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舊情已了
你撒出了網,用猥褻的講課和性感的昆蟲作誘餌。你小心翼翼把那些你還沒有給過分數的學生或者還不到21歲的女生扔回去。
“專題研討”還算不上是正式的及物動詞。儘管如此,在任何一所研究型大學裏,大多數研究生常常會無奈地感覺到他們是研討會的對象,而不是研討會的積极參与者。他們用“被研討到麻木”來描述那種過度飽和的狀態。就塞萊斯蒂娜的情況而言,她每周的研討會始於星期一下午四點鐘化學系的研討會;阿德利教授的小組研討會在星期二午餐時間舉行,歷時兩個小時;星期四下午四點鐘是有機化學研討會。然後是那些訪問學者:諸如醫學院裏的生化學家、鄰近的生物學大樓的發生生物學家,甚至一些到農學院去做報告的學者(農學院距離化學大樓很近,騎自行車只需10分鐘就到了)。只要他們的報告可能與她的論文有關,她就必須去聽。在這種壓力下,研究生和博士后在挑選實際參加的報告會時,標準定得很高,就毫不奇怪了。塞萊斯蒂娜她們實驗室里的人一般都不參加其研究範圍以外的報告。除非研討會的主題確實很有趣,或者不準學生缺席(每周系裏的研討會就屬於這種),再不然,演講者必須是真正的明星,或者演講題目非常吸引人,這樣才能吸引他們去參加。
格雷厄姆-勒夫金教授對於研討會飽和綜合症比大多數應邀做報告的訪問學者更加敏感,因為他不在超級明星之列。他很現實,甚至不把自己放在稍微遜色一些的明星之列。在過去四分之一世紀裏,他在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任教,以優秀的講演者著稱,因此受人尊敬。在生物系裏,他的同事都清楚他的研究成就在信息素領域:他們把他的成果描繪成為“挺響亮的”(用這個形容詞幾乎隱含着輕蔑),“還算多產”,但是“沒有令人矚目之處”。他目前的研究小組只有兩名碩士生和一名在讀博士生。他在霍普金斯作研究報告時,人們之所以去聽,是因為他們想去聽格雷厄姆-勒夫金那生動的講課,他們並不指望聽到一場有深度的科學講座。但現在,在巴爾的摩西面700英里左右的地方,他要在一個化學系的研討會上作報告了。瓊-阿德利和她的研究小組就在這個化學系裏。
勒夫金知道他為什麼受到邀請。在霍普金斯大學,瓊-阿德利和他保持着一種專業上的關係,它滿足了他的自尊心:他是一位超脫的顧問,科學事業上的知音;而她則非常聰明伶俐,但明顯是個晚輩。就勒夫金而言,他們的交往不摻雜任何性的成分,就連性方面的暗示都沒有。阿德利雖然比他年輕20歲左右,可不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她搬到中西部去以後,他們的聯繫減少到聖誕節時互相寄張賀卡;偶爾交換重印的雜誌,在上面寫個短訊之類的,只此而已。幾個星期之前,他們偶然在一個學術會上相遇了。臨分手的時候,阿德利說:“格雷厄姆,什麼時候請到我們那裏去。”勒夫金把她的話當成客套話,沒有回應,只是一笑了之。出人意料的是,幾天之後,他已然在阿德利的書面邀請信里的三個研討會日期中進行挑選了。他立即開始考慮如何讓大廳裏面擠滿聽眾。在那遙遠的化學系裏,格雷厄姆-勒夫金這個名字和生物學家的身份是不可能成為焦點吸引大批聽眾的。勒夫金是個現實主義者。他知道如何獲得成功:用性語言添枝加葉地講述他最近對於汗蜂的研究。
“塞莉,你一點也沒有變。”勒夫金低聲說,一面用手臂摟着塞萊斯蒂娜,想要親吻她的嘴唇。“你來接我真是太好了。”
“格雷厄姆,你也一點沒有變。”塞萊斯蒂娜笑着,一面在他的臉上匆忙地沒有絲毫感情地吻了一下,同時小心把他的手從身上推開。
“怎麼回事?”他詫異地以嘲諷的口吻反問。“相隔兩年以後,在繁忙的機場親吻以前的情人,有什麼不妥當的?在這種地方人們互相接吻是司空見慣的事。”
“對有些人來說,是這樣。哪怕是某些前情人,對你這一位則不是這樣。你不記得我們怎麼會變成‘前——’?”
