“可能吧。”
“傑里,你是從那裏學會倒退着走路的?”她問,“其他人都不是這樣走的。因為這樣你就不會背對着國王和王后了?”
“正是。”他神采奕奕地說,“是我的陪同建議我這麼做的。在服飾綵排的時候,他對我說,‘倒退着走,眼睛始終注視着王室成員,然後鞠躬。瑞典觀眾會很高興的。’我猜我是唯一這麼做的人。他答應給我一盤頒獎儀式的錄像帶。”
他們的密談被陪同人員打斷了。”普賴斯小姐,我們快到市政廳了。我送斯塔福先生到他宴會時坐的位置上去,他將坐在王后和議會議長托爾曼的妻子中間。然後,我馬上領你去藍廳。其實這座大廳並非真是藍色的,而是白色的。您的座位在第25桌的那一頭,就在康托的女友旁邊。你會發現一張寫有你名字的席次牌,在示意圖上為第806座。”
下午的頒獎儀式場面十分壯觀,喇叭聲繚繞,演講和交響樂交錯回蕩在大廳里,塞萊斯蒂娜心中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她情人臉上寧靜的表情:他十分自信地倒退着走,手裏捧着獎章(放在紅盒子裏面)和紅顏色的皮文件夾。她原以為會看到他驕傲或者興奮激動的表情,實際上他卻顯得平和而又冷靜。
在宴會上,斯塔福與她相隔幾百英尺,她把注意力始終集中在一個細節上:那些戴白色手套、穿筆挺制服的男女服務員上各道菜時的精確程度簡直就像軍人在執行任務。宴會上,一些獲獎者發表了簡短的演講。康托是致詞嘉賓之一。他的講演時間比較早,就在第一道菜之後。“艾西很幸運,”葆拉說,“現在他可以放鬆一下,盡情享受這豐盛的大餐了。”
康托的演講很精練,也非常優雅:“正如一位偉大的詩人曾經寫的那樣,‘……你所不了解的正是你所唯一了解的/而你所擁有的正是你所不擁有的。”他拉長了聲音吟誦,“這位詩人最後贏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那位詩人是誰?塞萊斯蒂娜很好奇地想知道,她從鄰座一些人的交頭接耳中發現,其他人也都有這個疑問。康托繼續說,“還是他在另外一首詩里寫道,‘為了要到達現在你所在的地方,離開你現在不在的地方,你必須經歷一條/其中並無引人入勝之處的道路’,這些感受對於科學研究來說可能正合適。今天晚上,我把詩人的話引用到諾貝爾獎上,諸位如此慷慨地授予我的這份獎勵,我其實並不擁有它,因為被各位冠以諾貝爾獎的這項成就並不是一兩個個人的研究成果。它是多年研究成果的積累,而那些研究通常又是單調乏味、多以失敗告終的,經常還會遇到無法自控的狀況,許多……”塞萊斯蒂娜已經不再聽下去了。她在猜測傑里會怎麼說,如果他被邀請在宴會上發表演說的話。
服務員最富戲劇性的表演是上甜點。長長的宴會桌上擺放了許多蠟燭。小號響起的時候,燈光漸漸轉暗,直至整個大廳肅穆地沉浸在搖曳的蠟光之中。服務員們每人高舉着一隻銀托盤,走到每張桌子旁邊的位置上,站定,準備將諾貝爾雪糕分盤。這是傳統的諾貝爾冰甜點,上面有一個冰凍的字母“N”代表諾貝爾獎。
隨着領班一揮手,侍者們一齊行動,以完全相同的速度為每位客人送上甜點,他們同時到達每張桌子的一端。在第25桌,塞萊斯蒂娜與葆拉接受了最後兩塊冰甜點。塞萊斯蒂娜突然聽見傑里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傑里的聲音經過放大,從公共演講系統中傳出來:開始她還以為他就站在身邊。她抬起頭來,只見他穿着正式的禮服,氣度不凡,容光煥發,正對着話筒說話。塞萊斯蒂娜舉起了她的觀劇望遠鏡。他怎麼沒有告訴她要在宴會上發表演講?
