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張愛玲難得有機會和胡蘭成同搭電車,她路上指着一些新奇的招牌廣告給胡蘭成看,回頭卻見他神思邈邈在遠方。張愛玲沒有提起話頭,兩人就這樣坐着,各想各的,這樣的靠近,卻彷彿失去了聯繫,一眼看去又像是茫茫人世里兩個陌生人。張愛玲突然感到害怕,她拿手去握住胡蘭成的手,她要感覺他的存在,胡蘭成這才突然回神,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回到家裏,張愛玲幫胡蘭成整理箱子時,特意找出一塊布料說:“我有一塊花綢料,你說小周挺照顧你,你帶去送她吧!”
胡蘭成聽見這話有些意外,看着張愛玲說:“你不輕易出手買東西,既然買了一定是自己喜歡的,你自己留着!小周也是不輕易拿人東西的!我送過她一塊帕子,她推了又推,半天才收下!”
胡蘭成說得不知是有意抑或無心,但張愛玲聽見便心頭隱隱一陣緊縮。她沒有任何發作,只是笑着走到胡蘭成身邊,挽着他的手臂,淡淡地說:“你知道男人送女人帕子有定情的意思。”胡蘭成坦然道:“我沒多想,但我是真喜歡她!”
張愛玲還要保持平淡無心地問:“喜歡她哪裏?”
胡蘭成想了想說:“她就像我胡村的鄰家妹妹一樣,可以比肩在田埂上走!沒事搬一個板凳坐在房檐下一面摘豆子一面說話!我這趟回來才發現難怪我們老是關在屋子裏說話,上海簡直沒地方可走!我在漢口每天都去漢江邊上散步,小周有空就跟來!有時候對岸打着炮轟隆隆的,我們也一路談笑!”
張愛玲怔然地望着胡蘭成,她的手從他臂腕上滑落,淡淡一笑,輕輕地走開。胡蘭成也不知道自己說這些希望張愛玲明白什麼,他只想把他在武漢的生活一五一十都告訴她,見她沒有反應,不敢再往下說。他看不見張愛玲的眉頭鎖得更低更緊了。
漢陽醫院的人本來熱熱鬧鬧地迎接胡蘭成,看見小周來,一鬨而散,戰爭中野地鴛鴦無數,眾人也見怪不怪。胡蘭成拉小周坐下,盯着問她好不好,小周皺着眉頭,抬眼看他,摸摸自己的臉頰像做錯事一樣說:"我瘦了!"
胡蘭成也說不出一句心疼的話,他只顧認真看她黃瘦的臉,後來又見她用手比着說話,手上多了一個金戒指,就握住來看,問道:"真的趁我不在嫁人了?"
"是用你留給我的錢買的!錢還要貶,金子保值些。這還要還給你的。"小周說著要拔下來,被胡蘭成止住:"別!戴着!就是我給你的了!"他能給她的,恐怕也只有這一個戒指。張愛玲的影子立在他們中間,小周也看得到。然而她只是無思無慮地戀着胡蘭成,彷彿是她的生命之所在、之所歸。
在醫院門前,炸彈落地開花,機關槍拚命掃射,子彈從他們頭上呼嘯而過,小周驚叫着撲倒伏在胡蘭成的身上。胡蘭成在煙硝塵土瀰漫中驚魂甫定,才知道小周是這樣要奮不顧身地護他的性命,當下凝然。領受過張愛玲空闊莊嚴、花不沾身的愛,他更珍惜這亂世中,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的隨俗的深情。
上海的天空砰砰作響,這次不是炸彈,是煙火夾着鞭炮聲,日本投降了!對張愛玲來說,這一刻是一種俯拾殘破凋零的快樂。她想到胡蘭成的處境,替他憂慮。姑姑難得隨着收音機里的音樂扭動她的腰,張愛玲靠在陽台門邊,望着屋內,突然笑着對姑姑喊着:"炎櫻說,只要一宣佈勝利,她要馬上去虹口那家布店把所有買不下手的布料都廉價搜刮來!"她知道這話是為了湊姑姑的興,也讓自己沾染一點勝利的快樂,但是心裏莫名的恐懼更強烈,她恍若聽見她和胡蘭成說的話:
"我不擔心,我總能找到你,哪怕是隔着銀河,我也還是要來見你!"
