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
星期一一大早,常守一還正在往辦公室去的路上,就收到了一個女士打來的電話:
“常市長嗎?我是丁文瑾。”
“唔?丁小姐你好,很高興你能打電話來……”
“我接到了貴市秘書長范東先生的幾次誠懇邀請,”丁文瑾說,“也注意到了貴市在省城鋪天蓋地的有關開發桃花源的宣傳廣告,如果我沒有記錯,好像是這樣的:開發千山,掘寶桃源,通今融古……”
常守一接着丁文瑾的話說:“建設世外小天地,層層遞進挺進現代新生活。”
丁文瑾道:“我想這一定是貴市宣傳部的傑作。”
常守一道:“不,是我親自撰寫。”
電話里丁文瑾的聲音便略顯驚訝:“唔?是嗎?想不到常市長如此有文采……這些天省民營企業公會在家的老闆們議了一下,初步打算明天到貴市去參觀、實地考察一下,不過,坦率地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要知道,找我們北方集團投資置業的單位很多,我們在深圳、上海浦東都有很大的攤子,所以……一般的小項目嘛……常市長,我很想知道,在桃花源開發上有沒有什麼特別新鮮的內容?”
常守一笑了笑:“中國有一句古話,要想知道桃子的滋味,一定要親自來嘗一嘗。我設下一場蟠桃會,邀請上八洞神仙、中八洞神仙、下八洞神仙共同前來品嘗。至於你,敢不敢當那個獨吞一切的美猴王,那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丁文瑾顯然又一次被常守一出眾的口才所折服,她沉吟片刻,像是下了決心:“好吧,我們見面后再細談!”
放下電話常守一馬上把范東找來,讓他立刻通知政府有關部門,準備接待遠道而來的老闆們,他強調指出:各部門要相互協調,不許有一家掉鏈子。尤其是開發區,更要從思想上引起高度重視,接待工作只許做好不許做壞。
范東聽了連連稱是,馬上下去進行了佈置。他先把電話打到馬懷中那裏,馬懷中聽得明白,如法炮製,把電話打到了龐占田那裏:
“我問你,一線天那兒的幾個釘子戶拔了沒有?”
即使是對着電話,龐占田也是一個勁地點頭哈腰:“還沒有,有點麻煩,那幾個刁民總是頂着鬧事。不過,你放心,有我龐占田在,他就是只老虎,我也得抽了他的筋!”
馬懷中說:“好吧,你全力去辦。我別的不多說,只說一句關鍵的,就是那些老闆到的時候,只能讓他們看到美麗的一線天,不能有幾個破房子擋着煞風景,懂了嗎?”
“懂了!”
龐占田放下電話,走出辦公室,高喊一聲:“全體集合!”立刻,鎮政府的所有幹部,包括公安、工商、稅務等部門人員,都從各自所在的房間走出,來到院子裏,排隊立正站好,等着聽龐占田訓話:
龐占田一邊訓話一邊檢查着他們的裝備:“工商、稅務齊了沒有?齊了,很好。公安的皮帶、警棍都帶上了嗎?你們把制服都給我穿精神着點,手銬?對了,帶上手銬。閑話少說,大傢伙給我聽着,今天由鄉政府所有工作人員組成聯合執法隊,幹什麼呢?就是要拔丁家寨的那幾個釘子戶,那幾個釘子戶嚴重違抗市裡、縣裏和鎮上的搬遷命令,嚴重阻礙了開發區的經濟發展,已經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為此,剛才我接到開發區管委會馬懷中主任的通知,要不惜一切代價,徹底、乾淨、利落地拔掉這幾個釘子戶!大家要把今天的行動提高到政治角度上來認識、來完成。那麼遇到刁民鬧事、阻攔怎麼辦呢?很簡單,就是要向他們實行最嚴厲的手段。以前要先做思想工作,今天不了,我告訴你們,誰不聽話,就給我打!把你們的警棍、皮帶還有手銬都利用起來!為首的關到咱們的公堂里,要嚴懲不貸!聽明白了沒有?”
大傢伙答:“聽明白了!”
龐占田滿意地點點頭,大手一揮,儼然上戰場一般,喊了一聲:“出發!”
二
省城通往千山的高速公路上,兩輛沃爾沃大轎子車正在平穩地行駛。車上坐着丁文瑾、丁文瑾的投資顧問李克己以及省民營企業公會的諸位老總及秘書等。
同那些衣冠楚楚又循規蹈矩的老總不同,丁文瑾顯得多少有些鶴立雞群,這一方面是因為她長得確實漂亮,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的穿着打扮很時髦,比方說,當車上的老總有的在談事、有的在打手機的時候,丁文瑾卻閉着眼戴着耳機聽CD,CD里播的是莫扎特的歌劇《魔笛》,看得出,她深深陶醉於其中。
坐在她身旁的朱昌盛看見了,說了些什麼,丁文瑾沒有聽見,直到李克己捅捅她,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忙摘下耳機道:“對不起,朱總,您剛才說什麼?”
