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窮死是罪過
1994年5月25日
從永通廠炒掉后,還好工資核算了,由於身上一百多塊錢,我一點也不怕,說怕當時還是有點擔心,畢竟我連個身份證也沒有,但走投無路只好拿着一個六九年的身份證也這樣去碰運氣了,誰知運氣還不錯,總算混到了這個廠的啤機部。
想來想去,來到廣東跳了四五個廠,卻還是一個廠比一個廠強,更重要的是不管什麼時候,我從來就靠自己,不曾求過任何人。雖然也算有幾個好友,但卻沒有一個在我最需幫助的時候幫助過我。
記得從深圳逃回來,那時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除了一個人沒有任何什麼,在外打流一個月,身無分文,甚至一連餓上兩天,也無人知道……雖然哥嫂他們都在龍岩,但我不願去找他們,因為他們畢竟幫不了什麼,我時常想靠別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靠自己。
是的,我只有靠自己。
伍春明第一次出去的時候沒有告訴她父母。那是1992年的夏天,到外面去,說起來這既莽撞又危險。在她湖南老家的村裡,有種說法是進城的女孩子會被騙到妓院,就此失去音訊。
那年夏天春明只有十七歲。她中學畢業,在家附近的一個城裏賣蔬菜水果;她和一個還在上學的表姐一起到東莞。兩個姑娘借錢買火車票來到東莞,在一家做玩具塗料的廠里找到了工作。化學品的氣味讓她們頭疼,兩個月後她們回了家,同之前一樣一窮二白。第二年春天春明又出去了。父母反對,又是吵又是哭。但她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走,還有鄰村的幾個朋友也一起,她媽媽幫她借錢買了火車票。
1993年的廣東比現在還要亂。外來務工人員從農村涌到廣東的大街上找工作,晚上就睡在公交車站和大橋下面。找工作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敲工廠的門,春明和她的朋友吃了好多閉門羹,終於被國通玩具廠錄用了。廠里的普通工人一個月掙一百塊錢;為了充饑,他們買回超大裝的方便麵,加點鹽沖開水吃。“我們以為一個月要是能賺到兩百塊錢,”春明後來說,“就會心滿意足了。”
四個月後,春明跳到另外一家廠,但是當一個同事說她表哥知道深圳有更好的工作時,她馬上就離開了。春明和幾個朋友去了深圳,在高架橋下過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和同事的表哥見面。他把女孩們帶到一家髮廊,領她們上樓,一個化着濃妝的年輕女人正坐在按摩床上等客。春明一看這場面就嚇壞了。“我們家很傳統,”她說。“我覺得那裏所有的人都是壞人,要我當妓女。我想一旦去了那裏,我也會變壞。”
有人跟女孩說她們應該留下來,在公共澡堂沖個澡,但是春明不肯。她走下樓,往大門外看了一眼立刻就跑,連朋友和箱子都不要了。箱子裏裝了錢,身份證和她媽媽的照片。身後的腳步聲越逼越近。她拐到一個巷子,又穿到另一個巷子,腳步聲停了。春明衝進一個院子,在後面找到一個廢棄的雞籠。她爬進去,在那裏躲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她的手臂上佈滿了蚊子叮咬的包,春明走到街上,跪在地上乞討,但沒有人給她任何東西。一個路人帶她去了派出所;因為她沒有髮廊的地址和名稱,警察也沒有辦法幫她。他們給了她二十塊錢坐巴士回玩具廠。
還沒到東莞,半路上巴士司機就趕她下車了。春明開始走路,街上有一個男人跟着她。她發現一個女孩穿着工廠制服,就問那個女孩能不能讓她混進廠里過夜。那女孩借了一個工人的身份證把春明帶了進去,那天晚上春明躲在一間澡堂里。早上,她偷了一身晾在澡堂外面的乾淨褲子和T恤,爬出工廠的大門。那個時候,她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一個巴士司機給她買了一片麵包,讓她搭車順路回她表哥和表嫂在東莞工作的地方。
春明沒有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她只是在街上閑逛。她結識了一個工地上的廚師,他讓春明跟工地上的其他工人一起搭夥,晚上她溜進朋友們的工廠宿舍里睡覺。沒有身份證,她就找不到新工作。晃了一個多月,春明看到銀輝玩具廠招流水線工人的廣告。她撿到一張別人遺失的、也許是扔掉的身份證,用它找到了工作。從法律意義上說,她是唐聰芸,1969年出生。這比她的實際年齡大了五歲,但是沒人會細看這些東西。