"那你就改名叫張牽,或是張招!你到天涯海角都有我牽你招你!"
胡蘭成如驚弓之鳥做着逃亡前的準備。他須得先安撫住現在身邊的女子小周:"我不帶你走,是不要你陪我吃苦!"災難一來,無論如何,率先吃苦的都是婦孺。小周聽了在那裏簌簌啜泣。胡蘭成拉她的手過來握住安慰說:"我走以後,不管怎樣的污名你都要相應不理。時局還要亂,我走避兩年,一定還能出來做事,我只要出得來,我一定到武漢來接你!"
小周淚眼望着他,彷彿勉力要相信還有這一天,他拂去她的眼淚說:"我走了,你要當心身體,不可以哭壞了!我喜歡看你笑,你這笑要為我留着,將來見面還要還給我的!我所有的錢跟衣物也都留給你"
小周拚命搖頭,急切之下只懂回答最瑣屑的問題:"我不要這些……"
胡蘭成把小周的臉轉過來要她看着他,叮囑說:"聽我說,我走以後也顧不了你,錢不值錢,東西更是,你有急用,衣服還可以典當變賣。"
小周伏在膝上哭,又轉過身來抱住胡蘭成說:"你的東西我絕不變賣!"
胡蘭成即使在情急迷亂的時刻,也要做文人的功課:"情分在,其他都不重要!我和你沒有儀式,但名分已經定了!有這漢水為憑!想想,三年五年的別離在戰亂里也是很平常的事,你要想着我們以後還有長長的日子要過,想想我這一轉身離開,也不過像是去報館,我這一時見不到你,也不過好像是你下廚去給我燒菜!"
小周淚眼朦朧地望着他哀哀地說:"我但願你要我忘了你,我這樣懸着一顆心,是比要命還可怕的折磨啊!"
胡蘭成心思靜靜,卻又如向天地盟誓般說:"你忘不忘我在你!我是一定不忘你的!"
第二天清早,胡蘭成在報社同事的安排下,搭上漢江上的一艘小舟。船撐離岸邊,小周躲在江邊的夾巷裏,望着水面掩臉痛哭。江上泛着薄薄的晨霧,胡蘭成也沒有刻意地尋她,他不要自己有一點悲傷的別意。趁船夫沒有注意,他把防身用的手槍丟進江里,咚的一聲,彷彿胡蘭成這個人連名字連性命都一併沉入了江心。他要拋下一切才能出逃,但小周清亮的歌聲,卻彷彿還在江心霧裏回蕩,。
他打扮成受傷的日本軍人,軍帽和紗布遮着他半邊的頭和臉。此刻全國已經開始通令緝拿漢奸,他必須靠日本人的協助才能逃亡。混在運送日本傷兵的火車裏,他逃到上海,躲進虹口區一戶日本人家衣櫃后的一個壁穴里。
池田深夜來探看他,告知他可以搭大使的飛機一起離開中國。胡蘭成卻謝絕說:"我逃亡也要在中國!"池田焦急地勸說:"通緝南京政府官員的名單已經出來了,重慶政府馬上就會開始搜查逮捕!請你不要這樣驕傲!日本就是失敗在驕傲!"
胡蘭成愣住,看着悲憤的池田,他臉上是國家戰敗的屈辱,他想了想說:"我沒有半點資格驕傲!我只是不想做一個被放逐的人!我們雖然能夠彼此了解,但是道路畢竟不同!日本戰敗,但日本沒有滅亡,中國戰勝,但新中國還不知在何方,我但願能活着看見它!日本與我的關係只不過是一場春日爛漫的糊塗桃花!究竟不是我的根!"
