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霏霏細雨連綿,青灰色的石板小巷被雨水浸成青黑的墨色。胡蘭成和張愛玲走在這曲曲折折的小巷弄里,看不到晴朗的可能。兩人共撐一把傘,卻沒有心思遮蔽自己或對方,各濕了半邊。張愛玲默默地走,聽着胡蘭成的話,尋思自己在他生命中的位置。胡蘭成再心虛,也是振振有詞:"我這出逃以來一直都是別人來照顧!都不是親人,又都待我像親人,但我又不能像對青芸,對你這樣放了心去撒潑賴蠻!只覺得處處是抱歉不安。范先生總是安慰我,人是有欠有還才來相遇,但我又不喜歡世緣是這樣拖累沉重!相遇是美事,是像鳥來棲樹梢一樣,怎麼會成債務關係?"

張愛玲輕聲地應答一句,對胡蘭成都是擲地有聲的警句:"但蘇軾還有一句'撿盡寒枝不肯棲'呢!"

胡蘭成當下默然,知道張愛玲這是在反詰他對感情的態度。張愛玲既然點了題,她必須接續:"斯先生說,小周被抓了,說你要出來投案救她!"胡蘭成沉默了一下說:"但我也還沒有魄力走到這一步!"他沒有否認,這樣來回答,張愛玲惟是心頭扎一針般刺痛。

胡蘭成憤然說:"她是受我連累才被抓!她只是醫院一個看護,每天都在那裏救人命,干漢奸個什麼事?我湊到錢還得想辦法去把她弄出來!"

一針之後還有一針,張愛玲望着漫漫細雨,真是絕望了又絕望,說道:"你這樣為她,命也要舍!我只好請你在我跟她之間做個選擇了!這樣,你不兩難,也少一個人受苦!"

胡蘭成微微感到震懾,他看着張愛玲,幾乎要被她這一逼問給困住了,但他也還鎮定,賭氣說:"我不選!我沒有可選的!我做孩子就知道,天地間只有惜忍,沒有揀選!小周被抓我心急如焚,但我也還沉住了氣,要是你被抓,我怕現在也已經跟周佛海他們蹲在一道了!"

張愛玲的態度里流露出她的倔強與執拗,說道:"你這話寬解不了我!小周若是性命交關,你還是要去的!我在上海風裏浪里都不擔驚我自己了,現在擔驚你不算,還可笑到要去擔驚武漢!我沒有辦法這樣!"

胡蘭成一心認定張愛玲會明白,便無所顧忌地說:"你總相信我,我頭腦還不糊塗,不會去冒無意義的險!但你要我當你面說,我舍了小周,我說不出,也做不到!君子之交,死生不貳,情愛都還在這之後!更何況,你在我這裏還有比君子知交,比情愛更深的所在,你要問,只能說是天上地下無有可比,我還怎麼挑揀?我選,我是委屈你,我也對不起小周!"

胡蘭成解釋自己的心境彷彿天寬地闊,但他的愛情卻是曲折蜿蜒的小巷,沒有盡處,沒有歸路,張愛玲茫然,胡蘭成的話爍爍動容,但她聽來全是空話,她激動地說:"我沒有你這樣大的志氣,沒有天上地下,沒有君子小人,我的心裏只有你和我!在我這裏,你是絕對的,也是惟一的,我若有一條命,是給你,就不會也不能再給第二個人!我愛你就只能是這樣!我不要'霧數',那種散亂淤塞的憂傷!昏暗,污濁,我不要!"

胡蘭成知道自己給張愛玲的是昏暗污濁,深感自慚地說:"能清剛簡潔自然好!但這樣修邊修幅,到底不是我這個人!人世渺遠浩瀚,是浮雲千里,光景無限!是爛漫又莊嚴!這樣斷裂切割的情愛只能是西方的!是理,不是情!情是花開,是自生自美自凋謝,無可干涉!我不為小周的事辯駁,我只要你明白,我不能選擇不是因為我不愛你,而是我不這樣來愛你!是'真'的不能選擇!世間一切最好的東西也不能選擇!我和你既是真,更是極致的好!你總會知道的!"

