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過了幾天,省委組織部派了一個一行六人的小組來到千山,說是要考察千山市的領導班子。帶隊的姓龍,是組織部的副部長。范東向常守一介紹說:“龍部長是我大學同學,我們是鐵關係。”

常守一聽了便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在千山龍部長有什麼吩咐,只管說就是。”

龍副部長笑道:“這次考察,直接關係到千山市明年換屆,省委李書記希望我們要認真慎重,多聽聽大家的意見。”

范東打斷了他的話:“你這傢伙也別打官腔了,先吃飯去。”常守一附和着:“對,民以食為天嘛。”

吃過飯,安置了住處,簡單休息了一下,考察小組的同志就開始工作了。他們第一個想了解的人就是江濤,便約了許多同他熟識的人談話。

市紀委二室的梅潔說:“江書記,是我見到的最廉潔的領導幹部,據我觀察,他辦事認真,甚至不近人情……”

市紀委副書記孫陪學則是另一種意見,他首先詢問:“你們能保證我們的這次談話不泄露出去嗎?”在得到了滿意的答覆后,他開始慷慨陳詞,“我認為他到至少有十個方面的問題:一、為了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四處打橫炮,破壞千山市穩定的大好局面……二、手伸得太長,就拿調查同業公司來說吧,在國際間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破壞了千山改革開放的美好形象……”

在列舉了十個問題以後,未等詢問,孫陪學又主動將江濤與常守一做了一番比較:“……而常市長就不同了,他這個人胸襟開闊,認識水平很高,工作能力很強,善於與方方面面的同志合作,應該說,千山市的最大變化就在他這一任上。我們千山有一句順口溜說,跟着常守一,經濟上飛機。意思是說發展速度有多快……”

紀委二室的王振海跟梅潔的口吻比較一致,又有所不同:“在我跟他辦案的這些日子,實話實說,罪沒少受,福沒享過,前不久,我還向他遞交了請調報告,因為跟他干,除了累,我沒有得到什麼好處……”

紀委監察局的郭自力是這麼說的:“他狠抓班子的思想建設,市紀委在他的領導下,工作連上新台階……”

市政府秘書長范東也談了對江濤的印象:“他利用手中的權力把他的女兒安排到了電視台,電視台什麼地方?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可她女兒呢?才是一個中專生,中專生啊,現在本科生想進電視台都進不去啊!”

至於千山市的最高首長彭懷遠,則是如此評價江濤的:“總的來看,江濤同志正直,堅持原則,但也有不少缺點,有不成熟的一面……”

市委常委老劉說:“他在常委會上公開宣稱,他接受別人送的禮品,”一邊說一邊搖頭,“這樣的同志啊……”

桃花源開發區管委會主任馬懷中說:“調查同業公司,直接影響到開發區吸引外資……”

……

調查到白熱化的時候,有人寄了一封匿名信,舉報江濤在其愛人住院期間,收了二十萬元的賄賂。龍副部長看了信,深感問題嚴重,向上級做了彙報,上級專門就此事做了指示,龍副部長拿到尚方寶劍,立刻行動,在市紀委副書記孫陪學的陪同下同江濤正式見了面。

江濤一聽是調查二十萬的事,馬上道:“這事你們不找我,我還準備去找組織呢。”然後便把事情的前後經過講了一遍。

龍副部長問:“事實上你已經接受了這二十萬,對嗎?”

江濤有些語塞:“……當時我愛人馬上就要進手術室,必須要簽字,無奈之下,我就簽了。”

考察組的一個年輕的成員問江濤:“你平常和人有經濟往來嗎?”

江濤回答說:“為了給我愛人做這次手術,機關的同志募捐了不到一萬塊,我向親戚朋友借了三萬。”

龍副部長又接着問:“你有沒有想到會是誰送給你這二十萬塊錢?”

江濤聽了這話不高興地反詰道:“不是誰送給我,而是我根本就不知道。”

考察組那個年輕點的同志聽了訓斥他道:“江濤同志,你不要發火,有什麼問題說什麼問題,只要把問題說清楚,也就沒有什麼了,我們也是為你好。”

“我已經說過,我根本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我問了醫院財務室的人,他們也說不知道。”江濤說著站了起來,“對不起,我不能跟你們多說了,我愛人今天出院,我得去接她。”說罷,他起身欲走。就見考察組的其他幾位成員冷漠地望着他,堵住了門口。

江濤一愣,明白了:“你們……要對我‘雙規’?”