朱昌盛笑笑:“我說,這次到千山市,丁小姐領導的北方集團又有了用武之地。”
丁文瑾淡淡一笑:“但願吧,只要有利潤可賺,我可以考慮投資。哎,朱老闆,你的鵬程建設公司在桃花源一期工程中獲利如何?”
“很不錯,不低於百分之四十。”
李克己在一旁插話道:“這麼高,不太符合傳統產業的投資規律吧?”
朱昌盛說:“老學究,不要死摳書本嘛。”
丁文瑾笑笑,又戴上耳機,聽了一會兒《夜皇后》的詠嘆調,突然又把耳機摘下問朱昌盛道:“對了朱總,你認識千山市的市長常守一嗎?”
朱昌盛點點頭,故做深沉地道:“那是我見到的最能幹的一位官員。”
丁文瑾不再說話,又戴上耳機,但這次她卻沒有打開音樂的開關,她望望窗外,心緒似飛到了千山,她很想早一點見到那個被許多人稱頌的常市長……
從省城到千山,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沒什麼感覺就到了。大家在房間裏稍稍休息了一會兒,招待宴會便開始了。
朱昌盛一見常守一走進大廳就趕緊迎上去道:“常市長,來,我給您介紹,這位就是北方集團的總裁丁文瑾小姐。丁小姐,這位就是千山市的市長常守一先生。”
丁文瑾先伸出手去:“常市長您好。”
常守一卻顯得不似昨天打電話時那般熱情,他不冷不熱,頗有些矜持地和丁文瑾握了握手:“你好,丁小姐,歡迎到千山來做客。”然後馬上回過頭來和朱昌盛寒喧起來:“朱經理,又發大財了吧?”
他這麼做,很容易地就讓丁文瑾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失落感覺。
朱昌盛連連擺手道:“哪裏,我可比不上人家丁老闆,跨國集團,爺一輩父一輩,代代出豪傑,資產有幾十億呢,到哪兒都賺。”
倆人一唱一和,給人的感覺是朱昌盛在常守一這裏是熟客,但明眼人卻能聽出來每句話卻又都在往丁文瑾那兒引。果然,常守一下面一句話揭了底:
“那,丁小姐給我們千山市桃花源的開發帶來了希望啊。”
這句話讓丁文瑾重新興奮起來,剛想說話,一旁的李克己插話說:“希望變成現實還需要科學理性的分析,才能逐步實施呀。”
常守一碰了個軟釘子,一時無語,丁文瑾望着他,很想知道他將如何應付這個尷尬的局面。就見常守一扭過臉來,調侃地來了一句:“諸位,你們瞧,還沒有考察項目,丁小姐的投資顧問就在用心準備了,我代表千山市二百八十萬人民對此表示熱烈的歡迎啊!”
大家聽了,便熱烈地鼓起了掌。丁文瑾笑了,她發現,常守一這個人果然能幹,可以說左右逢源,這點小尷尬在他這裏真不算什麼,他就像是一個在公路上開車的司機,遇到障礙時,只需輕輕地一撥方向盤,局勢馬上就會改變,而且是向著有利於他的方向發展。
吃過午飯,下午,客人們來到了展覽大廳,那裏,擺放着一個巨大的沙盤模型,范東手拿教棍向客人們做介紹:“這是整個桃花源旅遊開發區的規劃遠景示意圖。桃花源風景區坐落在本市西北部的革命老區駝嶺縣,距千山市只有八十公里的路程。現在,由千山通往駝嶺的道路改建工程已經完工,開車到開發區只需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以說非常方便。村民搬遷工作也已順利完成……”
范東剛要接着往下說,丁文瑾插話了:“對不起,我打斷一下,范秘書長,你剛才提到駝嶺縣是革命老區,這讓我覺得它更適合一些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之類的項目,比方說文史資料館、烈士陵園等等,可你們卻揚短而避長,把它闢為風景旅遊區,我想知道這是出於什麼目的?”
這句話把范東給問住了:“丁小姐提的這個問題很有意思……關於這個問題嘛……主要考慮是想讓老區人民先富起來,大家可能知道,在中央、在省里,有不少幹部出自駝嶺,我本人就是其中的一分子……”
李克己尖刻地道:“哦?這麼說,這是一個脫貧致富的項目嘍!要是這樣,我看我們這些民營企業家就不必參與太多了吧,你們完全可以通過駝嶺籍的領導幹部們把家鄉建設好嘛!”
