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陳默接到省電視台賀年壽的電話,說,陳部長,關於加強隴水縣正面報道的問題,我們有一個設想,不知道是不是可行。陳默笑着說,老兄說的一定是可行的。
賀年壽就笑,說,這也是貫徹您的指示精神呢。你到省城來,不是要我們加強正面報道,加強輿論引導嗎?我們這次準備搞一個大的動作,把十大魅力縣城推介中的風采隴水認真弄一弄,重點宣傳這次抗擊羅娜中,特別是燈籠坪搶險救援中犧牲的烈士。
陳默說,好啊,這也是我們部里的一個考慮呢。烏龍河污染事件發生以來,媒體幾乎一邊倒,把隴水說成黑暗一片。你這個策劃不錯,我在這裏表一個態,要錢要物,我們都給。
賀年壽就把他們的策劃簡單地談了一下,陳默說,賀兄,有一個問題不知道您想過沒有,今年隴水出了污染事件后,十大魅力縣城的評選,隴水應該是無緣頒獎晚會了。
賀年壽那頭就哈哈笑了起來,說,陳部長,您對媒體的威力卻不太了解呢。媒體是一個妖魔,一個無所不能的妖魔,沒有什麼它做不到的事。我這裏不妨大言不慚一回,如果這事弄成了,我保證隴水進入全省十大魅力縣城。
陳默笑,說,有那麼神奇啊。
你忘了一句時髦的話了,媒體要誰紅誰就紅,媒體要誰黑誰就得黑。賀年壽那頭笑着說。賀年壽說的是實情,只是說得太坦率了,讓人毛骨悚然。
第二天,省電視台的方案就傳真過來了。龍永壽首先看到了方案,拿到了陳默的辦公室,笑着說,陳部長,您這次去省城的效果太明顯了,省電視台的宣傳方案剛剛傳真過來,您還沒有看到吧。
陳默笑,說,賀年壽他們做事還真是急。當下把傳真看了,省台的方案重點在於年底的十大魅力縣城頒獎晚會,除了要烈士家屬參加外,還要求縣裏的劇團排練一台表現烈士英勇救災,無畏犧牲的舞蹈,舞蹈台本由隴水縣自行拿出初稿,再由省台審查修改,舞蹈排練過程中,省台會派出專門的舞蹈家來隴水指導。總的來說,整台舞蹈氣氛要悲壯、肅穆、振奮人心……至於現場為烈士家屬募捐的問題,縣裏可以組織一些,縣外的企業和愛心人士,由省電視台聯繫。
按照省台的方案,陳默主持了一個部務會,把部里的工作方向做了一下調整。將宣傳的重點放在宣傳燈籠坪滑坡搶險救援中犧牲的烈士上去,並作了一些分工。陳引負責與省、市新聞媒體聯繫,組織一批稿件和電視報道。龍永壽與企業界及其他相關部門聯繫,組織一些募捐活動。羅蘭則負責與縣文化局聯繫,撰寫舞蹈台本,落實舞蹈音樂創作,配器等事項,同時還要指導文化系統的舞蹈排練。
會議結束后,羅蘭單獨找到了陳默,說,陳部長,您的決定,我有一些保留意見,不知道當不當說。
陳默笑道,有話就說嘛,有什麼當不當的。
羅蘭笑着說,我知道您的考慮是為了引導輿論,但是,從烈士家屬的角度,這個時候又去揭這些創傷,是很殘忍的。另外,如果有募捐,我建議不要宣傳,特別不要上電視,看了令人心酸。
陳默聽了,沉默下來。羅蘭的話是對的,有時候,看似慈善的東西,其實質卻是一種殘忍。每當重大災難來臨之後,電視台為了吸人眼光,把一些倖存者拉到台上去,揭開他們本已癒合的傷疤讓他們再次流下悲傷的淚水。甚至讓他們為一萬二萬的捐款感激不盡,這其實就是一種摧殘。那些導演更多的是關注自己的收視率,又有幾人真正地懷了憐憫之心?