“塞莉,那都已經是兩年以前的事了。”
“我因此老了不止兩歲。”
“什麼?”
“也聰明了許多歲。”
“明白了。”勒夫金原本親昵的聲調變得實際起來。“那你為什麼來接我?你對所有的貴賓都提供這種服務嗎?”
“貴賓?就你?”塞萊斯蒂娜覺得帶點諷刺挖苦,可能比較達意。“不,不是因為這個。”
“那好吧,是你那位教授讓你來接我的。”現在他毫無疑問生氣了。
“放心,格雷厄姆。瓊本來想自己來接你的,可她得參加學校里的教務會。她今天晚上請你請你吃飯。其實,瓊並沒有要我來,是我自告奮勇地要來接你的。因為我想見你。”她又說:“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塞萊斯蒂娜加了第三匙糖。“你真的一點都沒有變。”勒夫金注意到這一點,用匙子指着她的咖啡杯說,“仍然是個糖罐。”
“沒錯,”她回答,一面慢慢地攪動她的咖啡。“就喜歡吃糖來說,我仍然一如以往。你怎麼樣?你的白頭髮多了一點,不過,從演講題目來看,你仍然是以前那個格雷厄姆-勒夫金。”
“你不喜歡我報告的標題?它還不夠刺激?你認為它會吸引那些化學家來聽一位生物學家演講嗎?”
“不……是的……沒錯,”塞萊斯蒂娜很慢地吐出這個詞,音調沒有任何變化。
“你什麼意思?”勒夫金懷疑地問。
“沒什麼,我不喜歡那個標題:‘昆蟲間的一夜情——汗蜂體內性慾抑製劑的證據’。是的,真夠刺激的了。是的,它會吸引化學家來聽的。畢竟,我大概是唯一了解你的化學家。”
“唯一的?瓊-阿德利呢?”
塞萊斯蒂娜隔着桌子,把手放在勒夫金的手上。“格雷厄姆,我想,從聖經的角度來說,瓊並不了解你。”她的話音變得很嚴肅。“那正是我想和你談的。”
“怎麼?”勒夫金的聲音聽上去很古怪。
“格雷厄姆。”塞萊斯蒂娜向後靠了靠,彷彿突然想把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拉到最大。“為什麼你,一個56歲的教授,要勾引一個剛過法定年齡的少女?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塞莉,你怎麼啦?”他悄聲說。“三年前你怎麼不問這個問題?如果說是我勾引你,那為什麼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裏面,一直是你到我的住所來?你怎麼會——”
“與你一起到紐約去,聽我的第一次歌劇?”她替他說完了這句話。“難道你不明白我們當時並不平等嗎?我並不只是說年齡的差異。”
“塞莉,你是因為怨恨而責怪我。難道最終不是我提出終止的嗎?”
她回答說:“沒錯。最重要的詞是‘最終’。你只用了12個月。”
勒夫金決定是他放棄防衛姿態的時候了。“告訴我,你為什麼與一個比你大30歲的男人做愛,順便提一下,他是你以前的老師。”重音落在“前”上面,聽上去很刺耳。“你在我班上的時候,我們並沒有成為情人。”
“格雷厄姆,不要搬弄法律。我並沒有在終身教職聽證會上指控你性騷擾。我只想弄清楚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一些事情。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做到面對事實……”她住了口,往咖啡里又加了一點糖,慢慢地攪拌。“很抱歉,格雷厄姆,我不該生氣的。”
“我也不該如此,塞莉。”他伸手把糖盅蓋上。“說吧,什麼事實?”
