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後一眼最珍貴
我的太平洋探險隊已經歷險兩個月,我的最後一站,是斐濟群島的塔弗尼島。我的任務是要調查一些外界引進的植物和動物種類,了解它們對該地的生態平衡有何影響。這包括一些像老鼠、昆蟲和蜥蜴這類偷渡客,以及多多少少由計劃引進的物種,如小型袋鼠和貓鼬,那是為了控制其他動物,尤其是要控制可能影響新型農作物的害蟲。第三種則包括野放的家畜,諸如貓、山羊和豬,也別忘了那些為了烹煮之用而引進的動物——或為了狩獵遊戲之用——例如兔子和獐等等。至於引進的植物,無論是裝飾用或為了實際用途,物種的名單在每一座島上都不同,冗長不宜贅述。
太平洋南方的這個地帶是這類研究的寶山。不久之前,這些單獨存在的小島有它們自己風土特有的原始生態平衡,動植物的種類繁多。今天,大洋洲的瀕臨絕種動物比例居於全世界之冠——無論以它的幅員大小,或是人口多寡計算。這並不只是因為新品種的引進;在許多地方,森林的濫砍濫伐,以及沒有詳加規劃的農作物種植,都造成嚴重的水土流失,終至破壞了傳統生態。
我參觀的小島之中,有幾座在不過一個世紀之前,和歐洲文化都沒有任何接觸。但是接下來就是歐洲最近的一波殖民行動。每一座小島,每一個新的殖民地,每一片陸地,自然都有各自的故事。但是,生態的後果都是同一種令人沮喪的模式:在輪船夾層中躲藏着的老鼠和昆蟲,基本上就是生態的污染源,它們隨着第一艘船自動蒞臨。為了彌補這些生物所造成的破壞,新的物種被引進了。貓是為了減少老鼠數量,蟾蜍是要控制某些昆蟲,尤其是甘蔗的害蟲。不久,這些新的物種便成為更可怕的害蟲,破壞力遠超過那些老鼠和昆蟲。因此必須引進其他的殺手。最後,這些動物本身又會成為生態的另一個大災難,不隻影響到一些鳥類,還危害到許多獨特的原生爬蟲類。因此又需要體型更大的殺手。諸如此類,薇拉,無休無止。今天,我們更相信毒藥、病毒和各式各樣的不孕劑,換句話說,就是化學戰與生物戰。但是,要形成一條新的食物鏈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如果真的可能做到的話。相對地,要破壞地球花了千百萬年才形成的生態平衡,卻是易如反掌。但是這個世界率性而為的作風並沒有國界。我在想着那驕傲自大的剽悍與愚昧行徑——在白人前來興學之前,毛利人和美拉尼西亞土著有着如此豐盈的資源未經開發。我在想着利益與貪婪的愚昧行徑。現在我們用些好聽的話來粉飾這一切,例如“全球化”和“貿易協定”。這給我們一種印象,似乎食物已經不再作為果腹之用,而是一種商品。人們過去都可以由土壤中取得所需的一切,但是到了今天,人們已經製造出成山成海、毫無用途的手工藝品,供最富裕的人揮霍享用。我們不再過着簡樸而衣食無虞的日子。天堂的歲月已經過去。
你比誰都清楚我對爬蟲類的興趣。自從少年時期,我對遠古時代地球上的生物便深深着迷,因此我才會成為生物學家,而那還是在恐龍突然蔚為風尚之前的事。我想知道這些特殊的爬蟲為何會滅絕殆盡。還有一些從來沒放過我的問題也時時吸引着我:如果恐龍沒有絕跡,現在的世界是何等樣貌?我們那個老祖宗,那小巧的地鼠一般的哺乳動物又該如何?更重要的是:恐龍可能會有哪些遭遇?
在大洋洲,我有許多機會研究幾種遠古時代的爬蟲類。有一種重要的動物是古老的鱷蜥,它住在紐西蘭附近的一些與世隔絕的小島上。冒着惹你不悅的危險告訴你,當我見到最古老的爬蟲類在聯合古陸塊僅余的古老森林裏活得神采飛揚時,內心充滿了如夢似幻的感覺,我實在很難形容。這些原始爬蟲類住在地底的洞穴里,通常都和海燕住在一起。長到七十厘米長時,體溫大約只有攝氏九度,它們可以活上一百多年。你如果在夜裏看見它們,會覺得好像回到了侏羅紀的時代,當時岡瓦那古陸塊正要和勞亞古陸塊分開,那些巨型恐龍才正要進化出來。就是在這個時候,喙頭目爬蟲變得和其他的蜥蜴不同,成為一種小型而韌性極強的爬蟲類。它唯一的現存代表就是鱷蜥,有大約兩億年的時間沒有任何變化。
這簡直令我難以喘息,薇拉。鱷蜥的存在,其令人驚異的程度,不下於人們在這些孤絕的島上發現一隻史前時代的小鳥。是的,像這樣的事件的確曾經發生過,在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南非東岸的外海,曾有一艘漁船捕獲一條肉鰭魚,即所謂的腔棘魚類。這種葉狀鰭的魚類對進化十分重要,因為你我和每一個陸地上的哺乳動物,都是這些動物的子孫,而這些動物在一九三八年的聖誕節之前,都只能在化石中發現,而且人們假設它們在大約一億年前都已經絕跡。腔棘魚和鱷蜥都可以稱得上是“活化石”,或許我應該加個“截至目前為止”。自從鱷蜥在紐西蘭廣為繁殖至今,也還沒有幾年。
我從來沒見過任何同僚對動物物種的描繪令人感到激奮。我的興趣總是集中於物種的進化,這總是要大幅依賴化石的遺迹。上個世紀最轟動的化石,無疑就是最新發現的羽翼恐龍。這項發現提供了絕對的證據,即小鳥是恐龍的後代。你或許也可以說,小鳥就是恐龍!
