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馬昊坐着出租車離開了興隆工貿公司。他雖然想儘快趕到單位去,但他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先回家洗個澡換件衣服再去上班。像他這樣一個注重儀錶形象的人,讓他只穿着熊之餘那不合體的襯衣,滿嘴酒氣,一臉倦容,邋裏邋遢地去上班,比要了他的命還難受。

到了家門口,他下出租車上了樓,當他從口袋裏掏出鑰匙,剛將鑰匙捅進鎖眼,還沒等擰呢,門就“咣啷”一聲從裏面打開了。他媽媽張菊芬站在門後面,一見他的面就地動山搖般嚷了起來:“哎呀,你這一整宿都跑哪兒去了?滿世界找不見人,我正準備去派出所報案呢。”馬昊早已習慣了她的大呼小叫,聞言只是笑了笑,逕自脫衣服進了衛生間,一邊洗澡一邊道:“怎麼,家裏着火了嗎,等着我回來救火?”

馬昊洗澡的時候,張菊芬隔着衛生間的雕花玻璃門告訴他,昨天莫晶晶打了一宿電話找他,他們單位也就是大鴨梨酒樓也打電話找了他一宿。莫晶晶是馬昊的女朋友,正在瓜州經濟學院讀研究生,相比之下,女朋友當然比單位重要得多。所以聽了張菊芬的話,馬昊首先問的是莫晶晶找自己什麼事,而不是大鴨梨酒樓找自己有什麼事。

隔着衛生間的雕花玻璃門,他看不見張菊芬撇嘴的動作。

“她找你能有什麼事?無非又是看中了什麼衣服,找你要錢唄。”張菊芬說。

馬昊知道母親對自己的女朋友有意見,看不慣。他搞不清楚莫晶晶到底什麼地方得罪自己的母親了,弄得她這麼對她一肚子意見。聽他問單位找自己什麼事,張菊芬說:“我不知道。你又沒有花錢雇我替你包打聽。”恰好馬昊洗完澡從衛生間出來,他一邊拿浴中擦着頭髮一邊笑道:“你不就是個包打聽么,不花錢你都跑得比誰都歡,還用得着我再糟蹋錢嗎?”張菊芬一張臉氣成了豬肝色,厲聲喝斥:

“你放屁!”

馬昊換了身乾淨衣服,又喝了一碗熱乎乎的蓮子薏米羹,才出門去上班。他一走進大鴨梨酒樓,林艷就迎了上來,悄聲問道:“你昨晚上哪兒去了?”馬昊看她神情緊張,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不由笑道:“怎麼了?”

“怎麼了?”林艷道,“昨天晚上有兩撥人在這兒打架,吳有千滿世界找你都找不着,吳有千發了大火。”聽說有人打架,馬昊也不禁有些緊張起來,他是酒樓保安部主管,是有責任的,每月拿着人家大把鈔票,有人鬧事自己卻不在,實在說不過去,這就像敵人衝上來了,戰士卻不在陣地一樣,簡直是瀆職。

馬昊道:“知道打架的是什麼人嗎?”

林艷道:“聽說是兩撥兒爛仔。”

馬昊聽說只是爛仔打架,頓時放了心。作為瓜州數一數二的銷金窟,出入大鴨梨酒樓的大都是瓜州地面上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些人神通廣大,招惹不起。如果打架的只是兩撥兒爛仔,那就得另當別論了。

所以他臉上的表情明顯輕鬆起來:“兩撥兒爛仔打架就把你們嚇成了這個樣子,你們膽子未免太小了吧?打出人命了嗎?”林艷不屑地道:“你別在這兒跟我窮磨牙了,跟我窮磨牙沒有用。你要真有本事,上樓跟吳有千磨牙去。”馬昊吃驚地道:

“吳有千這麼早就來了嗎?”林艷道:“什麼來了?他昨晚根本就沒回家,在這兒守了你一夜。”

馬昊聽了這話,腦袋由不得嗡一聲就大了。大鴨梨酒樓總經理吳有千,年過六旬,有名的脾氣大,不好惹,人送外號霹靂火,較之《水滸傳》裏的秦明,他也就少了手裏的兩根狼牙棒。

馬昊回頭見林艷憐憫地望着自己。他朝她強笑了一下,顧不得多說,一溜煙朝電梯間跑去,跑到電梯間一看,電梯還停在三樓,他顧不上等電梯下來,趕緊調頭順樓梯“噔噔”往上跑,跑得差點兒喘不上氣來。

他才在樓梯口一露臉,就被一直背着手在樓道里踱來踱去的吳有千看見了。

吳有千滿臉烏雲,一見他似乎氣就不打一處來。他厲聲斥責道:“昨兒一晚上你跑到哪兒鬼混去了?為什麼滿世界找你不着?你擅離職守,我該怎麼處罰你?”馬昊唯唯諾諾,不敢說話。