“你是一位優秀的老師,不光是在課堂上。可你勾引我的時候,打破了一種信念。”
“又來了,”他打斷她的話。“你只需回想一下,那次我們——”他躊躇了一下,接着往下說,“在性關係上變得很親密時的情景。你在聽奧爾夫的音樂——”
現在輪到她打斷他了。“並且在閱讀一段極具挑逗性的對話,你當時正好放在那裏。現在你會說那只是巧合,你想考考我拉丁文的水平。”
“不,我不會這麼說的。你聽音樂的時候,我只不過在摩挲你的腳趾。如果你不喜歡的話,你完全可以制止我。”
“你會停下來嗎?”
“絕對會!我甚至會給你個台階下來。你可以說很癢。”
“我明白了。”塞萊斯蒂娜的譏諷溢於言表。“你好好想一想。你問我,一個21歲的姑娘,為什麼……”
“女人,”他打斷她。
“姑娘,女人——隨你怎麼叫。我為什麼答應跟一個比我父親年紀還要大的男人一起睡覺?”
“噢,我的天哪,你不是想給我上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課吧,是嗎?”
“我可以這麼做,可我不願意。有時候,事情是什麼就什麼。雪茄就是雪茄。我根本不相信我當時是在你那裏尋找父親的感覺。或許其他年輕女人會這樣。我猜想還有其他的女人?”
“其他的?”
她叫了起來:“噢,格雷厄姆,別演戲了。哪怕就這一次,你誠實點好不好?你是不是還有許多像我這樣的?”
“塞莉,沒有一個人像你。”
“格雷厄姆!”塞萊斯蒂娜毫不掩飾她的憤怒。“你知道我的意思,像我一樣年輕的。”
“有幾個。”
“行了。我不會問你究竟有幾個。有在我之後的嗎?”
勒夫金盯着塞萊斯蒂娜看了一會,然後垂下眼睛。“一個。”
“我明白了。”杯子裏面的咖啡已經喝完了,她加了一些糖,讓女招待再來一杯。
兩個人沉默了很久,才重新恢復某種平靜。塞萊斯蒂娜重拾話題。“我猜想我在我們倆的關係中尋求的是平等的關係。我在學識上不能與你競爭,可又不想成為你情慾的對象,至少希望你在乎我,看重我。你突然把我打發走的時候,我怨恨透了。”
“我知道,”他回答說,“我知道你會有那種感覺的,在我還沒開口之前,就已經知道了。我也希望要平等的關係。我對你的性吸引力究竟能夠維持多久呢——”
“別發傻了!”塞萊斯蒂娜脫口而出。“你談的是什麼性吸引力?你的性吸引,勒夫金個人的信息素,是知識。年紀大的男人吸引年輕女性的是他所掌握的知識。你濫用了這一點。”
“你怎麼能這麼說?”勒夫金大叫起來。“我可以告訴你,你對我意味着什麼?你把自己稱作性慾的對象,這簡直褻瀆了我們的關係。”
“哈!”
“塞莉,你別對我‘哈’,”他苦澀地回答。“你難道不知道你的年輕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在紐約聽歌劇的時候,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用眼角觀察你,而沒有看舞台上唱歌的歌手。對你來說,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你真不知道那一切對像我這樣的人來說意味着什麼?”
“是的,我知道,”她平靜地說。“那是個美好的周末。”
“我們當時的性關係也並不醜惡,對嗎?”
“是的,格雷厄姆,一點也不,在那個時候。可最終,它是醜惡的。如果我是你的唯一的話,我的感覺也許會完全不一樣。可你剛才告訴我還有其他人。在我之前和之後。她們在你的生活中又代表了什麼?”