話說到這個地步,他和池田都知道決定已不可更變。一個即將黯然歸國,一個卻要亡命天涯。因戰爭結下的友誼,要因和平各奔東西。
張愛玲公寓的信箱門上被人用毛筆寫了"漢奸"、"下流"這樣的字。管理員提着一桶水拿着抹布出來擦,正好遇見張愛玲回來,彼此都有些尷尬。管理員彷彿很抱歉自己管理失職,說道:"不知是哪家孩子惡作劇,我送個奶回來就這樣!"張愛玲平平靜靜地接過抹布,從水桶里汲水,自己把“漢奸”的字樣抹去。
胡蘭成回上海后,執意要去看張愛玲,青芸憂心忡忡地說:"萬一有人在她那裏等着你呢?誰都知道你們來往。"
胡蘭成搖頭說:"我想我沒那麼重要,南京那班人我怎麼排也都還在後頭!愛玲我是一定要見的!"青芸知道自己或任何人,完全不能攔阻他。
張愛玲聽見門鈴聲,提心弔膽地打開門,看見胡蘭成,手便伸去攔身抱住他。胡蘭成心情異常複雜,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張愛玲此刻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溫順妻子,為他脫大衣,置座,倒茶,去廚房拿鍋子裏剛蒸好的饅頭。姑姑正急得在廚房裏踱步,劈面警告張愛玲:"他現在不能留在這裏!"
張愛玲聲音里有低低的懇求:"他明天一早就走!"她的眼眶微紅,姑姑也不再說話。她們姑侄倆,嘴上再強,終究都不是無情的人。
張愛玲想幫胡蘭成準備出逃的衣裳,胡蘭成看一眼她收拾出來的,覺得多餘,不肯帶。張愛玲愣在那裏,她是他的妻子,竟然沒有一件事能為他做。胡蘭成召喚她說:"來,我們講講話!"張愛玲彷彿已經知道他要跟她說什麼,她心裏一點也不想聽,但他就要出逃了,一走便是天涯海角,生死未卜。她寧願此刻順着他些兒。
胡蘭成開口還要先顧張愛玲,他心底是對她有一份歉疚的,問道:"情勢要變得更艱難了!你心裏有沒有準備?"
張愛玲似乎從未想過來日的艱難,單純地說:"我還是寫我的小說!再紛亂的局勢,也應該容得下一張書桌。”
胡蘭成有政客的思路,叮囑道:"淪陷的時候還能發聲的幾家雜誌報紙,此後一定會封鎖改組,你要留心這些變化!必要的時候先沉寂一段時間,看清楚形勢再出手。"
張愛玲轉過頭安慰他說:"你不用為我操心,你只要答應我平安!"
胡蘭成握住張愛玲的手,他一句句說,覺得張愛玲的手一點點冷下去:"我把命托給天,我把兒女托給青芸,我把一切身外物都給了小周,只有你,我無一物可托!我們之間好像俗事俗念都是多餘!但我想過,要是真有萬一,我想到這輩子我遇見了愛玲,還是要開懷一笑的!"
張愛玲哽咽着,低着頭許久才開口說:"到這一刻,你也還要跟我提小周?你到底要我怎麼想?"她抬眼望着胡蘭成,頭一次為了小周的事她在胡蘭成面前掉眼淚。她不知道是怎麼去忍耐,但這一刻無論如何是再也無法忍了,她癟着嘴角不願意哭出聲來的樣子像個孩子,但眼淚卻是答答落在手背上。胡蘭成愣着,他並不想惹她傷心,伸手去撫慰她,張愛玲卻把他撥開。
張愛玲把眼淚拭去,靜靜坐着,茫茫地等他開口。胡蘭成言語艱澀地在喉間徘徊:"小周已經是我的人了!也許我是太糊塗,但這也只能交給你來定罪!"
張愛玲緊緊攥着拳,身體微微地顫動,她也許想過,但並沒有預備要親耳聽到,聽到后心裏這樣的巨痛,也是始料未及,她被忌妒與憤怒驚傻了。但胡蘭成並不察覺,他只是滔滔不絕地想把這一段時日來一切的感受都告訴她:"小周只是個單純的孩子,她真心對我,我也一樣真心待她,在漢陽這大半年裏,我天天只跟她說話,感情是自然來的!我甚至無話能對你解釋或交代!但我又不覺得我是負了心!我蹲在傷兵火車上,我躲在日本人家裏的壁穴里,我一呼一吸還都是愛玲,青芸怕我被捕勸我不要來,但我想冒死見你也是值得的!"