胡蘭成也有他的執拗與倔強,他拿高廣來對張愛玲的獨專,張愛玲幾乎被他說服,但她那因為愛情而纖細脆弱的心在吶喊求救,這是一段足以叫她滅頂的戀情,而胡蘭成卻還依然可以進退有餘。她低低地垂着眼,下最後的判決:"美國畫報上有一群孩子圍坐着吃牛奶蘋果,你要這個,你就得選擇美國!是看着叫人心裏難受,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說最好的東西是無可選擇,我完全能懂!但這件事,還是得請你選擇!你是知道我,再喜歡,也可以不要!但我要的定歸要!就算你說我是無理也罷!"

胡蘭成在這景況下,愈是連一句哄張愛玲的話都不肯說:"是我無理!但你這只是在問我爭一個道理嗎?小周現在人還在武漢的牢裏,我在全國通緝的榜單上,你為兩個這樣的人心裏過不去,你不太傻嗎?世景荒荒,我跟她連能不能再見一面都不道"

"你要見就得見!我相信你有這本領!"張愛玲忽然抬眼望着胡蘭成,"你和我結婚的時候,婚帖上寫着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張愛玲將下這最後一軍,狀況突然膠着了,胡蘭成無法應答。雨急急下着,兩人半身都快淋濕了,卻佇立在一條陌生無人的巷道里,兩面有壁來夾,更顯得進退無路。一把傘,兩人只能這樣面對彼此,彷彿天地之大也只留給兩人這方寸之地。長巷和沉默一樣無情,張愛玲未料到胡蘭成是一字不給,這樣的決絕。她眼裏有盈盈的淚。失望地說:"你到底是不肯!"

胡蘭成緊抿着嘴望向雨里,他是被張愛玲逼進了死角,動彈不得,而她也只是問他要這一點看似這樣卑微可憐又簡單的承諾,他更難受,更不願給。

張愛玲久久聽不到回答,似是割斷結髮,摔裂瑤琴地一嘆說:"我想過,我要是不得不離開你,我也不至於尋短見!我也不能再愛別人!我就只能是萎謝了!"

胡蘭成胸口緊緊一縮,抽了一口氣,那致命的痛使他有了感覺,但是似乎晚了,張愛玲那最憂傷的一刻隨着話出口,宛如裂帛,已經成千古絕響。雨水從傘篷裂縫滴到胡蘭成臉上,竟像他的眼淚。張愛玲拿出手絹,替他擦去,臉上無限凄然慘傷,卻還能一笑。他握住她的手,驀然覺得手心裏是空的。

兩人兜轉回來,也還有家常可說,只是那背後的慘傷要張愛玲獨自咀嚼,她請求說:"我該回去了!走前總讓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吧!"胡蘭成默默引她,到了門前,他鬆開手,張愛玲又笑,嘴角上是說不盡的哀傷。

那柴門開合聲,呼喚聲,偶爾也有鄉間的狗叫聲,和斗室里一張竹床,一切都昏昏黃黃地罩在油燈里,張愛玲覺得自己恍恍如在另一個世界。外婆避出門,秀美跟去叮嚀,無疑是留出空讓胡蘭成對張愛玲解釋。胡蘭成試着說明,但語氣表情並不自然:"秀美為了讓我安心住她娘家,只能跟左鄰右舍說我是她丈夫!鄉下地方,我也得顧慮秀美的難處"