羅蘭從悲天憫人的立場出發,其實也是從人性的角度出發,提出這些問題,當然是無可非議的。但是,宣傳工具永遠是政治的私生子,是不能完全從人性的角度出發的。宣傳的出發點,永遠從屬於政治需要。而在商業社會裏,則變成了政治與商業利益的雜交品種,在符合政治需要的同時,賺取最大的商業利益。
當下,陳默笑着看着羅蘭,說,羅蘭,你說的我都懂。但是,宣傳是為了振奮人民,凝聚人心,執行吧。
這天,陳默正在辦公室里看着傳閱的文件,門被輕輕地敲響了,龍永壽微笑着站在門口。陳默笑着說,站在門口做什麼,進來吧。龍永壽這才笑着走了進來,說,部長正忙着呀。
看看文件,也沒有什麼事。陳默說。十大魅力縣城募捐的事,聯繫得怎麼樣了?
龍永壽笑着回答,我和工商聯的人開了個報名踴躍的私營企業主的座談會,聽說募捐是在晚會上進行,要舉牌子,老闆們都很興奮。
陳默就笑。這是他預料到了的。現在的私營老闆們,算起賬來都精明透頂了。如果是正正經經去募捐,響應的不會太多。但要去衛視頻道露臉,卻是很樂意的。既做了善事,又做廣告,何樂不為?
陳默給龍永壽扔了一支煙,自己也抽出一支,點上火吸了起來,微笑着看着龍永壽。陳默現在養成了一個習慣,下級來自己的辦公室,他一般不主動問有什麼事,既然來了,肯定會說的。龍永壽東拉西扯了一陣后,突然詭譎地笑着,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材料來,遞給陳默,說,部長,請您莫批評我,我自作主張乾的。陳默接過材料一看,原來是一份以隴水幹部群眾名義寫的為彭一民請功的信件。陳默不知道,其實這也是龍孝義辦公桌抽屜里的那份。陳默不解地看着龍永壽,低聲說,永壽,你這是搞的什麼名堂嘛。
見陳默面帶慍色,龍永壽不由得也緊張起來,說,部長,您這個人太善良了,你不忍心做的事,我不能不做。我只是不想讓我心目中的好領導失去這個機會,而讓善於玩弄權術,貪腐的人去爬上高位。
你做得有些過分了,永壽同志。陳默說,我是不能同意你說的這些的,誰善於玩弄權術,誰貪腐?這些是不能亂說的,要有證據。我還是那句話,真廉無名,立名者所以為貪;大巧無術,用術者所以為拙。使用權術,就是一種拙劣,也是無能的表現。
龍永壽點了點頭,說,部長,您批評得對。其實我也不全是為了您,有一些是為了自己。還記得那天我告訴您,我為什麼沒有能夠當上一個局長,而是當了個宣傳部副部長?那個縣領導,就是彭一民。只要他在位,他是我頭上的一座山。他當副縣長時,就那麼腐敗,下手這樣狠。如果他當了主要領導,我可以肯定自己這一輩子會永世不得翻身。
陳默對龍永壽也不想過分責備。從那份針對自己而來的材料上看,陳默也有感覺,那藏在暗處的對手,其實就是彭一民。儘管陳默在彭一民面前表現出了一種淡泊無爭的態度,但這隻能加重了彭一民的疑心病。彭一民反而得出了陳默城府極深的結論。官場上,城府深意味着陰毒,屬於那種當面笑容滿面,背後敢捅刀子的人。
這些都是陰謀,不能攤開在陽光下,對於陳默來說,這也是無可非議的。歷經了多年官場,這點小動作,幾乎人人都會做。他陳默不也在蔡鵬面前小小地、然而是十分準確地阻擊了一下彭一民嗎?只是,他阻擊的是彭一民的仕途,而沒有把他的什麼問題往上面端,這也比彭一民無中生有的造謠中傷來得厚道一些。
當下,陳默嚴肅地對龍永壽說,永壽,事情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以後要注意。好在你的這份材料,只是表揚信。不會對彭一民造成太大傷害。我要說的是,真理是相對的,此時做的事也許你認為是正確的,但時過境遷,就有可能後悔莫及。我總是認為,即便是官場上的競爭,也要厚道。