張愛玲又是委屈又是憤然地質問道:"你既然心裏有我,卻還能去愛另外一個女人?"
胡蘭成對着牆上的燈影想,他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他也是走一步一個發現,並非定死了格律照章來行,所以對自己的行為也必須要思慮許久,他自覺真摯地說:"是真事,常常是無理可說的!漢江水是這樣的流,我挽它也不回頭!但我沒有隱藏!我幾次要和你談小周,你總把話題轉走,我知道你是不願聽的。我和小周是時時刻刻要說到你,她知道你和我之間的一切,我沒有瞞她!她也是個亮烈明理的人,她這樣糊塗來跟我,也沒有訴過委屈!只是我走那天她哭得肝腸寸斷,連送我到江邊都不能!她是當做訣別,不信這一輩子我們還能再見!連我三月回上海那一趟,她也不信我會再回武漢!她不信,但她還是盼!"
胡蘭成痴痴遠望,想着漢水畔的小周,張愛玲聽着一字一句,如同凌遲一般,眼淚簌簌落下,最震驚的是胡蘭成的又一句:"我現在亡命出逃,沒有能力顧及她,但我答應她,只要我能過得了這一劫,出得頭來,一定回去接她!"
張愛玲吃驚,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想什麼,她只覺得自己的腦門轟然一片暈脹,問道:"你對她這樣說,是置我於何地?"
胡蘭成沉默片刻說:"我當下只一句真心話對她,心裏再沒有別的!戰爭可以把一切都毀了,但人還能靠這一點真心活下來!我總要給她一線希望!我和小周之間又不單是一份情,還有一份親!因為是親,所以心裏沒有了顧忌!而且我總想,於我是親的,必然於你也親!我甚至想過,有一天你見了小周,你會喜歡她!"
胡蘭成一廂情願到張愛玲忍無可忍,她發作道:"我為什麼要喜歡她?她不過是一個手腳麻利,會洗衣燒飯伺候人的小僕佣!我從小每天睜開眼,繞着床邊的有十來個!"胡蘭成驚訝她的反應,她的貴族氣使她說這樣的話一點也不誇張,但是她從不拿這點來炫耀或傷人,今天是被逼到了崩潰的邊緣了。
張愛玲眉梢眼角惶惶然,帶着無限的委屈地問:"你願意女人就是這樣的嗎?那些事我也不是一件不會!你人在武漢,我能做什麼?你病我急得整夜整夜的不能睡!公路鐵路都在封鎖轟炸,我也去不得你身邊,你信上來說小周怎樣服侍你,我心裏是說不出的苦字!你是要我拿自己去跟一個小周來比的嗎?但你心裏也還有她的委屈,你心裏又何曾有我的委屈?"
她未說完就撲倒在枕頭上大哭。胡蘭成愣着看她,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的低聲下氣,這讓胡蘭成很難受,張愛玲似乎是不該有這種委屈!他想安慰她,卻又說不出得體的話來,只最後嘆出一句:"對不起!是我太蠻橫無理!我對你是昭昭此心,無所遁形!我又犯了天真病,我總想,我說什麼愛玲都懂!"
夜色深濃,胡蘭成未眠,靜靜地望着房頂上月光的影,張愛玲背對着他側卧。胡蘭成料想她也是無法成眠的,曾經兩人是終宵語不息,但在這生死別離的前夕,兩人的心都是這樣的幽暗死寂。
忽然張愛玲轉過身來,她流着眼淚抱住胡蘭成說:"抱我!蘭成!"