幾個民營企業家聽此話紛紛點頭。范東一時間顯得很尷尬,不禁白了李克己一眼。
常守一此時正在一旁打電話,見這裏局勢很微妙,便合上手機走過來,插話道:“我聽了丁小姐和李先生的談話,感到很有意思。在座諸位都是企業家,企業家以盈利為第一目的,這無可非議。我想說的是,如果桃花源工程僅僅是一項讓老區人民致富的項目,那我就不必有勞諸位的大駕了,我們通過自己的努力就能做到。之所以把大家請來,是因為桃花源開發區蘊藏着巨大的商機,每一個在此投資置業的人都會獲得豐富的利潤,有道是有錢大家賺嘛。這句話在一般人看來,說得很露骨,但我知道,這正是你們最想聽的,所以我不藏不掖,直抒胸臆。下面請范秘書長對開發區的經濟前景做一個估計。”
說罷,常守一向范東做了個繼續的手勢,范東見常守一解了他的圍,十分感激,拿着教桿接着講下去:“桃花源地區可以說是喧囂紅塵與滔天濁氣之外的一塊清新乾淨的處女地,它彙集了千山萬水的精華,是在重重山嶺之中隱藏着的一處人間仙境。它由無數個自然形成的景點組成,例如這兒,一線天,還有:攬月山、風雲洞。另外,桃花源還有一處取之不盡的地下溫泉,就在這個位置。泉的水富含硫磺、硒、錳等礦物質,對人體有很好的保健作用,長期洗浴,可治癒皮膚病、關節炎等頑症。因此,這裏將建成一個集療養、旅遊、觀賞於一體的溫泉中心。關於這處溫泉,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企業家們來了興趣:“哦?什麼傳說?給我們講一講。”
常守一笑了:“范秘書長,我想,我們還是保留一點神秘感的好,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各位都是經歷過市場風浪洗禮的人物,桃花源風景區究竟怎麼樣,是否有投資價值,一看便知。這樣,我們先吃飯,飯後讓諸位遊覽桃花源,實地考察一下。晚上,洗溫塘浴,然後我們再講述那個傳說,好不好?”
丁文瑾望着常守一,短暫的接觸,使她對這個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三
七八輛推土機、兩三輛警車轟鳴着就爬上山坡,停在了丁家寨村那些拒而不搬的十幾戶人家門前。
龐占田從警車裏下來,一揮手,警車和推土機一齊按響喇叭,頓時,刺耳的噪音劃破了寧靜的天空。
小山正在家裏修理農具,聽見聲響,迅速跑到耕耕家。上氣不接下氣地道:“耕耕叔,快!他們來了。”
耕耕忙問:“江濤呢?”
“一大早和俺娘去看周轉棚去啦,還沒回來呢!”小山抹了一把頭上的汗道。
耕耕一擺手:“走,看看去。”
這時,丁家寨的其他村民們也聽到了動靜,相擁着走出來。龐占田見人來得差不多了,就拿了一個話筒,站到推土機上,開始喊話:
“丁家寨村的老百姓聽着,我是龐占田。鑒於你們拒不搬遷,已超過最後規定期限四十三……”他看看錶,“啊,不,四十四個小時,我命令你們,在三分鐘內,迅速離開房屋,否則,一切後果由你們自行承擔!”
人群靜寂了片刻,耕耕開了口:“龐鄉長,這搬,有搬的說法,不搬,有不搬的理由。”
龐占田一指耕耕:“行了,丁汝耕,你的理由我早聽夠了,你現在想讓我聽我也不會聽了——我還是剛才那句話:三分鐘內,必須離開房屋,從現在開始,一分鐘!”
人們沒有理會,只是怒視着龐占田。
“二分鐘!”
人們還是不理。
“三分鐘!”
群眾還是沒有動彈。龐占田便覺得自己有些跌份,他一揮手,喊了聲:“上!”立刻,推土機轟鳴着向村民衝來。
沒想到小山等人對此根本不理不睬,站在那裏,挺胸抬頭,巋然不動,不管推土機駛多近,都是毫無懼色,沒辦法,推土機只好在離小山等人一尺之遙的地方停下了。
龐占田急了:“丁汝耕,你好歹也在城裏呆過,是個懂事理的人,今天膽敢聚眾鬧事,妨礙執行公務,罪不可赦,給我拿下!”
龐占田一聲令下,眾執法人員衝上前去,就要動耕耕老漢。小山便喊:“你們誰要是敢動耕耕叔一根汗毛,俺們就跟他拼啦!”鄉親們也喊:“對,拼啦!”執法人員給嚇住了,回頭看着龐占田,龐占田一揮手道:“抓張小山。”
眾執法人員應一聲,上去就給小山上銬子。小山反抗着,眾村民同執法人員扭打在一起。
畢竟,手無村鐵的老百姓在執法者面前處於絕對的劣勢,沒多久,包括小山在內,有數個村民被戴上了手銬。龐占田手一揮:“帶走!我讓你們嘗嘗無產階級專政的厲害!真是反了你們了!”