我並不是說,我對老骨頭和化石不感興趣。然而,自從我開始和存活的物種打交道以來,我就寧可自己進行野地調查,不要利用別人的專題論文,讓自己浸淫在比較有系統的分析中。至於鱷蜥——和其他特有的古老物種一樣——最主要是因為它的居住地本身在一億年來都保留住完整的原貌。啊,是的,我不否認,當我俯瞰那些綠色、青綠色和淡藍色的珊瑚礁岩,從一座小島飛到另一座小島時,偶爾會覺得自己像是當今的達爾文。
在斐濟群島,我尤其感興趣的是研究那些稀有的冠毛鬣蜥,它們唯一的居住地是一些在一九七九年之前還沒有人提過的小島(由約翰?吉本首度對外公佈)。斐濟群島有兩種鬣蜥,這點本身就夠迷人,因為在亞洲,除了斐濟和東加群島之外,還沒有人發現過這些物種。人們總是假設它們是以一種神奇的方式,從南美洲搭上漂浮的植物殘骸,來到這裏!這當然是一種可能,因為搭乘木筏漂洋過海之類的事,或許並非僅限於靈長類。然而,南太平洋大學的彼得?尼維爾教授曾經指出,斐濟群島鬣蜥的生物歷史,或許比我們原先的估計來得長遠。他寫道:“最近發現的鱷魚半化石——它有能力游上一千公里——意味着鬣蜥在當地存活的時間超過我們原先的想法。我們認為它們是從聯合古陸塊過來的遺物,當斐濟——和其他像紐西蘭、澳洲和印度——還屬於尚未分裂的大陸板塊之時。鬣蜥還出現在馬達加斯加島,它在一億五千萬年前,也是聯合古陸塊的一部分。”
但是我現在不應該再嘮叨我的研究。你會有很多機會看到它們,這份報告應該會在跨越千禧年之際面世。還有,當然,你得先有興趣才行,請給我這點保證。
我正從奧克蘭港返家途中,紐西蘭航空公司每星期會有幾次給乘客方便,從納地和夏威夷飛到洛杉磯,再轉機到法蘭克福。沒有人在家等我——真的沒有——因此我決定要在斐濟群島停留幾天,有一部分原因是要消化我在熱帶群島中的所有印象,另一個原因則是,我希望在繼續長途旅行之前,能夠稍微伸展一下軀體,恢復體力。我在十一月抵達大洋洲時,已經在斐濟群島待過一個星期,但我還沒有機會去拜訪這個島國的精華部分。我指的是塔弗尼島,人們往往稱之為“斐濟的花園島”,因為它茂密的花木舉世無雙,有如世外桃源。
那天早晨由納地到塔弗尼的班機已經客滿——結果是我的行李隨着那客滿的飛機而去,我和另外四名乘客則被擠進他們所謂的“火柴盒飛機”。我告訴你,真的是名副其實。我們確實必須爬進那袖珍的六人機座。機長歡迎我們登機,他快活地宣佈,這趟旅程很不幸將不提供點心,並要求我們沒有必要的話,不要在中央通道上走動。他在旅客之間,成功地挑起一陣斷頭台式的幽默,而且他向我們行禮的手,有兩隻手指斷了一半。“中央通道”有六呎寬,機上的人都不可能去想到食物的問題,因為打從飛機起飛,亂流便將飛機甩來甩去,引擎則是瘋狂地拖着我們,飛過維地雷福島上若隱若現的塔馬尼維山。
據說機長是個退休飛行員,他決定搬到斐濟群島,只因為他拒絕揮別駕駛桿及高度計。但他算是個好得可以的傢伙;我坐在那兒,兩腳頂着他的椅背,他卻不斷轉頭對着我們開心地微笑,問問我們都是哪裏來的。每逢有人問起我們目前在地圖上的哪個地方,他就熱切地指着下方的珊瑚礁、海豚與飛魚,天南地北地閑聊。
你大概猜得出來,我在那兒如坐針氈,一顆心都快跳出來。我很習慣搭輕型飛機,在前一個星期里,我除了從一座小島跳到另一小島之外,其實是一事無成。但我必須承認,搭上只有一位飛行員的飛機實在讓我坐立難安。你大可以說這種恐懼感完全沒有理性可言,完全是一種怪癖;是的,我好像可以聽得見你這麼說,因為汽車也一樣只有一位司機,而且,你說,死在路上的人,要比在空中陣亡的人多太多。這或許也對,只是突然間的微恙不振實在很難打折了事,尤其當你身處五十萬呎的高度,而機長已屆古稀之年。在這種熱帶氣候的熱浪之下稍感暈眩並非完全不可能,它只是人性的一部分。這些事情就是很難避免。
