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談判沒有結果。張愛玲便賭氣不吃晚飯。餐桌旁空的那把椅子,像是在替主人無聲地申訴,吃飯的人看着各有想法,氣氛就顯得很沉悶。張志沂當做沒事的樣子,拿指甲剔完牙,繼續吃飯。孫用蕃的臉色很難看,她悶不吭氣撥着碗裏的飯,覺得張愛玲賭氣不吃飯是衝著她的,那個示威的空位子,讓她心裏格外不舒服。尤其想到黃逸梵跟張志沂曾經生下的兩個孩子,如今這般來折磨她,心裏更感到氣憤委屈,越吃鼻子越酸,眼眶裏的眼淚就蓄積起來,鼻子也發出了聲音。張志沂竟然悶着頭,對她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
孫用蕃突然把碗一放,憤然發作道:“她是想給誰看的?是誰在後頭給她撐腰的?”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張志沂面無表情,仍然沒有作聲。
孫用蕃哭着抱怨說:“我早先要是知道這女人這麼厲害,這麼沒完沒了地纏着,你拿槍頂着我,我也不會進你們張家的門﹗”說罷,她起身走出飯廳。
張志沂停頓了一下,連頭也沒抬,又繼續吃着。他絕不再看任何一個女人的臉色,娶這個妻子的時候他就這樣告訴自己,所以他並不縱容孫用蕃的情緒。
現在桌上只剩下張子靜,他更是誠惶誠恐,悶聲低頭吃飯。張志沂居然給張子靜夾菜,好像酬庸他陪他吃這頓晚飯,有點男性同盟的味道。
天完全黑下來了,張愛玲房間裏沒開燈,她坐在書桌前對着窗一動也不動,黝黑的夜色,她彷彿她正面對着自己晦暗的前途。
何干走進來,“啪”的一聲把電燈打開,燈也是昏暗的,偶爾還一閃一滅,有電力不足的現象,何干抬頭看看,把托盤裏的面放桌上。
她走到盥洗架邊,倒了水,揉了洗臉巾,過來逕自給張愛玲抹臉,好像當她跟小時候一樣伺候。張愛玲也不吭聲,也不動,就讓她抹。
何干勸道:“好啦﹗吃面﹗”她好像覺得這一抹,可以把張愛玲一肚子的氣都給抹平。
張愛玲抹了臉,覺得清爽一點,恢復了一些知覺,也覺得餓了,看着眼前的湯麵,拾起筷子,一口一口老老實實地吃。
何干安心了,坐在床邊,替張愛玲收拾床上該洗的衣服,看着她勸說道:“你爹這有一層心你得明白,他就是不想看着你跟你媽親。他肚子裏有委屈,他覺得你媽逍遙在外,這些年是他帶着你們,再怎麼說你們心都應該向著他。”
張愛玲蓄積了滿懷委屈,一經晃動就要潑灑出來,她聽見自己冷冷的聲音說:“我恨這個家!我是明白他,但我還是恨!他如果不抽大煙、不續小妾母親不會走,現在講起來好像這些事都沒發生,都是母親單邊的錯!惡人都還有一肚子委屈,何況其它人?他能讓我跟弟弟給人欺負成這樣!反過來他還要加碼,要做給那個女人看!這是什麼家?我怎麼向著他?”她越說越激動,哽咽着氣憤難平,“這家是個墳堆!他躲在昏沉沉的大煙里,根本不曉得活的滋味!我也跟着一起活埋!活生生叫泥沙塞住口鼻,噎住氣!我的胸口悶得要爆炸了!但我還吃着他的飯,只因為我挨不了餓!”
沒幾天是天塌地陷的“盧溝橋事變”。吃誰的飯成了小事,要緊的是有沒有命吃飯。炸彈落在黃埔灘跟南京路上,炮聲陣陣。張愛玲悶頭在房裏溫書,外面鬧哄哄的世界好像跟她沒關係,倒是她最在意的留學事件,已經沒有任何人關心了。
舅舅黃定柱一家搬到租界裏的飯店避難,張愛玲藉機去見母親。黃逸梵正為在外旅行的英國男友維葛擔心,劈面便責難張愛玲:“留學考試還是照常舉行,我已經給你報了名,要聯考兩天,你得想辦法出來!不能事事都讓我幫你安排,前途是你自己的,要爭取要放棄,你自己要想清楚。”
張愛玲感到委屈地說:“我不是沒有努力,他就是不答應。”
“那你就聽他的吧!讓他來決定你的前途!局勢變得越來越壞!我都沒想過為你留下來值不值得!”黃逸梵這樣說讓張愛玲感到憂傷和驚恐,母親很可能因為局勢棄她而去。
張愛玲趁繼母出門,故意漫不經心地向張志沂抱怨:“這炮整夜地打,也不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幾天都沒辦法睡!姑姑一早打電話來,問情況,還要我去她那裏住兩天!她那裏離蘇州河遠,一定好得多了!”