張愛玲倒也點頭,沒有說什麼,這間屋一角還漏雨,用木桶接着,滴滴答答。張愛玲問他夜裏冷不冷,又看房間的床,是兩個枕頭一套被褥。屋裏另有一張板床也擱着被褥,她不願意多想,胡蘭成看到她的眼光,也沒有再解釋。范秀美這時回來,見他們坐在床上,就坐到床邊凳子上。胡蘭成神情訥訥地讓她安心,勉強笑道:"我還一個勁兒催她回上海!這天又濕又冷"

秀美答得卻隨意:"也不會是天天這樣!我看張小姐住下來吧!你在,他有人說話,日子好過得多了!"張愛玲看她說話,做針線活,講到"他"時,自然又親,看得眼睛又要泛起水霧來了,既是委屈,又是羨慕,還要稱讚,她是見了別人一點好處,也不肯騙自己的,口中誇道:"我剛才看你繡的這隻狗,繡得真活!那頭就偏那一點,就不一樣!"

范秀美喜滋滋看着手裏的活說:"是嗎?我是打發時間!難怪胡先生常說,得拋一贊勝黃金萬兩!我現在也明白了!"胡蘭成看見張愛玲那眼裏的戀戀不捨,她是戀着有他的地方,對她,那是人世間最溫暖的所在。

張愛玲走時仍陰雨綿綿,胡蘭成拿傘罩着張愛玲,一路撐到碼頭船上,又把傘給她:"你拿着!這雨會一路下!"

張愛玲聲調突然轉為急促:"不拿傘!"

胡蘭成明白她那苦而矛盾的心情,她是不要散啊!他笑着安慰她:"拿布傘!拿着!"他拿給她的是一把油布傘,這一轉是不散,就海闊天空了。

張愛玲痴望着他,眼裏有無限的倉皇。船開動,離岸漸遠,船上的人聲嘈雜推擠,她無動於衷,緊緊靠在船舷邊望着,他還站在那裏,還站在雨里送她。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滔滔而下,她哭她的愛,哭她心裏的委屈,哭她的絕望但又不能心死,她愛胡蘭成這樣深,他的感情卻像這千古的濁濁黃滔,不能清澈見底,而她無能為力。這一路回去也無風景可賞了,只是灰灰的天,蒙蒙的雨,山也遠了,人也遠了,惟有一把油布傘,是她千辛萬苦得來的情感歸宿。

張愛玲回到擁擠的上海,重上擁擠的電車,她的命運正如在車裏一樣,退了又退,避了又避,蜷縮一角,只求能有一方立足之地。然而終究還得下車去,另尋安身立命的天地。

張愛玲仍繼續給胡蘭成寫信,這是她循例的傾訴方式:"船要開了,你回岸上去了,我一個人雨中撐傘站在船舷邊,對着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隨信附上匯票一張,想你沒有錢用,我怎麼樣都要節省的。現在知道你在那裏生活的程度,我也有個打算,你不要為我憂心!"

溫州外婆家附近,平日安靜的巷道也突然出現了士兵,胡蘭成與范秀美兩人猶如驚弓之鳥,避到諸暨斯家。范秀美一路伴着胡蘭成逃下來,他滿心的抱歉,卻還貪戀她的溫存呵護。欠債欠得還不勝還,惟有不還。

一九四六年夏初,局勢稍稍和緩,有人請蘇青去編副刊,條件只有一個,就是要她改名。張愛玲老老實實勸慰她說:"現實也得考慮!你去當主編,我也有條出路可走!我是不介意改名的,我這名字是一直都嫌它俗氣,趁機改了也好!"

蘇青顯得很沮喪,她辦刊物那意氣風發的神采已經不見了,悲苦地說:"你算好的!有個姑姑給你擋一擋,靠一靠,我這一轉身,老的老小的小,誰讓我靠?現在又這樣惡名在外,再嫁也沒有人敢沽問斤兩,我預備把自己掛在繩上,就這麼風乾了算了!"

煩心事既解決不了,索性不再去想,蘇青轉而關心張愛玲,問道:"有他的消息嗎?"