春明在銀輝廠做了一年,把大盆里的塑料混勻倒進模具里做成玩具汽車、火車和飛機的零件。她膽子大,喜歡說話,很容易就能交到朋友。她的新朋友叫她唐聰芸。於是,她真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離開這家廠之後這麼多年,她還會收到寄給唐聰芸的信。春明從來都沒搞清楚唐聰芸是誰。
春明告訴我這些事的時候我們已經認識兩年了。那是在2006年底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當時她坐在果汁吧里,為了買生日禮物剛逛完一天的街。“我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當時發生的事情,”她嘬着混合果汁跟我說。“我現在講這件事,就好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你後來有沒有搞清楚被你甩在髮廊的那些朋友怎麼樣了?”我問。
“沒有,”她說。“我不知道那真的是個壞地方,還是說一個可以單純當按摩師工作的地方。但是他們不讓我們走,這太嚇人了。”
被她甩在身後的那些姑娘里有一個是春明最好的朋友。她們是在東莞的流水線上認識的,春明不知道她朋友老家的村名,也不知道怎麼再找到她。幾年之後,春明碰到一個認識這個姑娘的女孩;她說那個朋友回家了,後來又出來,到了東莞。從這條簡短的陳述中春明推論這個朋友後來沒事。但是也沒辦法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許她被拐到妓院,再也沒有音訊,就像村裡人說的那樣。春明和她最好的朋友失去了聯繫,就像她一路上認識的許多人一樣。東莞的一年很長,春明在這個城市已經生活了十三年。
1994年5月24日
早上七點鐘上班,晚上九點鐘下班。接着沖涼、洗衣服,十點多有錢的去吃夜宵,沒錢的就睡覺,睡到早上六點半大家都還不想起床,但沒法七點要上班,還有二十分鐘爬起來揉揉腫腫的眼睛洗臉刷牙,還有十分鐘想吃早餐的還利用這十分鐘去吃早點,而我卻看見很多的人沒有吃,不知是不想吃,還是為了省錢,或者是為了苗條……
我總不會為了苗條為了省錢而不顧自己的身體。到底在外打工是為了什麼,難道就是為了掙這幾個錢嗎?
春明來到東莞不久就開始寫日記。在這個淡粉色封皮的筆記本里,春明描寫她的打工生活,考勤人員的苛刻,花在八卦、零食和對男生犯花痴上的那些難得的休閑時光。你必須每天把自己所見、所聞、所感、所想的事情,用筆給它們記下來,這樣不但可以提高自己的寫作水平,還可以看到自己成長的足跡。在同一個本子上,她寫下跳出打工世界的計劃,這要通過堅韌不拔的自我提升方案來實現:讀小說,練書法,學說話——既要消除湖南口音,又要學會說廣東話——工廠老闆的語言。她最怕就是陷在當下。時間是春明的敵人,提醒她又過去了一天,而她的目標還沒有實現。但時間也是她的朋友,因為她還年輕。
日記往往沒有記下日期,也沒什麼順序。春明寫得很快,描述她的生活,給家書打草稿,抄寫勵志口號和歌詞,鞭策自己努力工作。有時候她寫的句子在兩頁之間行成對角線,一直歪到每個字有兩厘米那麼大。在春明的腦海里,她在咆哮。
我沒有時間煩悶因為
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時間就是生命。”
我們可以平凡但不可以庸俗。——伍春明
目前我什麼也沒有,我唯一的資本就是我還年輕。
差不多一點了吧!看到這本《外來工》捨不得放手,但晚上七點又要上班,睡算了,還是身體為重。
唉!我真恨時間實在是太少了,每天上班十二小時,剩下十二小時要吃飯,要衝涼洗衣服,還要睡覺,還剩下多少時間來看書,這樣上夜班時間總是零零碎碎的,下班吃了飯,又要等一個小時沖涼,下午睡覺到六點鐘又要起床,吃飯又是一小時這樣浪費了……晚上看到十二點,還可睡六小時,還有一小時用來做其他了。
我失敗了,失敗了
難道在人生這條道路上我註定要失敗嗎?
我不相信
我決不相信
伍春明,你總不能每天就如此過下去吧!你想想你來到這個廠已整整半年了,然而你到底有些什麼收穫呢,你既然知道在這啤機部就是打一輩子工也不會有什麼出息的,但你想到跳槽,更想找一份如意的工作:首先你必須學會講白話,你為什麼這麼沒有用呢,你到底是不是很笨?
為什麼別人能學會你就學不會?
你也是一個人,伍春明。難道你就是一個如此無用之材嗎?