他在感到可悲的同時,也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滑稽。

龍副部長看了看眾人,說了句:“這樣吧,我陪江濤同志去醫院。”

到了醫院,就見小霞和趙鳳蘭早已收拾好了東西,正在床頭坐着等江濤來接。一看見江濤身後的龍副部長等人,趙鳳蘭便有些心慌地問:“這幾位是——”

江濤故作輕鬆:“這是龍部長,這位是蒲處長。小霞,我和龍部長他們還有工作要談,你陪媽媽先回去。”

小霞說:“媽媽才出院,您該在家裏陪着。”

趙鳳蘭明白了什麼,她拉了小霞一把說:“你爸有工作,咱們先回去吧。”

說著,趙鳳蘭拉着小霞就下了樓。江濤為她們要了一輛出租,目送着她們在自己眼前消失,這才強忍着心中的痛楚,輕輕對身後的龍部長說了一句:“走吧。”

到了夜裏十點半,江濤還沒有回來。趙鳳蘭木然地接過小霞端來的水,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心裏感到陣陣不安。小霞問:“媽,你想啥?”

趙鳳蘭木木地答道:“那些人為啥跟在你爸身後?”

小霞不知深淺地回答道:“爸不是說了嗎?他們是省上來的,陪着爸來看你嘛。”

趙鳳蘭嘆了口氣:“小霞啊,等你爸回來,我要跟他說,提前退休得了。你爸天生不是官場中的人,回家弄二畝地種,有吃有穿,比啥不強。”說著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小霞說:“媽,你哭了。媽,你別哭。”一邊說一邊替趙鳳蘭揩去眼淚。

趙鳳蘭說:“小霞,我知道你爸這回肯定是出大事了。你現在就去找梅潔阿姨,一定要問清楚你爸在哪兒。”

小霞說:“媽,爸不會有事的,他以前也不是沒這樣過,晚上在機關上班也正常。”

趙鳳蘭有些着急地說:“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小霞無奈,只好連夜趕到市紀委找梅潔詢問情況。梅潔本來還想編點什麼謊讓小霞母女放心,可編着編着自己的眼淚就掉下來了。聰明的小霞一見,什麼都明白了,反而勸梅潔說:“梅阿姨,你別難過,我爸不會有什麼事的……”

梅潔哽咽着說:“關鍵是你媽,剛做完手術,小霞啊,你是個大姑娘了,這點你應該明白,回去對你媽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小霞點頭:“我知道了。”

回到家,趙鳳蘭正在穿外衣,像是要出門的樣子。小霞說:“媽,我問清楚了,我爸突然接到一個通知,到省里開會去了……”

趙鳳蘭看着小霞:“小霞,你別瞞我了。跟你爸這麼多年,他的事……我懂。你梅潔阿姨說沒說他們在什麼地方?”

小霞不吭聲了。趙鳳蘭說:“小霞,你不用擔心媽的身體,早些年那麼苦的日子我都熬過來了,我告訴你,一時半會兒我死不了,但我必須知道你爸有沒有事。”

小霞再也忍不住,撲到媽媽的懷裏大哭起來:“我爸他……被審查了……”

趙鳳蘭猛地把月光大酒店考察組所住房間的門推開。然後,一步步地走到正在接受調查的江濤跟前,顫抖着嗓音說了一句:“老江啊老江,說你貪污受賄,打我這兒就通不過啊!”

江濤唏噓起來:“鳳蘭……”

趙鳳蘭回過身來,面對着考察組成員,不緊不慢,卻又無比激動地說道:“你們可以上我們家去看看,咋說老江也是個廳級幹部,可我們家的全部家當加起來是個什麼樣子呢?連個科級幹部都不如。這些年,我沒有工作,一直在家裏當家庭婦女,從電視上我也看到了不少貪官的事,花錢如流水,受賄得來的錢,抽水馬桶里放的也是,花盆裏放的也是,甚至埋在地里都爛成泥漿,一輩子都花不盡用不完哪!說實話,我一點都不眼紅,江濤和我都是苦出身,我們老江在家裏常說,從來沒想過當個廳級幹部,有吃有喝,還有車坐,比老百姓,比下崗工人,都不知強了多少倍,還有啥不滿足的呢?你們知道嗎?打我住院那天起,知道我得的這種病要花二十萬才能治好,我是死的心都有啊!……可老江,白天黑夜守着我,他怕啥?他對我說,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伴老伴,沒有你,我退了休,一個人回家種地,有什麼意思呢?……這官,咱當不當的,不吃緊,要是上頭允許,給老江辦了手續,我們三口人當牛做馬,把這二十萬還給馬懷中,這總行了吧?”

龍副部長一聽這話愣了:“馬懷中?你是說,馬懷中替你付了這二十萬?”

“怎麼說呢?”江濤道,“我還不能肯定。但最近一段時期,紀委專門成立了專案組,調查中美合資的同業國際標準服務公司,在這個過程當中,發現有大筆資金來自開發區。”

“結果如何?”

