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旅次長鋏空徘徊
一個身着灰色罩袍的瘦肖修士不知何時已站在廣場入口的水井之旁,他左手持根栗木杖,右手平端着一個暗黃陶碗,頭頂只在邊緣留了一圈聖保羅式的短髮,一枚簡陋的木製十字架掛在胸前,原來是個雲遊四方的托缽僧。
托缽僧隸屬羅馬教廷麾下托缽僧團。團中修士與尋常教士不同,崇尚儉樸,口稱“清貧得救”,以苦修入道,常雲遊歐羅巴、托缽乞食,兼而佈道。這等偏僻小村,一般教會不屑一顧,只有托缽僧時常來傳教。
這托缽僧劃了一個十字,道:“聖經有云,天主有好生之德,閣下何不就此棄手,以全己德。”言罷展顏一笑,滿面皺紋蕩漾開來,說不出地寬厚舒心,眾人方知他雖然面色枯槁,年紀卻不蒼老,最多不過四十。阿爾帕德大王皺起眉頭,托缽僧與教廷淵源極深,他不願與教廷平白起了齟齬,只得耐着性子道:“這位教爺,快快去行你的路罷。”
托缽僧又道:“摩西十誡第六雲,汝不可殺人。天主之約,猶言在耳,閣下還不改悔么?”阿爾帕德大王怒道:“少來說教,誰讓你多管閑事!”托缽僧不以為忤,依舊喋喋不休道:“天下之事,無不奉天主意旨,豈有閑事乎?在下承傳教播化之責,不敢有絲毫懈怠。”阿爾帕德大王見這瘦小乾枯的修士糾纏不休,生出狠念來,心想我只消把在場之人殺得乾乾淨淨,便不怕教會來尋我的晦氣。
此時布朗諾德已經垂倒在地,遍體鱗傷,被一圈長刀釘鎚之類的物什架在脖子上,周圍圍着十五六人,倒地的卻還有七、八個,可見他何等強悍。阿爾帕德大王屈指示意,立刻有三個人從布朗諾德身旁抽身,朝着那托缽僧走去。
托缽僧渾然不覺大難臨頭,兀自喋喋不休道:“我們皆是罪人,凡動刀劍者,他日必死於刀劍之下……”那三個人平日兇悍慣了,聽這些嘮叨十分不順耳,一個抽出匕首,兩個去抓那僧人的雙肩。
這一抓之下,那二人覺得這托缽僧體內憑空湧起一團勁氣,手掌彈開,把他們硬生生推去三四步開外。那拿匕首的見狀不妙,連忙去割僧人的咽喉,刀鋒未至,他忽覺小腹一陣火熱,雙膝一軟,整個人不由自主咕咚一聲跪到了地上。
眾人一看,無不大驚,各執兵刃凶霸霸地撲上來。托缽僧嘆了口氣,在胸口又劃了一個十字,搖頭道:“以暴止暴,非我所願,天父請恕我。”那些賊兵數十把刀一齊朝他身上招呼,眼見這托缽僧人萬無倖免,那栗木手杖卻似有了靈性,行雲流水一般輕輕轉動,諸多兵器滑過杖面,紛紛落空。
托缽僧且走且揮,他這几杖看似信手揮起,卻不多不少,恰能敲到敵人關竅。只幾個照面,眾人便紛紛倒地,捂着關節疼得呲牙咧嘴,卻無一人傷得性命。托缽僧好整以暇,勝似閑庭信步,手中托着的陶碗不曾有半點傾斜。
阿爾帕德大王見手下如此狼狽,情知今天碰到硬手了,饒是他天性兇悍,也不禁後退數步。托缽僧誦了聲天主之名,不知用了什麼身法,轉瞬已到了阿爾帕德大王跟前。那栗木手杖平平遞出,並無半點出奇之處,可阿爾帕德大王卻覺得自己周身都在杖尖威脅之下,難以閃避。他欲行反擊,手杖卻如同窺破他心思一般,早早搶到要位,把他攻勢徹底封死。
托缽僧沒有半點搶攻之意,只守不進。阿爾帕德大王連變數招,盡展生平絕學,托缽僧卻總能料敵先機,以手杖屢屢封掉來路。阿爾帕德大王處處受制,兩把萬鈞之斧在這小小的木杖壓制下難以出手,狼狽異常。他一腔怒氣無從發泄,如山熊困在籠中,青筋根根暴起,不由得暴喝道:“你到底是甚麼人!”
托缽僧一臉淡然:“在下是托缽僧團的帕·菲·卡瓦納修士,矢志以侍奉大能為任,願主護佑。”阿爾帕德大王道:“莫非教廷也對《雙蛇箴言》起了覬覦之心么?”卡瓦納修士一怔:“《雙蛇箴言》?”阿爾帕德大王冷笑道:“此書一出,歐洲響震,我便不信教廷那些老東西還能安坐羅馬,你就不要裝傻了。”卡瓦納修士道:“修士從不打誑語,我托缽僧團以苦修為道,傳福音為任,從不涉俗世紛爭。上帝指引在下路經此地,只是為了救人性命罷了。閣下多心。”
阿爾帕德大王道:“管你是真言還是假話,反正今日只有一死!”他凶性勃發,雙腿一頓,整個龐大的身軀騰空而起,朝着修士撲去。這個托缽僧招數精妙,阿爾帕德大王自度難以匹敵,索性以拙破巧,以自身為武器。這等沉重健碩的身子砸下去,任你甚麼招式都沒用,只能硬抗——這位修士瘦小乾枯,此番一定會被壓得筋骨寸斷了。
不料卡瓦納修士身形不變,雙臂運轉如環,枯枝樣的手指疾風般拂過巨軀。這一拂之下,阿爾帕德大王頓覺去勢一變,被他幾下點戳扭轉了方向,整個身子衝勁不改,轟隆一聲平平撞進修士身旁的一處紅磚小屋內。小屋被這一撞,塌成一片廢墟,廣場內一時煙塵飛揚,阿爾帕德大王倒在斷垣殘壁之間,生死不明。
這乃是聖子耶穌所創一招“掃羅回頭”。掃羅本是一法利賽浪蕩子弟,曾當街欺辱基督徒,後來他路經大馬士革時耶穌顯聖,讓他盲眼三日,掃羅方大徹大悟,皈依聖教,改名為保羅,成就一代聖徒。這一招意在扭轉惡行,回頭是道,是借力打力中最是一等一的功夫。
卡瓦納修士面上不見絲毫喘息神色,悠然道:“你們走罷。”群賊早已這手神功驚呆,聽他一說,如蒙大赦,紛紛轉身欲走。修士又道:“帶上你家大王罷,英格蘭人來巴爾幹作山賊,着實辛苦。”群賊顧不得他語中譏諷,連忙把不省人事的阿爾帕德大王從瓦礫中挖出來,加上躺倒在地的其他幾個同伴,半扶半拖,倉皇而去,連落在地上的兵刃都沒撿起來,轉瞬間走了個乾乾淨淨。
