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張愛玲背靠着牆坐在炕上,冷眼看着下人把屋子裏堆放的東西都搬走,大約是防她再得手任何東西砸毀玻璃或幫助逃亡。老管家指揮着下人,張愛玲看着他,老管家避開眼神,繼續催促下人。
女僕清掃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可能是防她自殺,門口站着兩個有的根本沒事幹,是專門盯着她,怕她趁亂逃走。張愛玲瞄着每一個人,判斷他們的意圖。
她發現其中有一個女僕偷偷看她一眼,對她有一種同情,她們眼睛一對上,那女僕就避開了,拾着掃把出去。
張愛玲是倔強的,做出蠻不在乎的神情,她想就算要逃走她也一定要用一個他們想不到的辦法。
牆上原本有兩扇窗,一扇被她砸破釘上了木板密不透光,看上去像毀了一隻眼的獨眼龍。另一扇沒有釘上木板的窗成了張愛玲惟一的希望,雖然外面有防盜的鐵條護欄,但是起碼她可以看得見外面的世界,外面也就可能看見她。
她留心到屋角有一捆粗麻繩,這對她來說是相當管用的,她怕下人看見一併拿走。她越害怕就越忍不住要去看它。管家又進來了,張愛玲趕忙把眼睛轉向另一面牆壁。
不久,她聽見門砰的一聲關上,緊接着咔噠一聲鎖上,是一般家裏的鑰匙孔鎖,又緊跟着鏗鏘一聲,像是一道實心鐵的橫拴。房子空了,聲音迴響震蕩。張愛玲的心沉落到了底。
她慢慢地轉回頭來,害怕連最後一絲希望都會落空。繩索果然被拿走了。張愛玲恨得起身直跺腳,她急着四處搜索看看是否有任何可用的東西遺漏下來。空無一物,除了她和這張紅木炕。她望着生了青黴的白牆,想起“家徒四壁”這幾個字,從出生到現在她從來沒有在這樣一個空蕩蕩的屋子裏呆過,可怕的冷清。
突然,她發現一扇像落地長窗一樣對開的玻璃門,矇著厚厚的灰,最初大概是被堆放的東西遮擋,所以沒有注意到。她欣喜若狂,奔過去用力拉開那扇落地窗,才發現外面只是一個懸空的小陽台,哪裏都不能去。這半樓高的小陽台正對着後院,門房就在眼前,下人每日從這裏穿進穿出,門衛此刻就正抬頭看着她。她退回空房,抵着門,感到絕望,苦思逃走的計謀。
張愛玲橫了心絕食,打算就這樣消極對抗下去。張志沂余怒未消,索性命令何干不再送飯。張愛玲餓了三天,頭昏眼花,開始沉不住氣,感到十分焦慮。她虛弱地坐在地上,屋子裏漆黑一片,月光照進來,牆顯得異常清冷慘白,有一種靜靜的殺機。她意識到自己彷彿在等死,她怕死,她還記得那是自己寫在校刊上最怕的事。
桌上放着三天前送來的飯,張愛玲實在耐不住飢餓的折磨,走到桌邊把紅漆食盒的蓋子掀開,一股食物酸腐的味道衝上來。她一反胃就趴到牆角邊嘔吐,但是胃裏根本沒有食物,吐出的都是酸水。
死寂的空屋,那遠處的炮聲現在聽來異常的親切。
第四天早上,張愛玲睜開眼,屋子是斜的。她倒在炕上,看見何干送來飯菜,搖着頭,正要把餿了的拿走。她看見何干身後的門是開了一道縫隙的,那門縫裏透過來的光是多麼可愛,她挺起身來就朝那光衝去。她衝出了房間,卻忘了自己餓了三天手腳發軟,逕自倒在門外的路上。
張愛玲被門房攔住,沒有多餘掙扎的力氣,再次被抱回空屋。她記得自己四肢沉沉的仰着臉,看見天上一朵一朵白雲。
這事之後她開始認真地吃飯,她現在知道沒有力氣她哪裏也去不了。一陣飛機自頭頂掠過,緊接着是警報響,張愛玲聽見近距離有重磅炸彈爆炸的聲音,玻璃都在震動。戰爭突然間打到了頭頂上,炮彈聲從四面傳來,甚至連輕機槍的噠噠聲都能聽到。張愛玲頓時感到興奮異常,她奔到落地門外的小陽台上,仰頭看着天空喊:“炸吧!炸吧!就炸這裏!求求你們!把這房子給炸了!”