“還沒有結果。”

“那麼,這二十萬算是一個結果嘍?”

江濤點點頭。

考察組成員馬上找到馬懷中就他向江濤行賄二十萬的事進行核實,沒想到馬懷中聽了大呼冤枉,他故作委屈地詰問考察組的同志:“我?我給他二十萬?我吃飽撐的?同志啊,這個人……可真是太狠毒了,他自己不知道從哪兒貪污受賄了二十萬,卻往我身上栽贓,你們可得調查清楚,還我一身清白啊!”

這一下,考察組的幹部說啥的都有,有相信江濤的,有相信馬懷中的,爭論不休,最後,意見漸漸統一:江濤說不清這二十萬元的來歷,他有收受賄賂的嫌疑。

眼看形勢對江濤越來越不利,正在這時,市紀委的王振海找到他們,說:“我想問一下,一個市領導和一個農村姑娘有染的事,你們是否關心?”

一石激起千層浪,王振海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分散了考察組的注意力。他們深深地感受到了千山的複雜,經開會研究,決定把矛盾往上交,因為,當前千山的形勢,已非他們所能解決了。

考察組回省城之前,龍副部長找到彭懷遠告別。彭懷遠說:“同志們辛苦了。有什麼要說的嗎?”

龍副部長點點頭:“如果有的話,也是一句多餘的話,不是我應該說的,千山市的領導班子應該抓一抓團結問題,這個問題解決不好,將直接影響明年市委的換屆。”

彭懷遠深有感觸地點點頭。龍副部長把王振海寫的材料遞給彭懷遠:“這是一封檢舉信,請您看一下。”說罷,起身告辭。

彭懷遠把龍副部長送走,回到屋裏,打開信,看了沒兩行,眉頭就越來越緊,想了一會兒,拿起電話,讓秘書通知江濤和常守一馬上到他這兒來一趟。

過了一會兒,兩人都到了,自自然然地分坐在兩邊的沙發上。

彭懷遠看看江濤,又看看常守一,語氣沉重地道:“我對千山市最近一段時期的工作很不滿意,千山不是哪一個人的千山,是屬於二百八十萬人民的,我們工作的出發點要始終以人民的利益為根本。批評與自我批評,溝通與理解,應該是我們幹部之間相處的原則。現在,千山的班子給省里的印象是什麼呢?互相拆台,你捅我一刀,我砍你一斧頭,這對千山的工作有什麼好處呢?既影響了安定團結,又影響了改革開放,這樣下去,我們千山還有什麼希望?”

常守一馬上道:“我首先做檢討,作為市委副書記、千山市市長,我對自己以及家屬要求還不夠嚴格,今後一定改進。希望彭書記、江書記在這方面多幫助。”

江濤說:“我承認我有缺點,但是,我沒有錯誤。彭書記,黨的前途、國家的命運,就懸在反腐敗這條線上。腐敗,就是地雷,如果沒有捨我其誰的勇氣,我們改革開放的這條道路還能不能走下去?”

彭懷遠說:“你說的我能理解。但是,我不希望你誇大事實。作為這個班子的班長,我就說一句話,從現在起,你們攜起手來,共同為千山做實事,做好事。怎麼樣?同意嗎?同意你們倆就當著我的面,友好地握一下手。”

常守一聽了,第一個站了起來,向江濤伸過手去。江濤沒有動彈,彭懷遠不高興了,咳了兩聲。江濤這才站起來,伸出手去,不情願地和常守一的手握在一起。

彭懷遠點點頭:“明天,市紀委撤出在同業公司的調查組,關於那二十萬手術費的事,相信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的,我希望守一同志和方方面面打好招呼,適可而止。二位還有意見嗎?”

江濤說:“如果是班子的意見,我不反對。我有個要求,我愛人剛剛出院,需要靜養,希望市委能批准我陪她休息一段時間。”

彭懷遠點點頭:“可以。”

江濤走後,常守一留了下來。彭懷遠拿出那封檢舉信在他眼前晃了晃:“守一啊,省委考察組接到一封檢舉信,是有關你的。”

常守一低下了頭:“如果情況屬實,給我什麼處分都可以。”

彭懷遠說:“我想也沒有什麼多麼了不得的事情,據調查,檢舉內容是不確切的。”

常守一心領神會,站起身握住彭懷遠的手連聲說道:“彭書記,謝謝組織的信任。”

第二天,江濤和趙鳳蘭去了丁家寨耕耕老漢家,小霞則去了深圳,她說她要到南方找尋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在江濤休假期間,市紀委的工作由副書記孫陪學主持。他首先撤回了市紀委在同業公司的調查組,然後,讓王振海上交對同業公司的調查報告,沒想到王振海拒絕了。說是沒接到江書記的指示。

孫陪學說:“現在是我在主持工作,你得聽我的。調查組已經撤出解散,如果你不想回到二室工作,我可以批准你的請調報告。”

王振海聽了,冷冷一笑說:“我好像聽江書記對你說過類似的話。”

孫陪學聽了,十分生氣。王振海對此不但理不睬反而挺起胸膛說:“我告訴你,我現在不想離開紀委。”

孫陪學咬牙切齒地道:“那就給我好好乾,你不要以為,我拿你沒辦法!”