大敵既退,廣場上一片肅然。賽戈萊納渾然不知自己剛才命懸一線,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衝著卡瓦納修士哨聲陣陣,對他的手中木杖大感興趣。卡瓦納修士見這孩子行為古怪,大有興趣,把木杖伸過去,賽戈萊納抓住杖頭,拿牙啃了啃,大皺其眉,看來這東西委實難吃。他又回頭去看布郎諾德和杜蘭德,雙目有些憂慮,沖卡瓦納修士口中含糊道:“…生病……草……吃……”他一人在城堡獨居之時,偶爾得病就嚼些藥草,如今見他們二人負傷,以為也得了怪病,需用草藥才能治癒。
卡瓦納修士暗自點頭:“這孩子看似古怪,倒是個有情義的人。可見上帝造人,早種了良善之根在心中,真是令人讚歎。”他轉頭對隆柯尼道:“幾位,可有藥酒給這位救治?”隆柯尼等這才如夢初醒,趕緊招呼隨從取來傷葯和繃帶,七手八腳給布郎諾德敷起來。好在布郎諾德雖受傷很重,可都是些外傷,神志倒還清醒,嘴裏連珠價地不斷用土話罵著那些英格蘭賊子。賽戈萊納見眾人在那邊喧鬧不已,好奇心起,也三跳兩跳過去湊熱鬧。
卡瓦納修士走到杜蘭德子爵身前,子爵周身四液尚未調勻,不能輕動。卡瓦納修士微微一笑,把陶缽揣入袍中,伸手按在他腰間,暗暗計算天時。腰間腎臟屬天秤宮,乃是人體四液調和的要穴所在,此時按天象所示,火星正入天秤宮,正是調息生養之機。杜蘭德覺得一股熱流順着修士手指湧入腰間,旋即分開兩支,一支自大腿人馬宮至腳踝寶瓶宮,一支自腸胃室女宮至臉頰白羊宮,兩道內勁沿黃道十二宮在體內遍流一圈,復又交匯在腎間天秤,內力所及,星命點中原本沸騰如火的四液無不平復。他出身教廷,一身內力乃是聖門正宗,根基厚重,此時正顯出奇效來。
過了約莫一根蠟燭的光景,卡瓦納修士手掌忽撤。杜蘭德長吁一口氣,渾身氣息流傳無礙,說不出地受用。他緩緩睜開眼睛,深知此番治療耗費卡瓦納修士心神不少,倘若沒有修士義施援手,自己就算活得性命,只怕也會落得終身殘疾。他念及至此,大為感激,單腿跪地要謝救命之恩。卡瓦納修士一聲“不必”,伸手攙住,杜蘭德覺得一陣柔和內力將自己托起,竟然跪不下去。
卡瓦納修士道:“爵爺有傷在身,這禮還是免了罷。”杜蘭德子爵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此番若非修士相助,我等一干人都要斷送在這普魯特河畔了。”卡瓦納修士又道:“我適才只能平復你體內劇亂,卻無法使四液平衡歸位。爵爺四十天內不可移動,每日調息,良加療養,才能恢復如初,不留後患。”
杜蘭德急道:“多謝修士好意,但我身負重任,不可耽誤。”卡瓦納修士道:“莫非是那英格蘭人口中的《雙蛇箴言》么?”杜蘭德面露為難之色,他沉默一陣,緩緩抬頭道:“對救命恩人不敢亂言,希波克拉底的《雙蛇箴言》就在我身上。我的職責是把它送去蘇恰瓦一位大人手中,此關乎法蘭西國運,茲事體大,還望見諒。”
卡瓦納修士渾身一震:“果然是那一本書,它竟現世了?”杜蘭德道:“正是。”隨即閉上嘴,似乎不願多提。卡瓦納修士壓下心中驚異,道:“我曾聽僧團中的長老提及,說古希臘曾有一位絕世名醫希波克拉底,此人學究天人,智慧海深,於醫道與武道都極有創見。他縱橫希臘六十餘年,敗敵無數,也活人無數。後來希波克拉底臨終之時,把一生心得寫入《箴言》一書。他慣用的兵器乃是一根雙蛇之杖,於是後人又將《箴言》一書稱為《雙蛇箴言》。”杜蘭德不置可否,卻凝神聽着。卡瓦納修士又道:“如今刊行於世的《箴言》,只是醫典,記錄了希氏在醫道上的見識。殊不知此書既名雙蛇,自然就有兩本,一本談醫,一本論武。后一本書知情者極少,據說薩拉丁大帝曾有幸親見,此後便不知所蹤。倘若在下推斷無錯,爵爺你身上的便是這本記載了希氏武學的《雙蛇箴言》的武典了。”
杜拉德見他侃侃而談,不由警惕心大起,試探道:“修士您卻知之甚詳。”卡瓦納修士笑道:“歐羅巴舉洲之地,唯有教會藏書最豐,我又好讀,知道這些掌故也不足為奇。”他見杜拉德起了戒心,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肅然道:“爵爺不必疑懼。希波克拉底雖是先賢大哲,可他信奉希臘舊神,於我道而言,實是拜偶像者。聖經所蘊所藏,已經受用不盡,又怎會去捨本逐末去修鍊這種異端之術。”
杜拉德面色少霽,其實假如卡瓦納修士想動手搶奪,他絲毫還手之力也無。卡瓦納修士本想問他那些冒牌山賊究竟是什麼來歷,見他一涉到《箴言》一事就敏感非常,便閉上了嘴,伸出手去捏他手腕、肩胛與心臟,觀察一陣血液流動,鄭重告誡道:“爵爺你受傷實重,如果再象今天這樣與人動手,四液必會自周身星命點一起湧出,肆意奔流,禍及心臟獅子宮——屆時除非聖子復臨,否則必有一死。”杜蘭德以手按胸,慨然道:“若不能完成誓願,雖生猶恥。”
卡瓦納修士嘆道:“如今謹守騎士美德如爵爺者,實在太少,令在下十分感佩。”他少頓了頓,又道:“普天之下,信主者俱是兄弟。今天能無意中救得爵爺,一定是天意昭然。如果爵爺不嫌棄,我願護送爵爺一段路程到蘇恰瓦,你看如何?”