耕耕老漢急了,一邊喊一邊和眾鄉親往前沖:“把人放了!不許抓人!不把搬遷費說清楚,絕不搬遷!”但他們被執法人員組成的人牆擋住了。
村民們和執法人員衝突起來。混亂中,一個執法人員猛地踢了耕耕一腳,耕耕躲閃不及,被踹倒在地。眾鄉親看見了,趕緊上去救他,他把人推開,喘着粗氣道:“別管我,快去救小山!”
小山此時已被執法人員塞進了警車,龐占田對推土機的司機做了個手勢,拉響警笛,開車便走。鄉親們不知是計,相跟着警車往鄉政府跑去。
見群眾走得差不多了,推土機發動起來,沖向民居。轉眼間,民居被夷為平地。房間裏還未搬走的傢具、電器等,被無情地軋了個粉碎。
四
龐占田回到鄉政府,啪地將桌子上放着的鎮尺拍了一下:“丁家寨的村民們聽着,讓你們搬遷,是市政府的決定,縣裏的法律!鄉政府三令五申,你們就是拒不執行,你們自己說:該當何罪?”
張小山呸地吐了一口:“龐占田!宅基地是俺們老祖宗傳下來的,山地是村民承包村集體的,有五十年不變的合同,俺們沒罪!”
龐占田一拍桌子:“嘟!大膽!公堂之上,你還敢嘴硬,來人哪!給我打!”
話音剛落,上來幾個打手,掄起皮帶抽在小山臉上。小山臉上被打出一道道血痕。他悲憤難當地喊着:“龐占田!你等着,俺張小山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耶!你還嘴硬!給我接着打!”
打手們又衝上來,掄圓了皮帶,就要抽下來。
突然,門外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住手!”
龐占田一愣,定睛一看,就見江濤、梅潔還有張大娘等人走了進來,他趕緊起身:“江書記,您什麼時候來的,對不起,我不知道,有失遠迎!您快這邊坐!”說著,向打手們使個眼色,打手們會意,趕緊退了下去。
江濤輕蔑地看了龐占田一眼,走到小山跟前,滿懷深情地替小山揩去嘴角的鮮血,又握起小山被銬的雙手,仔細地看着,就見手銬將腕處勒出了一道鮮紅的血印。
江濤激動地道:“小山,本來,我以為上次被銬了以後,你再也不會被人銬了,可沒想到……沒想到啊!……”
江濤嗓音變得哽咽了。小山哭了:“江書記,在桃花鄉,老百姓動不動就被銬上,是常事啊!”
小山一哭,張大娘更是心疼得淚如雨下,鄉親們當中也都傳來了嚶嚶的哭聲。江濤心如刀絞,他努力平靜着自己的心情,要來鑰匙,替小山打開手銬,安排梅潔他們帶小山去醫院。等這一切處理停當,他才猛一回頭,怒視着龐占田。龐占田被他的目光嚇得一激凌,趕緊低下了頭。
“你叫什麼名字?”江濤問。
龐占田答:“龐……龐占田。”
“你是什麼職務?”
“鄉……鄉長。”
“是黨員嗎?”
“是。”
“哪個黨?”
龐占田聽了便有些發愣,看了江濤一眼沒說話。江濤又接着問:“我問你哪個黨?”
龐占田答:“共……共產黨。”
江濤突然變得火冒三丈:“屁!你還有什麼資格、有什麼膽量稱自己是共產黨?啊?你自己脫下褲子聞聞身上還有半點共產黨的味嗎?你真實的名字應該叫刮民黨!你看看你的所作所為,欺壓百姓、魚肉鄉里、濫施刑罰、私設公堂,真是橫行霸道到了極點!你這樣的人竟然還敢腆着胸脯稱自己是共產黨!”江濤渾身顫抖,用手指着那兩塊“肅靜”“迴避”牌,一下子把龐占田給拽過來,大聲喝道:“共產黨的臉都讓你們這些敗類給丟盡了!來人哪,把這兩個牌子給我抬出去,燒了。”
眾鄉親聽了,歡呼雀躍,七手八腳,將兩塊巨大的木牌從辦公室里抬出來,口裏喊着“一二三”,把木牌扔向天空,就聽見一聲巨響,木牌從空中落到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幾個半大小子不知從哪裏提來半桶柴油倒在木牌上,點燃。頓時,鄉政府的院子裏燃起了衝天的火光……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龐占田卻不火不惱,他甚至不忘拿來一個毛巾在盆里過了一遍水遞給江濤:
“江書記,您消消火,喝口水,熱吧?要不,我把電扇打開?”
江濤余怒未消,仍在曆數着龐占田的罪惡:“你看看你,啊。你還把封建官老爺的那一套帶到這兒來,什麼肅靜、迴避,你就差凈水潑街、鳴鑼開道了,你……你也真能做得出來?恐怕全中國就你這獨一份吧?”