這天晚上,王振海騎自行車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遭到一夥不明身份的人的毒打。

梅潔第二天一上班聽說了此事,趕緊到王振海宿舍來看他,一見他頭上纏着的一圈圈的白色繃帶,還有渾身滲出的點點殷紅的血跡,梅潔不禁悲從中來……她再也忍不住,撲到王振海懷裏痛哭起來。

王振海將她摟住,勸慰道:“梅潔,別哭,別哭……沒啥,真的沒啥,這算什麼?人家有的地方還雇兇手殺人呢。至少,我這命還留着,應該慶幸……”

梅潔說:“以後,我們倆……都改了吧?”

王振海沉默半晌道:“梅潔,這……不是你該說的話……”

梅潔哭得更厲害了:“振海,你放心……我一定要找到兇手。”

王振海苦笑了一下:“兇手明擺着找不到,”他仍改不了愛開玩笑的性情說,“得了,不說他了,說咱們自己,哎――你看我現在這樣子是不是特像病中的保爾,人的一生應該是這樣度過的……”

他拿腔拿調的語言讓梅潔哭得更厲害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個樣子。”王振海便說:“我不這個樣子,你能在我懷裏嗎?”

梅潔終於讓他給逗笑了,滿眼含着淚水來了一句:“討厭。”

江濤在耕耕家聽說了王振海被打的事,怒不可遏地說了一句:“囂張如此,罪不可恕。”

趙鳳蘭問:“人有事嗎?”

江濤說:“還好。受了點皮肉傷。”

耕耕從裏屋走出來:“我沒說錯吧?不光你倒霉,媳婦兒也跟着受連累……現在,連你的部下也被人暗算,我現在真是替你擔心哪。你呀,你好好地給我收收性子,就在這移民新村裡好好獃上一段,我再教你幾手地里的絕活兒,別的事兒甭想,行不?”

這個時候,丁家寨的村民們已住進了呂陽為他們蓋好的移民新村,新村建得很豁亮,佈局也很合理,全村人都說,呂陽總算為老百姓幹了一件贖罪的好事兒。也虧得移民新村蓋好了,否則,江濤到鄉下來,還真沒地方住。

江濤聽了耕耕老漢的話,執拗地說:“不,不行,師傅,這次我說什麼也不能聽你的。我得回去。”

耕耕急了:“你回去幹什麼?找死啊?人家現在正盼着你回去,盼着你正面跟他們交鋒呢。這就好比打仗,你現在不在氣勢上,回去也得敗了。要我說,你就在開發區安營紮寨,明白嗎?”

江濤聽了這話,漸漸琢磨過味來:“也許……您老說得對,海龜斗鯊魚,死咬住不鬆口,鯊魚也被斗敗了。”

耕耕點點頭:“你現在知道該咬什麼地方了?”

江濤明白了,他抓起手機,給孫陪學打了個電話:“老孫哪,替我慰問一下振海同志,我就不回去了,我現在身體不大好,準備在鄉下好好休息幾天,工作的事,你就費心了。”

顯然,孫陪學聽了這話十分高興,他說:“江書記,你放心吧,我一定把傷害王振海同志的兇手找出來。”

江濤留在丁家寨的消息很快經范東的口傳到常守一那裏。常守一聽了以後說:“他的確活得太累,休息休息對他有好處。”

“還有,”范東接着彙報說,“上午龍副部長從省里打來電話,說考察組的報告已經出來了,主要談了江濤在千山市的作為以及二十萬手術費來歷不明的問題。”

常守一點點頭:“田副省長也給我打過電話,談及江濤同志的二十萬問題,我明確表態說:江濤同志那二十萬不算什麼。江濤同志別說做手術用了二十萬,就算收了二十萬,也不至於法辦的。”

“龍副部長還說,報告中沒有談其他的問題。”

常守一聽了,臉上浮出輕快的表情,他說:“明天我們去開發區。”

范東不解:“您的意思是?”

“我要去高爾夫球場放鬆一下。”常守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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