杜蘭德大喜過望,又要跪拜稱謝。卡瓦納修士上前一把托住,緩聲道:“何必稱謝,我主慈悲,一定護持正念信徒的。”二人言罷雙雙跪倒,向天默祈。祈禱既畢,杜蘭德又向卡瓦納修士說了賽戈萊納的遭遇,修士沉吟片刻,實在想不起何人曾在那荒山之中築起這等恢弘的城堡,最後搖頭道:“在下不知。不過托缽僧團的修士游乞天下,耳目眾多。待我把爵爺送到蘇恰瓦,再去僧團請長老詢問,必有所得。”他又望了眼賽戈萊納:“想不到這孩子竟然有這等遭遇,真叫人唏噓不已。爵爺這一義舉,等若拯救這幼小靈魂於水火,否則他象禽獸般地了此一生,空使靈魂墮落!”
不多時,布郎德諾已經包紮完成,渾身密密麻麻纏得都是白布,動彈不得,只能擱在一戶人家的木床之上。商隊的人在村裡四下搜尋,發現菲蘭尼亞村的村民都被鎖在村口數口地窖之內,再晚發覺一陣,恐怕會全員窒息,無一倖免。這些村民聽說那些凶神惡煞被卡瓦納修士逐走,無不對他敬若神明。
當夜他們便在菲蘭尼亞村中暫歇。村民大難得脫,紛紛捧出山羊奶酪、麥酒、藍莓干、蒔蘿干腸、腌漬哲羅魚、抹了蜂蜜的烤鹿肉等珍藏的飲食與商旅同饗,載歌載舞,其樂融融。卡瓦納修士是苦修之人,不飲酒也不食肉,便趁着聚會的當兒,給村民們作了一番佈道。講到興酣處,台下有人仆倒啼哭,亦有人悄悄找到修士,希望能作告解。賽戈萊納見如此熱鬧,興奮難抑,躍入場中學着別人模樣起舞,博得陣陣叫好。哨音不時響起,比樂師的七弦琴更具魅力。
杜蘭德身上帶傷,不能多吃,只斜倚着門邊,端了碗摻着奶油與橄欖的濃湯,慢慢啜着。這時隆柯尼披着長袍走到他身前,俯身關切問道:“爵爺身子可好些了?”杜蘭德略一點頭:“已沒什麼大礙。”隆柯尼道:“我等明日就得上路,我已吩咐他們給爵爺留下大車一輛,騾馬兩頭,您去蘇恰瓦一路上也能舒服些。”杜蘭德瞥了他一眼,怔道:“無功不受祿,我這一路受你饋贈不少,怎能再收呢?”隆柯尼連忙道:“爵爺今天義拒山賊,這些我們都是看在眼裏的,這點東西不足以謝爵爺大恩。只盼日後有機會再與爵爺相見,屆時再報答不遲。”他又道:“卡瓦納修士身懷絕技,有他陪爵爺,必定無虞。”杜蘭德咽下一口湯,擊節嘆道:“見了修士武藝,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隆柯尼看了眼兀自瘋舞的賽戈萊納,搓了搓手,欲言又止,再三猶豫方才道:“爵爺,如果你覺得一路麻煩,我可將賽戈萊納少爺帶在身邊。待我去莫斯科公國清完貨,會把他帶去威尼斯。那裏賢師不少,只要良加教育,定是個可造之材。”他對這孩子確實喜愛,杜蘭德此去蘇恰瓦兇險不小,倘有個不測,賽戈萊納還有個着落。這番意思苦於不好明說,只得委婉道來。杜蘭德看破這老商人的意思,淡淡道:“我已許了無名夫人,要把這孩子扶持長大,還是跟着我方便些。你們作生意的整日奔波,也不必添這個累贅了。”
隆柯尼見杜蘭德意已決,也不再堅持,又寒暄了幾句傷勢,便轉身離去。杜蘭德放下湯碗,轉頭去看,屋內漆黑一片,布郎諾德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他眉頭愁郁漸濃,暗嘆一聲,不知是內傷之故還是別有憂慮。
這場聚餐直鬧至半夜,人們方才紛紛散去。次日一早,隆柯尼等威尼斯商人辭了杜蘭德,匆匆上路。杜蘭德又多歇了半日,由卡瓦納修士運功助他又調息了一番,這才駕着大車離開了菲蘭尼亞。
托缽僧本來講究以雙腳行走,方顯苦修誠意。可眼下布郎諾德動彈不得,杜蘭德需要運功調整,賽戈萊納野性難馴,卡瓦納修士也只能事急從權,臨時作起車夫來。子爵主僕的兩隻坐騎不願與騾馬為伍,於是都拴在大車後面,遠遠跟着,倒也自得其樂。
從菲蘭尼亞向東是伯利茲平原,多有丘陵與原野,道路平坦,加上卡瓦納修士馭術高超,大車這一路上走的十分平穩。此時已近深秋,兩側櫟樹不住後退,不時有金黃色落葉簌簌落在車邊,頗有些蕭索之意。極目望去,不曾見半戶人家,唯見大雁一行行飛過碧空,鳴聲清越。
大車緊沿普魯特河一路奔南而去,行了三、四日光景。眼見即將進入摩爾多瓦公國境內,路上行人漸多起來,還有幾處瓦拉幾亞人設下的路卡。奧斯曼帝國即將對君士坦丁堡用兵,東歐諸國皆惶恐不安,盤查也嚴格起來,生怕土耳其間諜混入。好在憑着杜拉德的子爵身份,他們一行倒沒受什麼為難。
杜拉德經過這幾天的調養,氣色逐漸好轉,布朗諾德也勉強可以支起身子罵幾句粗話。賽戈萊納這段時間與卡萊納修士混的極熟,總不離他左右,語調里於是又摻了些拉丁腔。卡萊納修士也頗喜這少年一派天真,渾如璞玉,總說這靈魂未經俗世污染,實在難得,常教他些聖經句子。賽戈萊納雖不明其意,鸚鵡學舌卻毫不費難。卡瓦納修士明白“經讀百遍,其意自現”的道理,倒也不急着給他解釋其中微言大義。
不一日,大車行至巴拉涅什特山的科德雷尼斯波山口,這裏是瓦拉幾亞與摩爾多瓦公國的天然界線,綿延數百里,險峻異常,只有幾個山口可以通行。翻過此山,便能進入摩爾多瓦地界,再順錫雷特河一路南下,便可直到蘇恰瓦。
大車一路沿着山路徐徐盤行。科德雷尼斯波山口的兩翼群峰參差不齊,如驚濤拍岸,有叢叢亂雲穿鑿其空,陸巒超壑。教人大開眼界的是,高山之上竟有無數涓涓細流,在跌宕起伏的峰巒與叢叢櫸樹之間爬梳而過,七折八彎,流成縱橫交錯的條條谷壑,加之山勢起伏不定,直壁連雲,與層層灌樹構成一團繁複精緻的黛綠圖案,直如阿拉伯絨毯,使人望之迷亂。
這條山路蜿蜒曲折,左側立起千仞岩壁,右側卻是條深不可逾的河澗,遠遠可聽得濤濤水聲,兩下落差少說也有百五十丈。卡瓦納修士緊握韁繩,勒着騾馬,只許大車徐行。任憑他武功再高,在這種路上也不得不小心從事,一個不慎,就有可能墜下山澗去。
杜蘭德的傷勢已經恢復了四、五成,此時他緊靠着賽戈萊納,雙目微閉。與其說是養神,倒不如說看管着這野孩子,免得他一時玩性大起,弄出什麼意外。
大車隆隆而行,路面顛簸不已,不時有石子被車輪迸飛。布郎德諾躺在車上已經數日,百般無聊,於是勉強抬起頭,隨口道:“修士您到了蘇恰瓦,之後有什麼打算?”
