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沒人要猜的謎語
我在奧克蘭和那許多自然保育人士開會之時,作了好些筆記。我正想再瀏覽一番,卻聽到兩個沉悶的聲響,剛開始我以為那是傳自遠方的雷聲,但後來我明白,那一定是棕櫚樹上的椰子落下的聲音。
在第三個椰子落地之後,突然聽見有人接近的聲音,我見到一男一女經過我的茅屋牆外,繼續穿越小路上的棕櫚樹叢,那是一條通往大海和馬路的小徑。他的手臂靠近她的肩膀,近得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再坐在那兒。這讓我想到上帝在天堂里閑逛,照看他的生物。現在我取代了這個位置,不過這必然是在墮落之後的事了,因為這兩個生物不僅不是緊緊纏繞在一起,他們也不是赤身露體的。上帝為那名女子穿上深紅色連衣裙,男人則獲贈一套黑色亞麻服。我聽到他們講的是西班牙語——我豎起了耳朵。
突然間,那名男子停住了腳步。他放開夏娃的肩膀,用手指着花園深處,指向海洋。隨後鏗鏘有調地說:
“造物主以泥土塑造男人,將生命吹進他的鼻孔,使其成為具備生命的個體之後,應會理所當然驚退一二步。而亞當竟不愕然,着實令人不解。”
天氣很熱,在早晨一陣大雨之後已經完全晴朗,但我感到一陣冷顫穿透全身。他豈非正在讀着我的思想?
女人笑了。她轉身向男人朗聲回道:
“無可否認,創造整個世界固然值得欽佩。然而,假使這世界竟有能力自我創造,豈非更加令人肅然起敬。反之亦然:這種僅止於被創造的經驗其實微不足道,比較起來,如果能夠無中生有,自我創造,完全依靠自己的兩腳站立,將是何等難以比擬的絕妙感受。”
現在輪到他笑了。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再度用手環抱着她的肩膀。當他們動身離開,就快消失在椰子樹叢之前,我聽到他說:
“多樣觀點有如迷宮一般,可能性有好些種。果真有個造物主,那麼他是什麼?假若沒有造物主,這個世界又為何?”
姑且不論這兩位先知賢者可能是何方神聖,總之,我驚呆了。
我正在見證一段定時的晨間儀式嗎?或者我只是恰巧聽到一長段對話中的一些片斷?果真如此,我真希望可以聽個完全。我搜出小小的日記本,試着記下他們的隻字片語。
稍後我出門去長途探險時,又巧遇他們兩人,這回是面對面而來。我正打算走到馬路上,這條路除了東南方有些極陡峭的路段之外,都是隨着海岸線前進的。我沿着馬路前進大約一哩,便抵達地圖所示的查爾斯王子海灘。這麼一個小小的潟湖,卻有個如此堂皇的名字,我心下自忖:總有一天它無法再吸引任何人前來游泳。只不過或許王儲曾經被拖到這個地方,只因為居民想讓他觀賞塔弗尼島最具田園風致的沙灘。他們找不到更像樣的。
穿過紅樹林,我看到亞當和夏娃光腳沿着水邊散步,看似收集貝殼的樣子。我感覺自己受到吸引,決心要走下沙灘,像是意外的邂逅一般。而正當我走出樹叢,突然靈機一動:何苦讓他們知道我懂得西班牙文?這或許是一張有用的王牌,該留着派上用場,至少就目前來說。
他們聽到我接近,謹慎地望着我。我聽到那女子對男人說了什麼已經不再孤獨之類的話。
她美得有如造物神話,一頭捲曲的黑色長發披在紅色連衣裙上,明眸皓齒不可方物。晒成古銅色的軀體高挑尊貴,舉止行動更是雍容嫻雅。他的身形較為矮小,看上去也比較有所保留,幾乎是採取着防衛的姿態,雖然在我接近他們的同時,我留意到他臉上浮現一抹調皮的笑容。他的膚色較為蒼白,頭髮秀美,藍色的雙眼。他或許已經到了我的年紀,至少比她大上十歲。
即使是首次晤面,卻感到這位少婦似曾相識。我並非真正沉迷於這個想法,但是依稀感到自己像是曾在某一個前世見過她,或在另一個存在的時空。我快速翻閱近日人際間的交遊往來,卻發覺無法將她安置在任何地方。但我一定見過她,而且以她的年紀來說,必然是在不久之前。
我用英文問候他們,說天氣真好,我剛到島上云云。他們自稱為安娜與荷西,我則說我叫法蘭克。我們很快便發現大家都住在馬拉福,幾哩之內都沒有其他旅館之類的地方。他們的英文說得很好。
“度假嗎?”荷西問。
我深吸一口氣。這段對話不需要太長。我告訴他們,我在南太平洋參加了幾個星期的野地研究,而今正在返家途中。當我繼續提及這個地區原生花木所遭受的生存威脅時,他們豎起了耳朵。他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神秘的眼色,而且他們看起來如此親昵,讓我又開始覺得坐立難安。我明白像這樣兩人對一人的情境,其優勢簡直稱得上無法無天。
“你們呢?”我問。“來度蜜月嗎?”