你已有兩個多月了,對白話一點也沒有長進,記不記得剛進這個廠的目的就是要學會講白話,如果在今年之內你學不會講白話,你就是笨豬、笨牛,也不要在廣東打工了,每月這兩三百塊錢,還不如在家好。
3月22日
唉,我要做的事情真是太多了,時間又太少了,有些人只說煩死了,嗨!別人煩,我可是沒時間煩。
第一、要鍛煉身體,太肥了可不行;
第二、要多看書,多練字,自己過得快樂、充實;
第三、要學講話,這不能太急需慢上學。
至於睡覺時間最多只能睡六小時就足夠了。
3月29日
今天發了工資,領了365元,還了50元賬還有300元,要買手錶,要買衣服,要買日用品,哪還有錢剩餘……夏天來了,一件衣服也沒有……至於手錶必須得買,沒有手錶,不能準確地更好地利用時間。
至於寄錢回家更不可能了,下個月發工資去報讀速記文秘函授大學,我一定要拿到一個大學畢業證,我來廣東絕不是為了掙這二三百塊錢一月……這只是我暫時的落腳點,這絕不是我的永留之地。
沒有人會理解我,我也不需要別人來理解我。
我盡可以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罷!
5月22日
很多人都說我變了,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變了沒有……我現在沉默了許多,再也沒有以前那麼愛笑了,有時笑也是極勉強的笑,有時我覺得我自己麻木了“麻木”,麻木不是不是!但我實在不知道該找個什麼詞來形容現在的我。
反正,我好累,好累,真的,真的,覺得好累。
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都感到好累,這樣太累、太累,不要這樣過了。
不要這樣過了,再也不要這樣過。
再也不要那樣過。
究竟我該怎樣過?
即使春明計劃在打工界出人頭地,在信里她還是努力表現出一個傳統的女兒的樣子。
媽媽,我給您織了一件毛衣……如果我不織毛衣的話,我可以用一天的時間看很多的書,但是,媽媽,有時我都想:我寧可做一個媽媽的乖女兒,做一個有孝心的女兒,甚至可以丟開那些我非常想看的書。
媽媽,我把我對您的愛全部織進了毛衣中……媽媽,記得在家的時候,您總是說人家的女兒多麼多麼的會織毛衣,你永遠也沒那個常心。而如今,您看您的女兒也不是會織嗎?要記住,您的女兒永遠不會比別人笨!
家人的期望壓迫着她。農村來的女孩尤其能感到來自家庭的壓力。如果她們進步得不夠迅速,父母會催她們回家結婚。
終於收到了家裏的一封來信……能給我寫信的除了爸爸,還有誰呢?媽媽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媽媽挂念我……上次那封信還附上了一句話,要我不要在外交男朋友。雖然僅此一句也使我高興,就彷彿媽媽站在我身邊在教我一樣。
我是多麼想把心中的話向媽媽傾吐一番,然而不能,媽媽!我的媽媽,你為什麼是一個文盲,你是個文盲也沒關係,你為什麼連封信也不會寫,你不會寫信也沒關係,只要你會寫幾個字也行,你把你要說的話亂寫幾個字拼起來,我也會理解你的心思。
媽媽,我知道你有很多的話要對我說,只是爸爸沒有寫出來……爸爸媽媽,看來我們之間是無法溝通的了,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也不會明白女兒心裏真正所想的,也許您們所想的是我已經找到了我理想的廠了,有三百多塊錢一個月,以為我再也不會跳廠,您們的要求也許是再也不要跳廠了,在這個廠好好做兩年再回家結婚,再像農村所有女孩子那樣成一個家,然而這些都不是我想的……
我要在廣東闖出一番天地來……我的計劃是:
第一、去讀函授大學
第二、學會講廣東話
第三、一無所有,一事無成,決不結婚。
在東莞的頭三年,春明沒有回過一次家。她告訴朋友們工廠放假的時間太短了,但是在日記里她寫道:有誰知道,我為什麼不回家過年?最主要的原因,我實在不想浪費時間。因為,我要讀書!她也沒聽媽媽的叮囑,給車間裏一個帥哥寫了情書。工作的地方,男孩子很少見,長相不錯的更是引人矚目,有許多女孩子追。這個男孩對春明沒感覺,還把春明給他的情書傳給別人看。
流水線上工作半年後,春明得知工廠在內部招聘文員,她寫了一封信給部門領導,表示她有意應聘。老闆聽說過春明倒追男生的名聲,下令將她調到另一個部門。但是他的命令不知怎麼被會錯了意,春明反而當上文員。之後她表現得不錯,老闆也改變了對她的看法。新工作一個月三百塊錢——這是春明一年前月薪的三倍。
打工女孩的故事有某些共性。剛來城市的時候總歸有些稀里糊塗、摸不着頭腦,也常常有這樣那樣坑蒙拐騙的情節。姑娘總說她們是一個人出來的,雖然事實上她們通常是跟別人一道來的;她們只是覺着孤獨。她們會很快就忘了工廠的名字,但是對一些特定的日子卻記得很牢,比如離家的日子,或是永遠離開一家爛廠的日子。工廠是做什麼的從來都不重要;關鍵是那份工帶來的艱難或機遇。打工女孩的命運轉折點永遠是她向老闆發難的時候。那一刻她冒着失去一切的風險,從人群中脫穎而出,迫使這個世界將她視為獨立的個體。