卡瓦納修士抖抖韁繩,哈哈一笑道:“遊方之人,四海為家,本無所謂目地。摩爾多瓦是希臘教派的領區,我把你們送到蘇恰瓦,便從多瑙河回去了。”杜蘭德知道羅馬公教素與希臘東正教不合,旗下眾人老死不相往來,這一次卡瓦納修士肯涉足東正教區護送自己,已經是天大的面子,於是連忙截口道:“不如修士與我們同回法蘭西,這時節正是用人之際,有我向上峰舉薦,修士可以一展壯志。”卡瓦納修士早已猜中他們與法國皇室的淵源,一揚馬鞭,長長嘆道:“教廷意見紛攘,一派援法、一派通英,哪裏輪到我們這些托缽僧決定。只可憐百姓罹此兵禍,不知何日才是個盡頭。”
正說間,突然不知何處飛來兩塊飛石,來勢又准又狠,卡瓦納修士剛剛覺察到破風之聲,車后那兩匹駿馬的臀部已然中石。馬匹猝然受驚,雙雙抬起前蹄一聲長鳴,開始朝前發足狂奔。它們本來是拴在車后,這一奔不要緊,連帶着那兩匹拉轅的騾馬也驚慌不安,車子被這四匹畜生拉扯的東倒西歪,越轉越快,眼見就有傾覆的危險。
卡瓦納修士當機立斷,把韁繩飛快地塞到杜蘭德手中,喝道:“拿好!”然後一拍車轅,整個人如一頭巨鳥飛了起來,三兩跳就躍上了狂奔的兩匹坐騎,雙腿站在兩鞍之間,任憑下盤如何顛簸,依然穩如阿爾卑斯山。他知道此時馬匹倘若陡然收步,後面車子就會撞來,最後仍免不了是個車翻人死的結局,於是暗暗運起玄功,伸開雙掌,分別籠住兩個馬頭,兩道勁氣貫注而入。
須知畜生雖不懂人言,卻也有七情六感,任憑它如何發瘋,只消主人輕撫鬃頸,往往就平復下來,這是心有所感的緣故。卡瓦納修士所練的是聖門正宗,氣勁寬和柔慈,正如主人悉心呵護一般,這兩匹畜生受了他的內勁掃過,驚懼立時少減,蹄子放緩下來。
這時突然又有三枚石子飛來,兩枚分取雙馬,一枚直奔卡瓦納修士后心而去。杜蘭德叫聲小心,卡瓦納修士猛一後仰,石子堪堪擦着鼻尖飛過。那兩匹畜生剛定了心神,此時又中一記,不由得又開始狂奔起來。大車在其後“咣咣”搖擺不定,一側車輪數次滾出崖邊,虧着杜蘭德控住籠頭才勉強回來,驚險萬分。
這時又有石子連連飛出,卡瓦納修士大袖一卷,使一招“參孫貪天”把石子全捲入袖中。他情知若不找出發石之人,便會處處受制,扭頭大叫一聲:“斷韁繩!”杜蘭德如夢初醒,伸手拔劍,才想起佩劍尚在行囊之中,他雙手緊扣韁繩,騰不出空。正在危急之時,一聲尖利哨音突然響過,賽戈萊納“唰”地飛過車轅,寒光一閃,韁繩立斷,旋即跳回車上,前後不過一瞬之間。
杜蘭德又驚又喜,想不到賽戈萊納在緊要關頭竟能領會意思,救下大車。前面二馬沒了大車牽繫,愈加奔如烈火。在這崎嶇山路之間收不住蹄,前方陡然一個急轉,它們霎時四蹄踏空,竟飛出崖邊數丈,劃出一道弧線跌入深谷。兩頭騾子被驚馬韁繩絆住,本已收住蹄子,也硬生生被一發扯了下去。只聽山澗間傳來數縷嘶鳴,隨即寂靜無聲。
卡瓦納修士早跳下馬背,雙臂架住車轅,使出對付阿爾帕德大王時的“掃羅回頭”,把車子去勢帶去一旁,免得一頭衝下去。只見大車在路上滴溜溜轉了數圈不停,掀起無數煙塵,一直轉到崖邊,方才停住,半個車身懸在外面,搖搖欲墜。
杜蘭德急忙橫抱布朗德諾,抓起行囊跳離大車,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卡瓦納修士收住招式,面色泛紅,頭頂熱氣騰騰,可見剛才耗力甚鉅。他與杜蘭德對視一眼,兩人都是一陣悚然後怕。只有賽戈萊納在一旁笑嘻嘻,渾然不知兇險,還以為是什麼有趣的遊戲。
忽然頭頂傳一個人聲道:“不愧是教廷弟子,這一手力阻千斤的手段着實利害,佩服佩服。”兩個人急視去,看到來路上站着一位錦袍男子,這男子三十餘歲,膚色白皙,一頭油亮捲髮高高翹起,十分輕佻,唇邊兩撇鬍鬚修剪的十分齊整,腰間懸一把綴着寶石的細身劍,儼然是哪家貴胄的公子哥兒。他說的是法語,流利純正,縱然是杜蘭德亦聽不出任何破綻。
這錦袍男子道:“適才小可隨手丟些石子頑耍,不想驚擾了幾位車駕,實在是心中有愧。”言罷右手橫胸,優雅地鞠了一躬。杜蘭德與卡瓦納俱是一驚,看這男子相貌浮誇,想不到手底竟然如此之硬。剛才那石子又准又狠,非內家高手不能為之。杜蘭德猛然瞥見他披風上綉有一隻側身橫面的棕黃獅子,頭頂還有半頂皇冠,不由駭然道:“你是豹王子!”