在這許多旅程之後,我擔心的不是技術過失;相反地,我怕的是根本上的不足。我靜靜坐着,一種不過是凡人的感覺油然而生,且滋長着,一隻血肉充填的脊椎動物被綁在飛機座椅上。英勇地坐在我的前座、操縱搖桿的男子也是一樣的,而他的年紀比我大了三十歲。這項認知帶來一種難以平復的癥狀,像是抵達馬拉松賽跑終點之前的脈搏速度,而如果我的心臟每分鐘跳動兩百次,那麼,我想,都是拜這位飛行員之賜;遑論他的膽固醇有多高,他的心血管狀況如何。我對這位殷勤和藹的傢伙一無所知,也沒幫他做過醫學測試,更不知道他那天早餐吃了些什麼。然而,我發覺自己對這位垂老駕駛的內在自我毫無所悉,這點更是令我有如芒刺在背。或許他相信永恆的生命——這是具有危險性的思維,從事他這種工作的人不能有這種信仰——我的意思是,沒有副駕駛,機上只有付錢的乘客;畢竟這種情形不多。他可能最近為一名女子所騙。或者他可能坐在那兒,帶着駭人的消息,就在那天早上稍晚,他必須供出自己盜用巨額公款。無論塔馬尼維山、海豚或是珊瑚礁都不能帶給我絲毫愉悅。它在我的下方無限遙遠之處,我卻被關在這裏,我出不去,我逃不了。我想念我的琴酒,如果我帶着它,絕對會將它湊到唇上,絲毫不感到羞恥。我只是很幸運地將行李送到預定行程中的飛機上,我那一瓶鎮定劑就在皮箱裏。
這和我的“害怕飛行”完全沒有關係,薇拉,同時我希望你會明白,截至目前為止,我的一切描述都不是旅行見聞演說。我想表達的,只是我自己對生命的覺知。就某方面來說,它和我如影隨形,不過在正常時刻,它只會在兩種情境之下浮現:當我在早晨醒來,以及偶爾喝醉的時候。是他們說的,微醺狀態,但是就我的情況而言,我認為,比起混亂的日常意識,醉酒的時刻會引發一種比較赤裸、未經修飾、而更為誠摯的心理狀態——至少是在談到大問題的時候,而這也就是我們現在要談的。我將自己持續存在——或是不存在——的任務,交給一位退休的飛行員,在一架火柴盒飛機里,機艙的窗戶有裂縫,各種儀器都像拼裝組合而成,因而我突然冷靜清明得可以直達性靈層面。唯一的不同點是,我的機能比前述二種更加警醒,因為我既非呈半睡眠狀態,我的神經元突觸也沒有遭到酒精麻醉。
好,這是我第一次搭上一架只有一位超級耆老駕駛員的飛機,這個人只能用三個完整的指頭握着操縱桿,另兩個指頭只有一半。至於我,只要是新的一天開始,我都會醒來,不過我也經常會喝個幾杯,讓自己進入一種更真實高貴,而且其實更清醒的心理狀態。因此實在有必要更進一步談談我當時的感覺與想法,當我從納地飛往塔弗尼島,在那雲端的七十五分鐘。也正是時候,因為我不久就要開始描述我和安娜與荷西相見的情景,當然還有高登,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提到他,雖然我和他的談話讓我在島上的時光生色不少。
有些事情,我總擔心對你說並不恰當,雖然我覺得自己一定曾經提過幾次。我指的是一個早期的童年經驗,發生在靠近奧斯陸的老家。當時我一定是在成長中的七八歲時候,不過反正那是在我的八歲生日之前,因為就在那個時期,我們家搬到馬德里住了四年。我還記得我在樹林裏的小路上跑着,口袋裏裝滿了四處找來的榛果,我想立刻拿給我的母親看。突然間,我看到一隻小鹿躺在潮濕的森林地上,滿地鋪着秋天厚厚的落葉。那些葉子令我永遠難忘,因為有一些,我記得,也落在小鹿的身上。我以為小鹿在睡覺,雖然不是很肯定,我還是悄悄爬近小鹿身邊,想碰碰它或幫它把身上的黃色紅色葉子撥下來。但是小鹿並不是睡著了。它已經死亡。
這隻小鹿竟然死了,我竟然是那個發現小鹿死去的人,這實在太丟臉,我絕對不敢告訴我的父母親,或是我的祖父母。假如那隻小小的鹿可以躺在森林的土地上一無生息,那麼要輪到我躺下死掉也是一樣容易的事,而這個洞見——雖然這是再明顯不過的道理,大多數兒童卻總是受到保護而無從得知——此後便跟隨着我,成為一種肉體的知覺。我自作聰明地將它隱瞞下來,卻自然將此事件化為傷痛——讓我直覺地想去找牧師或去做心理治療。假如我當時是去找媽媽哭訴,幾乎就可以確定我會得到力量,來克服這場不愉快的經驗。但是我不能說,對任何人都得保持緘默,因為這實在太可恥,太不名譽。一陣光芒耀眼刺目,讓我看到,我也是個血肉之軀,此刻存在於地球上,但是這個人,終有一天將不復存在。