龍永壽臉紅起來,說,我懂了,部長。
縣委書記董嵬主持召開了一次常委會,部署了一下林之風被批捕后的縣委、縣政府的工作。開會之前,董嵬打了陳默一個電話,說,陳部長,在辦公室嗎?陳默回答說,在的,您有事?我馬上下來。董嵬笑着說,你不要動了,我這裏找的人多,還是到你那裏說起話來方便一些。陳默還要說什麼,董嵬那頭已經把電話掛了。
過了一會兒,董嵬肥大的身影就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了。陳默泡了茶,把門關了,又給辦公室主任黃明坤打了一個電話,說,黃主任,我在辦公室有些事,如果有人來找我,就說我不能接待,下午再聯繫。
坐了下來,陳默笑着說,董書記,您親自來,一定是有什麼指示吧?
董嵬深深吸了一口煙,說,也沒有什麼事。羅娜過後,我們縣裏出了一些事,我都有些焦頭爛額了,今天來看看你。
陳默說,是啊,羅娜襲擊,給我們隴水造成的損失太大了,不僅僅是生命財產上的損失,幹部的損失也很大。
董嵬苦笑了笑,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這是體會到了。問責制以後,平安官是當不了了。
說了一會兒閑話,董嵬終於把話題引上正題,說,陳部長,烏龍河污染后,我已經向市委寫引咎辭職的報告了。市委遲早會批下來的。我這段時間的工作,主要是保持穩定,尤其是幹部群眾的思想穩定。
陳默聽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心裏雖然對董嵬可能離職有思想準備,但這話一旦由董嵬自己說出來,還是感到有些不適應。嚴格地說,董嵬不是一個壞領導,他辦公室出身,有一些文人的氣息,因此讓人覺得也有一點迂腐。因為是辦公室出身,謹慎慣了,董嵬膽子不大,權錢交易的事不多。原來林之風就頗看不起董嵬,說他只會寫文章提煉觀點,只知道護着自己的位子,樹上落下一片葉子都抱緊頭生怕被砸中。而事實上,也正是因為這種膽小,調查組沒有找到董嵬涉入過深的證據,因此逃過了一劫。而林之風因為膽子太大,除了應負領導責任外,還被查出了收受賄賂、參股企業的問題,最後鋃鐺入獄。
縣裏社會政治大局還是相對穩定的。陳默字斟句酌地說。
董嵬長嘆一聲,說,教訓深刻呀,說起來,我對不起張子誠。他死了以後,我想了很多。隱瞞不上報的問題,主要還是林之風,他是縣長,掌握具體情況。當然,我也有僥倖心理。我還是堅持給李一光打了電話,通報了情況,使下游酉縣做了準備,切斷了自來水進水口。我還派人沿途跟蹤污染流。如果不是這樣,酉縣再死一些人,我的腦袋也就掉了。
酉縣是您通知的?陳默問。
是啊。董嵬又是一聲長嘆。下游幾十萬人的生命安全,我能不通報嗎?我就給李一光打了電話。如果不是我給李一光打了電話,這事還不至於捅到網上去。
陳默就笑,說,這樣大的事,瞞是瞞不住的,現在的網絡,透明度很高。
聊了一會兒后,董嵬說,陳部長,我想這幾天開一個常委會,部署一下工作。林之風被逮捕了,工作沒有人抓起來。這次常委會,我想還是要明確一個人來抓縣政府那頭。
陳默說,這確實是很迫切的,當下幹部群眾的思想都比較混亂,明確一個人暫時代理林之風的工作很重要。班子穩了,幹部群眾的思想也就穩下來了。班子不穩,則各種想法都會有。
董嵬笑,說,就是這樣,這是我來和你商量的目的。
陳默就感激起來,說,謝謝書記信任。其實您和彭一民書記等領導商量后,通報我一聲就行了。我這個人向來堅決服從縣委的決定。
董嵬就笑,說,陳部長,你原則性強大家都知道。我想知道你心裏的真實想法,在上級還沒有對我縣政府班子進行調整之前,誰來臨時主持工作為好?
