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晚

第七章 夜晚

太陽就快要掉到岩石後面,這時候我們突然聽到一聲尖銳的呼喚,壓過了海鷗的喧囂。

“喬——金——!”

是海倫阿姨!她正在山腳下的花園四處奔走找我。

“我得趕快回家了,”我說,“或許我也該睡覺了。”

海倫阿姨隨時都可能抬起頭來看圓丘,因為我經常跑到這裏,坐着想東想西,所以我立刻跳下去,拔腿就跑,只聽到米加的聲音在我身後。

“或許我很快就會清醒了。”

我在花園的小徑遇到阿姨,她說已經快要八點了,而且她已經找了我好幾個世紀!她還說看到了我留的字條,覺得我寫作大有進步。現在我應該去吃晚飯,然後上床睡覺。

我在吃飯的時候,一直想着米加:他剛才在哪裏?能不能照顧自己?他說很快就會清醒,又是什麼意思?

不久之後,我躺在床上,準備睡覺。這時候已經八點半了,海倫阿姨跟我道晚安,關了燈。

她會睡在樓下的沙發上,而在她臨下樓前最後說的話是:“今天晚上,你的小弟弟或小妹妹就會降臨人世了!”

於是我又開始想到小弟弟,我始終相信一定是個男孩。

不過,至少我已經練習過該如何談論這個世界,畢竟這是我的職責所在,必須由我向小弟弟解釋這世界上的一切是怎麼來的。我只小憩了一會兒,就被一陣敲打窗戶的聲音吵醒。

是米加耶!他爬上了屋頂,於是我也起床,打開窗戶。

“噓!”我說。

“你要不要出來,跟我—起看星星?”他小聲地問。

其實我有點擔心阿姨會突然上樓來看我,最後還是決定穿上衣服,套上拖鞋,爬出窗戶,跟着米加爬上屋頂,一直爬到屋樑上。上面的空氣有點冷冽,所以我們兩個緊緊地抱在一起。

又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

米加指着一顆特別閃亮的星星。

“上面那一個,或許就是我的太陽。”他嚴肅地說。

“或許該說下面那一個,”我說,“因為你的旅程是向上飛,直到你撞上這個星球為止。”

我的腦子裏一直想着,米加是從蛋里孵出來的;而且我也始終無法理解,他如何看穿我的心思。

我說:“我是八年前誕生在這個星球的,那你是多久以前在‘艾爾喬星’上從蛋里爬出來的?”

他為了這個問題又向我一鞠躬。

“整整一年前。”

“生日快樂!”我大喊。

“但是‘艾爾喬星’上的一年顯然比這裏的一年要長得多,”他說,“這個問題和星球繞着太陽轉的速度有關。”

“地球環繞太陽一周需要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我說,“所以我們每隔四年就會多出一天。”

我知道在另一個星球上的一年可能比較長,也可能比較短。“我們的一天也比你們長,”他說,“在這裏,感覺上太陽沒多久前才剛升上來,現在又已經是晚上了。”

“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我解釋,“因為地球每二十四小時就自轉一圈。”

“小時?”他問。

我突然想到,“小時”是我們在這個星球上發明的觀念,我們當然也可以說一天十個小時,或每小時一百分鐘。

“我們把每一天分成二十四個小時,”我說,“然後每個小時有六十分鐘,每一分鐘又有六十秒。”

“我懂了,”米加很仔細地聆聽,然後說:“但是一秒鐘有多長呢?”

“一!……二!……三!……”我說,“我每數一個數目,大概就是一秒鐘。”

米加想了很久,然後開始伸展手指頭。我知道他又在想事情了。最後他說:“這樣的話,你在我們星球是一歲又八天大。”

所以我比米加大八天。我發現算最後的總數最簡單。

星星像針頭一樣在夜空中閃爍。

“你為什麼到這裏來?”我問他。

“來見你呀!你不會真的相信,我剛好在你獨自一人在家等待小弟弟出生的時候,不小心掉在你家的花園裏吧?”

我覺得這是個好問題,於是深深地一鞠躬。不過還是有些問題無法解釋清楚。

“然而這終究是一場夢。”米加重複地說。

“什麼?”

他一邊揮舞着手指,一邊說:“我夢見自己坐在太空船里,飛到了太空中。一路上只看到星星和銀河,過了好久好久,偶爾才瞥見一兩顆彗星。有一天,我進入了這個太陽系,先是經過太陽系邊緣一顆寒冷的大星球,接着又是一顆大星球,有好幾顆月球環繞着,還有一些寬闊的環圍繞在大星球旁邊。這時候,我突然看到遠方有一顆小小的、藍藍綠綠的珍珠,看起來好像一顆糖球。上面會有生命嗎?”

“這就是地球,”我說,“這不是夢!”

他搖搖頭。

“噢,不是!但是我在夢裏可以看見它!我當時很好奇,於是打開艙門,對着夜空大喊:‘喂,有人在嗎?或是被遺棄的一片虛空?’”