張志沂眼光迷離地說:“唔!去就去吧!”張愛玲望着父親,她見他眼裏有些低回的情愫,他像掉進了雲裏霧裏,她知道那還是一段和母親沒有了結的舊情。
張愛玲考過了試,提着箱子回家。一進門撞見了孫用蕃,她在原地僵了一會兒,只好走過去叫聲媽。
孫用蕃眼裏像要飛出刀子來,質問道:“你上哪兒去啦?”
張愛玲把聲音放得極低:“我給炮聲吵得沒法睡,上姑姑家住兩天!”
孫用蕃冷笑:“果真是千金大小姐,外頭打仗了,你還嫌吵!你現在真是越來越目中無人啦!要來就來要去就去!你走都不用到我跟前來說一聲的嗎?”
張愛玲頭一次用頂撞的表情對孫用蕃說話:“我跟我爹說啦!”
孫用蕃上前一巴掌打張愛玲的嘴,打得不輕不重,更叫人惱火,罵道:“你這死丫頭!你跟誰說話?噢!你跟你爹說了,你跟‘你娘’說了嗎?你眼裏還有沒有我?”
張愛玲捂住臉恨恨地丟下行李,挺身上前舉起手來,本能地要還手,孫用蕃一愣,退了一步,旁邊的下人立刻拉住。孫用蕃一面喊叫,一面往樓上奔:“哎呀!她打人哪!她竟然敢打我!她打我!”
張愛玲的吼聲像是炸開來產生的氣波:“你無恥透頂!你就知道欺負我跟弟弟!你到底要我們怎麼樣?”她終於爆出了胸口積鬱多年的憤怒,覺得很輕鬆,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這個家不再昏沉,她也不再昏沉,原來障蔽着她使她喘不過氣來的就是這一層鬱結,她終於明白了。
可是這清醒也是風暴前的寧靜,樓上傳來一陣聲音,隨之她聽見父親趿着拖鞋,啪噠啪噠地從樓上衝下來,一手揪住她的衣襟,罵道:“你還打人!你好大的膽,你打人我就打你,我打死你!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他一巴掌一巴掌來回地揮着,張愛玲像個布口袋,一會兒摔到左邊一會兒摔到右邊。張志沂簡直把張愛玲當成了黃逸梵來打,他把對妻子所有的積恨都爆發在女兒身上。張愛玲已經被打得跪倒,坐下,他揪住她的頭髮繼續狠命用腳踹。何乾哭了,上前要抱住張愛玲,叫道:“不可以,不可以!要出人命啦!你打我好啦!我這條老命不值錢哪!”
張愛玲面無表情,口鼻里都是血,她是沉着的,有被打死的準備。何干背上也挨了幾下,張志沂一陣狂暴終於到了底。他喘着,看着地上有張愛玲的血,這才稍微冷靜下來。一屋子下人都瞪着眼看着他,張子靜也站在門外,連門都不敢進。就連樓梯口的孫用蕃也臉色發青,兩眼發直看着地上的張愛玲,張愛玲一動也不動地趴在那裏。
張志沂轉身上樓,孫用蕃望着一屋子人不知道如何收拾,只能做出理直氣壯的樣子,扭頭跟着張志沂上樓。何干趕緊把張愛玲扶起來。張愛玲輕輕撥開她的手,不讓她碰。她還恍惚着,拄着凳子從地上站起來,她的肋骨和背被踢傷了,一拉直就痛得發抖,下人趕緊過來撐住她。她還是倔強,不要人扶,她挺起身來,一步一步晃着走去浴室,關上浴室的門。她撐住身體,望着浴室牆上的鏡子,她看見自己臉頰腫脹,手印子清晰可見,她的頭髮被父親揪得凌亂不堪,夏天的薄衫袖也扯破了。她不由得想起剛才父親揪住她的頭髮,把她往死里踹那種殘暴的力量,憤怒立刻湧上胸口,她哽咽,她又不要自己哭,於是所有的悲愴擠壓在喉間。
她不能忍受再活在這樣一個家裏,她一定要懲罰父親。她轉身拉開浴室的門,向大門外奔,嘴裏喊着:“我要去報警!我要去巡捕房驗傷!他有本事把我打死,打不死我,我就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禽獸!”
張愛玲被用人拉回客廳。張志沂又奔下樓梯,看見她,二話不說,一手拿起一個古董花瓶朝張愛玲扔過來,花瓶擦過張愛玲頭邊,打到門上,碎裂一地的瓷片。張愛玲怒目瞪視父親,張志沂也氣得兩手發抖。父女倆四目相對,僵持着。
張志沂突然又拿起板凳,這次連下人都奮勇去攔住他。
張愛玲被鎖進空屋,她發現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她拿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才知道抖得多厲害,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何干進來時,張愛玲這才抱住她氣涌如山地號啕大哭:“我沒有錯!我想讀書啊!我想跟母親啊!”
何干直嘆氣:“我早就要你別跟你母親走得太近,你偏不聽!你這會兒才曉得吃虧!”