蘇青謹慎地問,張愛玲微微搖頭,她現在不能相信任何人,蘇青的話如雪上加霜:"真是天羅地網要捉南京那幫人,聽說周佛海在押解的囚車上,哭得一塌糊塗!他太太也被抓了!"

憂患是這樣深,張愛玲還得強自鎮定。只有單獨和炎櫻在一起,她的臉才能不掩飾地沉下來,即使炎櫻說"昨天晚上蚊子在我耳朵邊上嗡嗡!我就說,討厭!蘭你!走開。"也不能逗笑她。炎櫻坐上張愛玲公寓屋頂最高的一點,拿着照相機拍這城市的景象,問道:"如果離開上海,我最想念的……你猜是什麼?"

張愛玲平直地回答,沒有逗趣的力氣:"飛達咖啡館的香腸卷!"

"那是你最想念的!我最想念你家陽台,我這麼矮,難得可以站得這麼高!"炎櫻突然站起來,跳下這一高層,變成張愛玲站在高處。她誇張地叫:"天呀!這真是不能再高的高了!"

張愛玲笑着,一手叉腰,蒼蒼望着天際。炎櫻按下快門,她發現張愛玲瘦到只剩兩條細長的腿,裙子鬆鬆地掛在腰際飄飛在風中。炎櫻知道她為情所傷,卻沒有話可安慰她。

胡蘭成反鎖在斯家閣樓上埋首寫書,范秀美每天攀到閣樓開鎖送飯。張愛玲托經過上海的斯家人帶給他煙和進口的安全刀片,還有信:"你說你在閣樓上,房門反鎖,只有秀美早晚送飯,你還能自娛是仙人樓居,樓下人寰,我想着只是萬般疼惜!你也像是王寶釧,即是破窯里的日子也如寶石的川流"

東西件件都是張愛玲的心意,胡蘭成卻只能端坐默然,無以為報,縱使回信上萬般深情也終是個空:"我在閣樓,不知人間歲月悠悠,我寫《武漢記》,逐日三千字地寫去,竟像是重新學習文字,儘管寫時誠心誠意,卻發現寫的東西往往對自己亦不知心。但有時寫來覺得好,又恨不得立刻拿給你讀,想得你誇讚!今晚窗前月華無聲,只覺浩浩陰陽移,無有歲序甲子,真好比是炎櫻妙年!又想起了你說的李義山詩句'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原隔座看',我在憂患中也還幸得有你為我開來一扇窗,使我得以對窗冥思,亦或張望。煙我抽了,刀片捨不得用,連封紙也不拆動小心放在箱底,如同放在我心底。"

窗外再光華的月色,再溫暖的日輝,也與張愛玲無關,手下沒了她愛的文字,身邊沒了她愛的人,她一顆心凄凄惶惶,無着落處,只是過客一樣地倦倦沒有神思。

這日,柯靈很興奮地來找她,開口便道:"有人想請你寫電影劇本!"張愛玲如驚弓鳥,她為漢奸的罪名已經擱筆保持緘默一年了,不免狐疑地問:"怎麼可能?"

暑熱天,也因激動,柯靈頭上還冒着汗珠,他解釋說:"是導演桑弧想跟你合作,他跟吳性栽合辦了一家文華電影公司,需要開業力作,龔之方和唐大郎也加入,負責宣傳。他們一提你,我馬上拍胸脯把這件事承包了,你說怎麼樣?"

張愛玲還在躊躇地說:"我沒有寫過電影劇本!我不會寫劇本!"

"可你寫影評,你看了不少電影呀!寫作這件事一通百通!我拿本劇本樣子,你研究研究,馬上就開干!人家還想先請你吃飯,當面邀請你,大家也認識認識。"

張愛玲不參加應酬,愛惜文名的秉性一如既往,斷然說:"吃飯就不要了!這件事我回去想想!我不願意做沒有把握的事!"