我試着在腦海中描繪出這幅景象。

“接着,我就跌出艙門,以一種可怕的速度向這個奇怪的星球衝過去。‘救命啊!’我大喊着——雖然我知道根本不會有人幫我的忙——我要掉下去了!‘”

“你一定嚇壞了!”我大為驚訝。

他點點頭。

“但是不久我就吊在蘋果樹上,距離地面大概一兩米,接下來的故事你就都知道了。”

他就站在那兒,是我親眼看到的。卡蜜拉,這就是我前面告訴過你的故事。

“我一直知道這只是一場夢,”米加說,‘但是這場夢卻一直做下去。“

“或許你也只是夢見自己很久以前從蛋里孵出來。”我說。

他搖搖頭。

“我非常肯定,就像我很肯定現在和你一起坐在屋頂上眺望太空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想了—會兒之後,我說:“如果你到這個星球的旅程只是一場夢,那麼你和我一起坐在屋頂上應該也是一場夢。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和我應該都在做夢了!”

他點點頭。

“每個星球都有兩面,這兩面不可能同時面對太陽。夢境也是一樣,做夢的人和夢中見到的人,並不一定同樣清醒。”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不知道究竟我們兩個是誰在做夢了?”我說。

“這都無所謂,”他輕描淡寫地說,“最重要的是我們在那一座山的山頂上相遇了,一般人並不會經常上那裏去。”

我很努力地思索這一切,過了很久之後才說:“如果是我在做夢,夢到了你,那麼在我開始做夢之前,你應該不存在;我醒過來時,你也馬上就會消失。”

接着米加說了一句話,或許是整個晚上最重要的一句話。他比剛才更用力地伸展手指,然後說:“你怎麼能這麼肯定地說,你是惟一夢見我的人?”

這個問題讓我五雷轟頂,一時啞口無言,只能搖頭。

接着他又問了一句:“你又怎麼能肯定地說,以後不會再夢見我?”

我根本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連試都不必試了。這些問題似乎為我們談論到的一切賦予了新的意義。

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覺得有些寒意,冷得發抖,而且開始哈欠連天,但是我並不想跟米加分手。

“我有一個計劃(plan)。”我說。

米加一臉茫然地抬頭看着我。

“你有整個星球(planet)。”他說。

這時候換我拚命搖手了。

“我是說,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算你走運……”

我很擔心,萬一他開始清醒,豈不是要從我眼前消失了嗎?因此我迫不及待地跟他說我想到的點子。

“你可以睡在我的床鋪底下。”

我說。

我想他可能對我的建議感到很高興,善意和體貼不管走到宇宙的哪一個角落都會受歡迎。但是在他回答的—聲音里,卻帶着一點傷感:“至少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到床上。”

我們很快地爬進窗子,踩在屋裏的地板上。

“住在這麼可愛的房子裏一定很好。”他說。

他仔細地觀察這個房間,好像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巡禮。接着他說:“我相信,有個小弟弟一定也很好玩。”

天氣冷的時候,在我的床尾總是加了一條毯子,可以蓋在羽絨被上。現在我把毯子鋪在床底下。

“你可以睡在這裏,”我說,“但是你得答應我,如果阿姨進來,你必須像老鼠一樣安靜。”

他把玩着我的地球儀,一直轉一直轉,愈轉愈快。

“我連吱吱叫都不會。”他說。

我看着地球儀不停地轉。

“我們見面到現在已經過了十二個小時了。”我說。

“或者說只有幾分鐘。”他說。

“無論如何,對我來說,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了,”我說,“等明天早上醒米。又是新的一天了。”

他突然用一根手指頭擋住地球儀,於是地球儀戛然停止。他抬起頭來看着我說:“旅行帶你進入一個世界,而做夢卻讓你更深入這個世界。或許我們不能同時朝着兩個方向旅行。”

他的語氣充滿了熱切的渴望,讓我至今仍然難忘。我對外太空的好奇從來沒有間斷,但是我始終都認為我有頭腦和心思為自己創造屬於我的宇宙,這一點卻讓我驚異不已!

米加爬進床鋪底下,躺在毯子上。

“晚安。”我說。

“或是說,早安,”他回答,“因為地球不停地轉動。”

我躺在枕頭上,突然聽到床底下有聲音。

“要創造出像我們這樣的生命,需要好幾十億年,”這個聲音說,“這一切都是從海里一個簡單的有機體開始,但是現在我們卻有腦子,可以思考,可以做夢,可以記憶,也可以忘懷。”

好一陣子,只是全然寂靜。過了——會兒,他又稍微提高了聲音說:“我是從蛋里孵出來的,而你生下來的時候就是活生生的個體。對於所有一切的理解,卻從各個角落慢慢浮現。”

接着又陷入一片寂靜,我聽見米加深沉的呼吸聲。突然間,他從床底鑽出來,把頭放在床沿上,說:“或許我們應該忘記蛋殼!忘記牛奶和肚子!也忘記恐龍!讓我們一起忘記這一切!兄弟,祝你生日快樂!整個世界都在等着你!”這是米加最後說的話。他說完后又滾進床底,不久我們兩個都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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