面對小鹿的那場遭遇也讓我對大自然產生興趣。至少,在那遍地落葉的森林裏,一次天啟的經驗影響到我未來的專業研究方向。因此,當我還是個喜歡追根究底的十二歲少年,就已經知道宇宙大爆炸和宇宙廣遠的距離。我總是覺得我所居住的世界已經有五十億年的歷史,宇宙的年紀比它老了三四倍。
這種我可能會完全停止存在的想法,這種我只能來這裏走一遭、再也不能回頭的想法,讓我覺得驚悚不已。因此我得設法稍稍安慰自己,我將自己和我那短暫的生命放在一個比較廣大的背景中,認識到個體不過是波瀾壯闊的生命歷程中,極微渺的一個部分,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碎片,附着在比我強壯偉大太多的事物身上。同樣地,我試着去增加對自我的認同感,我自己的自我,但總是得犧牲那小小的自我,那個在任何時刻都可能遭遇和那小鹿一般命運的我——那已遭分解,仍深埋在我潛意識內的殘骸,不再起身,不再動彈。我練習着,隨時都在練習——雖然我的進展實在有限,無法真正將自我解放。每天早晨它衝擊着我。我是唯一的我,我就在這裏,只有在這個時刻,你我都背負着宇宙本身存在的意識。
從永恆的觀點來看一個人的生命,你可以說它平凡而值得敬重,或者是一個有智慧的傑作,但是這麼說不見得可以讓你覺得心平氣和。我——這個可怕而有意識的靈長類——有能力在記憶里擁抱我們宇宙的全部過去,從大爆炸到比爾?克林頓和莫妮卡?萊溫斯基這兩個我們當代最負盛名的人,到能夠叫出除了這兩人之外的人名,但是明白這點還是無法讓我安頓下來。擁抱更遠大的時空並不能讓你心情寧定,我想還正好相反:它只會雪上加霜,或許比較有效的是找個心理治療師,將我潛意識裏那浮腫的動物屍體挖掘出來——雖然我相信為時已晚。
說完這個,我們可以再回到那狹窄的飛機座艙,那裏不是只有那早晨曇花一現般透亮的光——它總是在刺激我的神經,說我是個過度理性的脊椎動物,總不時地要面對一個只剩幾個月生命的事實。這些見解在那七十五分鐘內承受密集的檢驗。現在情況更加危急,因為很可能在幾秒鐘之後,我的生命就要在地球畫下一個休止符。控制飛機的那隻靈長類不經意地攤開一張大地圖,將它塞到坐在我右手邊的一位女性靈長類膝上,而她自稱為羅拉。我實在不喜歡飛機的航空術墮落到這樣的水準,椅子向後靠到接近好色邊緣。我說了這些話,並不表示我覺得這些同機的乘客不是好夥伴,相反地,每一個我都很喜歡,如果要尋求安慰保護的話,我還可以把頭靠在他們每個人腿上。我覺得自己像一隻可憐的蜥蜴,一隻全身痙攣而其實應該留在地面上的生物,這使我更加相信,這位已經玩膩人生、稍嫌太過自大的人,正在駕駛飛機的老先生,是一隻蜥蜴的後代。因為你正在讀這封信,同時由於你幾個月後在沙拉滿加遇見過我,你知道那架飛機着陸的時候還是完整的一架。重點是,這趟飛行挑起了一種難以脫離的感覺,我只是個處於生命正午時刻的脆弱脊椎動物,事後證實,這種感覺在剩下來的半天之內都沒有消除。
塔弗尼島的機場名為馬提,它似乎是專為火柴盒小飛機設計的。飛機跑道是一條狹長的草地,兩邊種滿四方飄搖的椰子樹,就連機場建築物本身看起來都比較像是個路邊的巴士站,裏面幾張藍色長椅和一個迷你電話亭。我的行李按時抵達之前,有一個小時的空閑時間。馬拉福植物園派來接機的車子和載運行李的飛機同時抵達,我得忍受這輛車子三天時間。
我並不想岔開話題,我得按照適當順序敘述每一件事情。因此,如果我想繪畫,粗略地畫上幾筆“花園島”,並不是要顯示我粗心散漫,而只是要讓安娜和荷西有個所在的環境,根據我的記憶,他們永遠都是互有關聯的。
至於“花園島”這個名字其實應該改為“最後的天堂”。因為“最後”(last)在幾十年後,可以很容易便改為“失落”(lost)。我可以向你保證,大多數觀光客根本就不會注意到這個小小的改變。