柯靈看她這樣猶豫不決,禁不住要着急鼓勵她道:"現在風聲沒有那麼緊了,這是你東山再起的大好機會!不說別的,解決現實問題也很需要,劇本的稿酬不比小說的稿費要低。"他是真心為張愛玲打算。一說到飯碗問題,凡人不免低下頭去,尤其是張愛玲,公寓還是姑姑付的房租,她又有什麼資格珍惜羽毛。

一九四六年冬,胡蘭成心裏還是放不下張愛玲,在斯君的陪同下悄悄回到上海。張愛玲已燃盡了所有的情感,雖然表面上她還是那個她,可誰都知道那只是一個虛殼而已。屋裏裝飾的顏色與擺設沒變,變的是人的心。胡蘭成坐在桌前,張愛玲坐在床上,這樣久別的兩人卻只是枯坐無言,各有心事。

張愛玲隨口問,胡蘭成無心答,他們之間的隔閡放得下一條遙遙相望的銀河。胡蘭成悶着頭話不多,張愛玲也不再發問。畢竟張愛玲是妻子,她想起從進門到眼下,還沒有遞上一杯熱茶,就起身說:“我去沏茶!”胡蘭成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從麻木靜默中激靈醒來,生氣地質問道:“剛才斯君在,你怎麼不沏?”

張愛玲不防備胡蘭成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一時竟呆愣住。既然開了口,那氣惱是一定得發泄的,胡蘭成索性直說:“人家迢迢路遠伴我來上海,一路也夠辛苦。你茶水不問一聲,連午飯也不留人家一下!我實在尷尬!”

張愛玲委屈又理所應當地說:“沒打招呼不留飯本來就是我跟姑姑的習慣,我自己弟弟來也是一樣!”

胡蘭成對此早就看不慣,便想借這事一澆胸中塊壘,責備道:“自己人克己一點也就算了,你不留青芸,我一句話沒有!但是斯是朋友,又這樣為我們帶信帶東西往返奔走,你不能連這一點待客的道理都不懂!還要青芸來圓,把客人領回她那裏去!”

張愛玲心裏氣苦,沒想到胡蘭成竟拿青芸來比她,當下便哭了,哽咽着說:“我是招待不來客人的,你本來也原諒!我也不覺得我這有什麼錯!”

胡蘭成也愣住了,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緩下一口氣要講出自己生氣的理由,卻反而是又加了張愛玲另一條罪:“你總是以自己的習慣去待人處事,當然不覺得有錯!但在別人眼裏,也有過不去的地方!比方上回你借住斯家一晚,拿了人家的洗面盆來洗腳,這樣上下不分,斯先生路上說起來是當笑話,我聽了也覺得不高興!”

張愛玲小孩般辯白抱怨說:“我也不懂他們有這些規矩,草草過夜,我也不能麻煩人家替我備兩個盆,一個洗臉一個洗腳!他把這種事也能拿來說!他來上海,見了我也說小周的事,說你怎麼樣着急要拿錢托他去漢口營救。我聽了生氣,錢我是怎樣辛苦省來給你的!也還有很多話,是他說你的,我都希望他別說了,他還不知道,坐下就說個不停,實在太不識相!為了你,我待他已經夠了,再過是不可能的!”

張愛玲把話說完,轉身就走出房間,胡蘭成不快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吭氣。

張愛玲來到陽台上嚶嚶地低聲哭,用手背不停地擦着眼淚。姑姑一臉無奈地走來,輕輕拍拍她說:“我出去。”張愛玲點點頭,姑姑看了她一眼,嘆口氣沒說話,就出門了。

張愛玲背轉身去,又哭了,她真是有滿腹的委屈說不出。胡蘭成手裏拿了一件衣服走過來給她披上,沒有說話。兩人並肩站了一會,他才歉意地說:“我一個人關在閣樓里過了八個月,連話也不會說了!對不起!”張愛玲把眼淚擦去,默不做聲。