胡蘭成立刻翻過去抱住張愛玲,他和張愛玲在思想上騰雲駕霧,這卻是頭一次他豁然明白張愛玲是人非仙,愛情上她和一切女人要的是一樣的。然而她的身體他尚且不熟悉,擁抱也還夾着生分,他們從不依靠身體接近,肌膚相親對胡蘭成來說甚至有一種從高處降落到地面的失落,他知道自己和張愛玲在思想心靈上是最近的兩點,但身體卻非常遙遠。
然而張愛玲不要虛幻的言語,她要實感的人生,她要胡蘭成的靈魂更要胡蘭成這個人,她夾着眼淚,急切地去吻胡蘭成,那樣倉皇不安可憐的吻。胡蘭成把她的頭按進懷裏,他不願她是這樣。在臨別一刻,他心裏忽地對她起了如小周般的愛憐,因她的嬌弱而甘於擔當,這也許是白頭偕老的感情基礎,但窗外的電車叮叮噹噹響起來,天發亮了。
一九四五年的秋天,街道上的梧桐開始泛黃,已經有一兩片耐不住寒意先落下了。而張愛玲心裏蕭索的秋季已經更早來到。上海文化界召開座談會,大字標題"文化漢奸不容姑息",參加的人青壯資深皆有,發言者都是慷慨陳詞,口徑一致:"我們討論的不僅只是文藝作品的內容,我們對那些賣文求榮,依靠偽政權勢力寡佔文化圈的投機分子都要把他們揪出來,給社會一個交代,還知識分子一個公道!"
女作家的言辭更為鋒利不容情:"我不須指名道姓,但我身為同性,我為這些出賣靈魂,更等而下之出賣身體的女作家感到羞恥和慚愧!當她們穿着華服,走上敵偽政權為她們精心打造的舞台,以文字技法煽惑無辜的大眾,萎靡社會人心,得意洋洋地領取高額的稿酬,她們的筆尖上沾的全是我們抗日英雄們流的鮮血!"
在全社會輿論一致的氣氛下,張愛玲已失去了辯解的場地。刊登她作品的雜誌社門上被貼了漢奸走狗的字樣,掛牌折斷拋在地上,年輕學生手臂上挽着剷除漢奸的臂章,把雜誌社內的書籍殘稿都搬出來焚燒。誕生於戰火的《傾城之戀》如今毀於怒火,塵歸塵,土歸土,殘灰在炙熱的氣流中飄飛,誰也不認為它還會有回魂的一天。
即使是張愛玲家公寓樓下,也有學生在徘徊,管理員盡忠職守地打發他們:"我們這樓沒有屋主邀請是不能上樓的,你們別在這裏找碴了!學生不去學校上課幹什麼?"學生們不肯罷休地叫嚷道:"我們就要見見張愛玲!我們有問題想當面向她討教!"
張愛玲下樓正看見這一幕,嚴峻的審判漢奸的烈火已經燒到了她的腳下,她望着,一旋身匆匆地又走上樓,避過這一事端。背後傳來管理員的喝止聲:"你們別在這裏亂貼條啊!這裏住的可不只一戶人家啊!"
"就是要讓大家知道這是她跟那漢奸同居的地方!"那聲音轟隆隆傳到張愛玲的耳里,劈得她的頭昏沉沉,她拉直背脊頂住這一句沉重的話,一步步攀上樓去。這一剎那,她尤為念着胡蘭成,間接者身受的威脅已如此慘烈,幾乎要被化骨揚灰,流落鄉野的他,又該是何等倉皇,寢不安枕。
此刻胡蘭成坐在溫州小碼頭的烏篷船內,帶點病弱的樣子,仍顧得上仰視黃昏的霞光。船身晃蕩,他的心卻已在數月的顛沛流離后鎮靜下來。船家蹲在船頭吸煙,偶爾也看他一眼,他的眼神與船家遇上,竟還能微笑一下。朋友的親戚范秀美願意收留他,她舉止寧靜,眉目端莊,眼神卻機敏,年紀約在四十,但收拾得素凈淡雅,看起來只有三十。兩人神情舉止彷彿姐弟,相當親昵。山色接着水色,天色昏暗將冥,村野的炊煙遠近可見,不遠處有燈火聚集的小村落。范秀美利落地領着胡蘭成踏在黃泥的鄉間路上,顯然對要去的地方很熟。他們一前一後,並不比肩,秀美不時要回頭看看胡蘭成,像照顧弟弟一樣。走進村子要先經過祠堂。胡蘭成突然停下腳步,那灰色的水泥牆上,漆着四個紅漆大字"肅清漢奸"。逃亡的肅殺之氣,並沒有因為到了鄉下停止,他不知是否應該繼續流浪下去。
張愛玲寫作的強烈企圖並沒有被輿論衝垮,但是此刻她的舞台已經消失,上海曙光出版社十一月出版了一本《文化漢奸罪惡史》,張愛玲和蘇青同時列名其中,其中一位委員在審議研討會上為張愛玲定了性:"關於張愛玲的散文和小說,有她的讀者市場,真要計較文字裏的政治問題,算是毛病少的!但她是給《雜誌》捧紅的作家,她的小說也交給《雜誌》出版,《雜誌》是汪偽主力的宣傳刊物。何況,聽說她又跟胡蘭成同居!這是特別值得注意的。雖然她文字上沒有替他們做宣傳,但是從政治立場上看,是個問題!抗日時多少藝術家韜光養晦,閉門謝客!國家多難,是非要明,忠奸要分!"