勒夫金什麼也沒有說。他低頭看着咖啡杯,右手的中指不耐煩地敲擊了一下塑料桌子的桌面。塞萊斯蒂娜仍然記得這個信號:那是他數到10的方法。這一次,他敲擊了那麼長的時間,塞萊斯蒂娜差一點準備重複她的問題了。其實最後,也沒有必要了。勒夫金用低沉的、幾乎是憤怒的聲音開口了。他的眼睛固定在他的杯子上,彷彿他在自言自語。
“當初在霍普金斯獲得終身教授職位時,我是個很有前途的研究員。然而,授予我終身教授是因為我的教學。我始終很認真地對待講課,在25年前,我的課就已經教得非常出色。我的研究從來沒有真正地開展。我始終不願意對自己承認這一點,至少在最初的十幾年左右的時間裏,可真實情況就是這樣。漸漸地,我才明白我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明星了。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甚至從來沒有大聲地對自己說過這些話。”他突然從杯子上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很紅,看上去是那樣的蒼老,塞萊斯蒂娜為之一震。“你可能會覺得奇怪這些與你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那天早晨塞萊斯蒂娜第二次用手觸摸勒夫金的手。“說下去。”
“隨着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清楚我不太可能得到我崇拜的那些科學家的承認。我的研究不重要,不足以獲得他們的認可。因此我不再關注學院裏的同事,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學生身上。我教授的課程得到了學生的高度評價。看見教室里興奮的面孔,聽到很自然發出的笑聲和好的提問,有時候還獲得掌聲——這些全都使我感到一種滿足。然而,最終這些也不再使我滿足。隨着歲月的流逝,再也不了。如果我不是一直單身的話,情況或許有所不同。但現在再也不夠了。所以,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在個別的學生身上。”
勒夫金凝視着咖啡杯。他用手握住它,彷彿想藉此取暖。突然他把手放在口袋裏面,看着塞萊斯蒂娜。“謝謝你這麼耐心地聽我說。”他疲憊鬱悶地笑了笑。“你看,我正在向著你的問題靠攏。”
“我只對最聰明的學生感興趣,那些我認為會成為我所嚮往的那種科學家的學生感興趣。塞莉,像你這樣的學生。”他再次抬起眼睛,與她的目光相遇。
她問道:“我想她們全都是女性?”看見他點頭,她繼續說:“怎麼沒有男生?”
“怎麼沒有男生?因為性也是很重要,而我恰巧不是同性戀。有什麼證據比性更加令人信服呢?展示我的魅力,吸引那些年輕的知識女性,與那些年輕有魅力的男人競爭,這種想法迷住了我。你說得很對:我的信息素就是智慧。我若想證明自己還沒有衰老,最有效性的證據就是:一位聰穎的年輕女性寧願挑選我,而不是身體誘惑力更強的同齡人。這可能不是一個很好的回答,但卻是誠實的回答。”
“格雷厄姆,為了討論,我們姑且同意這對你來說很重要,證明你對年輕的女性具有魅力——”
“不,還不止是那樣,”他插嘴說。“一個年輕新鮮的頭腦——”
“年輕新鮮的頭腦!格雷厄姆,這聽上去好像是對實驗對象的醫學描述。”
“塞莉,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麼,我們暫且跳過這個。我想要說的是:你撒出了網,用猥褻的講課和性感的昆蟲作誘餌。你小心翼翼把那些你還沒有給過分數的學生或者還不到21歲的女生扔回去。你瞧,你捕獲了塞萊斯蒂娜-普萊斯:年輕、聰明,全都有了。你精心策劃了這一切,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她已經被捕獲了。而你?你獲得了所需要的強化,以便忘記你對失去青春的恐懼,或者男性更年期在你體內引起的種種問題。”
勒夫金眉頭皺了起來,彷彿很痛苦的樣子。
她裝作沒有看見,繼續往下說:“你抓住了我。我心甘情願地跑到你身邊。我們互相欣賞。你教給了我許多東西。我不是指我們在床第上的那些事情。這樣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當時並沒有被人利用的感覺。然後,砰!突然一聲巨響!一天早晨,就在一次溫馨的夜晚過後幾個小時,你突然把我打發了。”
“打發了?我這麼做了?不要講得這麼粗俗。”他懇求她。
“這就是你乾的好事。就在我快活得大聲叫喚過後幾分鐘,你對我說我們結束了。當時,我感覺受到了極大的羞辱,你把我當成了發泄性慾的對象,是你某種技巧的反應物,這種技巧是你從只有上帝才知道究竟多少個‘年輕新鮮的頭腦’身上獲得的。”
“塞莉……”
“不要叫我‘塞莉’。還記得你通知我你的決定時,講的理由嗎?你的,格雷厄姆,而不是我們的!說因為你快要愛上我了!就好像你要得什麼病了似的。到目前為止,你只談了這種關係對你有什麼影響。現在我告訴你,它對我意味着什麼。為了保持我的自尊,每次你跟我親熱,撫愛我,親吻我,鼓勵我取悅你的時候,我極力說服自己有某種性以外的東西把我們結合在一起。我必須忘記我們之間的年齡差異,因為我必須覺得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是同齡人,是同一時代的人。或者至少是平等的,互相為對方提供些什麼。我必須相信你不只是因為臉蛋、身體或者肌膚之親,或者是因為我駕駛執照上的年紀才和我在一起的。我必須相信你之所以在我一起,是為了與一個特殊的人在一起,與塞萊斯蒂娜-普萊斯一起。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你看重她,就像她把你看得很重一樣。”塞萊斯蒂娜驟然停下來,好像她突然精疲力竭了似的。當她重新開口的時候,已經是一種聽天由命的口氣了。“可我沒有,對嗎?”