吃過晚飯,張愛玲收拾飯桌。胡蘭成則在陽台上吸煙看着上海這座城市的夜色。他在鄉間住久了,驀然登上高樓覺得很不真實。張愛玲在廚房裏洗碗,心情仍是沉鬱郁的。

胡蘭成適應能力極強,一頓飯,幾支煙便激活了他的情緒。他拉着張愛玲並膝坐到床上說話,張愛玲勉強笑着,眼睛遊走向窗外。

胡蘭成說話一向都投入,何況是壓抑了近八個月,他也不看張愛玲的表情,自顧自滔滔不絕地說著體己的話:“我和秀美在逃難的路上草草結親,最初只是為了遮人耳目,越是覺得好像利用了人家,越是作假亦真了!秀美十六歲被賣到斯家做姨太太,我頭一次去她家裏做客那年,她才二十三,一個女兒七歲!當年見面都以長輩相稱。她也沒想到,二十年後會因為伴我出亡,伴出這一段來!

後來這件事斯家大概都知道了,我又借住在人家的家裏,雖然不下樓,心也不安。清明他們一家回來掃墓,都知道我在,竟也沒有人說什麼話!我這人是人家責備我,我未必臣服,人家同情我,我反倒不好意思!斯家大娘從我年輕,給我零用錢和給自己孩子是一樣的!我這趟逃亡,留不留我也只是她一句話!你看了我的《武漢記》,會更明白!你看了嗎?”

張愛玲扭過頭,淡漠地說:“沒有。”

胡蘭成笑着問:“我拿出來放你桌上了呀!怎麼不看?”

張愛玲不願意聽他說那些事,看他無意識地炫耀自己的女人緣,雖心已成灰,但還是有些不是滋味地說:“我看不下去!”

胡蘭成聽了一臉訝然,以為是自己寫得不好,他只想到筆墨文章的事,甚至連小周都沒想到。他突然半頑皮半認真地生氣,打了張愛玲的手背一下,戲謔道:“可惡!你就不肯看我寫的……”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張愛玲憤怒的駭叫聲打斷。她立刻從床上起身,背着牆怒目望着胡蘭成。胡蘭成愣住了,這一聲對他真是驚天動地,他木然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張愛玲。

深夜,胡蘭成睡在客廳沙發椅上,他難已成眠。也許他睡去片刻,再睜開眼,天已薄薄透着微光。

胡蘭成坐起身來,揉揉臉,輕輕推開張愛玲的房門進來。他坐到床邊,憐惜地看着張愛玲蜷身裹着棉被。他懷着懺悔之情伏身下去擁抱她,親吻她。

“蘭成!”張愛玲反身抱住胡蘭成,凄切地喚他一句,兩手緊緊箍着他,眼淚簌然落下。

胡蘭成抹去她的眼淚,也沒有話可以說。他又吻了一次她的額頭,替她把被子蓋好,在拂曉的微光中走出房間。

張愛玲卷着被子側過身來,臉上淚痕尚在,在曙光微明的天色下晶亮亮,像朝露,一夜的寒凍。情是這樣磨人,無窮無盡的浪似的一波一波朝她打來,她惟只能放手任其沉浮,去來,去來……

一九四六年底,黃逸梵回國了。她見張愛玲瘦得一身骨頭,很是詫異,而張愛玲在母親面前顯得笨手笨腳,表現失靈。去看過弟弟之後,黃逸梵覺得很有必要與張愛玲好好談一次心。這麼多年來,母女倆難得就着一盞燈相對而坐。張愛玲知道舅舅對自己有偏見,解釋說:“我知道舅舅他們不高興!但我跟他們也說不通道理。小說就只是小說,事情給了我靈感,我寫也未必就是寫那些事!”