街上已是蕭瑟的寒冬,行人裹着棉衣,這個城市的移動似乎隨着那臃腫也變得緩慢起來。張愛玲已經被上海文化界放逐了。好在還有柯靈勉強安慰她:"大家都願意登你的文章,但是立場上實在難為!這是一時的現象,等過去就好了!"灰色寒冬的早晨,沉睡的上海,張愛玲裹着棉衣站在樓頂上,風很刺骨,但這正好對比她此刻的心情。她的頭髮長了,沒有卷燙,披在肩上,隨風鞭笞着臉頰。她臉上沒有憂愁,只是淡淡地看着天色,她為這一場劫毀早有準備,事前凄凄惶惶,但真實站在大浪的頂端也只是一陣刺骨的寒,但骨還在,她的思想情感還在,她對這世界的依戀也還在。
她就帶着這無限的依戀,渡水來看胡蘭成。那是一個冷冽的二月天,張愛玲立在小渡輪上遠眺,船的兩岸是江南典型的風光,水是水,天是天,有橋有路有人家,山在更遠處,蒼蒼兩筆。張愛玲望着那恬靜的風光,想起胡蘭成嘴裏天天說的我鄉下,我胡村兀自開心着,她身邊有位乾瘦的年輕人,是胡蘭成多年的朋友斯君,特地陪張愛玲到胡蘭成匿名隱居的溫州鄉下。張愛玲心裏喜悅,忍不住要說給斯君聽:"這是蘭成的家!"
斯君聽不懂,以為是張愛玲地理太差,客氣地解釋:"蘭成兄家在嵊縣,往金華還要北,在諸暨西南角,再偏北一點吧!這裏麗水都過了,溫州還在南!"
斯君像是為張愛玲上地理課,張愛玲一生之中總是遇上聽不懂她說話的人,興緻稍減,但只片刻,想到胡蘭成,還是忍不住要跟這位領路來的斯君說話。斯君三言兩語說了他與胡蘭成的淵源:"他是我二哥的同學,以前常到我家來住,跟我家裏都熟,我二哥故去了,我們也拿他當自己家裏的兄弟看。"
張愛玲這一聽心裏又充滿感激地對他一笑,也不嫌斯君不聰明了:"幸虧有您這樣為他奔走!"她愛胡蘭成,便覺得天下愛護他的人都熟悉可親,掉頭看去,那一片蒼蒼茫茫的水面,恍若是架好鵲橋的銀河。
他們要去的實際是范秀美外婆家。斯君先獨自登門,老太太顯然跟他很熟,高興地說:"秀美跟她新姑爺剛回來呢!"范秀美的輩分在斯家算是二房,斯君對她還有幾分敬重,叫她娘姨,凡事也避忌些,他把胡蘭成拉到一邊說話:"張小姐來看你!你別怪我!是她堅持要來探探你!我先把她安頓在公園邊上那家小旅館。"
范秀美跟外婆正在扯線團,她聽着,知道張愛玲來了,也沒有明顯的反應,只用眼角帶住胡蘭成。胡蘭成初聽很驚訝,但並沒有表示任何心情,只是略略一靜,便去拿衣服說:"我去看她!"忍不住又看了范秀美一眼。
范秀美跟外婆解釋說:"蘭成有親戚來了,他去看看親戚!"她必須這樣說,是顧着胡蘭成,也是默默地暗示他。范秀美拿出最大方的一面,她知道張愛玲,張愛玲卻不知道她這個人的存在,她已經勝了一仗,須得有贏者的氣度。
看到胡蘭成站在旅館房間門口,張愛玲綻出無限欣慰的笑容,彷彿是找到了自己失蹤已久的寶貝,她緊緊抱着他。胡蘭成的態度卻是出乎意料地帶着隱隱的怒,他先關上旅館的門,處處顯出逃亡的小心謹慎,並且帶着幾分責問的語氣說:"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張愛玲興緻勃勃,對胡蘭成的粗暴不以為意地答道:"我來看你呀!"