龐占田聽了這話有些不服氣地說:“江書記,您也別這麼說,我戳那倆牌子只是想在開會和辦公的時候起個震懾作用……你說我戳這倆牌子不對,可你們這些領導下來視察工作的時候,有哪一個不是鳴着警笛、封鎖道路的?我覺得這跟凈水潑街、鳴鑼開道也沒多大區別。”
江濤被問住了。龐占田便有些得意起來:“還有,您批評我私設公堂,亂施刑罰,可您也知道,這基層的工作哪有那麼多的道理好講?軟了吧,村民們根本不聽你的,硬了吧,黨紀國法又不允許,你說讓我們這些做基層工作的同志怎麼辦?就拿這搬遷來說吧,那本是市裡壓下來的任務,全市上下一盤棋,是為了致富桃花源,搞活駝嶺縣,帶動千山市的騰飛。可這些村民就賴着不搬,不給他們點厲害,這工作根本就完成不了!”
“喲,照這麼說你還有理啦?你就可以隨便當官老爺,對老百姓指手劃腳、吆五喝六啦?你知道老百姓是什麼嗎?老百姓是你的衣食父母啊!沒有他們,你吃什麼,喝什麼?老百姓靠自己幹活養着我們這些當官的,反過來,當官的把老百姓當敵人看待,這成了什麼了?啊!同志!本固而邦寧,這道理你不會不懂吧!如果你把你的衣食父母都得罪了,老百姓是會起來造你的反的,到那時你後悔可就晚啦!”江濤越說越激動,“是,你們很難,你們不容易,農村基層矛盾尖銳,老百姓覺悟低,但是老百姓沒有要過提留、統籌,沒有找你們幹部收過這稅那費吧?更沒有捆綁吊打過你們,抄過你們的家吧?你一個共產黨的幹部,應該站在什麼基點上想問題辦事情?口口聲聲為了振興本地經濟,要為官一任,致富一方,搞活經濟。這個項目,那個工程,給老百姓帶來的卻是更加的艱辛苦難,你這不是巧言令色嗎?說穿了吧,你早已經嚴重違背了共產黨的宗旨,你根本不配坐在這個位置!”
龐占田被說急了:“隨您怎麼說吧。反正,搬遷是上面的決定,是常市長親自佈置的任務,我在任一天,就不能違抗上面的指示。我想您江書記也必須和市裡保持一致吧?”
“照這麼說,你敢保證在搬遷中不折不扣地執行了上面的命令?”
龐占田不說話了。王振海在一旁插話道:“從我們初步調查來看,鄉政府同村民簽訂的搬遷合同存在嚴重的手續不合法問題!”
江濤說:“我現在命令你,立即停止對丁家寨村的搬遷行動,待問題查清后再處理!”
龐占田脖子一揚:“你們隨便吧,只是,我告訴你們,說什麼也沒用,已經晚了。”
江濤一愣:“什麼意思?”
龐占田嘿嘿一笑:“那幾個釘子,已經讓我給拔掉啦!”
江濤一聽,起身就往外跑,當他看到已徹底成了一堆殘垣斷壁的丁家寨,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房屋都已被推倒,推土機像是示威一般還在開動着馬達,吐着黑黑的濃煙……原本是張大娘的家裏,地上躺着一個今天早上吃飯還用的大花瓷碗,張開一個巨大的尖尖的豁口,像是也在喊冤……。
耕耕老漢滿臉是血,被人抬到江濤面前。他嘴顫動了半天,說出了一句話:“江濤啊江濤,共產黨的幹部干這樣的事,還怎麼讓人服你們啊?”
五
這個時候,企業家們正在常守一、范東等人陪同下遊覽桃花源,馬懷中成了他們的導遊,一邊走一邊解說:
“這一千兩百畝地,是丘陵地帶,我們請來了香港的設計師,他看了以後說這裏依山傍水,最適合搞高爾夫球場——”
“那邊是有名的景觀女媧補天石,你們看那塊石頭像不像女媧補天剩下的?”
“這邊是原始森林,茫茫林海,一望無邊,不見天日……”
“……”
丁文瑾走着看着,漸漸地腳步放慢,和常守一走在了一起。常守一問她:“怎麼樣?”
丁文瑾點頭:“確實不錯。”
常守一道:“這是大自然賜與千山人民的一個寶藏,千百年來卻不為人識,真是可惜。”
丁文瑾道:“可惜什麼,你應該慶幸才對。”
常守一不懂:“怎麼講?”
丁文瑾狡黠地一笑:“世上的財寶千千萬,阿里巴巴卻只有一個。你就是喊芝麻開門的那個人。”
常守一被她的聰明逗笑了,謙遜地道:“我怎敢比阿里巴巴?最多自比那個駕船發現桃花源的漁人。”
丁文瑾說:“你說話很風趣。”
“山、川、水,天、地、人,怎不讓人動情哪。”常守一感慨地嘆道。
丁文瑾問:“現在的桃花源中人,還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嗎?”