張愛玲掙脫開何干,望着她叫道:“這個世界上,除了母親,還有誰關心我的前途?他這個大煙鬼,他只配找個女人跟他一樣!母親不一樣!我不一樣!”
何干看得清楚,客觀地說:“你一心倒向你母親,難怪你父親要發這麼大的脾氣。摸良心說,他已經很通融了。每回你要出去,他都睜一眼閉一眼,背着你他也跟那女人吵,你心裏也該有個數!”
張愛玲呆了一陣子,忽然想到她惟一的救星,急切地說:“你去打電話給姑姑,叫她來接我!我不能一個人被關在這兒,一定要讓姑姑和我媽知道,我去參加了考試,萬一我有機會去英國念書呢?”
何干戰戰兢兢不敢答應,望着她的背影,張愛玲大叫:“何干!你要幫我啊!”她的聲音聽來如此絕望。
炮彈聲轟隆,張愛玲倒在紅木炕上睡著了,她翻個身,恍惚間以為還在自己的房裏。她突然清醒,所有發生的悲慘再度回到她的世界裏,她立刻坐起,當下感覺到肋骨間的刺痛。
她站起來走到窗邊,玻璃窗對着圍牆,圍牆外是一條小街,玻璃窗外上了防盜的鐵條,所以想跳窗是不可能的。她試着輕輕走到門口,去轉門鎖,門依然緊鎖着。
張愛玲依着門坐在地上,窗外頭進來的夜光透着神秘的藍,那轟隆的炮聲竟然成為她被監禁的夜裏惟一的陪伴。
想到姑姑和母親,張愛玲忍不住落下眼淚,她們一定還不知道自己落到這樣悲慘的處境,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接到何干偷偷打來的電話,張茂淵和黃定柱一大早就趕來張家。躺在炕上的張愛玲醒來,聽見姑姑洪亮的聲音,臉貼在窗邊巴巴地望着。她看見姑姑和舅舅向張志沂夫婦房間走去,心中慢慢升起希望。
張志沂和孫用蕃正在煙榻上抽早上第一口煙,張茂淵就進來了,質問道:“你犯法了你知不知道啊!”
孫用蕃一聽立刻坐起來冷笑:“喲!是來捉鴉片的嗎?”
張茂淵不屑一顧地說:“我一點也不關心這個!張家祖產就這些,你儘管吸吧!吸完了也就完了!”
孫用蕃的臉一陣青一陣紫,張茂淵不理她,只對着自己的哥哥問:“小煐做錯了什麼要這樣使蠻動粗的?”
張志沂狠狠地說:“就憑她敢動手打她繼母,我就該把她打死!不知好歹的東西!”
張茂淵仔細盯着孫用蕃說:“我說這家裏沒出過這麼大亂子,孩子從小也不是這種暴烈的性子,事出有因!哼!想想小煐紙紮似的人,風吹都飄,你說她動手打蚊子,我還信!你說她動手打人那真是新鮮!”
孫用蕃這一來臉上掛不住了,憤然起身說:“你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我造的謠,我生的是非!你把姓黃的那個女人領遠一點這個家就平靜了!”
張茂淵有意要刺痛孫用蕃,卻忘了顧忌兄長,冷笑說:“我就知道你是醋罈子裏興風作浪,你也太抬舉家兄了!我告訴你,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啦!人家現在已經有了好的對象,是英國人,我們都見過的,都覺得挺好,人家前途一片大好,沒有半點意思要吃回頭草!我拿項上人頭來擔保!”
張志沂聽了這話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黃定柱從一旁解釋說:“妹妹其實沒有別的意思,她只是覺得小煐天分不錯,又肯用功,應該讓她在學問方面多下工夫,她想安排她去英國念書也只是想替她找個好一點的學習環境。”
張志沂眼裏的妒恨沒有人察覺,他憤恨地從牙縫裏擠出話來:“誰出錢?她身邊那個男人給她出錢嗎?”
張茂淵大聲說:“經費由你負責,你也不能就甩耙不管。”
孫用蕃冷冷甩出一句:“我們沒那個錢!”
張茂淵氣極反笑:“不會吧!兩管煙槍就把張家都給燒光啦?”張志沂的怒火再也壓抑不住,他舉起煙槍朝張茂淵摔過去,報復她剛才那一席話。張茂淵的眼鏡被煙管打碎,鏡片割傷了眼皮,淌下血來。黃定柱忙上前拉住,張志沂大吼道:“這兩個女人我受夠了!我張志沂這輩子一半是毀在她們手裏,我怎麼樣也不會再讓她們把小煐給帶走!”張茂淵拿手帕捂着眼角的傷,被黃定柱拉走。
張愛玲隔窗看到父親和他們拉扯着出了大門,絕望地在空房裏捶着玻璃大叫:“放我出去!”她拿起凳子猛力一揮,窗上玻璃碎片四散。張志沂回來馬上叫家裏的用人把打破玻璃的那一扇窗直接用木板封死,光漸漸被木板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