胡蘭成話里還有沒消的氣,質問道:"我不是都託人給你帶話了嗎?你何必要跑這一趟?"
"我要眼見為憑的!"張愛玲有些錯愕,這絕不是她所想像的會面場景。
胡蘭成看着她,心思又轉到另一個方面問:"旅店有沒有問你要證件登記?"
張愛玲被問得有點手足無措,努力回想着說:"我沒有掏!是斯先生去講的房價。"
"你的名字,總是有人知道的!現在旅店夜晚常要盤查住客!"
張愛玲想到胡蘭成在逃亡中,時時刻刻有生死憂患,連他的無名火也一併心疼進去,她撫着他的頰,只顧殷殷望着他。胡蘭成看着張愛玲,心也鬆軟了,從報紙都能得知上海的一切消息,他知道張愛玲也正遭受另一種磨難,他對她也有掛記。
現在張愛玲什麼也不想多說,她只想實實地抱着他。胡蘭成感到她溫軟的身子,那疏遠許久的貼近。摟在懷裏的是妻子,是知己,還是患難里的同命鳥。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惡口,毋寧說是對自己的不容,所以先發制人。張愛玲只是江河滔滔的感情,對他無半點心機,這使胡蘭成不安,愧欠也更深:"我但願我自己一個清爽的面目來見你!你這樣叫我覺得自己好委屈!小時候有一回先生來家裏坐,我剛睡醒午覺來,被父親叫去堂前見先生!真是百般狼狽!"張愛玲笑着,耙順他的頭髮,就只是親愛而已。她願意他的火向她發,這是妻子的專利的委屈。
夜裏,家中范秀美的耳朵是豎著聽,終於有院門開的聲音,是胡蘭成回來,她起身來迎他,壓低了嗓音說:"你這麼晚,我又擔心了,又不好去找你!張小姐還好嗎?旅館裏東西齊備不齊備?我剛從箱子裏拿一床被出來,旅館裏多半被子都不幹凈,你明天拿了去給張小姐用吧!"
胡蘭成也沒覺得有尷尬或不安,說道:"你想這麼周到!明天一起去吧!她也想見見你!我沒有跟她提我們的事!"
范秀美當即坦然看着胡蘭成,點點頭說:"應當的!要不是為了打發外婆,搪塞鄰里我也不會跟你做成夫妻的樣子!這都是為了讓你在這裏住下來方便,安心!"她嘴裏說著,卻轉身去鋪被子,兩人睡的是外婆讓出來的一張大床。胡蘭成望着范秀美的背影,走去拉她的手說:"這一路亡命,很多事只有我們自己心裏清楚!你要是覺得委屈,不見也行!"
秀美定定地對胡蘭成說:"我要見的!我不委屈!"她忽又搖頭笑着,掀了被子上床接著說:"小時候鄉間看戲,戲文里就講了。說從前的人,打出了天下或中了狀元,當初落難的時候,是到處結姻緣,好個油頭小光棍,後來團圓,花燭拜堂,都是新娘子來起來,來一班!"