張家人都看見張愛玲在陽台上仰臉迎接轟炸,全愣住了。
張志沂由於不確定戰爭的狀況,決定暫避幾日。張子靜坐在汽車後座上,他看着老宅的窗,想着被監禁的姐姐,心裏一陣難過。汽車駛離張家門口,大門關上,鐵栓扣住,一個活生生的監獄,張愛玲就站在窗口看着他們走。
炮彈落在張家的附近,巨大的爆炸聲震得屋頂落下許多石灰。張愛玲抱着頭躲在床和牆壁間的夾角。一陣瘋狂轟炸,她以為她就會被埋在斷垣殘壁間。但沒有,她依然能鬆開手臂,看着這個比炸彈更令人瘋狂的空屋。外面的世界就要潰散了,為什麼裏面還能這樣的靜,死寂,斷滅,這令人恍惚的對比。遠方燃燒的城市將夜空染成赭紅色。當炮彈墜地爆炸就會有一道光焰在張愛玲臉上閃現。牆上則映着她的影子,影子巨大。她想如果這個城市不能被毀滅,那麼她也不能輕易被毀滅。
張愛玲被監禁了三個月,上海也淪陷了。黃定柱和黃逸梵多次去張家理論都是徒勞,只有忠心的何干照顧她。
張愛玲尋找一切可以逃走的機會。這天她在陽台上看見張子靜從後門回來,招呼他:“你書包里有沒有紙筆?”
張子靜有些遲疑。但看看四下無人,便打開書包說:“只有鉛筆!”
張愛玲裝成很平淡的樣子說:“都行!閑着沒事,想畫畫!”張子靜趕緊掏出一本練習簿和一枝鉛筆向上扔給她。
張愛玲接住,按捺住喜悅說:“謝謝!還有媽給你的望遠鏡呢?我無聊可以看看風景!”
陰天午後,張愛玲拿望遠鏡望着窗外,她在紙上寫着:“我是聖瑪利亞女校應屆的畢業生,被父親與繼母以暴力手段監禁在家中,歷時數月,現已瀕臨崩潰。如有仁人君子拾到字條,請速至巡捕房報警,解救一個悲慘女子的命運。若能脫困,必有重酬。”她用一隻筷子綁着字條扔出牆外。
紙條被張家用人拾到,拿給張志沂看,孫用蕃在旁邊添油加醋:“關着都這樣了,要把她給放出去還得了?活生生把我們兩個罵成比秦檜夫妻還不如!拖出來鞭屍都不足以報仇!”張志沂一語不發,命令下人用長木板條把窗封上,只剩下兩寸寬的縫隙。張愛玲看着這一切,愣愣地坐在炕上,她臉上的光一寸一寸暗去。
張愛玲得了痢疾,上吐下瀉。她已記不起現在是何年何月,她獃滯地睜着眼,想她會死在這屋子裏,死了就被埋在後面的園子。她幾乎看見了,家裏幾個下人趁着黑夜,用圓鍬鐵鏟挖土,粗手粗腳地將她放進一個深深的土坑裏。她仰看父親站在土坑上方,面無表情走開了,長工開始填土。
月光從封窗的木板縫裏鑽進來,她看見一輪滿月。月亮溫柔的光,像是母親來探視她,眼淚在她眼眶裏盈盈打轉。她的嘴唇焦干,想起來喝水,她略挺起身,看見老鼠正在吃她盤子裏沒有動的東西,轉動着晶亮鬼祟的眼睛。她驚恐顫抖,她想喊,喉嚨灼燒得只能發出喑啞乾涸的聲音給自己聽。
她恍惚中回到童年的記憶:父母合力看護患了傷寒的三歲的她,她感覺自己被母親緊緊地摟在懷裏,她發燒,臉漲得通紅,當母親把臉貼近她,她感覺到一股沁心的涼。父親坐在一旁。幼年時生病對張愛玲來說竟成為一種幸福的記憶,因為父母親曾同心守在她的身邊。
張愛玲的神智有些不清了,何干實在忍不下去向張志沂夫婦求情:“這孩子病成這樣,不看大夫是不行的!不是我說,這懲罰也該有個限度,不能這樣沒完沒了的……”
孫用蕃臉色一沉問道:“你仗誰的膽在這兒說話?你懂管教?你帶得好會弄成今天這樣?關禁閉是叫她反省,誰懲罰她生病啦?人交給你照顧,生了病該問你的錯還是問我的錯?鬧個肚子值得這樣大驚小怪的嗎?打仗已經叫人夠心煩的了!別說老爺現在連差事都丟了還得讓你們留下來混飯!一個個就真做飯袋用!”