“不,不是這樣。你剛才並沒有認真聽我說話。你想要在一個年輕的女人和一個老人之間建立一種平等關係——“
“格雷厄姆,年齡稍大一點的男人,不是老人。”塞萊斯蒂娜開始平靜下來。
“謝謝你這麼更正。在一個年紀比較大的男人和一個年輕女人之間如何平衡呢?我的恐懼,生怕我們的關係因為你主動提出要求而終結,怎麼辦呢?實際上,考慮到你我之間的年齡差異,這是不可避免的、遲早會發生的事情。我們陷得越深,關係保持得越長,最後我的痛苦也越大。”
“你是說這就是你決定結束那一切的理由?免得你變得越來越痛苦?生怕你年齡太老了,找不到人替代我?“
“是的。”勒夫金說。“多少有點這樣。”
“格雷厄姆,”塞萊斯蒂娜平淡地說,“我不相信就這麼簡單。”她把椅子往後一推,站起身來。“我們走吧。我告訴瓊我11點鐘之前把你接到系裏的。”
塞萊斯蒂娜在4點鐘之前到達教學大廳。給她印象很深的是,大廳幾乎全都坐滿了。她最喜歡的位子是右面的走道一半的地方,坐在那裏可以很快離開。現在這位子早已被人佔了。她不認識那個蹲坐着的人,他不是化學系的,他佔據了她的位置。顯然,勒夫金的“昆蟲的一夜情”吸引了很多人。塞萊斯蒂娜覺得很好奇,想看看他究竟如何演講。她意識到她實際上從來沒有聽過勒夫金作研究報告。她原先一直是衝著勒夫金老師去的,是作為懷着仰慕之情的學生去的。現在,她將作為一名老練的批評家,聆聽勒夫金談論他自己的科研成果。
最初幾分鐘,勒夫金處於最佳狀態。他指出,事實上,所有的性引誘劑都是由雌性昆蟲分泌的。在昆蟲學方面資料里,零星有些報告披露在雄性昆蟲中存在抑制性慾劑存在。“‘性興奮抑製劑?在雄性體內?’你們可能會問,”他假裝很吃驚的樣子,“為什麼?”聽眾中有些學生開始竊笑,勒夫金臉上依然面無表情。他談論猥褻的話題時總是不露聲色,不鼓勵無禮輕率是他的講課風格之一。正是他不苟言笑的風度,把握有度的聲調,言辭慎重的講述,同時描述的是昆蟲殘暴的性行為這些因素組合在一起,所以才在霍普金斯的講課里,讓塞萊斯蒂娜覺得難以抗拒。顯然,他在課堂上魅力依舊。“我們不妨想一想人類的貞操帶。有些種類的昆蟲比我們聰明。它們不是用一條貞操帶,而是進化出一種化學標記,加強雌性配偶的性單配性。”
“早期對昆蟲之間抑制性慾劑的證據是偶然發現的。”勒夫金聲明。現在他將要向聽眾證明這種分泌確實存在。塞萊斯蒂娜似乎能夠感覺到聽眾全都坐直了,彷彿有人了他們一種集體的刺激。她暗自笑了起來。一般化學報告肯定不會這樣開始的。勒夫金說得對。性是不可阻擋的,尤其是在科學界。
“以Lasioglossumzephyrum為例。”他把這個字念得很慢,一邊寫在黑板上。“也稱作汗蜂。十多年前,堪薩斯大學的巴羅斯(Barrows)報告說雄性的汗蜂會巡視蜂窩,勇猛地撲向雌蜂。它之所以會這樣撲向雌蜂,是由雌性的氣味促成的。這種氣味相當於一種分泌物。巴羅斯驚詫地發現,儘管撲向雌蜂的雄蜂很多,真正與之交配的卻寥寥無幾。啊哈,巴羅斯想,雌汗蜂只交配一次。”