“尊敬的國王陛下,”他開始了演講,朝着國王和王后的方向鞠躬,就好像他自孩提時起就一直與王室成員交談一樣。“尊敬的王后陛下,尊敬的閣下,尊敬的部長和大使,女士們,先生們。康托教授的演講以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裏的詩句開始,”宴席中有許多聽眾以點頭和微笑表示讚許,“我認為自己最好與我的導師和教授一樣,也援引艾略特的話:‘諾貝爾獎是通往一個人葬禮的車票。沒有人在此之後,再有所作為。’”一陣明顯的驚訝傳遍了整個大廳。隨後是低聲的喃喃細語。他是想要開玩笑?斯塔福在短暫的停頓之後給出了答案。
“當然,艾略特在他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並沒有在這裏說出這些話。那將是極端不禮貌的事。他是在私下說的,在他抱怨人們加在他身上的不切實際的要求和期待的時候。他接受這份最高榮譽的時候,已經60歲了,早已經舉世聞名。而我,在幾個星期之前還完全是個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卒。”他又作了一次短暫的停頓,這段時間剛好夠葆拉對塞萊斯蒂娜低聲說:“他時機掌握得很好。”“我仍然可以期待積極地工作幾十年:我必須考慮他這些話。生活這麼早就把諾貝爾獎賜予了我,它將會給我帶來什麼呢?正如艾略特最後一首詩的結尾一樣,我要以同樣的方式告訴你們我的答案,‘這些是我在公開場合告訴你們的心裏話。’”
塞萊斯蒂娜把觀劇望遠鏡緊貼在眼睛上,把眼睛都弄痛了。斯塔福的眼睛緩慢地掃過聽眾,她極力想要逮住他的目光。
“儘管康托教授慷慨大度地談論他的學生和合作者,其實他完全能夠公正地把諾貝爾獎當成對他成績斐然的科學研究事業的最終表彰。而我之所以站在這裏,完全是因為我有幸接受他的培訓,應他的邀請在適當的時候,參加了至關重要的實驗。就在幾個星期之前,我還打算在完成博士后工作以後,自己在大學裏找一份工作。如果我現在接到這樣一份聘任,究竟是因為我是諾貝爾獎獲得者——當然我只是與康托教授分享這份榮譽,還是因為我過去的成績,抑或是對我未來的期待?我將永遠也無法知道。”
“在我想像之中,許多諾貝爾獎獲得者在準備他們的斯德哥爾摩之行時,都曾研究過他們之前的獲獎者的經歷:他們在這裏講過的話,他們此後的工作和生活。我也這麼做了。在這一過程中,我對兩位物理學家的印象特別深刻。這兩位物理學家贏得諾貝爾獎的時候都很年輕。最年輕的是布拉格(W。L。Bragg)。他在25歲的時候,就與父親一起,由於X射線結晶學的研究獲得了諾貝爾獎。而格拉澤(DonaldGlaser)則剛剛30歲出頭,就因為發明了氣泡室獲此殊榮。我覺得他是特別值得我學習的榜樣。首先,他把他的部分獎金花在了蜜月上。”笑聲在聽眾中蕩漾開來,塞萊斯蒂娜覺得自己的臉紅了。她把觀劇望遠鏡放在眼睛上,這樣一來,當葆拉用肘輕輕推她時,她可以藉此不作回應。
“他成為我學習榜樣的另外一個理由是,他在獲得諾貝爾獎之後作出的一個決定。格拉澤把他的研究領域從氣泡室和宇宙線轉向了分子生物學和生物物理學。我決定仿效他,也轉向另外一個領域:憑自己的努力開創新的研究方向。我選擇了再進一步,走另一條道路,我深信它仍然與諾貝爾先生的初衷相符合。當初,諾貝爾先生設想在頒發諾貝爾獎的同時,通過發放獎金使得獲獎者獲得獨立。今天,這一初衷只有在以下這一點上還是真實的,即諾貝爾獎通常可以確保獲獎者能夠從政府研究機構或者基金那裏獲得研究經費。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在比較狹窄的意義上使用這筆不菲的獎金,就像諾貝爾先生在將近90年前最初所預想的那樣:為自己提供必要的資金,獲得專業上的獨立自主。我將回到學校——”斯塔福停頓下來,讓這些話沉到聽眾之中去,“回到醫學院去,去攻讀醫藥博士學位,這將使我最終能夠探索在康托教授的實驗室里構想的腫瘤發生理論的臨床應用。”
“既然康托教授在演講開始的時候,首先朗誦了艾略特的詩歌,我相信他不會介意我從他所朗誦的那首詩里挑一段來結束我的演講:‘我們將不停止探索/而我們一切探索的終點/將是到達我們出發的地方/並且是第一遭知道這個地方’。”
說完,斯塔福回到他位於瑞典王后旁邊的座位上。塞萊斯蒂娜用餐巾紙抹去臉上的淚水。她忘記帶手帕了。
宴會持續了將近3個小時。塞萊斯蒂娜一直沒有機會與她的情人交換一句話或者一個眼神。他實際上已經在幾百位客人面前公開向她求婚了。她原本希望在舞池裏能夠彌補的,可就連這種機會也被推遲了。由大學生舉行的舞會地點在樓上的金廳。今年的學生會主席,可能是負責瑞典旅遊團體廣告的那位女士,她從王後身邊領着斯塔福直接到舞池裏去了。塞萊斯蒂娜只能與在汽車裏陪伴他們的那個瑞典人跳華爾茲。下一支舞曲是狐步舞,康託過來邀請她。
“普賴斯小姐,”他風度翩翩地正式邀請道,“我相信你非常想與傑里一齊跳舞,不過找他的人特別多。狐步舞正適合我。能否請你跳支舞?”