黃逸梵說:“他是舊派的人,你也不用太去在意他們的想法!但你幾年不走動是你做晚輩的失禮,你只有這麼一個舅舅!他們一直很疼你,要說你兩句,你也得聽。我其實要問的是你跟那個人的事。”

“求你……不要問……”張愛玲低頭望着自己的腳趾,委屈又低聲下氣地哀求黃逸梵,她心裏最顧忌也最害怕面對的其實是母親,而她從沒有準備好要跟母親談她自己。

黃逸梵冷靜地說:“維葛在新加坡被炮彈炸死,我槍林彈雨下替他料理後事,聯絡英國的家人,把他的骨灰運回去。愛一個人,你得要有替他辦後事的勇氣!”

見張愛玲低着頭不吭氣,黃逸梵怔怔然地想着,又氣又恨地說:“但你這勇氣又遠遠超過了我!他是漢奸?”

黃逸梵彷彿想聽張愛玲自己說,張愛玲依舊沉默不語,她的心針扎一樣在流血,可是早已疼得沒有了知覺。張茂淵適時從房裏走出來,找了個借口將黃逸梵叫到一旁,艱難地開口說:“這件事,我覺得很對不起你!”黃逸梵看了她一眼,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張茂淵心裏難受,接著說:“我是看着她往裏頭栽!我想阻止,可是……”

黃逸梵打斷道:“你比我更解她!你是對的!她要走的路,她不會回頭!你陪着她,吃苦的是你!”

張茂淵眼眶突然紅了,哽咽着說:“我……沒有!”

張愛玲兀自坐在廳里,她最害怕面對母親,正因為在生命最神秘的一處和母親是呼應的。

一九四七年六月,胡蘭成接到張愛玲的來信,信中第一句話劈頭而下:“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我是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惟彼時小吉(劫的隱字)故,不願增加你的困難。我把新近寫了兩部電影的稿費匯票共三十萬一併寄給你。你不要來尋我,即便你寫信來,我也是不看的了!愛玲”

夏蟬聲唧唧,在這一刻顯得格外逼促,千軍萬馬地鑽進人的心裏,因為是靜,所以格外響亮,因為是當頭一棒,所以眼耳頓時清明,胡蘭成拿着信,是沉到水裏的靜。

晚上,胡蘭成蹲在碼頭邊,看星星點點的漁火,看船下魚貨。他手裏夾着一支煙,他與張愛玲這驚天動地的一遇,宛如火樹銀花,如今散落到江面,成這斑斕的星星點點。火樹銀花亦好,星星點點亦好,張愛玲之於他,是這樣無所在也無所不在。天色更暗,當空有星,胡蘭成仰望天星,張愛玲不是其中的一顆,惟是那撒滿一天星斗的女仙。

為了提防胡蘭成今後找來,張愛玲與姑姑準備搬家。工人進張愛玲的房間把書桌搬走,把沙發搬走,把床搬走。世界原本也可以這樣乾淨。

傍晚,張愛玲又進來最後收拾,房間裏只剩下地上零零星星的碎紙屑,還有那一蓬陳舊的絲絨窗帘。窗外是夏日的晚霞,極艷。

她驀然在地上看見一張紙,上面寫着“燕子樓空,佳人何在”,那是胡蘭成到訪未遇留下的字條。她一見心便一陣抽搐疼痛,但這痛也要過去的。她在那裏蹲了片刻,這才起身,手裏拿着她兒時的綠色鴕鳥羽毛扇,把紙條揉了,丟進外面客廳一袋垃圾里。房子空了,窗沒關,風灌進來,窗帘呼呼地飛,叮噹的電車聲依舊。

張愛玲編劇的電影《太太萬歲》,又一次創造了戲劇性的高潮。她斬斷了一切煩惱,回到自己的寫作事業上,藉著電影的成功,她要重新出發。然而,有人在報紙上罵道:“寂寞的文壇上,我們突然聽到歇斯底里的絕叫,原來有人在敵偽時期的行屍走肉上聞到HighComedy的芳香。跟這種神奇的嗅覺比起來,那愛吃臭野雞的西洋食客和那愛聞臭小腳的東亞病夫,又算得了什麼?”