吳有千聳了聳鼻子:“嗯,你還喝了酒?”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陰沉,陰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同時腮幫子耷拉着,幾乎耷拉到肩膀上。馬昊看得出,老傢伙這回是動真氣了。

馬昊結結巴巴他說:“我我……”他忽然心裏一亮,福至心靈地說:“昨晚來了個朋友,是我大學時的同學,他拖我去喝酒,我不好意思,只好陪他喝了兩杯。我本想立刻趕回來的,誰知走到工體路的時候,被一輛奔馳颳了一下。本來是他們颳了我的車,他們卻硬說是我颳了他們的車。他們叫來了交警,交警是他們認識的,那交警上來就要罰我三萬塊錢,我哪有這麼多錢交罰款,況且也不是我的責任,他們看不肯認罰,就把我弄到東城交警支隊,坐了一夜冷板凳。直到今天早上又來了一個交警,聽說我是大鴨梨酒樓的法律顧問,才將我放了出來。他說要跟我交個朋友,喝一杯,我沒辦法,只好在他辦公室又陪他喝了兩杯。”

“為什麼他一聽說你是大鴨梨酒樓的,就肯放你出來?”

馬昊一本正經地說:“他說大鴨梨酒樓是藏龍卧虎之地,出入大鴨梨酒樓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是大鴨梨酒樓的法律顧問,常跟他們打交道,一定認識不少人,以後免不得有事要麻煩我。”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吳有千脾氣雖然暴躁,卻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聽人吹捧。他是大鴨梨的創始人,又是大鴨梨的總經理,吹捧大鴨梨,無異於就是吹捧了他本人。馬昊本是慌不擇言,信口胡說,沒想到卻正中了吳有千的下懷。

吳有千一聽這話,臉色立刻就和緩了下來。雖然還沒有雲開日現,但也不像剛才烏雲壓城城欲摧了。馬昊七竅玲瓏,一看這陣勢,就知道有戲,心裏頓時鎮定了許多。

吳有千瞪着眼睛又瞅了他一會兒,才道:“你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要知道自重。”雖是教訓的話語,語氣中卻透着明顯的愛護之意。馬昊趕忙點頭。

吳有千道:“昨兒晚上的事你知道了嗎?”

“聽說了一點兒。”馬昊不敢說是聽林艷說的,他知道吳有千脾氣怪僻,萬一他聽了他的話,對林艷有什麼想法,可就害了林艷了。

“那些爛仔把事情捅到報社去了,晚報記者一會兒就來。他媽的,那些小王八蛋從大鴨梨詐不到錢,就想將大鴨梨的名聲搞臭。他們可找錯了主意。”吳有千瞪着馬昊,語調森嚴地說:“一會兒晚報記者來了,你要把他們接待好,你要是再把這事搞砸了,我……哼!”

他的話沒有說完,如果自己不能將這事擺平,他將把自己怎麼著,馬昊不知道,但是從他的神態語氣里,馬昊看得出,如果他不能將這事擺平,那吳有千一定不會讓他好受了。這不禁使馬昊又感到了幾分緊張,但是另一方面,也有使他感到寬慰的地方,那就是吳有千既將這件事交給他來處理,說明他依然信任他,否則的話,他是決不會這事交給他處理的。

“是是!”他點頭哈腰地答應着。

吳有千憋了一夜,此時發泄了一通,心裏舒服了許多,回家睡覺去了。吳有千走後,馬昊急忙下樓找林艷要了一包口香糖。他使勁嚼着口香糖,又一連喝了好幾杯濃茶,以便將嘴巴里的酒氣除去。他怕晚報記者來時,會誤以為他是個酒鬼,從而壞事。

晚報來的記者姓何,名舍之。馬昊發現這位何記者年紀跟他自己差不多,長得其貌不揚。何記者青裏帶黃的臉色,起初不禁使馬昊嚇疑他是不是一個冒牌貨,因為在他的印象中,記者都是種四方海吃的角色,不應該是這樣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疑慮。何記者說話的語氣,行事的作派,不是一般人能夠輕易裝得出來的。

何記者為人隨便,態度溫和,給人的感覺很好。

馬昊在自己的法律顧問辦公室接待了何記者,他發現何記者似乎對昨晚發生在大鴨梨的鬥毆事件並沒有多大興趣,何記者感興趣的,好像是他掛在辦公桌後面的那幅織錦掛毯。這幅織錦掛毯是他一個朋友千里迢迢從新疆給他帶來的,上面織的是國畫大師黃胄的《五驢圖》,尺幅雖然只有一米見方,卻盡顯了黃胄老先生的縱橫筆勢。馬昊對這幅掛毯十分珍愛,不過想到吳有千的陰沉的目光,他不敢“敝帚自珍”。