康托的動作略有一點不自然,不過,他的舞可以說跳得很出色。他引領着她來到旋轉的人群邊緣。塞萊斯蒂娜祝賀他發表的精彩的受獎演講,教授打斷了她,說:“我們還是談談傑里的演講吧。你想到他會發表這番演講嗎?”
“絕對沒有。”
“我也沒有,不過,我必須說這令我印象深刻。我曾經建議他讀一些艾略特的詩,沒想到他會那麼認真。我真的很感動。”康托又說了一遍。“知道嗎,我覺得他決定到醫學院去與你有很大關係。”
“怎麼會呢?”
“獲得諾貝爾獎,然後決定回到學校去當學生?”他略有所思地說,“他也許是正確的。他確實也使我認真考慮了艾略特關於諾貝爾獎的看法。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康托把頭往後仰了一下,以便能夠正對着舞伴的面孔。“剛才我在那裏祝賀傑里的時候,”他的頭朝藍廳的方向點了一下,“問他是否已經決定去哪所醫學院。你知道他怎麼說的?”
塞萊斯蒂娜搖搖頭。
“我還以為他會選擇哈佛。傑里已經在那裏了,克勞斯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沒想到,他告訴我說,他向威斯康星大學和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提出了申請。你不是說過威斯康星大學曾經表示要給你份工作嗎?”
“是的。”
“可為什麼選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呢?”康托很想知道。“那是一所好學校,可這個檔次的學校至少有十幾所。”
“我不知道,”塞萊斯蒂娜回答說,她的眼睛正四處搜尋斯塔福。“大概他在加州理工學院有什麼朋友。”
直到開始播放比基士(BeeGees)的音樂,舞池裏一些年紀稍大一些的舞客退出以後,塞萊斯蒂娜才來到斯塔福的面前。“總算來了!”他大叫道,“我花了多長時間才找到你。現在我們終於見面了,卻根本沒法接觸。”他們和着迪斯科的節拍,扭動胯部、肩膀和手臂跳了起來。每次他們互相接近的時候,都會冒出一個問題。
“聽說你在考慮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
“誰告訴你的?”
“康托。”
“討厭!”
“不,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
“那你呢?”
“知道!”她大聲叫喊說,“你想在我身邊花你的諾貝爾獎金。”
“花在我們身上。”他大聲吼叫着。
她乾脆停了下來,擁抱着斯塔福說:“讓跳舞見鬼去吧。”
在汽車返回酒店的途中,他們的陪同轉過身來問:“斯塔福博士,關於諾貝爾獎和葬禮的話,艾略特真這麼說過?”
“真說過,在他最新的自傳里。”
“您的演講非常大膽。”他看着塞萊斯蒂娜,“普賴斯小姐,你事先知道斯塔福博士打算去醫學院嗎?”
“不知道。”
“這事你怎麼看?”
“非常大膽,”她笑了起來,“太棒了。我只希望他能被錄取。”
那人看上去很驚訝。“他不是獲得諾貝爾獎了嗎?”
“這就要看你怎麼看這件事情了,”斯塔福說,“我告訴你們一件事情,但是請不要說出去。除了威斯康星大學和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我還向哈佛大學提出了申請。只是為了以防萬一。”他朝塞萊斯蒂娜眨眨眼。“你們猜怎麼樣?就在我動身到斯德哥爾摩來的前幾天,我收到了一張明信片,上面甚至沒有簽名。”
“上面怎麼說?”陪同問。
“說我錯過了截止日期。哈佛不能考慮我的入學申請。”
“可……可是,”那人開始咕噥着說。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斯塔福打斷他的話,“顯然他們並不知道我贏得了諾貝爾獎。這不正是我在受獎演講中說到的觀點嗎?”