常守一點頭:“是的。你到了裏面就知道了,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丁文瑾馬上接上來:“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
常守一顯然沒有想到丁文瑾有如此的文采,有些發愣。丁文瑾見了,莞爾一笑說:“常市長,果如你所言,我到這裏投資更有信心了。”
范東道:“常市長才華橫溢,出口成章,丁小姐不甘示弱,引經據典,博古通今,你們倆可真是相得益彰、不分伯仲啊!”
常守一說:“你算了吧。還是人家丁小姐出色,年紀輕輕,處商海卻文情不減,我自愧不如啊!”
丁文瑾說:“好酸!我祖父年輕時留學美國,寫得一手好文章,我這點文字底子,主要得力於他老人家的教誨。實在是班門弄斧。”
常守一問:“令翁身體可好?”
“我爺爺已經去世了,爸爸的精力主要放在港台和海外,不過,前幾天他打來電話說,要為南方大學捐資修建一座圖書館哩。”
范東道:“丁先生致富不忘愛國,可敬可佩。”
前面出現了一個拐彎處,馬懷中沖大家喊:“諸位,前面一拐彎,就是我們這兒最有名也最好看的景點一線天……你們馬上就會看到一幅精美絕倫的風景!瞧——”
眾人順着他的手望去,結果,馬懷中所說的絕妙風景沒有看到,只看見那片殘垣斷壁的丁家寨村子裏,一幫悲憤難抑的老百姓,圍着幾個幹部模樣的人在哭訴……
李克己走到常守一身旁,譏諷地道:“常市長,這就是你所說的土地平曠、屋舍儼然,良田、美池?”
常守一也有些發愣,心裏暗罵江濤真是不挑時候,不挑地點,簡直是自己的一個剋星。但心裏罵歸罵,臉上卻一點也沒帶出來,相反,他還靈機一動地來一句:“馬主任和大家搞了個黑色幽默,他的目的就是給大家看到真實,這就是建特色民居的地方。”
江濤看見他,走了過來——常守一迎上前去,故意大聲地道:“江濤同志,你怎麼會在這裏?我給你介紹一下企業家們。”
江濤向企業家們拱拱手,就把常守一拉到一邊:“守一啊,開發區搬遷工作存在着重大的問題,這一切你都知道嗎?”
常守一不快地問:“問題,什麼問題?”
江濤一指廢墟:“桃花源要都像這麼開發,老百姓不能得到妥善的安置,我們當領導的,是要被群眾罵娘的。”
常守一道:“你言過其實了吧?桃花源工程開發只會造福老百姓,老百姓感激還來不及,怎麼還會罵娘呢?”
江濤一指眾鄉親:“你看看,他們好好的房屋,頃刻之間就被夷為了平地,老百姓居無定所,怎麼能不罵娘?”
常守一不屑地撇撇嘴:“房屋被毀算得了什麼?不破不立嘛!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住上新居,而且比他們以前的房子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你應該清楚,我們如果不是為了桃花源的未來、為了千山的未來,這麼大動干戈做什麼?從這個角度上講,罵娘也不見得是壞事。”
“道理誰都明白,怕的是歪嘴和尚念錯了經。桃花源開發工程在具體操作上存在着欺上瞞下、剋扣移民款的問題,你知道嗎?”
“有這事兒?你放心,誰胡來我收拾誰。行了吧!”看江濤還要說什麼,常守一把臉沉了下來,“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知道我陪着的都是些什麼人,桃花源工程能否順利啟動,全靠這些財神爺。我不想讓他們聽到和看到任何一點對投資不利的事兒,你明白嗎?好了,老兄,有什麼問題我們回去再說,哪怕爭個面紅耳赤,大打出手……”
江濤還想說什麼,常守一已走開了。
企業家們來到一個水庫邊。以紅花為首的一些長相十分漂亮的小姐迎上來,送上飲料等消渴食品。馬懷中頗為殷勤地招呼大家道:“這個水庫叫翠影湖,是常市長命名的,是一個有待開發的好地方,我們在這兒休息一下,愛好釣魚的可以在這裏釣釣魚,愛划船的可以去划船!隨大家的便。”
大家聽了,三三兩兩地散開了。唯有常守一因為剛才的事顯得有些悵然,他找了個地方坐下,望着湖面,一言不發。丁文瑾看見了,拿了兩聽“露露”走過去,遞給常守一一聽,自己拿一聽,小口小口地喝了半天,才打破了沉寂問道:
“剛才,在一線天,跟你說話的那個人是誰?”
常守一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隨口答道:“哦,一個司機。”
丁文瑾聽了,也愣了:“司機?”
常守一為自己的說法笑了起來,他點點頭,又強調般地說了一次:“嗯,專管剎車的司機。”
丁文瑾笑了,常守一看看她,禁不住也樂了。他真誠地道:“丁小姐,謝謝你。”
丁文瑾一揚眉毛:“謝我?謝什麼?”