勒夫金的眼睛緩緩地掃視聽眾。場內一片寂靜,他們在等待他往下講。
“接下來是康奈爾大學的佩內洛普-庫卡克(PenelopeKukuk)。他把一些雌蜂固定住,放在雄蜂經過的一條小河的黏土河岸上,這是汗蜂喜好的棲息地。庫卡克注意到,至少有6隻雄蜂會朝着被固定的雌蜂爬過去。在一兩分鐘裏面,所有的雄蜂都會離去,只剩下一隻雄蜂與雌蜂交配。然後,他再用這同一隻雌蜂再重複該實驗。但是雌蜂已經失去了貞節,它現在沒有吸引力了。”
“被束縛的、失去貞節的雌蜂!”多麼典型的格雷厄姆用詞,塞萊斯蒂娜沉思,我敢說教室裏面一半的人在想奴役和束縛。怎麼束縛一隻汗蜂呢?
“你也許會奇怪,怎麼束縛一隻蜜蜂,”勒夫金繼續說,彷彿他現在正在與她進行私人對話。“很簡單。你只需用斯各特粘膠帶粘住她的翅膀,把它粘在一根實驗用的小棒上就行了。請放第一張幻燈片。”
幻燈片上出現自然狀態的汗蜂棲息地;雌蜂就像被釘在十字架上一樣用透明膠帶固定在小木棒上。小瓶裏面含有花粉、蜂蜜和水,以及一隻被俘獲的處女汗蜂。第二天,另外一隻處女蜂被放進另外一隻小瓶里,而前一天的牢籠裏面的東西(塞萊斯蒂娜在實驗中曾經鑒別過),用二氯甲烷萃取后,提供了一種FDE的性氣味。塞萊斯蒂娜不清楚FDE是什麼。“就是一種‘雌性特有氣味’。”勒夫金補充說。
在積累了幾百隻雌蜂的FDE后,人造的雌性汗蜂模型——包裹着黑色尼龍帶的小木棒,具有了一些FDE的氣味。把這樣一些十字架放在河岸邊上,於是,這些塑料的“處女汗蜂”釋放的氣味就瀰漫在那雄蜂來回遊弋的地方。如果那些雄蜂中有一隻產生性衝動的雄蜂在靠近雌蜂一英寸的範圍之內,面對雌蜂的時間長達5秒鐘以上,它的行為就將被稱為一次“盤旋”;猛撲過去與尼龍模型發生身體接觸的,被認為是假交配。數據分析清楚地證明,一旦一隻帶FDC氣味的尼龍處女蜂被一隻雄蜂觸碰了幾次以後,圍着它盤旋的雄蜂的數目就會明顯減少。抗興奮劑顯然是雄蜂釋放的。
那種主動的反盤旋因素的分離是勒夫金個人的成就,事實證明,它直截了當,簡單明了,同時也極難解釋。儘管在生物學家中間引起了濃厚的興趣,但是,最終的化學結構清楚地證明它一點也不複雜。塞萊斯蒂娜絲毫不感到意外。她回憶起勒夫金在課堂上講述德國化學家們第一次從蠶蛾分離出信息素是多麼令人難以置信地艱難,然後又披露德國化學家最終分離出來的純化學劑是一種很簡單,早已經為人們知曉的有機醇。她當時也曾有過同樣失望的感覺。勒夫金當時作了一個略微有點輕率的評論,塞萊斯蒂娜至今仍然沒有忘記。“請記住,蠶蛾合成它的信息素是為了吸引另外一隻昆蟲,而不是吸引一位化學家,考驗他的智力和勇氣。我們正在談論性繁殖——物種的繁衍——而不是人類智力上的愉悅。”
這天下午的聽眾顯然並不介意化學抗興奮劑。他們受到刺激,變得昂奮激動,心滿意足,大廳里熱情的鼓掌足以證明這一點。