“怎麼樣?與諾貝爾獎得主做愛感覺如何?現在是正式的,真的。”他在塞萊斯蒂娜的耳邊低聲細語。已經過了3點鐘了,他們兩個人依然非常興奮,睡不着覺。他們的禮服扔在斯塔福卧室的地板上,到處都是。此刻他們躺在床上,街上的燈光隱隱約約映照出他們身體的輪廓。
“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對嗎?”他的聲音裏面有一種滿足的陽剛之氣。“真希望招待會上你能坐在我的身邊。”
“那你可要錯過與王后的談話了。她怎麼樣?”
“和藹可親,美麗非凡。”
“等於什麼也沒說!你們都談了些什麼?”
“你永遠也猜不着。”
“那你告訴我。”她捏了他一下,“快說呀,傑里。我還從來沒有與王室成員談過話呢。”
“明天晚上你就可以與他們談話了,在王宮裏面,和我一起去。”
“這我知道,可我想聽你們在招待會上談些什麼。就舉一個例子。”
“好吧。談論餐具。”
“談餐具?”她又擰了他一下。“傑里,別開玩笑了。”
“我發誓。你看見招待會上擺放的餐具了。你有沒有數過有幾把刀、叉和勺子,特別是有幾把刀?”
“沒有。”
“那好,我數過。我有生以來從沒有用過切魚的刀。當我們吃漬鮭魚片的時候,我就用叉子切。後來我看見王后怎麼吃,於是就學她的樣子。顯然,她注意到了,但什麼也沒有說,當兔子端上來的時候……”
“不是家兔,是野兔。瑞典野兔裏脊。”
“你竟敢糾正諾貝爾獎得主的話?”
“對不起,我的諾貝爾獎得主。”她嘲弄地笑着說,“快講下去。”
“我按照通常的方法切肉——就像我平時一樣的吃法。最後王后終於談起了刀叉。儘管她說得非常委婉,非常客氣,我看得出來她實在忍俊不禁。”
“談什麼?”
“我使用刀叉的方法。王后說,歐洲人可以根據他們使用餐具的方式來區分。大多數歐洲人一隻手拿叉,另一隻手拿刀,從來不會交換。吃豌豆對他們是嚴峻的考驗。”
“說下去,傑里。王後跟你談到吃豌豆了?”
“是的,非常認真。吃豌豆的時候,根據王后的說法,除了英國人,歐洲人的叉都是用來承載食物的:叉子彎曲的那一邊對着盤子,叉尖向上。然後,用刀把豌豆推到叉子上去。王后指出,英國人雖然也一隻手拿叉,另一隻手拿刀,但是他們把不換手發揮到了極致:叉尖始終指向盤子,就像戳肉片那樣。結果,在英格蘭,吃豌豆的唯一方法就是用土豆泥作為黏結劑,以防止豌豆掉下來。”
塞萊斯蒂娜哈哈大笑起來。“傑里,我真不敢相信!王后怎麼會大談豌豆的?”
“這是由我的吃法引起的。她注意到我是典型的美國人——第三種人的吃法——他們用餐具的方法被她稱作最耗費時間的方式。她指出了我吃肉的方式:把刀放下,另外一隻手拿起叉子;吃一口,然後,換回去;再這樣,直到肉吃完為止。你知道她最後問我些什麼?”
“說下去。”
“她說,據說美國人是很講究效率的,怎麼不請一位時間和行為專家進行一些分析,假如美國人全都像歐洲人一樣吃東西的話,美國的生產力會提高多少呢?我回答說,美國人想要吃得慢一些,他們鼓勵人們在宴席上盡量多對話。她對此很欣賞。”
“這就是你們全部的談話內容?刀、叉和豌豆?”
“不。”
“還談了些什麼?”
“我講演完畢,離開話筒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她問我關於蜜月的那段話是個假設還是我心裏真有某位特定的人選?”
“你說什麼?”
“我告訴她我講的是真話,我的人選就坐在聽眾席上,可我還沒有對她提起這件事。”
“你還沒有?那你在幾百個人面前的那番話該如何解釋?”