錦袍男子面容微訝,用手捏捏鬍鬚,道:“想不到我竟如此有名么?”忽又展顏笑道:“爵爺你是法王衛士,認出我來也不足奇,說不定你我在某次舞會還有一面之緣哩。”卡瓦納修士悄悄問杜蘭德:“莫非他就是那個‘弒父者’奧斯特豪特?”杜蘭德鄙夷道:“不錯!”眼神愈加凌厲。
這奧斯特豪特本是英格蘭一代名將黑太子之後,是黑太子兒子理查二世與一蘇格蘭少女私生所生,因此不能入嗣皇室譜系。理查二世給他封了個王子的虛銜,卻無封邑;英格蘭皇室紋章本為三頭側身橫面獅,他只得用一頭。奧斯特豪特樂得終日遊盪歐羅巴各處,與各路高手切磋武學。他原是個不世出的劍術奇才,曾在五十招內迫得漢薩同盟七十二都市衛隊總長霍亨棄劍認輸;又在西班牙連斬十二名阿拉伯巨盜,名震西歐。其人狡詐機變,生性風流,他所佩紋章中的獅子畫得很象母豹,母豹乃淫慾奸滑之徵,於是歐洲武林送了他一個外號叫“豹王子”。
後來理查二世與表弟亨利波林布魯克互起齟齬,奧斯特豪特不知何故站到了叔父這邊。一番爭鼎之下,理查二世大失所勢,竟被自己這私生子親手殺於蘭開夏郡。亨利波林布魯克即位為亨利四世,遂有蘭開夏王朝——因此奧斯特豪特又得了個渾名叫“弒父者”。
有了這層關係,奧斯特豪特之與英王,向來聽調不聽宣,如閑雲野鶴,來去自由。他在英法戰爭中曾幾次出手,斬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法人無不大感頭疼。此時他竟出現在科德雷尼斯波,顯然又是應英王之請,其意圖昭然若揭。
杜蘭德上前一步,大聲道:“豹王子屈尊來此,也是為了《箴言》吧?”奧斯特豪特拍拍巴掌,大笑道:“不愧是騎士中的楷模,說話好生痛快。不錯不錯!我正是為此而來。”杜蘭德道:“那冒充烏基爾山賊的大王,想來也是你的手下!”奧斯特豪特聳聳肩,不屑道:“他們只是英王麾下一批不成器的奴才,本王子可不會與他們為伍。不過若非那些奴才在菲蘭尼亞截獲你們,我倒也不易追蹤到此哩。”
杜蘭德道:“既然王子殿下知我來歷,便該知道我寧願戰死,《箴言》是不會交出來的。”奧斯特豪特略一點頭,贊道:“我知閣下有騎士之風,亦不會勸閣下投降,平白辱沒了名聲。待我等下取了你們性命,拿回《箴言》之後,會親手把事迹譜成如同《貝奧武甫》那般詩歌,交給吟遊詩人去各國宣揚你等忠貞,流芳千古,豈不美哉?”這幾句話說的極客氣,又傲慢之極,言談間彷彿已視《箴言》為囊中之物。卡瓦納修士截口道:“王子殿下,彼此皆是篤信天主之人,何須輕言殺伐呢?十誡有云:不可奪人財物。”
奧斯特豪特打量了一番這托缽僧,回道:“這位莫非就是殺敗鐵斧開山斯托爾克的修士?”此時杜蘭德和卡瓦納才知阿爾帕德大王的本名,卡瓦納修士劃了一個十字道:“正是在下。”奧斯特豪特道:“耶聖曾言:扇吾左頰,予其右頰;奪吾外袍,予其襯衫。修士既然篤信天主,如何忘了這番話呢?我如今只要《箴言》,襯衫閣下可自己留着罷。”說完放聲大笑。卡瓦納修士道:“王子殿下要取人性命,窮鼠尚要嚙蛇,何況人乎?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而已。”奧斯特豪特道:“當日羅馬兵來,耶聖坦然受戮,身死十字架上,猶然毫不抗爭,寬濟之道,世人皆知。遮莫他的徒子徒孫卻一代不如一代,全成了貪生怕死之輩了!?可笑可嘆!”他所說的儘是強詞奪理,怎奈辭鋒濤濤,一時連卡瓦納修士都不知如何應對。
這時奧斯特豪特身後閃出一名女子。這女子一身波希米亞風格的斑斕長裙,頭上纏條人眼布帶,眼角唇邊粘着蛇形花鈿,看起來別有一番詭秘妖嬈。她手搭在奧斯特豪特肩上,手腕上的環鐲叮噹脆響,嬌聲道:“王子,何必與這些人聒噪,直接動手不就好了么?”奧斯特豪特笑道:“世間假仁假義的教士實在太多,不教他們口服心服,總怕別人說我強施暴力。”女子拋過一個媚眼,似嗔似怨:“那你對人家施以暴力,怎不怕說了?”奧斯特豪特摟過女子婀娜腰伎,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道:“此一時,彼一時,何況只怕是你用暴力的時候更多些吧?”女子嚶嚀一聲,粉拳砸在他胸口。
他們二人說的是波希米亞土話,別人縱然聽不懂,也知不是好話。布朗諾德躺在地上,低聲對杜蘭德道:“老爺,你們不要管我,快走才是。”他知道自己形如廢人,當此強敵,必是個累贅。杜蘭德冷哼一聲:“縱是英王親臨,我也不會露背與敵。”
那女子與奧斯特豪特調笑了一回,轉頭忽然看見賽戈萊納,這金髮少年眼睛“骨碌骨碌”轉動,正好奇地望着自己,極是靈動,不由笑道:“這位小哥兒生的倒俊俏,來,過來讓姐姐欣賞欣賞。”說罷伸出纖纖玉手招呼,賽戈萊納大喜,飛身上前,身法迅捷,倒把在場眾人都嚇了一跳。那女子沒料到他來勢如此之快,兩隻小手轉瞬已經抱住自己大腿,咯咯笑道:“這孩子看不出,倒是個風流種子。”她哪知賽戈萊納天真爛漫,腦中全無男女之防,只是看她環佩閃亮,好玩心起罷了。
奧斯特豪特伸手去摸賽戈萊納頭頂,贊道:“好少年!好眼光!”杜蘭德喝道:“賽戈萊納,回來!”賽戈萊納聽到呼喊,面露不情願之色,末了還是鬆開女子,悻悻跳了回去。女子道:“等下作完事情,王子不如把他賞給我。”奧斯特豪特道:“你不要見色心起,辜負了我一番情意。”
杜蘭德見二人旁若無人,只是打情罵俏,按捺不住怒氣,拔出長劍喝道:“要來戰,便來戰,如何這許多廢話!”卡瓦納修士連忙握住他手腕,示意他不可輕易動武,傷了元氣,俯過身去在他耳邊說了一句,杜蘭德連連點頭,竟朝後退去。