在工廠里你很容易迷失自我,那裏有成百上千個背景相似的打工女孩:在農村出生,沒念過什麼書,窮。你非得相信自己是個人物,就算你只是百萬人中的滄海一粟。
1994年4月17日
是呀,我畢竟是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個人,一個女孩子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愛吃零食,愛貪玩,更愛漂亮。
不要幻想能成為一個超人。
你只是一個極平凡極普通的女孩子,同樣對好看,好吃、好玩的任何東西感到好奇。
還是從平凡從普通做起吧。
東莞的工廠里,男女分工很明確。女人當文員,在人力資源部和銷售部門工作,流水線上絕大多數的工作也是她們的;老闆們覺得小姑娘更勤奮也更好管理。男人壟斷技術工種,比如模具設計和機修。他們通常佔據工廠的高層職位,但也出現在最底層毫無出路的崗位上:保安,廚子,司機。工廠外面,女人做服務員、保姆,美髮師和妓女。男人在工地幹活。
這種性別劃分也反映在招工廣告上:
高埗手袋廠招聘
銷售:限女性,英語四級
前台:限女性,會講粵語
保安:男,30歲以下,身高1米7
或以上,退伍軍人,懂消防,
會打籃球者優先
這同時暗示了不少信息。年輕姑娘享有流動性更強的工作機會;她們可以進廠做流水線工人,然後升職到文員或者銷售。小夥子進廠則更難,一進去往往就難以改變。女性不管在廠內廠外,都有更廣泛的社交,很快就能接納城市的穿着、髮型和口音。男人則容易自限在局外人的世界裏。女性更容易融入城市生活,要留下來的意願也更強。
女性佔中國流動人口的三分之一。她們往往比打工的男性更年輕,也更可能是單身;她們離家更遠,在外的時間更長。她們更有自我提升的動力,也更可能將打工視為改變一生的機會。一項調查顯示,男性表示獲得更高的收入是離家打工的主要目的,而女性則渴望“有更多的生活經歷”。和男人不同,女人無家可回。根據中國的傳統,兒子結婚以後要帶老婆一起回他父母家;男人永遠在他出生的村子裏有一個家。女兒,一旦長大成人,便永遠不會回家居住——直到她們結婚,否則哪裏都不是她們的歸宿。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根深蒂固的性別歧視對女性有好處。許多農村的父母期望兒子離家近一些,或是在附近的城裏送貨或者賣菜。沒什麼盼頭的小夥子可能就這樣混,幹些雜活,抽煙喝酒,把微薄的薪水賭掉。小姑娘——沒那麼多人寵,也沒那麼多人疼——可以遠離家鄉,自己做打算。正因為沒那麼重要,她們能更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這好處也不牢靠。如果說外出打工將女性從農村解放出來,它也同時把女人置於缺少異性接觸機會的環境中。在農村大多數姑娘二十齣頭就結婚了,但是推遲結婚年齡的打工女孩就會冒着永遠失去這種機會的風險。東莞人口的性別比例不平衡,據說百分之七十的勞動力是女性,很難找一個素質高的對象。社會流動又把找老公這事兒弄得更加複雜。從流水線開始向上流動的姑娘瞧不起農村的男人,但是城裏男人反過來又看不上她們。打工族把這叫作高不成,低不就。
我認識的那些打工女孩從不抱怨做女人所面對的種種不公。父母重男輕女,老闆喜歡漂亮秘書,招工廣告公然搞性別歧視,但她們卻從容面對這些不公——在東莞這三年,我從來沒有聽到任何一個人說過任何女權主義論調的話。也許她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大家過得都不容易。唯一要緊的鴻溝橫在農村和城市之間:一旦你跨過這條線,就能改變你的命運。
春明晉陞得很輕鬆。1995年,她跳槽到東莞較偏遠的一家做水槍和BB槍的工廠。她終於學會了粵語。一年之內,她的工資從一個月三百塊漲到六百五十塊,再到八百塊,然後是一千塊。她發現部門的領導們跟她做一樣的事情,卻比她拿得多。如果你不把我的工資漲到一千五百塊一個月,她給老闆寫信,我就不幹了。她最終達到了目的;這家廠以前從來沒有人一次性漲過五百塊工資。但是春明不滿足於升職漲工資。她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在那裏她還要學會更多。
和人相處馬上變得複雜起來。在村裡,人際關係是由親緣紐帶和共同的家族歷史而決定的。在學校里,在流水線上,大家的地位一樣低。但是一旦某個人在打工界晉陞,權力的平衡發生轉變,就會令人不安。朋友可能變成老闆;年輕姑娘可能比男朋友先得到提拔。
1996年3月26日
從我這次的提升,使我看到了人生百態有人喝彩,有人羨慕、有人恭喜、有人祝福、有人嫉妒、也有人不服……
而那些羨慕我的人……就當它是前進路上的絆腳石踢開它、繼續走。以後還有更嫉妒的呢!