“我想可能還是太含蓄了。”
“也許對王後來說是這樣。對候選人則未必如此。”
“傑里,你過來看呀。”塞萊斯蒂娜叫道,她穿着斯塔福的睡袍,凝視着窗外。
“幾點鐘了?”從床上傳來慵懶的聲音。
“不知道,”她回答道,“大概很晚了。至少有10點鐘了吧?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又是一個晴天。你快過來呀。”她作了個手勢,指着下面的街道。
只見康托和葆拉站在水邊,看着海鷗停在斯特羅曼河的岸邊。他們手挽着手。
“看見艾西和女人在一起,感覺很奇怪。”斯塔福凝視着他們。“我從來沒想過他會這樣。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戀人。”
“我希望是這樣。”
“他好像很快樂。”他繼續若有所思地說,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
塞萊斯蒂娜驚詫地轉過身望着他。“為什麼他要不快樂?你不快樂嗎?”
“不完全。今天是星期一。”
“怎麼?”
“今天下午我們要發表正式的演講。”
“傑里,你不會是擔心這個吧?是嗎?”她雙手撫摸着他的面頰。“你準備了講稿和幻燈片——你肯定知道自己要說什麼的。”
“是的,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很擔心。”
卡羅林斯卡醫學院是瑞典主要的醫學院。這天在它的大禮堂里,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人。高級教職員坐在最前排,許多學生只得坐在走廊的台階上,就這樣他們也很滿足了。除了記者和攝影師(他們的閃光燈無禮地頻頻閃亮),還有其他許多醫學院以外的人成群結隊地趕來聆聽這兩位獲獎者的演講。儘管是學術演講,對於許多從未到過卡羅林斯卡學院聽報告的來賓來說,癌症和諾貝爾獎加在一起具有擋不住的誘惑。斯塔福和康托坐在第一排。他們分別坐在克萊因教授的兩邊。克萊因教授是世界頂極的研究癌症的生物學家。作為卡羅林斯卡學院的資深教授,由他來介紹兩位演講人可謂責無旁貸。克萊因與康托互相認識已多年,而斯塔福是他在上星期六才認識的。由於這種情況,以及事實上康托的名氣更響,在學界的認可程度也更高,克萊因只能以嫻熟的外交技巧來處理這次介紹。關於斯塔福,他有多少可以介紹的呢?除了他在康托教授那裏獲得了博士學位(這一點大家都知道),他現在就是在哈佛大學克勞斯的實驗室里工作。於是他決定一併介紹他們(捆綁式介紹)。他的致辭很簡短卻十分典雅。
“今天,我們很榮幸地有機會聆聽兩位‘不同凡響的人物’的演講,”克萊因說著,兩隻手各伸出一隻手指畫了一個模擬引號。“我在這裏想引用哈佛大學物理學家和科學哲學家霍爾頓的話來形容他們:他們在創造科學,而不是像許多科學界的一般人那樣從事科學;那些人主要是在‘清掃處理’別人的工作。這種說法正好與另外一位科學哲學家庫恩的話相符。我們這兩位獲獎者的履歷和專業簡歷早已在昨天的諾貝爾慶祝會上介紹過了,今天我就不再重複了。他們的諾貝爾演講所要描述的是他們共同努力的成果,我建議大家悉心聆聽,不要打斷他們。康托教授,”他微笑着看看坐在第一排的朋友,“希望您不介意在斯塔福博士演講完畢之後立即開始您的演講。就像瓦格納的歌劇《漂泊的荷蘭人》,需要不間斷地聆聽一樣。斯塔福博士,”克萊因伸手作了一個姿勢,“請先發言。”
斯塔福大步走上講台。他略微調整了一下話筒就開始演講。他就像一位游泳者,還不知道水的深淺,就一頭扎了下去一樣。除了朝着克萊因的方向略一點頭之外,他摒棄了一般的客套話,連“女士們,先生們”也沒有說。
“請放第一張幻燈片,”這是他的第一句話。他測試了一下屏幕上的激光指示,開始說道:“我們決定把我們的研究工作按照時間順序介紹,十分幸運,這麼做,也很合邏輯。我們首先來看理論構想——”