安娜搖搖頭。
“我們做的是演藝事業。”她說。
“演藝事業?”我反問道。
這幾個字是我的最後一招,希望深入自己腦海,尋覓這名優雅女子的蹤跡。她可能是個明星嗎?目前正在南海度假,和她那稍嫌老氣的丈夫,一位大名鼎鼎號稱荷西的導演或攝影師。畢竟我不見得是在現實生活里見過她,或許她不過是在銀幕上的一張熟面孔。不,一點都不合理,我從來都不是電影迷,而且從安娜成長之後的歲月算來更不可能。
在朝向我之前,她望着丈夫遲疑了片刻,然後她反抗似地點點頭。
“我們在西班牙的一家電視公司上班。”
彷彿想讓自己說過的話顯得更真實,她舉起一架小型照相機,開始對着沙灘、荷西和我按起快門。她淘氣地笑着,而我懷疑她是在欺負我,找樂子。假如真是如此,我也不難原諒她,因為我不只是為白色的珊瑚沙和正午的太陽而感到目眩神迷。
男人問女人時間,我還記得這讓我覺得古怪極了,因為我已經留意到兩人都沒有戴錶。我告訴他們,時間是十二點一刻,並向他們揮揮手,自行到島上探險。正當我轉身走向馬路時,我聽見女子悄聲說了些祈禱文一般的話。
“當我們死去——如影片上的場景鎖定,當背景卻被扯下燒毀——我們將成為子孫記憶中的幻影。然後我們是鬼魅。吾愛,然後我們是神話。但我們依舊同在,我們仍然同在過去,我們是遙遠的昔日。在神秘過往的圓頂之下,我依然聽見你的聲音。”
我試着繼續自己前進的路,仿如未曾聽見隻字片語,或是至少沒聽懂任何一句話。而當我轉過一個彎,便拿出小筆記本,試着寫下她所說的話。“在神秘過往的圓頂之下,我依然聽見你的聲音……”
我玩味着這樣的想法,覺得安娜在給我一個線索。或許該到某個神秘的過往,去尋找她看來如此面熟的原因。
我以前見過她,完全可以確定。但是同時整件事情都似乎不太對勁。我有種不祥的感覺,在某個時刻,一定有些特異事件發生在她身上。
我和那兩位西班牙人的一場邂逅之後,內心異常騷動,因此決定沿着海岸線步行三哩,到子午線一百八十度的地方,我想在兩日交界的地方總該有個紀念碑之類。真是漫長的一段路程,不過讓我對島上的日常生活多了一些認識。我經過幾個朝氣蓬勃的村莊,身着彩色服飾的人們對我微笑問好。有些小溪里,有小孩在游泳,還有一兩個大人。我注意到,通常抱着嬰幼兒的都是男性。女人都有工作要做。
我看不到任何一個面容愁苦的人,而且那個下午我有機會研究了幾張面孔。花草椰子,魚類蔬菜無一不豐足,但除此之外,在西方人眼裏看來算得上是一無所有。不過亞當和夏娃在吃了知識的樹之前,不也就是在伊甸園裏過着這樣的日子嗎?此後他們註定要每天辛苦工作,揮着汗水吃麵包。我無法想像這座島上的女人在臨盆之時,會需要笑氣或百日錠。在這裏,生命是一場遊戲,我覺得,一切都顯得如此輕鬆如意。