我們這個物種向來覺得“最後”與“失落”都有種奇特的魅力。想到未來的世代可以享受某些事物,你會覺得欣慰,但是比起看到某些即將滅絕的事物,這種快樂感就差多了。最後一眼總是最珍貴。就像悲傷的親屬在爭論着,究竟誰和亡故的人說了最後一句話。
逐漸地,當世界越變越小,觀光事業的區隔越來越精細,我預見死亡觀光業光明的未來:“看沒有生命的貝加爾湖!”“只剩幾年馬爾代夫就要沉入水中”,或是“你或許是最後一個看到老虎的人”!找到的例子將是不可勝數,因為天堂越來越少,它們在逐漸萎縮,遭到掠奪,但是這並不會阻止觀光業的發展,正好相反。
比起許多我參觀過的小島,塔弗尼島到目前為止和西方世界的接觸還算幸運。是這個火山島起伏的地型限制了觀光客與種植業的發展。黑色熔岩的海灘也讓觀光客卻步,小島東北角的海岸確實培養出幾個未遭破壞的白色珊瑚沙岸,不過這裏的問題就是雨量太多。這種肥沃的火山土加上豐沛的雨量,使得十九世紀初的歐洲殖民者在這裏發展了一些農業。一開始,高經濟價值的棉花是主要產品,但是當棉花價格急劇下滑,南端的甘蔗園就開始顯現其重要性了。今天,椰子樹和觀光業是這個小島的最主要經濟事業。這裏的觀光業指的是所謂的生態觀光業,因為在這裏除了享受繁茂的樹林之外,基本上是無事可做的;沒有購物中心,沒有夜生活或現代化的四層樓飯店區,這個島上沒有電視連線,電力也不足。
最後兩項使得街談巷議的傳統依然留存。島上在下午六點鐘天色便暗了,然後就輪到各種流言上場。或許某人去釣魚了,某人到了森林深處探險,第三個人在某一條河流遇到一個迷路的美國人,每一個人都有話要說。古老的神話與傳奇也生意盎然,因為在塔弗尼島,除了自娛之外,沒有其他娛樂。來自全世界的潛水夫和潛艇換氣裝置,都是為了要在這令人驚喜振奮的彩色萬花筒里,觀賞珊瑚和海底生物。此外,小島還擁有全世界最奇異的鳥類,稀有的蝙蝠,而且你還可以到森林和叢林中漫步,當然,還可以在沙灘上和迷人的瀑布下方游泳。
這裏有一百多種鳥類,其中有些是當地的特產——像是帶着橙色胸部的著名鴿種——沒有人在這裏引進印度貓鼬。然而,為了控制昆蟲在植物上的數量,人們帶進鵲鳥與蟾蜍。鵲鳥佔去天然住民的空間,蟾蜍則將原住民青蛙趕到更深的森林裏去,但是塔弗尼島獨特的鳥類族群還是完整得令人訝異。蝙蝠也是一樣的,其中包括巨型的狐蝠,它的翅膀寬達五尺,它也被稱為飛狐或“貝加”。水煮貝加在較年長的居民眼中是一道美食。
塔弗尼島有一千多種已經確認身份的植物種類,其中有不小的比例是本地特有的物種。沿岸有大片紅樹林和椰子樹,小島內部則是繁蕪蓊鬱的羊齒雨林和本地特有的樹木。今天還有大量的熱帶花木,如蘭花和芙蓉等等。斐濟的國花塔吉毛西亞花就是只能在這裏和臨近的凡納雷福島上看到。
在這裏,水中動物的種類是最多的。你甚至不需要換氣裝置就可以看到豐富多彩的魚、軟體動物、海綿、海星和珊瑚。談到南太平洋和塔弗尼島四周的海域,很難不用這樣的形容詞:“名副其實的萬花筒”、“七彩繽紛的彩虹”。我有種感覺,許多物種都比外界的一般物種更為精緻迷人。
談到島上原來的地面脊椎動物,除卻它那多種多樣的鳥類不提,每一類都有代表性的動物,雖然種類並不多。在一九三六年從夏威夷進口蟾蜍之前,兩棲類的最佳代表是青蛙。除了鬣蜥之外,唯一的爬蟲類就是幾種壁虎和蛇。然而,今日最引人注目的爬蟲類就是具有娛樂效果的家居蠍虎,雖然在一九七○年代之前還沒有它的蹤跡。蝙蝠是唯一值得誇耀的原住民哺乳類,它有屬於自己的絕妙生態環境,因為它的適應能力極度與眾不同。三百五十年前,最先來到島上的人類居民必然是將它們和玻里尼西亞鼠一起帶來,以作為一種食物來源。
因此,塔弗尼島的脊椎動物原住民是以魚、青蛙、蜥蜴、鳥、蝙蝠和斐濟人為代表——目前有一萬兩千人。這座小島於是展現了一種風格獨特、而且近乎是透明的脊椎動物發展史。
事後看來,我們不難理解,這個星球上的脊椎動物如何依照我們定義的階段演化至今,從魚類到兩棲類,從兩棲類到爬蟲類,最後從爬蟲類進化到鳥類、蝙蝠和斐濟人。