康托慵懶地向後靠在座位上,不僅因為從他第一排的座位上觀看幻燈片的角度最佳,而且也因為他現在十分放鬆。在領略了異國情調的諾貝爾頒獎典禮的魅力之後,他重新回到了適宜的環境:實事求是的學術語句,穿過黑暗房間裏的投影儀的光束,演講者抑揚頓挫的聲音,全都讓他暫時平靜下來,進入人們在聆聽早已聽過的演講時那種心不在焉的狀態。他仍然記得“理論構想”這些詞語,它們出現在他從波士頓寄給斯塔福的草稿的第一段裏面。斯塔福繼續往下講的時候,康托閉上了眼睛。他無需去看那些幻燈片——顯而易見,斯塔福完全是按照康托準備的稿子在往下講。
兩位女士坐在坡度較陡的圓形劇場的中間,旁邊就是一條過道。塞萊斯蒂娜全神貫注地聽着演講,而葆拉則開始打瞌睡了。對她來說,這個演講的專業性實在太強了,許多詞語她簡直聽不懂。斯塔福講了將近半個小時之後,她突然覺得自己聽到了能夠聽得懂的話,難道是他的聲調改變了?除了她以外,塞萊斯蒂娜也陡然挺直了身子。她身子前傾,房間裏光線幽暗,只能勉強看出斯塔福的臉部輪廓。燈光從講台下照上來,他的上半部面孔被投影儀的燈光環繞着,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現在,我們回到理論與事實的關係上來。”他說道,“一個科學理論不能被證明,就只能被反證為誤。換而言之,理論必須通過實驗來檢驗。”
康托睜開眼睛,看了看手錶。這些話聽上去就好像在暗示該輪到他演講了,不對,斯塔福才講了28分鐘。康托十分驚詫,傑里竟然沒有講足預定的45分鐘。“因此,我現在想向諸位……”
康托腦子裏的雷達開始探測最初的不規則的顯示點,是因為他使用了第一人稱嗎?
“……介紹第一次實驗測試,這次實驗的目的是為了證實這種廣泛的腫瘤發生理論。”聽眾裏面只有兩個人對這種提法做出了反應。對於他們來說,就好像是被迎頭澆了一盆冰涼的水。康託身體坐得筆直,而塞萊斯蒂娜則捂住了嘴。她悄聲說,“哦,不。”
“怎麼回事?”葆拉焦急地向她的外甥女彎過去。
“你聽!”塞萊斯蒂娜喘着氣,在嗓子裏說。
斯塔福轉用第一人稱,以一種直截了當的方式描述了他的第一個實驗,那個在康托的想像之中已經被埋葬了的實驗。塞萊斯蒂娜正在思忖着傑里怎麼會談起這個話題的時候,更加令她吃驚的事情出現了。“但是,單靠自己檢驗自己的理論還是不夠的,還必須有局外人來驗證。在我們這個案例中,哈佛大學的克勞斯教授決定提供這種驗證,他讓他實驗室里的大橋博士來重複我們的實驗。”
這傢伙腦子怎麼了?康托慍怒地想。傑里是不是發瘋了?塞萊斯蒂娜閉上了眼睛。她覺得就像一個人在一條單行道上驅車,突然發現對面另外一輛車正朝着自己疾駛而來。她所能做的只有猛踩剎車,閉上眼睛。
就在她等着撞車的時候,只聽見斯塔福說:“最初,他在重複我們的實驗時遇到了一些麻煩。後來,他仔細地審視每一個細節,才發現了問題所在。最終,實驗的差異微不足道。”他第一次看着康托說道,一絲微笑隱約從他的眼睛裏流露出來。康托從第一排凝視着他。“如果說這次經歷有什麼教訓的話,那就是即使最小的細節也應該記錄在筆記本上。”康托聽到他自己經常重複的話,不由得眉頭一皺。“你永遠也不知道哪個細節最終會被證明是至關重要的。”
塞萊斯蒂娜瞪大了眼睛。斯塔福的微笑顯而易見。“幸運的是,大橋博士在幾個星期之前成功地重複了我們的實驗。但是,正如實際情況所顯示的那樣,他的證實已經不必要了,因為,與此同時,我們已經構思出了第二種實驗方案。這種方案非常完美。”他稍微停了一下,讓聽眾聽清楚這些話。“順便說一下,這項實驗目前也在克勞斯教授的實驗室里,由他們在仔細審查。我完全相信它最終也會成功的。”在演講過程中,斯塔福第二次把目光停留在康託身上。這一次,他沒有笑。在大驚失色的康托看來,很可能只是對康托一個人來說,這就像是一個警告。“忘恩負義的傢伙,”他低聲詛咒道。他說的“最終”是什麼意思?