當我抵達距離國際日期變更線半哩處的維耶佛村莊時,腳已經酸了。在此,我和麗比?李蘇瑪交談片刻,她是個和善的澳大利亞人,嫁給了斐濟人,兩人開了一家雜貨鋪和一個小型的紀念品店。她身邊圍着一群小孩,其中一個跑到椰子樹下撿球,我指指椰子樹,問她不擔心孩子的頭被椰子打到嗎?她笑了起來,說未曾想過這個問題,她比較怕鯊魚。她無法阻止孩子在海里游泳,但是只要他們身上帶着一點傷,就必須遠離海域。她說,鯊魚在很遠的距離就可以聞到血腥味,我點點頭。當我提到自己從馬拉福一路走到這裏,她問——大概是因為正好提到鯊魚——我餓了沒有。我說我快餓扁了,但開玩笑地說,我沒指望路上能看到什麼速食店。她慈祥和藹地笑着,像個仙女一樣帶我到一個小型飲食店,它藏在兩家店的後面,就在海邊。我吃了一份簡單的餐點,一邊設法讓自己動起身來,走完最後一段。這家小客棧名為“食人小館”,還有一個耀眼的招牌上寫着大大的紅字:“期盼您來當晚餐。”
這些食人族的曾孫兒們,對自己的美食歷史態度竟是如此輕佻,我覺得。我還是有點異樣的感受,這些時時面帶微笑,快樂而體貼的人們,和那些會把我放在鍋子裏的人,竟只有幾代之隔。他們那種熱絡的神態多少讓我起點這樣的聯想。我總是覺得他們很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但是偶爾卻又有點忍不住要想,他們對觀光客的喜愛,大約和我對羊肉片的偏好差不多。當斐濟人用他們那無所不在的“布拉”問候我時,我偶爾會懷疑他們是不是已經開始在流口水。我不知道人肉的味道是否終究能夠找到進入基因的路。問題在於,那些天生有此傾向的人,是否就是適於生存的強者。那些對人肉反胃的人或許就是比較營養不良,因缺乏蛋白質而死光光,更甭提那些設法繁殖而卻被當成佳肴飽餐一頓的人。他們,也一樣失去基因的投票權。
日期變更線上的紀念碑非常醒目。在一塊紅色巨石後方,有一面垂直站立的標語,上頭還有塔弗尼島的立體地圖。它給你一種印象,有如從空中“鳥瞰”這座“花園島”,這片景色是我在那火柴盒小飛機上無福消受的。在那小島的模型上,可以看到彩色的道路、湖泊與水路,一條從北到南的直線,事實上是一個圓圈分成兩半,是地球圓周的一小段,它持續延伸到成為子午主線,穿過格林Φ拇竽怨乖臁5比唬獾焦セ韉納窬淮タ梢月樽碭黽父魴∈保紓玫闈倬疲還侵荒萇暈⒓跚嶂⒆矗次薹ㄍ耆餼穌庵擲潛返睦Ь場!?