給陌生人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變得重要了。春明研究了廠里的高層,就像生物學家研究標本那樣專心致志。人力資源部的頭兒發言的時候,春明觀察到他很緊張,手在發抖。春節期間,一個車間經理假裝沒看到春明,直到她勇敢地上前祝他新年快樂;經理熱情地回應,還給了她一個十塊錢的紅包。從這件事……我明白了:有些人你總認為難以接近,其實不然只要你自己變得容易接近一點就可以了。
春明重塑自我的計劃又上了一個檔次。在日記里,她不再記錄生活中的細節,而是抄下讓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的格言,為了完成這個任務她廣泛閱讀,即使有時候讀到的東西不那麼前後一致。
自信,練達,端莊,優雅,是職業婦女應該塑造的形象。
富蘭克林的十三條道德準則
1.節制:食不過飽,飲不過量。
2.靜默:與人無益者,禁瑣眉之談。
3.秩序:置物有定位,做事有定時。
4.決斷:決定做所要做之事,不屈不撓。
5.儉樸:不費錢,費錢應在與自己和他人有益事上。
接受批評
1.別人批評你,你要平心靜氣,而且明白表示你在聆聽。至於你是否同意,等他說完后你再說。
2.眼望着對你說話的人。
3.對剛剛批評過你的人,無論如何你不能反過來批評他。
4.不要垂頭喪氣,這會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5.不要開玩笑。
春明日記里的理想和她生活的世界剛好顛倒。她的勵志表裏有一條“不稱職領導者的十五個特徵”完全可以換成另一個標題“怎樣當東莞老闆”,比如第三條:
忙於小事,參與所有事情。
以及第十五條:
當集體被授予獎金或獎勵時,他第一個列在名單上,在主席台中坐頭排位置。
她報了個函授班學習文秘,但是中途放棄了,因為課本看起來太難。學習公關的計劃也以失敗告終。
你準備如何學習公共關係學?
答:要想學好公共關係學,必須先學習如何做人。
春明一度決定自學英語。她做了一個單詞表——
ABLE能幹
ABILITY能力
ADD加
AGO以前
ALWAYS總是
AGREE同意
AUGUST八月
BABY嬰兒
BLACK黑
BREATH呼吸
——但是在學到C之前就放棄了。
要學的東西那麼多,進步的規則在日記里攪成一團。60%的人無目標。畫眼影,絢麗光芒:以黑灰,金黃,寶藍,艷紅配合。可以乾洗:“A”代表所有的洗潔劑都能用。互相問候是交談的催化劑和潤滑劑。喝湯的時候不要將湯匙碰響了盤子。人不讀書便言語乏味,面目可憎。
因為媽媽不在身邊,打工族會從別處尋求忠告和指導。以打工族為讀者群的雜誌在90年代中期出現,尤其是在華南的製造業城市。雜誌印在粗劣的新聞紙上,大約四塊錢一份。打工族雜誌調查外來務工人員的工作條件,並在法律、求職和感情問題方面提供諮詢建議。用第一人稱描寫追溯打工者各自的人生經歷,故事總是千篇一律:一個姑娘來到城裏,吃苦耐勞獲得成功,要麼是自己開公司,要麼是買了房。或者,一個姑娘來到城裏,落入苦海,比較典型的是跟了一個又懶又不忠誠的男人,或是已婚又有了孩子的。女主角彷彿取材於TheodoreDreiser、EdithWharton和HenryJames這些為當代西方文學傳統奠基的小說家的作品。但是在打工族雜誌的字裏行間,這些故事的寓意總是一樣:你只能靠自己。