陳默見董嵬這樣問自己,就沉默了下來。抽了一支煙后,緩緩道,這件事,我沒有考慮過。不怕您笑話,我這個人比較懶,平常都抱着一個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心態,因此不太去考慮這些應該是主要領導考慮的事。
董嵬笑道,你還是說一說吧,就算是我們個人之間交流思想,但說無妨。
陳默說,按照正常的順序,林之風出事後,當然應該是彭一民副書記挑這副擔子。再下來,也應該是常務副縣長戴偉來挑。
董嵬笑,說,一民我還是了解的,有能力,有水平。我們共事多年,總的來說,還是配合得不錯。但這個同志也有他的不足,自律上欠缺了一些。戴偉同志能力上欠缺了一些,如果做一個副手,是非常不錯的。
陳默就笑,說,董書記知人善任,令人佩服。對一民書記和戴偉副縣長,我其實也不太了解,我畢竟才來,又不喜歡串門,對同事了解得少了一些。不過,人無完人,用其所長吧。
董嵬笑着看了陳默一會兒,說,你考慮這個考慮那個,難道就真的沒有考慮過自己?
陳默大驚,說,不敢不敢,董書記,我才德淺薄,確實不敢有些奢望。
董嵬笑,說道,不然,陳默同志你能力很強,工作踏實,政治成熟。即有原則性也有靈活性,是一個合格的領導。
謝謝董書記錯愛,真是愧殺了我。陳默誠惶誠恐。我哪兒敢稱有什麼才德,做出一點成績,都是在您和縣委的正確領導下取得的,豈敢貪天之功以為己功?
陳默同志。董嵬嚴肅起來,說。我是屬意於你的,也準備在常委會上和大家研究一下,然後向市委報告,請你來擔這個綱,這也是工作需要,你還是考慮一下吧。
陳默一笑,他早已想好了。正值隴水縣多事之秋,與其臨時主持工作,成為眾矢之的。不如低調行事,等待市委那邊的決定。當下更加謙虛起來,說,董書記,我十分感謝您對我的信任,不是我怕擔擔子。我對全縣情況不太清楚,心裏沒有底。如果硬擔擔子,只怕會貽誤了工作呢。套用古人的一句話,您就別把我擱在火上烤了。
董嵬沒預料到陳默會堅決推辭,當下不由得苦笑。陳部長,你既然堅辭不肯擔綱,我也不勉強。我想,你可能對隴水的局勢估計得太悲觀了一些吧?
陳默連忙說,不是這樣,董書記,我不接受這個任務,主要還是因為我不了解情況。我一直在宣傳部這一塊,和其他戰線接觸的不多。如果臨時客串一下縣政府主官,說不定還真是誤了事呢。我還是建議,請彭一民同志或者戴偉同志出山,他們在隴水工作的時間長,人地熟人頭熟。我作為縣委常委宣傳部長,當然是要惟他們的馬首是瞻的。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配合他們的工作,支持他們的工作。
董嵬笑,說,這一點我是相信的,你從來都是一個黨性強的同志,大家有目共睹。這樣吧,你的建議我也考慮一下,開常委會的時候,我們再議吧。
送走董嵬之後,陳默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回想了一下兩人交談的全過程。陳默一時也確定不下來,自己推辭不去臨時主持縣政府工作,究竟是對還是錯,是得還是失。因為,臨時代理,也不失為一個機會,如果善於周旋,扶正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想到最後,陳默還是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