張茂淵看了報紙擔憂地說:“看這八方風雨的態勢,是要下刀子來叫你閉嘴!”張愛玲沉默不語,她只是一心要寫作,但眼看路又被封死了。黃逸梵勸道:“出國去吧!港大寄來了複課通知!你回去把港大的書念完,學費我來想辦法!”

張愛玲這時候已經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她雖然被打擊,但也沒有絕望。儘管知道母親會失望,她仍語氣堅定地說:“我對念書已經沒有多大興趣了!”

母親又要出國了,張愛玲還像她小時候那樣,母親要走,她並沒有離愁。倒是黃逸梵年紀長了,自己有感彷彿這一趟出去不會再回中國,竟有些牽挂,她坐下來,和張愛玲促膝交談:“我想我是不要再回來了!你弟弟我和他見了一面,他現在也做事了,我看他也就這樣了!還是你,對你我特別不放心!我自己挑了難路走,但願你能享福,結果你也挑難路走,還更難!你小的時候我還能安排你,現在連說你也都覺得多餘!”

張愛玲真誠地說:“你說,我還是聽的!”她不想傷感卻又突然要傷感起來。母女倆相隔多年,已經不親了,但是還有什麼東西扣在彼此中間,緊緊地張弛着。黃逸梵拍拍她的膝頭,什麼都沒說。這是她和母親最後一次的交談。

一九五○年七月,張愛玲參加了上海市第一屆文藝代表大會。

參加的人排了一長列的隊伍報到,清一色的人民裝,大家都熱烈地寒暄問好,充滿熱情。張愛玲夾在隊列中,她顯得比較安靜,低頭看着會議的章程,她不知道她穿的旗袍,外加上一件白色網眼小罩衫會那樣醒目,惹來議論紛紛,不時有人從隊伍里探頭出來看她。

張愛玲明顯地脫離整個社會的脈動,而她自己在隊伍里也發現了這一點,她感到一種隱隱不安。

張愛玲用筆名創作的《十八春》在報紙上連載又引起轟動,張子靜喜滋滋地來報喜說:“我同事每天都搶報紙看,我沒說那是你!”

張愛玲已經沒有太多得失的喜悅,她只是淡然一笑:“我還是不喜歡寫連載!簡直是和時間打仗!一年就這樣過去了,真是十八春!”

張子靜笑着說:“但總是能寫了,比起前兩年那樣,是好多了!”張子靜真心替姐姐高興,他現在是大人了,但講起話來還是小時候的軟調子。張愛玲看着他,心裏還有他小時候的樣子。

張子靜又問:“聽說炎櫻走了,你對未來有沒有什麼打算?”張愛玲沉默着,她望着張子靜,又望着白牆,她眼裏流露的不是平日慣有的淡漠,而是一種深沉。

這天夜裏,張愛玲收拾着行李,床上堆放着滿滿的,都是她的稿件,姑姑幫她整理,一份一份遞給她看。好些稿件張愛玲都不願帶,姑姑看着有些心疼,這是她近十年的心血。姑姑語氣盡量平淡地說:“你這次倒是想得開!”張愛玲苦澀地說:“我其實什麼也帶不走!”她的心裏鈍刀切一樣難受,忽然將頭往姑姑肩頭一倒,這些年她們最親,但她從來沒有這樣過。張茂淵那七情六慾淡泊的心,一下子也難受了,她哽咽着說:“你別這樣!我真捨不得……”

張愛玲哭得語不成調:“謝謝你一直陪着我!這麼多年……”

張茂淵也哭了,她到底還是收住了眼淚,拍拍張愛玲的背說:“是你陪着我……講好了不哭!不通信!我不掛記你,你也別掛記我!”張愛玲哭着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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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海上來:張愛玲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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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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