每一個成功故事都以個人勝利結尾,而且都能量化到會計的賬簿里:公司的月營業額有多少,或是房子有幾平米。在一篇“雄心造就我”的故事裏,一個小保姆自學讀書寫字,靠賣冰棍、送貨,給人剪頭髮和兜售保險供自己和弟弟念完大學。故事結尾時,她已經是一個保險公司銷售部門的頭頭,還有一間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另一篇“做自己的主人”中,一個姑娘做了兩年的美髮師而沒有拿一分錢薪水,就為了學成這門手藝,最後開了自己的美髮店。月營業額三千塊,租金六百,稅金一百,剩下全都是她自己的。還有一篇“想拍電視劇的女孩”,一個姑娘從最低賤的辦公室雜活開始做起,勤勤懇懇——她經常連續打字十個小時不休息——最後成為一家娛樂公司的副總,還擁有一間七十平米的房子。
成功的道路漫長而艱難,許多人在路上迷失了方向。一個姑娘可能夢想着找到一個愛她、支持她的男人。但這總是歧途。
我回到家,放聲大哭,不敢相信我的真愛是一個大騙子。
他看中了我那麼容易被欺騙。
如果我現在就這個樣子離開他,誰還會要我呢?
文章也描寫了打工生活的種種不堪。一個姑娘混進麥當勞的廁所,因為她的房子設施太差勁了:麥當勞的廁所環境太好了。不僅非常乾淨,還有手紙和干手機。一個打工者不好意思告訴他老闆他買不起手機。而那些找到辦公室工作的幸運兒則發現裏面的水深火熱跟達爾文描述的一樣殘酷:
因為我有些客戶沒有付清款項,公司讓我去負責收款,我每個月工資的百分之三十要押在公司那裏,直到客戶付清所有的錢。這合理嗎?
我們公司規定每個月開除銷售業績最差的那個人。這合法嗎?
有些時候,這種自我依靠的寓意有點過了頭。有一篇文章說一個保姆遭到體罰,但沒有關注家政工人的弱勢處境,而是讚美她逃出主人家的勇敢。唯一能拯救王麗的人就是王麗自己。有篇報道在寫一場百貨商場裏的致命火災時繞開了更重要的話題——建築質量低下和缺乏防災措施——避而不談,而是教人火中生還的小竅門:火燒到身上的時候要脫掉衣服或在地上打滾以撲滅火焰。
和中國媒體一成不變的說教相反,打工族雜誌開拓了一片新領域。他們並沒有堅持那些皆大歡喜的結尾。許多故事以苦惱或是困惑告終。在他們描述的世界裏,人們互相欺騙,對於寂寞或迷失的人,他們袖手旁觀。他們從來不提哪些法律需要修改,哪些行為需要改進,他們也從來不提政府。他們所寫的,就是要如何活在這樣的世界中。
1996年夏天,春明在日記里寫道:
朋友,我們出世時貧窮,並不是我們的過錯。但窮死是罪過。
在生命過程中,我們是否努力過,是否堅持奮鬥過?要想做一個成功的傳銷者,必須切實做到下面四點:
1.要有決心。
2.要有一個明確的目標。
3.對公司的產品知識和事業計劃要深入研究和透徹地了解。
4.要學習傳銷的技巧。
那年夏天,一個廠里的朋友帶春明參加了一個改變她一生的講座。演講人為一家叫做“完美日用品”的公司工作。完美銷售健康補品,但是它真正提供的,是包裝在“傳銷”這個神奇字眼裏的關於財富和個人成就的夢想。傳銷並沒有明確區分合法的直銷和金字塔騙局。腐敗,這個有時候似乎就存在於人們日常呼吸的空氣中的東西,也漸漸滲入他們使用的語言之中。
春明開始賣完美健康產品以補貼收入,大部分賣給廠里的同事。她買完美公司的磁帶,參加完美的講座。她的日記變成了完美銷售手冊,夾雜着稀奇古怪的養生之道。
一次業務的成功與否在於見面的前三秒。
說話時要注意對方的眼睛。
一天認識三個人。
蘆薈礦物晶能調節人體的五大系統。
會掉頭髮是因為體內缺少銅。
1996年底,春明已經在廠里做着一份很有影響力的工作,當總務部門的頭,但是她辭掉這份工,全職投入到銷售完美產品中。她花了一萬元存款租會議室和培訓課程的器材。她僱用以前廠里的同事加入她的網絡,承諾他們會共同致富。在日記的最後幾頁中,春明列出了她招來的銷售員名單。許多人還不到二十歲;她網絡里最大的一個人才二十五歲。
今天,我們大家聚在一起來幹什麼呢?無非讓大家一起來探討一下:“人一輩子到底怎樣去生活?”