突然之間,塞萊斯蒂娜明白了勒夫金在機場咖啡店裏面對她說的話。勒夫金的演講報告——它並不包含現代分子生物學的內容;沒有重組DNA;沒有蛋白質受體或者單克隆抗體;甚至於沒有新穎的分析或者分光鏡技術,而只是一些現代化學家全都使用的那些技術——這個講座俘獲的聽眾比起系裏面那些雄辯的研討會的報告,無論是出席的人數還是聽眾的多樣化上都遠勝它們。根據聽眾積極舉手提問來看,塞萊斯蒂娜的印象是,學生們顯然很欣賞勒夫金。毋容置疑,他在科學上的同行和對手不以為然。在他的報告中,沒有明確哪一部分是來自資料——是從康奈爾大學的庫卡克實驗室來的,以及哪些是勒夫金和他的學生們在霍普金斯大學裏完成的。
“勒夫金教授,”塞萊斯蒂娜大聲問。“我希望你不會認為這是一個神學上的問題,請問雄汗蜂為什麼要進化出這樣一種化學標記?”
勒夫金斜視着禮堂的上面。“神學?你意思是說今天神學院的學生來參加化學系的研討會了?”這一招很聰明,這樣他有時間從容地考慮如何應答。學生嗤笑着轉過臉去尋找提問的人。
“抱歉,”勒夫金故意訕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是很認真的。對於這個問題,我只能猜測。一種可能是,汗蜂首先考慮的是物種的繁殖,而不是性妒忌。一次交配足以使雌蜂受精。標明雌蜂已經完成了它的繁殖目標,其他的雄蜂就不會再在它身上浪費它們潛在的生育能力,而是把它用在其他處女蜂身上。”
“既然如此,”塞萊斯蒂娜反詰,“為什麼要用‘一夜情’呢?那不是典型的描述人類行為的時髦用詞嗎?”
“時髦用詞?我喜歡在談論蜜蜂的前後關係時,使用這個詞。”勒夫金看上去對於聽眾的竊笑感到很高興。
塞萊斯蒂娜對於勒夫金無禮尖銳的反駁並不欣賞。“勒夫金教授,”她高聲問道。“雖然我的用詞不一定很精確,但是,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勒夫金迅速嚴厲地看了一眼塞萊斯蒂娜。他一邊收拾筆記本,就像在新聞發佈會結束的時候一樣,把它們摞在一起,一邊在想如何回答。這是他們在機場談話的繼續嗎?如果是的話,他決定來個了斷。
“好吧:讓我們來談談這‘一夜情’。顯然你不喜歡這種想法,所以你反對我用這個詞。也許選擇這樣的題目,把它作為一場嚴肅的研討會的標題,你可能認為多少有點輕率。不過,它已經起了作用,不是嗎?”他把手朝擠滿了聽眾的大廳四周揮動。“我只想到此為止:我只是用它來比喻一件短暫的事件,並不直接賦予雄汗蜂盲目求愛的沙文主義動機,或者表示我自己對這種事情的態度。我現在要說的是,如果你用擬人的方式看待昆蟲的性行為的話,那麼你犯了一個錯誤。如果沒有其他問題……?”他很快地看了一眼聽眾,拿起他的材料,昂首闊步地從講台向第一排走去,瓊-阿德利正坐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