“你讓我心情變得好起來了。”
丁文瑾說:“要這麼說,我倒有些後悔我剛才的舉動了。”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看一個人憂鬱的樣子。憂鬱往往是激情的失落,一個人隨着年歲漸長,不免失之圓滑,而激情就是一個人年輕的象徵,所以說一個憂鬱的人常常看上去很舒服。”
常守一顯然被她的這一番話折服了,他沉思片刻,望着平靜的水面,嗓音低低地來了一句:“只要不得憂鬱症就好。”
六
晚上,馬懷中代表開發區管委會在溫塘賓館為迎接客人的到來舉辦了一個大型宴會。面對着濟濟一堂的客人,他端起酒杯,開始致詞:“諸位,桃花源的美麗風景你們已經看到了。我再介紹什麼純屬多餘。在這裏,我謹代表開發區管委會向大家鄭重宣佈,經專家分析預測,這裏的投資回報率絕不會低於45%!”
大家聽了,便熱烈地鼓起掌來。馬懷中擺擺手接着道:“希望你們拿出你們的錢,拿出你們的技術和設備,把它用到該用的地方去!現在,為了明天,為了桃花源,請大家舉杯,干!”
說罷,馬懷中一仰脖,先把自己手中的酒幹了,眾人見狀,也都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馬懷中說:“謝謝!請大家會餐。飯後,各位去洗本地著名的溫泉浴!”
范東走過來,低聲道:“常市長找你,這邊的事交給我。”
馬懷中聽了,心裏一陣陣地發虛,今天丁家寨的事,他做得不漂亮,他想,常市長肯定是生氣了。
果不其然,馬懷中一進常守一的房間,常守一就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道:“你個王八蛋。”
馬懷中的汗下來了,他哼哼唧唧地想解釋什麼,常守一一擺手道:“我不管你什麼原因,什麼理由,就是不能讓老百姓鬧事;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就是不能讓丁家寨的人上訪。你知道我的脾氣,你要是把事鬧大了,別怪我不客氣,我能讓你做上管委會主任的椅子,也能叫你滾蛋。”
馬懷中連連點頭:“這主要是龐占田辦事不力,再加上紀委的人存心——”
常守一瞪了他一眼:“你屁股底下沒屎,還怕別人查?”
馬懷中唯唯諾諾地道:“有些事我也是沒辦法。移民補償款有四百萬被金局長抽走了,說是‘借’用。”
常守一聽了,沉吟了片刻,低聲但又很嚴厲地道:“她的手伸得越來越長了,她用四百萬幹什麼?”
“說是……為了參加桃花源二期工程開發,市交通局成立了一個中外合資企業,叫同業國際標準服務有限公司,據說有美國大股東控股。中方資金容量不夠,所以金局長就跟我打了個招呼。”
“不管什麼原因,不能因為移民款影響大局,明白嗎?”
“我記下了。”馬懷中點頭欲走,常守一又喚住了他:“你有沒有往自己兜里裝錢?”
馬懷中裝傻一般地拍拍胸脯:“常市長,我是那缺錢花的人嗎?早幾年,干建築承包工程,我手裏攢的錢兒子那一輩也花不完。”
常守一點點頭:“手莫伸就好。去吧。”
馬懷中這才長舒一口氣回到餐廳,就見大家正纏着范東講那個有關溫泉的傳說,范東捱不過,只好開始講述:“好吧,這個故事說的是啊,漢武帝小時候就十分好色,有一次居然去調戲自己的嬸娘,嬸娘一生氣,向他臉上呸地唾了一口痰,結果,漢武帝臉上就長了癩瘡,怎麼治也治不好,遍請各地名醫,卻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這時候有人推薦漢武帝到溫泉洗澡,結果,洗了沒幾次,臉上的癩瘡全好啦!你們說這溫泉的水神奇不神奇?”
朱昌盛一聽,打趣地道:“范秘書長,你說這溫塘水能把癩瘡治好,那像丁小姐這樣皮膚白皙細膩的女人,要是洗這溫泉浴,會不會把皮膚給洗糟了?”
丁文瑾在一旁聽了,嗔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朱昌盛一聽,更加來勁:“哎——丁小姐,你這可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哪!我是真的為你好,咱們這些人裏面,就你這麼一個絕色佳人,要是真讓溫泉水給洗壞嘍,有人心疼啊!”
大家哄堂大笑,這時常守一端酒杯走來:“不會的,溫泉水有病治病,無病強身。對皮膚有很好的保養和呵護作用。諸位一定知道楊玉環洗澡的華清池吧,那裏的水質和這裏的沒有區別,所以,你們不用擔心丁小姐的皮膚,只需在丁小姐洗完澡后,為她畫一幅現代版的《美人出浴圖》就可以了。不會畫畫的也不要緊,你可以吟誦幾句李白或白居易的詩表示祝賀,我想其中有一句是必用的,那就是: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丁文瑾一聽,頗有些驕傲地衝著大家笑了,李克己卻充滿敵意地看着常守一。朱昌盛道:“常市長,您可真是博學多才啊!千山市有您這樣的人當領導,不發展才怪呢!”