突然一陣山石嘩啦嘩啦滾動,四條人影躍過來堵住退路。這四個人一高一瘦一胖,還有一個侏儒,身上衣着俱是百色補丁拼湊而成,細眉直鼻,表情都是一般的木然,依稀有幾分蒙古血統。
卡瓦納修士眼神一凜:“波蘭四凶!”這四人出身華沙,原是一胎所生,體態卻是迥異,據說還是蒙古人遺留下來的血脈。四凶專好殘殺,有時甚至闖入貴族莊園城堡大行殺戮,他們也不知從哪裏學來一身古怪武藝,從來四人聯手合擊,極有威力。漢薩同盟、條頓騎士團及諸公國多次懸賞緝拿,亦無可奈何,在中歐是人人聞之變色的狠角色。想不到他們也成了豹王子的隨從,今日之局,比在菲蘭尼亞更為艱難。
奧斯特豪特拔出細劍,指甲輕彈劍身,發出清脆聲響,寬慰道:“你們莫怕,沒我的命令,四凶便不會出手。我這個人一向崇尚公平,最重道義。你們任一人只要能打敗我,便可全員安然離去,我絕不阻攔。”
卡瓦納修士沖杜蘭德示意了一眼,舉步向前,平舉木杖道:“那麼便由在下與王子殿下過得幾招罷。”奧斯特豪特大喜,他浸淫劍道經年,以挫敵踢館為最大樂趣。眼前這人曾輕鬆打敗斯托爾克,他獵武之心頓時湧起,連聲道:“好,好,羅馬教廷是數百年的名門大派,我倒想領教一下耶聖傳下的絕學。”
卡瓦納修士不復多言,手中木杖少頓,一上來就施展全力。杖法古拙,運轉緩滯,似是杖頭垂着萬鈞鐵鉈,沉重至極。奧斯特豪特振劍迎上,他使的是細身長劍,講究一個“快”字,恰是這等遲緩杖法的剋星。不料劍杖甫一相迎,奧斯特豪特頓覺不妙,這慢吞吞的木杖挾着無比精純的內力,似展開了一輪漩渦,他的細劍不由自主便被吸了過去。奧斯特豪特連忙暗運氣勁,控住細劍去勢,對面木杖還是不緊不慢擺動,只待他進招,立時就會被吸粘,如蟲墜蛛網。
奧斯特豪特立時明白單憑一個“快”字,只會輸得更快,便換了一套威爾斯劍法,勁氣勃發,意圖以內力催動劍鋒,刺破卡瓦納修士的氣網。可任憑他如何變招,卡瓦納修士只是依着自己步調,氣網綿柔謙沖,百摧不破。那女子在一旁觀戰,眉宇間也露出淡淡憂慮。
奧斯特豪特連連搶攻了五、六次,仍不能攻破,忽然跳開圈外,喝道:“原來閣下竟是馬太一系!”卡瓦納修士氣定神閑,卻不露一絲破綻,緩聲道:“正是,殿下好眼力。”
昔日耶穌傳教之時,感於人心不古,謗主日盛,曾親率十二門徒前往加加利山。耶穌到了山頂,看到風輕雲澹,長天寥廓,一時間福至心靈,哈哈大笑,遂就地佈道,敷衍神學,講授八福八喜,給每個門徒各傳了一套福音武學,以裨人心,合稱登山寶訓。後來彼得開創教廷正宗,把這十二套福音許為護教神功,各有一脈相傳,以拱衛聖座。十二分系代代相傳,號為“護廷十二使徒”,綿延至今,屢次拯教廷於危難。
奧斯特豪特於此節知之甚詳,因而疑道:“登山寶訓是鎮廷之寶,傳承極嚴,一代只傳一人,且非教廷直系神甫不能修習,你區區一個托缽僧團的修士,如何能有這份功力!”卡瓦納修士淡淡笑道:“倘若閣下勝了,自然便會知曉。”手中木杖依舊揮舞不停。
馬太其人木訥少憨,在十二門徒中號稱敦厚第一。耶穌因材施教,便傳授了他一套古樸凝重的武功,這套福音武功講究以慢打快,后發制人,不求招式奇巧,純以精深內勁禦敵。是以馬太一系在寶訓中雖非克敵制勝的翹楚,卻守御最穩,最能立於不敗之地。
只聽得山路之上劍風呼呼,杖勢團團,就連風嘯水聲亦被壓了下去,眼見日頭漸西,兩個人影兀自爭鬥不休。奧斯特豪特久攻不下,奮力盪開一劍,高聲叫道:“好修士!我須拿出些正經玩意兒了!”杜蘭德心中一驚,暗道這廝適才難道未施全力不成。他橫瞥一眼波蘭四凶,把賽戈萊納緊緊揪住,以免再出差子。
奧斯特豪特劍法忽變,大開大闔,湧出無限氣象,如朝日初升,金光萬道。杜蘭德一旁見了,不禁面露敬佩神色。僅憑劍法中的恢弘氣勢就能猜出,這是亞瑟王傳下來的圓桌劍法,若以騎士正宗而論,尚在十字劍法之上。圓桌劍法向來是英格蘭皇室不傳之秘,非皇族不傳。杜蘭德在戰場上頗見過幾個英格蘭貴族使過,但跟奧斯特豪特一比,無論氣度威力,那真是霄壤之別。
卡瓦納修士亦知圓桌劍法的利害,更不驚慌,杖法依舊。嗤嗤數聲,奧斯特豪特的劍尖終於穿過氣陣,刺穿了卡瓦納修士的袖子。卡瓦納修士迴轉身子,右手去拍奧斯特豪特左肩的雙子宮星命點。依天象而論,人體以黃道十二宮分割,每宮俱有星命之點,十二宮共有一百四十四個星命點,就是人體周身一百四十四處要害。左肩屬雙子左宮,星命點與心臟獅子宮息息相通,高手過招若被拍實了,輕則吐血,重則身亡。奧斯特豪特不敢託大,連忙撤回細劍,肩頭微縮,眨眼間避過拍掌,下盤順勢朝卡瓦納踢去,儼然是奧斯曼親衛搏擊術的招式。
這幾下連打帶消,博採數家武學之長,不愧是一代高手風範。
從場面上來看,奧斯特豪特略佔上風,只是始終不能徹底鉗制卡瓦納修士。教廷素以傳教為己任,故而極重韌勁,是以教廷內功以氣韻綿長著稱,卡瓦納修士修鍊的馬太一系更精於此道。時間一長,誰勝誰負還未可知。但卡瓦納修士以籍籍無名之身,竟能與名滿歐羅巴的豹王子交手百餘回合而不落下乘,傳出去足以自傲了。
那波希米亞女子在一旁見奧斯特修特一時不能得手,暗暗着急,遂從懷中掏出一把七弦琴。她亮出烏亮指甲,輕輕撥動,一串弦音激射而出。這弦音頗為動聽,卻暗含着難以言說的莫名旋律,時而慵懶如貓,時而狡黠如狐,似有一位絕色美女搔首弄姿、撩撥挑逗一般。饒以卡瓦納修士的定力,心神亦是一滯。
杜蘭德怒道:“兀那妖女,休要旁施暗箭!”那女子輕啟紅唇,嗔怪道:“他們自打他們的,我自彈我的琴,干卿甚事?”杜蘭德冷笑道:“我豈不知,你這是塞壬魔音,專攝人心魂。想必尊價就是塞壬琴姬艾比黛拉了!”艾比黛拉發出銀鈴般笑聲:“哦呵呵,算爵爺你眼尖。只是你縱然知道,又能把奴家怎麼樣呢?”