“我知道。”它就說了這幾個字,而現在我已經真的開始懷疑它是否只是在唬我,因為我實在不相信它懂得我說的任何一個字。
“對生命基本功能沒有任何作用的大腦區域——換句話說就是多餘的大腦——讓我們可以了解一點關於地球生命演化的過程,一些大自然的基本原理,最重要的是,宇宙的歷史,從大爆炸到今日。你知道的,我們不會在腦袋裏裝些騙小孩的玩意兒。”
“深感敬服。”
“我們剛剛談了一些關於實境的歷史,它的地理與宇宙本身的本質。但是沒有人知道宇宙真正的精髓是什麼,至少不在我們森林裏的最後一棵樹上,宇宙的距離並不只是巨大而已,它們根本就是難以想像。問題是,如果我們的大腦,這麼說好了,如果它能夠大個十分之一,或是增加十五個百分點的有效運用,我們是否能夠了解得更清楚——從最深刻的層面去了解這個世界是什麼。你認為呢?你相信我們已經用盡全力調適自己,無論我們的大腦如何,不管它的大小怎樣?因為有些事情無疑是指向這個事實:原則上,眼前所知已近極限,我們不可能了解太多。假如實情真是如此,我們的大腦卻正好足夠去了解像相對論、量子物理與人類基因組,這本身就是個小小的奇迹。在這些領域裏,確實沒有很多漏失的環節。我懷疑,即使是最進步的黑猩猩,它們能對大爆炸有絲毫了解嗎?能知道最靠近的星系要多少光年的距離嗎?或是,簡單一點,看得到地球是圓的嗎?這裏有個有趣的問題,如果人腦能夠大一點,它就會禁止女人直立行走。現在,我得加速指出,人類如果無法直立行走,大腦就不可能發育到今天的大小。我想表現的是一個很精妙的平衡狀態,所以,我用另一種說法好了;對於這個我們飄浮其中的謎,我們對它的了解有多少,或許要看女人的骨盆大小。整個宇宙的智慧,竟要被局限在這麼平凡無奇的解剖學限制上,這令人難以置信。不過這個肉體的方程式卻似乎頗為合理,豈非奇怪?看起來這個方程式的X或許正好是全部的量子,因此這個宇宙的所有量子就目前看來,就是意識本身。人類的骨盆大小正好足夠讓我們了解何謂光年,距離最遠的星系有多少光年,以及,例如:在實驗室里與在大爆炸之後的前幾秒鐘,最小的粒子如何運作。”
“但是在外太空的某處,為什麼就不能有個比較大的腦袋?”高登插嘴道。
我忍住不笑。
“這當然很有可能,如果我看到有個大腦可以,比方說,背下整部大英百科全書,我也可以接受。我甚至不難想像有個單一的腦袋可以吸入人類從古至今的整體智慧。我懷疑的是,就理論上來說,人類對宇宙秘密的了解,是否還能比眼前的所知豐富許多。因此,我所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可以簡化到宇宙本身是否還有更多的秘密可供揭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找到一塊隕石,就可以開始計算它的重量、它的比重,以及最重要的,它的化學成分。但是當這一切都已完成,就無法再從這石塊上榨出更多的秘密。作完這些分析,它只會維持原貌,以及它向來的模樣。因此你只能將它擱在一邊,或許放到博物館裏去聚集塵埃。而我們並沒有變得更聰明。因為,石頭究竟是什麼呢?”
我已經可以開始再走長長的路回到馬拉福,但正當我在仔細盤算時間與距離之際,一輛黑色吉普車開到紀念碑,安娜與荷西一躍而出。我覺得我的脈搏跳動速度又快了起來。
安娜溫柔地向我問好。手上拿着照相機,她說:“麗比說我們也許可以在這裏看到你。”
我如墜五里霧中,然後我想起來自維耶佛村莊的仙女。
安娜更仔細地作了解釋。
“我們到村裡走了一趟。我們聽說了你的遭遇,心想你也許會希望有人送你一程。”
我看起來一定是滿臉疑惑,但還是感謝她願意送我回去,因為我高估了自己的雙腿走在這條泥土路上的能耐。而離晚餐時間只剩兩個鐘頭了。
安娜又開始按起照相機的快門,對着紀念碑、吉普車、荷西和我。
荷西解釋道,他們正在評估島上的情況,要簽訂合約,做最後的安排,好準備在那年稍後回來拍一個有關跨越千禧年的重要紀錄片。他們在製作一系列的節目,關於新的千禧年將至,人類所面臨的挑戰。
安娜指指該島的地圖。
“這是我們所在的地點,”她說,“同時它是第三個千禧年要開始的地方,‘唯一一個你可以不用穿着雪鞋,就可以從今天走到明天的地方。’”
我聽過這句口號。除了斐濟群島的幾個小島之外,子午線穿過的地方只有南極圈和西伯利亞北部。
“那類紀錄片很有趣嗎?”我詢問道。
荷西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
“是的,太有趣了。”
我稍稍抬起頭,他附帶了一句:“我們會提出警告。”
“關於什麼?”