你是否想過,人類自治史的“主流”純粹是依照進化的條件而來,或者用另一種方式來說,我們這些脊椎動物在許多方面還是非常古色古香的?或許你曾想過,人類的骨骼和蜥蜴及蠑螈是多麼的類似。果真如此,相對地,你還會注意到,假如我們以樹榦來比喻史前的骨骼、鎖骨及擁有四肢與五隻手指及腳趾的模型,大象和駱駝就像從樹榦上掉下來的、相當怪異的水果。從泥盆紀被壓擠的生物,到今日人類征服月球,道路上走的其實是像蠑螈一樣的兩棲類、像哺乳類一樣的爬蟲類,以及最後的靈長類。道路上當然還有許多出口,還有一些溜滑的路段,這一切便構成迷人的公路網。
現在我幾乎可以聽見你抗議的聲音,你喊道,我怎能如此以人類為中心呢?進化無論如何並不是一種線性的過程,它也不是刻意安排而來;進化所暗示的大多是樹叢和花椰菜,而不是直線或樹榦。我有什麼權利在芸芸眾生之間,找出一兩樣物種,說它們比較具有代表性?不過這就是我現在要說明的;我只是覺得自己和蜥蜴的親屬關係,重於和狐蝠或藍鯨之類的哺乳動物。我不是蝙蝠或藍鯨的後代,也不是長頸鹿的子孫,更不是猩猩演化而來,我是肉鰭魚,然後是兩棲類,然後是比較像哺乳類的蜥蜴的直屬後裔。
島上脊椎動物的零星分佈讓我覺得,它是地球上生命演化的一個活生生的偉大圖形。我發覺自己置身於達爾文進化論的展示廳里,我想的並不只是青蛙、蜥蜴、蝙蝠,以及斐濟人的四肢和它們共有的五趾結構,只不過斐濟人令人印象深刻的長腳掌和腳趾,在每一點上都和蜥蜴的四肢一般華美。
談到斐濟人,有一點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老鼠和蝙蝠之外,他們食物中唯一的肉類就是彼此。在十九世紀結束之前,食人風是很普遍的,而在二次大戰末期,還有一位落單的日本士兵威廉被斐濟人當生菜沙拉吃掉。小島有能力將雨林和環境保護得如此完整,這點實在功不可沒。我並不是想利用我們或許稱之為互相耗損的方式來進行人口控制,而是這種食人的行徑,算得上是自然生態用來預防白人侵略行動的措施。亞伯?塔斯曼(一###三年)和詹姆斯?庫克(一七七四年)都曾經航過斐濟群島,但是因為傳聞這些“食人島”十分危險,而使得他們不願冒險登陸。在豐富號皇家戰艦的叛變之後,布萊船長和他的軍官駕着一艘小船經過幾座小島,而即使像他們這樣的飢餓與疲累交迫,也還是不敢去偷個椰子果腹。在十九世紀初期,第一批歐洲人抵達這片小島王國。有些故事說道,傳教士受到熱情的歡迎,還設宴款待他們吃些真正的土產菜色;氣氛很是融洽,因為餐后他們照例宣佈,飯前菜是女人的胸部,主菜是男人的大腿,甜點則是人腦。土著甚至用人手設計了一種方便執用的四尖叉。有一位傳教士——很諷刺地,他叫做貝克牧師(有“麵包師”之意)——自己就在一八六七年被變成了食物。因此接下來就是大炮、槍和火藥,剩下來的就是殖民的歷史了。歐洲人在斐濟群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除價值不菲的檀香木,稍後,他們進口六千名印度種植工人,因此群島上有一半以上的人口都是印度人。流入的這批人力帶來一系列傳染病與疾病;首先是霍亂,它造成幾座小島杳無人煙,一###○年的一場麻疹,更使得三分之一的斐濟人民死於非命。
我看出這一切事件之中,隱藏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在斐濟群島的某些島上,生態平衡保持得相當完整,那是歸功於白人畏懼島民的食人惡習而不敢上岸。這種理論相當詭譎,我對這樣的文明多少有點同情,在青黃不接的時節,它的人民會自相殘殺,但我寧可它是如此,也不要因為競爭而必須滅絕其他的每一個物種。食人主義必須被看成是對我們所謂“天賦人權”的侵害,這點我接受,但是西方國家對生態的唐突莽撞也一樣違反了人類應盡的責任。現在,“天賦人權”已經有了兩百多年的歷史,我想問的是:我們什麼時候會負起“自然責任”?