康托還沒來得及琢磨透那句隱含威脅的話的意思,斯塔福就已經把球扔給了他。“這樣,我們就有了兩個獨立的實驗來支持我們的理論。相信你們沒有人會認為這是多餘的交叉實驗,一次不必要的在我(I)上加的一點,畢竟,‘腫瘤發生理論’中兩個單詞都是以‘t’開頭的。而這項工作本身是由兩個我(I)完成的:我本人,還有伊西多爾-康托。現在他將向諸位介紹第二次實驗。”
燈光打開以後,聽眾中爆發出一陣掌聲。斯塔福等着康托站起身來。講台有兩個階梯,兩邊各一個。斯塔福看見康托慢慢朝右邊的台階走過去,他便從另一邊走下講台。
塞萊斯蒂娜暈乎了。如果傑里說的話是真的——他怎麼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說謊呢,在一篇會被載入諾貝爾獎檔案的演講中說謊?就這樣,他非常微妙地,把康托從一位“不同凡響的”人變成了另外一位科學家,現在他被降格到描繪很可能被稱為驗證實驗的瑣碎細節。然而,斯塔福做得很巧妙,只有康托和塞萊斯蒂娜心知肚明。
康托對於這種情況的變化只有提前不到一分鐘的警告。那天晚上稍後一些時間,塞萊斯蒂娜和斯塔福十分敬佩地談論起康托臨時做出的應變。
“‘語言在重負下/損傷,迸裂,有時甚至破碎/而在壓力之下,要跌落,溜走,消失/或者因措詞不當而腐朽,不會停留在原處/不會停留不動。”康托抑揚頓挫的朗誦強調了艾略特的詩的韻律,他的眼睛盯着斯塔福。他等待着,直到斯塔福最後把眼睛挪開,他繼續往下說:“不過,這不是我今天的主題,”他抬起眼睛看着聽眾,“因為我的同事的演講,我能夠很輕鬆地完成我們共同的報告。正如他已經正確陳述的那樣,要論證一個理論,必須要做實驗。對於一個重大理論來說,兩項實驗遠比一項實驗要強得多。我最後再一次援引艾略特的詩:‘老人們應該是探索者/在這裏或者那裏都無關緊要。’與斯塔福和我其他的學生相比,我肯定有資格算作老人了。這大概就是我有興趣自己親自動手做實驗的原因。現在我將描述這次實驗。”
在他的演講結束以後,克萊因一宣佈演講結束,康托就對主持人說:“喬治,我想打一個非常緊急的電話到美國去。電話很短。我能借用你的辦公室嗎?”
“庫爾特,”克勞斯剛把電話拿起來,康托就迫不及待地說,“我從斯德哥爾摩打的電話。我知道時間還很早——”
“沒關係,”克勞斯嗡聲說道,“祝賀你!你的演講怎麼樣?”
“你怎麼不等傑里-斯塔福回到波士頓以後,讓他告訴你?”康托狡詰地說,“說到斯塔福,他告訴我說你們最後終於能夠重複我們的第一次實驗了。我很想知道,它最後怎麼會成功的?”
“我想我該告訴你的,但是大橋幾個星期之前剛完成。傑里想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他不斷地糾纏大橋,要他再做一次實驗,儘管我告訴他們,在12月10日之前完成兩項實驗的論證工作,實際上並不切實可行。”
“說下去。”康托機械地說,他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
“艾西,大橋想必已經完成了你的實驗的三分之二。但是,斯塔福再三堅持要我們再對他的第一次實驗重複一遍。他說,為了歷史的緣故,第一次實驗應該在今年12月10日之前完成,而不能推遲到將來什麼時候。歸根結底,你們兩個人是因為這個實驗而獲獎的。他甚至主動提出要幫忙,所以,我就讓步了,同意讓大橋再重複一次。事實證明原因簡單得可笑:顯然,大橋一直使用一種新牌子的閃爍計數器,它的計量刻度沒有經過校準。你是知道的,某些微不足道的細節……”
“是的。”康托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艾西?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克勞斯大聲叫着。
“是的,我聽見了。”
“還有一個問題,”克勞斯躊躇着,“大橋不能完成你的實驗了。他在京都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那就意味着他很快將不得不把手頭的工作告一段落。因此我決定把你的實驗交給……”
康托沒有聽完他的話。他左手的食指牢牢地按住了電話開關,就好像掐滅一支點着的香煙。
回大酒店的時候,康托建議葆拉與塞萊斯蒂娜乘一輛車。他有點事情要跟斯塔福談。
“傑里,”他開口說,“你為什麼事先不告訴我你準備說些什麼?且不說起碼的禮貌,你不認為這麼做是極不公平的嗎?”