“在千禧年交界的時刻,整個星球都會受到各式各樣的影響,而且每一個人都想像在那個時刻,自己有權來到這裏。但是對南太平洋上這個脆弱的小島來說,如果全世界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這個地方,便可能會造成極大的傷害。日期變更線最好是穿越倫敦或巴黎。不過在殖民時代,它當然最好是在某處的叢林裏。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
我太了解了。當有人在模仿你時,你當然會很容易了解此人的意思。然而,我再度警覺有人在讀着我的思想。這讓我說起話來更直言不諱,因為如果我們真的可以讀懂別人的想法,或許就不會再四處製造混亂。
“這是沒有用的,”我說,“因為每家電視公司,除了採訪事件本身之外,還是決定來做點自己的偉大紀錄片,好精準地認識文化與環境是如何地在被糟蹋。這當然也可能有點娛樂效果,不是嗎?”
我覺得自己可能有點造次,因此附上一句:“到底有什麼玩意兒是不具娛樂效果的?”
說這句話時,我帶了一點認命的微笑。安娜笑了,荷西也不禁莞爾。我覺得我們是處於某種同樣高頻率的波長。
安娜衝到吉普車上,帶回來一架小型攝影機。她舉起攝影機對着我,宣稱:“這是挪威生物學家法蘭克?安德森先生,他最近在研究大洋洲不同小島上的生態環境。請問您有什麼話要對西班牙的觀眾說?”
我太過震驚,摸不着頭腦,愣在當地說不出話來。她怎麼知道我是挪威人?她又如何發現我姓什麼?她可能瞥了一眼馬拉福的觀光客登記簿嗎?或者她記得以前我們在哪裏碰過面?
她看起來毫不做作,充滿了赤子之心,因此我壓根沒想要讓自己脫離她的這場遊戲。我想我大概發表了六七分鐘的演說,換句話說,實在太長了,但是我大致把該說的話都說了一遍,其中談到大洋洲的環境所遭到的破壞,它的生物種類多麼豐富,以及人類的權利與人類責任云云。
我的演說結束,安娜放下攝影機拍起手來。
“好極了!”她大叫着。“真是太棒了!”
背景聲音里,我聽到荷西的評論:“這就是我所謂的提出警告。”
我再度覺得自己受到那對黑眼睛的誘惑。
“你錄了嗎?”我問。
她調皮地點點頭。我從來沒想到,像這樣一具毫不起眼的攝影機,會和浮誇的電視紀錄片有什麼關係。整體來說,有些事物讓我無法認真看待電視事業。我一開始就說自己是在這裏進行研究工作,然後他們就試着要表現自己也同樣有興趣。或者他們也可能不相信我;是的,就是這樣,他們或許會假設我是在吹牛。一個男人會形單影隻地在太平洋上晃蕩,大家應該就可以合理地感覺,他除了要在陽光下度假外,應該還有個比較好的理由。
是還有別的。這對西班牙夫婦真的是碰巧經過我的小茅屋,閑扯一點深奧的道理,說上帝的存在和亞當不會大驚小怪?他們突然在日期變更線上冒了出來,這也是純屬偶然嗎?或者他們在和我玩着什麼遊戲?
他們顯然是帶着遊戲意味的。安娜假裝自己是個記者,被派到太平洋來,我還跟他們玩在一起,那是因為我還是無法不覺得他們是在度蜜月。“但我們依然同在……”如果他們知道我懂得他們在說什麼,我就會覺得手足無措,而這種感覺必然是互相的。
荷西走到海邊。他站在那兒背對着我們,用西班牙文說了些話。這段唱詩般的言語算是一種總結,同樣地,他喃喃念出的話,若不是已經念了很多次,就是已經背下來的文字:
“有個世界存在。以幾率算來,幾乎不可能。即使有意外,也不應有任何事物存在。如此一來,起碼沒人來問,何以一片空無。”
我試着記下他說的每一個字,但是並不容易,因為安娜從頭到尾都盯着我看,有如要看我對荷西轉身開始說西班牙文之後的反應如何。我無疑是聽見他了,但是我聽得懂嗎?如果不懂,我會不會問他說些什麼?