想想看,為什麼我們一直平凡?為什麼許許多多的人辛苦一輩子下來,過的生活卻並不是想過的生活。我們曾經都有過夢想,也曾經奮鬥過,努力過,但為什麼我們的付出與收穫是那樣的不平衡呢?在我們的身上發生過多少的遺憾啊!
總結反思后,我們漸漸地明白了一個道理,人要發展只有靠把握機會。僅僅有夢想,有決心是不夠的……媒介選擇不好就會忙忙碌碌一輩子。就好像我們的爸爸媽媽選擇了種田,所以,忙忙碌碌了一輩子,到滿頭白髮的時候,還是油鹽錢都要去湊合。
各位朋友,我們還想不想去重複父母的路?
不想!
給你們自己一個掌聲!
直銷公司在二戰後的經濟繁榮期從美國開始騰飛。和傳統的零售商不同,像安利集團和雅芳這樣的直銷公司,通過獨立的經銷商而不是商場來銷售他們的產品。這些經銷商通過兩種渠道賺錢:一是通過自己銷售產品賺取利潤,再就是通過僱用銷售員網絡,這些人憑藉銷售業績獲得獎金獎勵。
在90年代中期,網絡式銷售熱潮席捲中國,一些傳銷公司模仿美國的銷售模式。另外一些則純粹向新招進的下線收取巨額加盟費,並承諾他們如果能招攬更多新的成員,就能發大財。這些就是金字塔騙局:他們的錢不是從銷售實體商品賺來的,而是僅依靠收取高額的加盟費獲得。這種騙局能讓最早入伙的人掙到錢,但是一旦下線不足就會轟然倒塌,許多人的積蓄因此被騙得精光。
網絡式銷售簡直是為中國社會貼身打造的理想模式,由於社會的傳統道德已經崩塌,只有最殘酷的規則——誰也不信,趕快掙錢——還有用。公司依賴傳統的大家族和朋友之間的人際關係網絡;傳銷業務員做的第一件事,往往是忽悠每個朋友和親戚買點東西。包你滿意,包你賺錢。他們還會指給你一條明晰的成功路線圖:一天認識三個人。這個行業在珠三角的小城鎮和打工群體裏繁榮興旺起來。在農村世界和城市世界交會的地方,大家都羨慕別人的成功,渴望自己也能發達。如果有一個認識的人向他們保證有即刻發財的靈丹妙藥,他們很容易上鉤。
傳銷公司的遍地開花讓中央政府感到擔憂。有些公司買賣假冒、走私甚至偽劣商品。他們的培訓會上,有人格魅力的頭頭們驅使成員投入佈道一般的銷售狂潮,看起來像邪教一樣令人不安。一些更極端的舉動甚至威脅到了社會治安。1994年,一家來自台灣賣鑽石的金字塔騙局垮台後,公安出動警力驅散了上百個憤怒的經銷商。中央也通過了許多法律法規以控制網絡式銷售行業,但是地方政府卻很少執行。部分原因是這些公司給當地帶來了大受歡迎的稅收和就業機會,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兼職當個傳銷商也是地方官員流行的副業。
對春明來說,銷售集會是學習演說的訓練場。中國傳統認為口才不是什麼重要的技能——以一手好字寫一篇美文才要緊——在中國演講經常叫人不敢恭維。演說者通常只會念稿子,而內容往往又乏味不堪。像春明這樣的人——年輕,農村來的,又是個女人——在比她條件好的人面前有太多的理由保持緘默。但是在商業和競爭驅動的現代中國,知道如何說話成為了一項必備的技能。
傳銷公司把美國本土的思維和作法直接灌輸給中國的底層階級。他們的演說風格結合了舊時傳教士領讀跟讀的方式以及勵志型演講師喋喋不休的高談闊論。他們散佈訊息:個人是重要的,每個人都是贏家。他們也帶來了非常美式的信仰,那就是財富和美德能攜手並進。
在日記里,春明收錄了她演講的草稿:
我姓伍,叫伍春明,名字非常普通,也非常平凡,但是我相信,我會讓我的名字從將來的某一天起變得不再平凡……
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一下大家:朋友,你將來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這個問題值得我們去想一下。那麼,今天我們是什麼樣的人,重不重要?