既然已經觸及公元兩千年的話題,最後就讓我來談談另一個與“斐濟花園島”相關,顯然似非而是的理論。命運註定它就坐落在國際日期變更線上,因為它正好在東經一百八十度,和格林威治的皇家天文台在同一條線上。嚴格說起來,這小島有一半是今天,而另一半則是昨天。或者當然還可以說:有一部分是今天,另一部分是明天。我稱此為命運的原因是,在人煙聚集之處,塔弗尼島將會是領先見到第三個千禧年的地方。不會沒有人注意到它的。
我不是唯一被陸虎越野車接走的人。另有兩位客人也要前往同一個目的地。我們在機場等待行李時,曾交談數語。其中之一是羅拉,她和我們那位老飛行員調情之時,曾顯示她對飛機的熱愛,當時我正在翻閱地球的家族照片,一場走過一場,從寒武紀早期的第一個細胞分裂,到我自己被分配在這世上的時刻。
羅拉來自阿德雷德,年近三十,頗具姿色。棕色發亮的皮膚,長長的黑色髮辮,看上去有幾分印第安女子的風貌。在她的諸多特色之中,有一項是,她的一隻眼睛是綠色,而另一隻則是褐色。有些人在綠色的眼睛裏,會有一小片褐色,或是在棕色的眼睛裏有一絲的綠色,但她有完整的一隻綠眼和一隻褐色眼睛,這是一種稀有基因,我不記得曾經見過。我還注意到在她那不容小覷的帆布背包上,有一枚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的徽章。羅拉夠迷人,算得上獨樹一幟,讓我忍不住要對她多看一眼,但她對機場上膚淺的萍水相逢顯然不屑一顧,一心埋首於她的《寂寞的星球》(一本知名的旅遊指南),忙着要讀懂這個小島。
我的另一位同伴是比爾;我想他應該也提過他的姓,但我一轉頭就忘了。他已經五十好幾,來自加州的蒙特雷市,他顯然是個由年輕人負責供養的退休老人,手頭寬裕,追求冒險。我很快為他勾勒出一幅圖形,他是個典型的北美個性代言人,也就是毫無限制地、盡其全力體驗世上的所有歡娛,而沒有配偶、子女或密友之類的社會關係讓他分心。比爾有點像個孩子。我記得,當時我想到有些人從來都不會長大,只是變得非常有錢——往往也非常年邁。
來接我們的是個英國人,自稱約翰。他身形壯碩,大約六十開外的年紀,不穿鞋至少也有六呎三吋高,一頭灰色的頭髮,以及已經接近純白的兩旁鬢毛。後來我才曉得他並不是馬拉福的員工,而只是和我們一樣的觀光客。因為園主正忙,所以他主動來接我們。他似乎很想趕緊認識新的客人。
汽車不久便行過鄉間小路,朝馬拉福植物園駛去,我對當地的美景驚詫不已。該植物園內有十座茅屋,還有一棟總館,散佈在一座老舊的椰子農莊裏。這些茅屋,在他們島上被稱為“布爾”,都建在山脊上,在茂密的叢林和搖擺的椰子樹之間,俯瞰着大海。因此幾乎無法從一座茅屋遠眺另外的一座,或至少遙望別人的門。總館的建造方式比較像是島上傳統的社區活動中心,牆壁四面開放,挑高的山形屋頂上蓋着棕櫚葉。它壯觀的木頭地板上有一個可以作為接待區的空間,有酒吧和餐廳,名稱是響亮的“瓦納納福”,還有一片寬廣的舞池。
在登記進入旅館的手續完成之後,我們在酒吧里一一接受歡迎,被獻上椰子,外加一個絢麗的芙蓉花圈和一根草。我們坐在那裏閑聊,而馬拉福那天早上必須上班的人一一來向我們問好。“布拉!”他們說,“布拉!”在斐濟群島,人們經常將這句土著問候語掛在嘴上,以至它幾乎已經成為一句口頭禪。但比起大多數其他語言的相對文字來說,它的意義更為廣泛。“布拉”可以代表的意義從“嗨”、“哈羅”和“日安”,到“你好嗎”、“好好玩”和“再見”等等。
每一個人都知道我叫“法蘭克”,比爾是“比爾”,羅拉是“羅拉”。彷彿在過去的幾個星期以來,整個地方的人都沒有事做,只是全心全意準備迎接我們的到來,讓我們覺得像是精英一樣特別。我們來到馬拉福是打算滌凈自我,重生成為一個全新的個人。比爾發現斐濟文的“馬拉福”意指“寧靜詳和”,羅拉則是想找個最合適的地方,去看看該島名聞遐邇的鸚鵡。
有人陪我經過一座游泳池,穿越棕櫚叢,到布爾三號,片刻之後,我在陽台上坐了下來,望着大海,滿心虔敬地品嘗那今日世界已然寥落的自然珍寶。我指的是寧靜——人類這個種族基本上已經將它完全根除。
我終於又站在陸地上,雖然我實在無法感覺到自己已經確實降落,真正把那班飛機拋諸腦後——即使我已經確知,飛回納地的班機上一定會有我的位置。我還處於一種坐立難安的恐慌之中,我相信自己永遠無法擺脫這種精神狀態。感覺起來像是我在享用一杯冒着泡沫、令人興奮的透明酒精,但是心裏明白,這回它絕不會離開我的身體。
我聽過醫生變成憂鬱症患者,登山的人患了懼高症,牧師失去他們的信仰。我也一樣慘。我是個古生物學家,結果卻怕起了骨頭。我是個動物學者,卻無法接受自己也是動物的事實。我是進化生物學家,卻發覺很難忍受自己在地球上的時間也是有限的。我有半生的時間在檢視哺乳動物殘留的骨骸;帶着窮根究底的熱情,我將自己完全投入分析死去的動物殘骸,而今我竟已經滋生出一種幾近恐慌的恐懼感,因為總有一天,我也會把我自己的一小堆骨骼,存到我所耽溺的同一群素材之中。我覺得自己已經破產,但是談不上像是着魔一般,只是出現了絕對直覺的覺醒。釋迦牟尼佛見到一個病人、一個老人及一具屍體。我在孩提時代便誤打誤撞地遇到一隻森林裏的小鹿屍體,而今——在納地到馬提一段驚險萬狀的飛行之後——舊傷再度見光。