波蘭四凶虎視眈眈,布朗德諾與賽戈萊納俱不能戰,杜蘭德確實不能孤注一擲與艾比黛拉爭鬥。艾比黛拉算準了這一點,便擠擠眼睛,捉狹道:“爵爺既不來憐惜奴家,那奴家可要繼續彈哦。”手中撥動琴弦不斷,陣陣魔音送入在場眾人耳中。尋常人聽,不過是嫵媚之樂;只苦了卡瓦納修士,這魔音根本就是沖他而來,每當他欲發勁變招的關節,魔音就忽地拔高,生生將節奏打斷。馬太福音講究連綿圓融,被這麼一騷擾,登時無法一氣連貫,變成一堆散亂劍招,威力大減。
奧斯特豪特精神大振,圓桌劍法源源不斷,壓制之勢頓成。卡瓦納修士勉力支撐,一壁要與強敵折衝,一壁還要提防魔音入腦,束手束腳,被奧斯特豪特連連逼退,眼見要退到懸崖邊緣,重蹈騾馬復轍。他雙腿一頓,使出一招“亨利立雪”,登時站得穩穩,任憑身子在崖邊如何飄搖,只是不倒。
四百年前,德意志皇帝亨利四世為求教廷寬宥,在卡諾莎城堡赤足披氈,立雪三日,才蒙得格里高利七世教皇赦免,教廷風光一時無二。卡瓦納修士施出此招,一來是鞏固下盤;二來是暗示奧斯特豪特,縱然你是皇親貴胄,亦要服於教廷之威。
奧斯特豪特自然知道這個典故,輕蔑一笑,手中越攻越快,艾比黛拉的琴聲亦一陣緊似一陣。當此關頭,一聲哨響忽地加入戰團。這哨聲清越,如乳燕初翔,響徹山谷,一時琴哨合鳴,音律和洽無間,煞是動聽。若給外人聽了,只道是兩位樂友高山流水,心意相通。艾比黛拉卻暗咬銀牙,哪裏有什麼知音,這哨聲一入,恰好能彌補魔音切斷之處,等若沖淡攝敵之能,再難攪亂卡瓦納修士心神。她精熟音樂,知道哨聲如此效用,與內力深淺全無關係,純是樂理合榫,因此不能以內力催回。於是她撩起額前黑髮,抬首望去,只見賽戈萊納待在杜蘭德身旁,口噙翠哨,如絲金髮隨山風飄起,一對純凈無比的碧藍雙眸正望着自己,心頭竟然一漾。
那邊廂卡瓦納修士沒有魔音牽制,心無旁騖,逐漸又將劣勢扳了回來。圓桌劍法與馬太福音一攻一守,依然是一個五五對分的局面。
奧斯特豪特沒料到這個其貌不揚的托缽僧如此難纏,好武之心逐漸化作不耐。他揮起細劍用了個“纏”字訣,促嘴唿哨一聲,波蘭四凶得了命令,一起朝杜蘭德撲來。艾比黛拉換了條荊刺長鞭,也加入戰團。
卡瓦納修士極有涵養,此時也遏不住怒氣道:“原來說好單打獨鬥,你們竟說話不算!”奧斯特豪特長笑道:“誓言云雲,無非浮雲而已,堂堂活人,豈能被這些陳腐教條拘束。人生在世,終究是要隨性而為吶。”口吐歪理,手裏攻擊不斷。卡瓦納修士這才想起此人既然綽號是豹王子,自然是狡詐其性。他欲返身去救杜蘭德,怎奈奧斯特豪特細劍纏的緊,加上艾比黛拉也來助陣,自救尚且不暇,遑論救人。
波蘭四凶開始時緩緩而行,旋即突然加速,四人立時分作左、右、上、下四路,高攻上路,瘦攻左路,胖攻右路,侏儒貼地朝着下三路滑來。這一勢極象當年蒙古西征,鋪天蓋地,任敵人再強,兩手總難敵這四面八方而來的攻擊。有多少前來討伐這四凶的英雄豪傑,都死於這招手上。縱使杜蘭德十成狀態,亦難逃一劫。
杜蘭德從懷中抄出一本灰皮古書,沖身側深崖一揚,厲聲道:“你們再靠近半步,我便將《箴言》丟將下去!”奧斯特豪特見狀,連忙喝止四凶,原本動如脫兔的四凶說停即停,靜如處子——他們四人確是處子,只因降生時便是天閹。卡瓦納修士趁機退回到杜蘭德身前,他們三人皆立在崖邊,背後深澗,身前六名敵人呈半圓狀圍住。布郎帕德躺在地上,心中着急卻無能為力,嘴中只是英狗、英狗,怒罵不休。
奧斯特豪特聽的厭惡,飛起一腳,踢中他咽喉金牛宮啞穴,布郎帕德頓覺血液倒轉,喉嚨荷荷只是說不出話來。奧斯特豪特轉來對杜蘭德道:“此書一丟,我們固然是得不到,爵爺你的使命亦難完成,一世名聲豈不是付之東流。”杜蘭德道:“個人私望,何足掛齒。”奧斯特豪特又道:“縱然爵爺不關心自己,難道也不想想法蘭西國運么?全繫於一書之上吶!”杜蘭德冷笑道:“倘若讓你們英格蘭人得了《箴言》,我們法蘭西還有甚麼國運可言!”