張志沂任着妻子撒潑,無動於衷。
何干豁了出去,趁孫用蕃出門又去找張志沂,她這次是有備而來,見到張志沂劈頭便說:“昨兒夜裏老太太來找我!”
張志沂愣住,輕叱道:“瞎說什麼!”
何干一臉嚴肅,把張志沂說得一愣一愣的:“一點不瞎說,我看見老太太手上那個翡翠鐲子,過世時我給她戴的。我拉着她的手,還是細綿綿的,我還沒開口喊她我就哭了!我一哭,她就嘆氣!我問她怎麼回來了?她說她孫女要病死了,她能不回來嗎?醒來我都嚇出一身汗!我才知道老太太是來給我託夢的!她說,這孩子你不養,她就把她給領走!”
張志沂神色微微一凜,他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
何干偷偷觀察這張志沂的臉色,繼續說:“我求她!我說不行!把這孩子領走了,三爺這一輩子就得背着害死自己親女兒的罪名,永遠翻不了身了!她老人家就說……”
何干有意停頓下來,張志沂轉頭看着何干問:“說什麼?”
何干提了一口氣,彷彿是借了老太太的膽,說話竟然能完全模仿出她惡狠狠的口氣:“狗兔崽子!就要他背着!這是老太太說的!”
張志沂這下驚了,也不敢回罵,感覺到事情似乎比他想得要嚴重,忙問:“小煐鬧肚子的事還沒好?”
何乾哭出來:“是痢疾,吐的拉的都是血了!人都只剩半口氣了!三爺我知道您是礙着三奶奶的面子,只能不聞不問,可背着三奶奶,難道也還是一個不聞不問嗎?孩子不是她的骨血,死活都不上她的心,可三爺您不能也跟她唱和着!您是孩子的爹,孩子是張家的命,眼睜睜看着自己孩子死,這還有人倫嗎?老太太當年管教孩子,是既嚴也慈,她打了你,自己都會背到房裏去流淚,她要是親眼見到自個孫女兒的遭遇,只怕是要跟你拚命啦!三爺!”
張志沂自然不願背上惡名,他夾着打嗎啡用的藥盒,走到張愛玲床前。看見女兒瘦弱蒼白地蜷着身,他麻木已久的神經被刺痛了,他替她注射消炎針。張愛玲昏睡着,針戳進她的手臂,她也只是微微蹙眉,連反應的力氣都沒有。
張愛玲醒來,滿目刺眼的光,她以為自己已經上了西天,緩緩睜開眼,才發現兩扇窗透進來的光,木板被拆掉,原先她打破的那一扇玻璃也終於修好了。她撐起身來,房間看起來舒整多了,多了一張套桌椅,桌上還擺了書,她不知道何來這些變化,但這意味着她得繼續在這個房間裏無止境地待下去。
何干給她帶來母親的消息,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她要我跟你說,她為你的事也是沒吃沒睡地挨着,什麼法子她都想盡了。她說要你想清楚,如果你要跟她,錢是沒有的,跟你爹將來張家還有你一份!她要你自己想清楚,將來不能後悔!這個家不富,底子還是有一些,都是老太太當年帶過來的嫁妝,她小心翼翼管帶着一家,分了又分也還沒散盡哪!怎麼說你都是張家的女兒,你姑姑你母親出國留洋靠的可都是娘家的財產,都不是小數目,你可得認真想,仔細想。你要是去跟你母親,什麼都別想拿了!”
張愛玲躊躇着,她不知道是否該去計算這些根本看不到的東西。她已經計劃了這麼久要逃亡,再也騰不出心思去想別的。
半夜何干偷偷開了門上的鎖,張愛玲深一腳淺一腳地逃到大街上。上海已沒有戰前燈火輝煌的夜景,處處可見轟炸過後的斷垣殘壁。如果家是墓穴,那麼眼前所見的上海像個死寂的大墳場。整個戰爭過程都在禁閉中度過的張愛玲,此刻才感受到戰爭的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