再一次,我將長長的影片轉回到四十億年前地球生命開始的時刻。我看的是自己的歷史,我自己的祖先,而不只是我和那活在幾億年前的,小小有如哺乳動物一般的爬蟲類之間的關係。而是要再往前,回到原始的爬蟲類,兩棲類,肉鰭魚,無脊椎動物,並回到全世界第一個活着的細胞。我不僅是一個活在幾億年前,像哺乳動物一樣的爬蟲類的後代,同時我身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有着那麼古老的基因。無論以細胞分裂,或是以生物化學轉換流程,甚至以分子生物學來說,我都是未曾中斷的長鏈中最後的一環。我逐漸明白,我的構造原理和那簡單的單細胞有機體並無二致,它終究是我的祖先。嚴格說來,我只不過是一枚細胞的殖民地——一個重要的分別是,我的細胞比培養皿內的細菌更容易進行合縱連橫的工作,它們的分化也比較大,因此比較能夠進行較為激烈的責任分擔。但是我,一樣是個別細胞所形成,而且它們各自都是根據一個較低層次的共同起源,即遺傳密碼——那個傑出的計劃,它埋藏在我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里。單是遺傳密碼本身就代表着好幾億年來各種細微改變的累積,是輕率的核酸不經意的戲耍玩弄。然而就基因來說,我不過是完全相同的兩個細胞所完成的巨型結構。至於這些超無性細胞繁殖系統是如何彼此聯繫?甚至是如何為了整體的最大利益而開啟與關閉自己的基因?這是地球上的一個重大謎團。
進化的真正策略只不過是個簡單的事實,即每一個世代都只有一小部分能夠成長存活;沒有選擇就沒有進化。後代永遠必須有所耗損,生存的永續戰役,這都是進化的支柱。但是我坐在這裏。我坐在大洋洲的一座小島上,像一個少得不能再少的少數例外,像是連續得到一千次樂透彩券的第一特獎。我——我指的是我的系譜,我的族譜,我自己的未曾中斷的接合子系列和細胞分裂——都經歷千百萬個世代而倖存。在每一個世代里,我都能夠首先分裂我的細胞,然後繁殖,受孕或是產卵,然後在最後一個階段,撫育下一代。假如在我那許多百萬個祖先之間,只要有一個,例如在泥盆紀過着濕冷生活的兩棲類,或是二疊紀的一隻爬蟲類爬在羊齒類植物之間,只要有一隻在性成熟之前便倒斃——就像在挪威家中,那隻可憐的小鹿——我就不會坐在這裏的陽台上。別告訴我說我看得太久遠,我還可以更往前去:在兩三億年前,只要有一次細菌細胞產生致命的突變,我就看不到白天的陽光。我是來自一個特定的細菌,完全來自那個細胞——且讓我們稱之為細胞ZYG31?郾514?郾718?郾120?郾211?郾212?郾091?郾514,在細胞殖民地KAR251?郾512?郾118?郾512?郾391?郾415?郾518之中,在一百八十度的子午線上,在熱帶魔羯座往北幾度的地方。我絕不會有另一次機會,我絕對無法得到另一次機會。因此我歷經好幾十億次的危險而僥倖存活,但是如此,就是這樣,我的祖先們總是能夠——哦,是的,哦是的——他們總是能夠將基因的接力棒傳過來,而且是毫髮無損地,薇拉,總是能夠安安穩穩地傳將下來,雖然總是會定期微調,產生對後代最有利的變異。因此總是會有一個新的接力賽選手,還有下一棒,還有好幾百萬棒,面對最不可思議的幾率,終於輪到我,但是還有新的一棒要來,還有另一棒,或許下一代會成長,雖然這不能算是我們的功勞,但終究要算上一筆,因此一再一再地,因為沒有人會跌倒,每一個人都在護衛着自己,基因的棒子已經交過幾億棒。因為我就在這裏。
這就是我正在想着的事,就某個層面來說,要歸功於航空公司,因為他們把我那活過幾億年的基因行李送上更可怕的險境。我冥想着,當我那肉鰭魚曾曾曾祖母和曾曾曾祖父,它們在泥盆紀里正好是鄰居,還在泥堆里爬來爬去,以免因為缺氧而窒息時,我今天早晨的這段幻想曲就已經開始了。但是——這就是痛苦的部分——這段冗長而幾乎清澈透明得可悲的接力賽就要結束。這個已經進行三十億年沒有一刻暫停、這永無止境的骨牌遊戲如今遇到了緩衝器。我已經開始在撿起碎片。
我覺得自己的背景很豐富。從第一隻兩棲類算起,已經過了多少代?從第一個接合子開始,我可以算到第幾次的細胞分裂?我擁有如此豐足得令人窒息的過往,卻沒有未來。此後的我是一片空無。
這是我的大腦轉動的方式,或許我該加上,我在想着我們兩人。我也在靜思,當然,我已不再有任何子女。這是對我的另一次責罰,截至目前為止,在我身前幾億個世代冗長豐富的儲蓄之後,我是第一個沒有孩子的一代。因為,人盡皆知,沒有子嗣就無法交棒;這是生物演化的法則之一,沒有孩子是一個不利的特性,立刻就要去除。只有那些有自己孩子的人可以夢想着孫子,而沒有孫子,你就不可能成為祖父或祖母。
我想,這是正當一切都進行順利的時刻,當我正在讚賞無價的家族光輝。在某一方面我是超級富裕的,我有千百萬古老的先人珍寶擺在我的柜子下方。但我在唱着最後一首歌。我已年近不惑,卻無法瞥見任何後代的蛛絲馬跡。我在世上如此孤獨,如此返祖地回到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