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將來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在座的有很多是從內地來到廣東的,也包括我自己。我們千里,背井離鄉,出來打工是為了什麼?
賺錢。
對了,賺錢。但是,直到今天為止,我們有沒有賺到我們想賺的錢呢?
沒有。
今天我們過的生活是我們想過的生活還是我們能過的生活?
是的,今天我們過的生活是我們能過的生活……
朋友,你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這完全在於你自己。如果你從來不敢想要成功,那麼你就永遠不可能成功……重要的是你要敢想,敢要……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生命,也沒有生下來就註定要失敗,因為我們都是天生的贏家。
所以,朋友,請相信我!但更重要的是要相信你自己。因為你一定能。
在完美公司,春明很快從培訓生晉陞到經理。1997年,她從完美辭職,加入一家叫做唐京靈塔園發展公司的台灣公司。這家公司專門建造放置骨灰的高樓。這些高樓被稱為“靈塔”,而他們的銷售噱頭與人們的精神和物質需求以及中國人對房地產的熱情真是天生的一對。對逝者而言,唐京靈塔園保證了永息的風水寶地。對生者來說,關鍵在於塔園的地段絕佳、席位限量,以及珠三角激增的人口數量。投資者可以買下整座靈塔,再分銷給各個買家賺取利潤。
春明的工作是給公司的銷售人員上培訓課。她已經學會說話了,現在還能轉過來教別人——就像工廠一樣,企業賣出的產品總是最不重要的一面。春明的營銷論調融合了佛教教義,火葬對環境的好處,以及近乎肯定的三倍獲利。死亡,換句話說,是最好的長線投資。
使我們的先人以最文明,最體面,最莊嚴的方式走完人生的最後旅程。
僅廣東每年就有近百萬的往生人口。
我公司普通型的塔位價自1995年7月的3500元升至現在的5600元。
服務一條龍(從火化到入塔,經過超度等)。
經營期限:1994年7月11日至2044年7月10日。
春明的經營時間顯然更短一些。1997年她又跳槽了。新的傳銷公司賣給新會員一千塊一盒傳統藏葯。這是純粹的、徹頭徹尾的金字塔詐騙,春明進去的時間夠早,真金白銀地賺到了一筆。她發展了十幾個下線,都是會賺錢的主兒,幾個月內她已經是一萬人的上線了。這時候春明一個月賺四萬塊,在1998年的珠三角就是個天文數字。公司開始把她的周薪工資單塑成放大透明版,這樣她就能把它作為激勵工具展示給下線看。春明回了趟家,給了父母三萬塊翻新房子,貼上瓷磚,買些新的家居用品和一台二十九英寸的電視。春明在城裏的成功使得她在家鄉聲名遠揚。“我們那地方每個人都聽說過我,”她說。
但是傳銷行業逐漸失控。在離東莞六十公里的淡水,一個賣足部振動按摩器的台灣傳銷公司最為猖獗。要加入這個企業,每個參與者必須花三千九百塊買一個足部振動按摩器,這幾乎是市場價格的八倍。公司告訴參與者說他們每發展一個下線,就能從加盟費當中抽取百分之四十的提成。打工族一窩蜂地湧向淡水;有些人賣了房子、傢具和家裏的牛湊錢付加盟費。結果證明在一個貧困的縣城銷售三千九百塊的足部振動器並不容易,更何況有幾千個人都在做同樣的事情。
騙局曝光后,一些受騙的會員對拉他們入會的人動武,而另一些人則在政府辦公樓前面示威,要求拿回他們的錢。公安出動警力平息了鬧事人群,重建秩序,把打工族遣送回家。這時,組織者早已搬往內地,在湖南的一個縣城重操舊業,在騙局再一次垮台之前拉入了大約三萬名會員。
1998年4月,朱鎔基總理的內閣命令所有傳銷公司停止運營。超過兩千家公司倒閉,一個抵制政府監管數年的行業瞬間轟然坍塌。春明發現自己失業了;她的有錢人生活剛好持續了兩個月。這次變故對她打擊很大,她也知道為此要歸咎於誰。“朱鎔基上台之後,”她說,“他不允許做傳銷,所以我不幹了。”在無所顧忌的珠三角,這個春明學會說話的地方,這個商業為王的地方,這個人人都是贏家、窮死是罪過的地方,政府伸長的手臂終於觸碰到了她的生活,令人驚訝的是,這還是頭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