常守一擺擺手:“千山能否擺脫貧困走向富裕,還有賴於在座各位的傾力相助,來,我同大家干一杯!”
飯後,丁文瑾回到自己房間,走到窗前,點着一顆摩爾煙,不平靜地望着窗外的夜色。
李克己走進來,坐在椅子上。半天,才要開口,丁文瑾擺擺手制止住他:“你不用說了。”
李克己一愣:“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當然。”
“是嗎?那你說說看。”
“你想說,高傲的公主終於撕破了高傲的面紗,變得多情起來。是嗎?”
“我不關心你情感上的事,我只想問你今兒一天的感受。”
丁文瑾看了李克己半天,真誠地道:“克己,我想投資。”
“說清楚,是想投資還是想承包工程?”李克己道,“如果是投資,大可不必;如果是承包工程,倒可以考慮。”
“說說你的想法。”
李克己把椅子往丁文瑾跟前湊了湊:“投資的目的是要回報率,但今天馬懷中代表開發區說的高達百分之四十五的回報率肯定不現實。你想一想,千山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交通又不是很便利,周圍的軟硬件工程都沒有很好地跟上,誰會到這裏旅遊度假?你投了資,怎麼能實現高回報率?”
丁文瑾問:“那麼,你如何解釋張家界?現在張家界都已經上市了,常市長說,桃花源也有上市的打算,我相信一旦上市,就會是績優股。”
李克己道:“我還是那個意見,如果想投資,不如把錢投到深圳或浦東那些市場比較有序的地方。這裏嘛,可以承包幾個工程。穩賺不賠。”
丁文瑾看着他,看似輕描淡寫,實際很在乎地問了一句:“是因為常守一的原因,才讓你打退堂鼓嗎?”
李克己搖搖頭:“常守一是一個夸夸其談的政客,他的頭腦里充滿的是幻想。”
丁文瑾聽了,頗有些不高興地反駁道:“沒有幻想就沒有理想,也就沒有現實的一切。”
李克己說:“烏托邦是要給人帶來災難的。你如果因為愛上他,把商業利益建築在感情的基礎上,只怕最後收不了場。”
丁文瑾道:“你不是因為吃醋才下這個結論吧?”
李克己聽了,很不高興地站起身來:“你低估了我,我受你父親委託,放棄在大學的教職,來幫助你,首先基於我對投資顧問這個職業的負責,我不想白白拿四十萬的年薪。”
丁文瑾吸了一口煙,徐徐地將煙霧吐出:“看來,我們對桃花源的開發在認識上有差異。”
李克己道:“聽說過這句話嗎?領導人的決策常常是由低級感情決定的。”
丁文瑾有些慍怒:“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李克己兀自按照自己的邏輯說下去:“我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至少我不會用偉大的理由來掩飾自己骯髒的目的——你不能上當。”
七
朱昌盛來找馬懷中的時候,馬懷中剛完了“活兒”,正要掏出兩張百元大鈔給小姐結賬。朱昌盛便領先一步,替他結了。馬懷中看看他,也不推辭,指指客廳的沙發,示意他坐。倆人扯了會兒閑篇,朱昌盛便問道:“咱是不是單刀直入?”
馬懷中裝傻:“我不懂你的意思。”
朱昌盛拍拍他的肩:“行了,懷中,咱哥倆打交道又不是一回兩回了,沒必要繞這麼大的彎子。這麼晚過來,其實就是為了工程招標的事。我對高爾夫球場以及特色民居很感興趣,希望能中標。”
馬懷中伸了個懶腰:“想中標的單位可是很多呀。你知道為什麼把高爾夫球場和特色民居放在一起嗎?”
朱昌盛問:“為什麼?”
“高爾夫球場、翠影湖、特色民居這是請香港大師設計的綜合項目。有山、有水、有別墅,光綠地就有一千多畝,這特色民居形成的別墅群,有古有今有中有外,全部工程下來,十多個億的造價,多少人眼紅呢。你知道在我這登記招標的單位有多少嗎?”
“多少?”
馬懷中伸出幾個指頭:“三十五家。”
朱昌盛道:“你開個價吧。”
馬懷中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開什麼玩笑,想把我送進去怎麼著?”
朱昌盛卻不管不顧,他從隨身皮包里取出一沓美元放在茶几上:“一‘噸’。”
馬懷中瞥了一眼,把錢推了回去。朱昌盛見沒動靜,便又掏出一沓,放在剛才那一沓上:“好,兩‘噸’。我這人不喜歡彎彎繞,你說吧,還有什麼想法?”
這下,馬懷中不再拒絕了,他起身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檔案放在桌上:“這是有關特色民居的資料,基本數據都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