很難正視安娜的黑眼珠而不泄露自己其實懂得荷西的訓辭,我正同時竭盡所能地設法去理解這些話。雖然我的腦海已經暗潮洶湧,卻還是無法讓眼睛離開安娜的凝眸。
在這場對峙之下,我想我是勝利了,因為下一刻安娜拾起攝影機,將它放進車子的前座。有片刻時間,她站在那兒靠着車,像覺得頭暈一般。她的臉是否也失去血色了呢?這種情形只持續了幾秒鐘,然後她站直了身子,忘記我的存在,跑了幾步去荷西身邊,用左手牽起他的右手。他們在熱帶午後的陽光下站了一會兒,猶如丘比特與賽姬的雕像。然後賽姬用西班牙文說了些話,像是已經預演過地回應丘比特,內容是,這裏有個世界,雖然沒有這個世界的幾率其實比較大。她說:
“我們生自並生出自己一無所悉的靈魂。當謎團以兩腿站立擎起自己,而未獲解答,就該輪到我們上場。當夢的畫面掐住自己的雙臂而未醒,那就是我們。因為我們是沒人要猜的謎語。我們是失足於自己形象的童話故事。我們不斷前進,卻未有覺悟……”
他們還站在那兒背對着我,我拿出小筆記本,試着草草寫下他們如此輕鬆而感性地互相吐露的話語,卻又像是如此武斷的教義。“我們不斷前進,卻未有覺悟……”
他們是背了一些西班牙的詩文,因而當他們在散步的此刻,在忙着交互朗誦?然而他們在背誦這些奇趣的警句良言時,總是帶着一種幾近儀式進行的神態,讓我覺得他們所說的話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並沒有其他的作者,也沒有別的聽眾。
我們驅車返回馬拉福時,談到各式各樣的話題,包括我的研究。太陽已經低垂,受到白日無情的吸力,被牽引着沉重地落入西邊的大海。我知道只要再過一個小時,天色就會全然暗下來。在刺眼的金色陽光中,我們看到女人從洗衣的岸邊收起衣服,孩子們還在河裏沖涼,男孩設法要贏得他們的橄欖球手錶。
“因為我們是沒人要猜的謎語……”
我向來對這個世界,以及對我自己在這星球上的渺小生命,都持還原主義者的看法,而此刻卻對於自己的迷惑感到錯愕。安娜與荷西喚醒了一種沉睡的感覺,我感覺到生命是怎樣的一場探險,並不只是在南太平洋的這座天堂,而是在地球上的生命,我們在大城市裏的生活,雖然我們讓自己淹沒在各種活動里,讓自己的心神分散各處,讓感官沉醉於歡娛之中,而終至無法看清人類世界竟是如此充滿神奇。
我們的車子穿過梭摩梭摩村莊時,荷西轉向安娜,指着浸信教會教堂外的一小群人。他再度說著西班牙語,這回幾乎是在配合著我自己坐在後座時的感想,每一回車子掉進路上的坑洞,我的頭都要撞到車頂。
“小精靈總是比神智清醒的人充滿朝氣,比實在的人奇妙,比自己小小的理解更神秘。彷彿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午後,暈眩的大黃蜂在花間喧鬧,季節的小精靈固守着自己在天堂里的文雅居所。唯有小丑能夠讓自己自由……”
“季節的小精靈……”這個奇異的形容詞讓我驚聲坐起。我甚至得拿手捂着嘴巴,才不致在車裏大聲復誦一遍。或許你會懷疑我為何不幹脆這麼做?為何我無法和安娜與荷西正面交鋒?如果我問他們在說些什麼,他們無疑會給我來一段英文翻譯,或許還會加贈一份更令人滿意的詮釋。像“季節的小精靈”這樣的名詞就可以解釋一番。
這個問題我問過自己很多次,卻無法確定是否找到可能的答案,但是當我想到安娜與荷西奇特的溝通模式,就覺得它是將他們兩人環抱成為一對的元素。他們是一對,薇拉,也許這是我想要讓你了解的,他們很像一對,纏繞糾結在一起,兩人的精神共存共榮。我認為他們那特異的語言接觸,最主要是為了表達兩個愛人之間的深刻默契,而你如果沒有好理由,是不能去讀別人的情書的,至少不能在他們面前。如果我截至目前為止必須承認我可以了解他們的語言,那麼就得冒着不能繼續聽下去的危險。
好,此刻你在想着,我沒有必要承認自己聽得懂,但至少可以偶爾問問他們在說些什麼;而且,如果我聽過全場,卻對他們那超乎尋常的行為沒有任何反應,豈非顯得更加怪異?然而,對於兩個通常講英文的人而言,當他們遇到某個不懂得這個語言的人,有時候用自己習慣的語言說上幾句,也不是太過有違常理。這是所謂的私隱權,比較親密的空間,因此我到底還是不應該懂得他們在說些什麼。或許他們只是閑談到自己的胃痛或是覺得餓了,急着想吃晚餐等等。此外,我要繼續聽下去,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儘可能竊聽這些話。當你聽到和你同床的人突然開始在說夢話,你不會急着將他們喚醒,雖然這麼做或許比較高尚一些,不,不會,相反地,你會試着一動不動地躺好,不要讓床單沙沙作響,要盡量聽到夢囈者的夢話內容,一次聽完未曾挨剪的版本。
安娜靠向荷西,現在他用左手環抱着她的肩膀,右手則緊緊抓住方向盤。她兩眼發亮地向上望着他說:
“而今小精靈們在童話故事裏,卻茫然無知。假如童話故事能夠內視反聽,它還會是十足道地的童話故事?倘若生活日日自我彰顯竟無休止,它會是奇迹依然?”