斯塔福避開他的目光,說道:“艾西,我不能。”
“哼,”康托嗤之以鼻,“為什麼不能?”
“你會讓我不要提那次實驗。”他終於看着康托說道,臉上呈現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康托凝視着他。“是的,我可能會的。”
“可是,艾西,難道你不明白?”斯塔福叫了起來,“如果第一次實驗沒有成功地在克勞斯的實驗室里重複的話,我是不會到斯德哥爾摩來的。我想,如果我不當眾宣佈的話,你是不會相信我的。”
“你說得對,傑里,”他勉強同意道,“我今天只好拿起電話直接去問克勞斯。”
“你去問了?”斯塔福的語氣非常尖銳,“什麼時候?”
“就在演講之後,在克萊因的辦公室里打的。”
“如果我私下告訴了你實際情況,你還會打電話給克勞斯嗎?”
“不,”康托承認,“我就不敢打電話去問了。就是這麼回事,克勞斯很可能會誇大其詞。傑里,是你逼我這麼做的。”
“我知道,”斯塔福嘟噥着說,“我就知道。”
康托緊皺着眉頭,凝視着窗外。最後,他終於轉過臉來。“傑里,那個星期天的晚上,你在實驗室裏面幹了些什麼?就在我們的儀器完成實驗前的那一天?”
斯塔福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我在那裏?”
康托聳聳肩。“沒什麼。這並不重要。”
“你說得對,”斯塔福贊同他的話。“我添加了一些酶到孵育物裏面去。這就是我在你家裏想要告訴你的事,向你解釋我為什麼那麼做。可你不讓我說。”康托閉了一會眼睛,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沉默良久。“第一次?”
“你還要再問嗎?”斯塔福回敬了一句,“克勞斯不是向你報告了嗎?”
“是的……但是……”
“但是,我在哈佛,大橋最後成功的時候,我也在場。艾西,你想說的是這個吧?”
康托默默地點點頭。
斯塔福看着車窗外面臨近黃昏時分的街道。“艾西,我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洗刷那個星期天晚上所做的事,不光在你眼裏,在我自己心裏也一樣。這才是我要到醫學院去的真正理由。我不光是要翻過這一頁,我還要開始一本新書。”
“我想這麼做很聰明。”
“聰明?”斯塔福說話的聲音很響,以至於坐在前座的陪同回過頭來看了看。斯塔福忘記了前排坐着的陪同人員。他隨即裝作低頭看他伸展在加長汽車裏面的雙腳。“你就是這麼想的,”他最後低語道,“僅僅是‘聰明’?你不認為可能是懺悔贖罪?你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在整個事件裏面所起的作用?第二次,你是如何防止我在實驗室里讓你失望的?”他的聲調不自覺地又提高了。康托把食指放在嘴唇上。
“最後,你所關心的只是這個世界上的克勞斯們會怎麼想。你永遠也不會原諒我,因為我把你置於他可能證明你錯了的境地,所以你不會原諒我。難道不是這樣嗎?”
現在輪到康托望着窗外了。“‘永遠不會原諒’言重了。‘永遠不會忘記’可能比較準確。”
“因此,你不讓我進去,你讓我呆在一片黑暗之中。你所想要的是克勞斯能夠重複的實驗,是這樣嗎,艾西?”
康托瞥了一眼他的同伴,什麼也沒說。
“沒有克勞斯的認可,”斯塔福的口氣變得諷刺挖苦起來,“你的腫瘤發生理論就是不完善的。難道不是這樣嗎?回答我,艾西,”他逼着他回答。“是不是真的?”
“是的。”
“現在你在想大橋的實驗結果。”
“對。”
有很長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不語,背對着背凝視着各自身邊的窗外。汽車緩慢地駛過冬日的街道,非常慢。斯塔福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有點兒不自然,他故意顯得漫不經心。“克勞斯沒有告訴你大橋的事?”
“說了,”康托答道:“他說了一些關於閃爍計數器的校準問題。”
“我說的不是這個。”斯塔福驟然打斷了他,“他告訴你大橋要回日本了嗎?”
“也說了,”康托的聲音聽上去很疲憊,他忽然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很不舒服的想睡覺的衝動。“他說他把工作分配給實驗室里的其他人了。”
那天下午,斯塔福的聲音里第一次流露出些許同情。“我猜你並不知道那個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