胡蘭成面無表情,實在是無話可答,秀美又把被子攤過來,示意他上床,解他的窘,完全是姐姐的樣子。
兩人並肩躺着,各有所思。范秀美一句句都是為著胡蘭成着想:"你這筆,算是我上輩子欠的,你現在落難,我還你是理所當然!張小姐一個名門閨秀,願意這樣為你,還迢迢千里來看你,你要有良心!"
胡蘭成突做激憤語:"小周為我被捕了!我的良心又在哪裏?"一口怒氣到下半句,仍是不可避免地轉做哀怨自苦。
秀美也嘆氣:"你這下輩子也得還的!人就是苦不完!一輩子又一輩子的!不是你欠,就是我欠。哪有平整舒齊的?但咱倆是不欠了!"
翌日,胡蘭成帶張愛玲四下在田間閑走,處處順娘子的意思。在他,也便是還債了。張愛玲只顧得開心,她和胡蘭成在鄉間走路,這是生平頭一遭,胡蘭成老要擔心她踩泥坑,或是絆倒,不時要拉拉她,扶扶她,擔心滿地鴨屎鵝屎把她的鞋弄髒了。張愛玲竟毫不介意地說:“我還更愛牛糞的味道呢!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着這裏是你走過的!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人就在那兒,這溫州城就像是含了寶珠在放光。"
張愛玲把自己濃密的情思化作語言文字,落到胡蘭成心頭是千斤錘,是報不盡的佳人恩,他只能沉默。張愛玲聽見牛叫也歡喜,一派孩子氣地指着叫道:"牛啊!"胡蘭成也湊來看,兩人都發傻笑着。張愛玲像大發現般說:"牛叫好聽!馬叫也好聽,馬叫像風!"胡蘭成品嘗着張愛玲這些俯首可拾的玲瓏剔透,此後這一生聽到馬叫便像是風聲了。
范秀美提着食盒來旅館給他們送吃的,張愛玲謝她"這樣一路幫着蘭成"!范秀美被張愛玲一謝,成了外人,也只能微笑答應。正是元宵節前後,鄉鎮小街上到處是燈籠黃色的暖暖的光點。三個人漫無目地在街上走,家家戶戶門口插着香,張愛玲皺着鼻尖湊近去聞,胡蘭成看着她,心神都不肯稍微移開,滿臉的讚歎,范秀美也能安然自在。
夜深了回小旅館,張愛玲和胡蘭成臉臉相對,在床上側卧相望。兩人也無話,張愛玲總是不時開出一朵笑靨。胡蘭成望着望着,就迸出一句:"我不能留!我得走!萬一夜裏查房"張愛玲點頭,但兩人還是這樣躺着,捨不得動。胡蘭成央求張愛玲說:"你再說一個故事!我聽完就走!"張愛玲笑着點點頭,但她緊抿着嘴,哪裏肯說?所以兩人還是這樣靜靜躺着。
胡蘭成再想見到范秀美,心頭臉上都多一層愧色。他探張愛玲的口風,問她幾時回上海。張愛玲深怕他希望她走,然而他終究沒有這樣說,只是向范秀美抱怨肚子疼。范秀美問他怎麼疼法,叮囑他吃過午飯要喝杯熱茶。只是簡單幾句話,聽在旁邊的張愛玲心裏,卻別有一種滋味。胡蘭成也很敏感,知道自己說話造次,反將張愛玲生生隔絕在外了。
窗外簌簌下着雨,三個人窩在小旅館出不去。張愛玲一枝筆在紙上勾着,與范秀美、胡蘭成講話,她見了范秀美的樣子,忍不住要畫,眼睛朝范秀美望着望着,又望向胡蘭成,竟生出惆悵。手也停停走走,一張臉只畫了一半,就彷彿無以為繼了。胡蘭成送走范秀美,過來看着那半張臉問:"剛才怎麼又不畫了?"
張愛玲起初沉默,終於忍不住委屈說:"我畫著畫著只覺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我好驚訝,心裏一陣難受,再也畫不下去了!但你還只管問我怎麼不畫啦!"她凄怨的眼色,胡蘭成明明看到,然而無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