他將那書又遞遠數寸,道:“卡瓦納修士,你我萍水相逢,此事本與你無關。我主僕二人已決意與此書同歸於盡,你快快走罷。”卡瓦納修士取下胸前的十字架,微一用力,頓時化為齏粉,隨風飄散,朗聲道:“昔日聖子奉獻一身血肉,以償人類之罪,何等英偉!我雖不才,也願效先賢聖行!倘若棄友獨活,我如何有顏面去見天主。”
奧斯特豪特捏捏鬍鬚,假意贊道:“兩位急公好義,本王子是十分敬佩的。這位修士,你不妨聽了爵爺相勸,盡可離去,本王子不會阻攔,誰願多樹敵手呢。”卡瓦納修士正欲分辨,杜蘭德道:“修士,這孩子託孤於你了!”說完把賽戈萊納推入卡瓦納懷中。
杜蘭德知道,惟有這個辦法,方能說服卡瓦納修士離去。他縱然是不願,也需顧及那少年生死。
奧斯特豪特知道這人武功絕強不在自己之下,又懷疑他是馬太福音的正宗傳人,怕不與教廷干係重大,於是樂見少去一個勁敵,也不加阻攔。卡瓦納修士聽了杜蘭德的話,知道這爵士已有必死之心,面上雖無表情,雙手卻微微顫動,只把賽戈萊納攬入懷中。
奧斯特豪特示意四凶閃開一條路來,卡瓦納修士帶着賽戈萊納朝外走去。方行了數步,奧斯特豪特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獰笑,他身旁艾比黛拉突然發難,長鞭揮去,直取賽戈萊納,四凶亦瞬時而動,攻向卡瓦納修士。
杜蘭德雖知豹王子並非信義之輩,卻沒料他竟翻臉翻的如此之快,連忙高聲示警。這一舉動,早在計算之內,四凶和艾比黛拉的舉動,正是要吸引他的注意力。杜蘭德只這一片刻分神,奧斯特豪特已經沖至跟前,露出森森白牙笑道:“爵爺,代我與上帝問候哩!”一手早搶過書來,噗嗤一劍刺穿胸膛。
那邊艾比黛拉揮起長鞭,本欲去取賽戈萊納天靈蓋,心中忽有不忍,手腕少翻,鞭子稍稍改變去勢,去纏他腳踝。卡瓦納修士見賽戈萊納受襲,不顧四凶襲背,伸手去搶。艾比黛拉長鞭一抖,賽戈萊納竟被甩至崖外半空,嚇得哇哇大哭。
卡瓦納修士情急之下,體內聖功流轉如火,騰然躍起把少年接住。腳下八道凌厲掌風已然湧來,卡瓦納修士本來身勢已沉,恰好一鞭揮到,他當即右腳尖點了下棘刺鞭尖,借力又是一躍,試圖跳去山路之上。
奧斯特豪特喝道:“書已到手,不必留下活口了!”留了細劍在杜蘭德胸膛,一手抓書,另一隻手作掌勢帶着雄渾內力猛拍過來。卡瓦納修士橫抱賽戈萊納,在半空無可迴避,情知已然無幸,不禁雙目惻然,默念“我主保佑”,拼盡一世功力迎上。
二掌相對,兩股威力無匹的勁道轟然相撞,其力催金斷石。只聽得悶悶一聲轟鳴,奧斯特豪特渾身劇震,踉踉蹌蹌退了六步,背心靠在峭壁之上方才站定,嘴角流出一縷殷紅鮮血。他沒料到卡瓦納這一擊威力竟至如斯,自己四液五臟,無不難受至極。假若雙方都在平地公平對掌,只怕此時他已然性命不保。
奧斯特豪特暗叫僥倖,心想那修士總算除掉了。他強壓下體內翻騰,看書卷尚捏在自己手中,心下大定。四凶與艾比黛拉此時紛紛圍過來,奧斯特豪特剛欲張口說話,被細劍釘在地上的杜蘭德忽地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卻凄切悲涼。
奧斯特豪特走向前去,疑道:“你死到臨頭,何故發笑。”杜蘭德吐出一口血水,道:“我笑你這弒父者辛苦一場,卻還是作繭自縛,一無所得。”奧斯特豪特生平最恨別人提這綽號,面色不禁一變,怒道:“那禿毛修士和小賤種早被我擊下懸崖,《箴言》也已到手……”話未說完,他一時想到什麼,竟僵在原地,連忙喚艾比黛拉取出火折。
艾比黛拉從懷裏拿出火折,四凶就近扎了一束枯枝點燃。奧斯特豪特讓火把湊近,急切切把手中的古書翻開,這書封面血紅,卻看不清字跡,內中密密麻麻寫滿拉丁文。奧斯特豪特雖不知此書是特蘭斯萬尼亞城堡主人的遺物,卻明白希波克拉底一個古希臘人斷不會以拉丁文寫作。他氣急敗壞,一腳踏到杜蘭德胸前,怒喝道:“《箴言》究竟在什麼地方?!”
杜蘭德道:“我自知武功低微,早已將《箴言》託付與卡瓦納修士,自己藏的卻是別的閑書。”奧斯特豪特這時才明白,剛才杜蘭德以書相脅,託孤於卡瓦納修士,不過是以自己性命為代價的一個局,引來敵人注意,卡瓦納修士便可安然攜着《箴言》離開。杜蘭德又道:“原本這計策容易識破,你若發現及時,尚可追上去與修士一戰。可惜你言而無信,竟先對修士下毒手,那真本《箴言》,只怕已被你一掌振落在這山澗之中了。”言罷連連咳嗽,嘴邊已泛起血沫。
奧斯特豪特不待他說完,三步並作兩步奔去崖邊,俯身去張望。但見腳邊山風橫起,峭壑陰森,空谷之下黑漆漆不知有多深,哪裏還有卡瓦納修士與賽戈萊納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