我靠着後座的椅背,想到公路上那所有被壓扁了的蟾蜍,我在走向日期變更線的途中,看到不下一百隻,它們實在像極了煎餅。但我現在想的不是蟾蜍。我在自問,我是否太過沉迷於自己研究的科學,而捐棄了自己真正看視的能力,看不到地球上那有如童話般神奇的每一刻。我發覺自然科學就是立意要解釋每一件事。這就有了一個明顯的危險,即你將無法看到解釋不通的一切。
當我們走過最後一個村莊,我們必須減緩速度到幾乎完全停止,因為路中央有一群女人與兒童正在緩緩通過。他們對我們揮手微笑,我們也同樣回敬他們。“布拉!”他們隔着車窗喊道,“布拉!”其中有一位婦人大概有了八九個月的身孕。
安娜從荷西的懷裏坐直身子,荷西再度將雙手放在方向盤上。她回頭看着那些婦女之時說:
“在大腹便便的黑暗之中,總會有幾百萬個卵囊在游泳,帶着嶄新的世界意識。無助的小精靈成熟之後,正要開始呼吸,便被擠壓出來。因為他們能吃的食物就是甜美的精靈之乳,來自精靈血肉的一對柔軟芽苞。”
精靈血肉,薇拉。我假設在這荷西安娜的宇宙里,這些小精靈就是我們,一般而言,就是地球上的人類。現在這裏就是明明白白談到斐濟人,這麼想似乎更不道德,不過想想他們的先人竟可以鎮靜如恆地,將這些精靈之血與精靈之肉送到肚子裏去。像這樣神仙一般的肉片不是更罕見的珍饈美食?
我們轉回到馬拉福。我回到茅屋之後,在陽台上站了幾分鐘,看着太陽下山。我那險象環生的空中之旅竟可以如此美妙地結束,因此這一天應該值得這最後的表揚。那趟旅程是在太陽剛出來時的早晨。現在我的眼睛追隨着它那暈紅的光圈,直到它轉身落入海面。太陽不過是這個銀河幾千億顆恆星之一,它甚至還不算大。但它是我的太陽。
地球繞着銀河裏的太陽旋轉,還有多少次,我還能作為它的乘客?在我的身後,我已經繞了四十圈,繞着太陽飛了四十次。因此我的旅程至少已經走過一半。
我打開行李,沖了個澡,換上一件我在奧克蘭買的白色襯衫。吃晚餐之前,我抿了一口隨身帶着的琴酒,然後將它擱在床邊的桌上。我在旅行的時候,這是個永遠少不了的儀式。我知道當我到了預備就寢的時刻,就會再喝上一大口。我沒有其他幫助睡眠的招數。
我還記得悲苦地坐在那架小飛機里,從納地飛來的途中,是多麼地想念那個瓶子。在戲劇化的幾分鐘之後我們遭到隔離,而那天早上航空公司對這個瓶子的照顧,勝過它的主人。
當我走進棕櫚叢中,關上身後的門,我聽見屋樑上有個東西匆匆逃逸。當下有種感覺,我應該知道那是什麼,只不過未曾回頭仔細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