馬昊臉上堆滿殷勤的笑容,對何記者說:“何記者好像對這幅織綿掛毯感興趣。”一邊說著話,他已經從牆上將掛毯取了下來。他將織錦掛毯遞到何舍之手裏:“何記者要是喜歡,拿去好了。”何記者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君子不奪人之所愛,這怎麼好意思!”馬昊道:“何記者說這樣的話就見外了,我是真心奉送,就算咱們交個朋友吧。”

何記者才道:“這樣的話,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利索地將織錦掛毯卷了起來。馬昊強忍着肉痛:“何記者能看上我這幅掛毯,是我的榮幸,是對我的抬舉。”他找了一張舊報紙,替何記者將卷好的掛毯裹好。

因為這幅新疆織錦掛毯,馬昊很快與何舍之間記者成了朋友。午飯的時候,他又陪着何記者喝了幾盅,兩人就勾肩搭背,形同莫逆了。馬昊昨晚本來就喝高了,肚子裏的酒還沒下去,為了討好何記者,他“捨命陪君子”,這會兒又一氣灌下了半瓶白的,兩瓶啤的,只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都是酒意。當何記者起身告辭的時候,他已經癱在椅子上起不了身。

代替他送何記者的,是大鴨梨酒樓的大堂經理林艷。她是被人臨時抓差抓來的。當她將何記者送走後,回來對仍舊像堆爛泥般癱在椅子上口角流涎的馬昊說:“也不知你給這位何先生灌了什麼迷魂湯,一個勁誇你好,把你誇得跟朵花似的。”馬昊迷迷糊糊地道:“什麼迷魂湯,一幅掛毯而已。”

在這個初夏的周末,許多人都在忙着,《瓜州晚報》記者何舍之也沒閑着。他現在正按事先約好的在辦公室等自己的女朋友官麗麗。官麗麗老不見來。他打電話呼她,呼了幾十回,也不見她回。

夜幕早已降臨,窗外已是萬家燈火,從哪裏不時傳來新聞播音員羅京隱約的聲音。何舍之的焦的逐漸變成了憤怒,肚子也開始提意見。他只好燒水煮方便麵。一邊煮,一邊想着約翰牛西餐社香噴噴的嫩烤小牛排和澆汁蝸牛,感到心馳神往。

這會兒他們本該在約翰牛西餐社一邊聽着小樂隊現場演奏的浪漫的美國鄉村音樂,一邊吃着慢火烤制的正宗的法國嫩烤小牛排和生煎澆汁蝸牛,同時喝着從法國諾曼第進口的高檔香檳酒,如此享受卻不必他們自己破費一分一毫。前幾天何舍之剛剛採訪了約翰牛西餐社那位年輕能幹的女經理,為她寫了一篇相當不錯的人物報道,為了表示感謝,那位女經理許諾要按最高規格請他吃一頓約翰牛西餐社的法式大餐,時間就定在今天。

因為官麗麗的失約,現在他卻既無烤牛排和生煎蝸牛吃,又無香檳酒喝,只能孤形隻影,凄凄惶惶地以方便麵打發自己,何舍之越想越氣悶。

方便麵很快煮好了,正要吃尚未吃到嘴裏的時候,電話鈴驟然響了起來。他猜得到電話是誰打來的。他不想接電話,任電話鈴響着,直到電話鈴聲似乎都要響啞了,他才帶着滿腔怨憤過去拿起電話。他行動太粗魯,以致衣袖將盛有滾燙麵條的盆帶翻,儘管他閃得不慢,仍有小半盆面打在了他的大腿上,滾熱的湯麵燙得他直嘬牙花子,他接電話的聲音都變了調,官麗麗一時竟沒聽出來。

她彬彬有禮地道:“您哪位?我找何舍之?”何舍之一邊倒吸着涼氣,一邊怒氣沖沖地說:“何舍之不在,他死了。”官麗麗卻仍舊好脾氣地說:“你就是何舍之吧?”何舍之捏着話筒不說話,氣粗得跟牛似的。官麗麗小心翼翼地說:“你生我氣了吧?對不起,我給你賠禮道歉。”她停下來等何舍之說話,沒聽見何舍之說話,她只好接著說:“我也是沒有辦法。我們領導臨時派我到深圳出差,他們先斬後奏,買了機票才告訴我。我下午打電話想通知你,打了一下午,你們同事都說你不在辦公室,問你上哪了,他們都說不知道。我呼你,也不見你回,所以就沒通知上你。”

下午何舍之和工會的同志買油去了。報社為職工搞福利,決定給每位職工發兩桶五公斤裝的火鳥色拉油。報社也和其它單位一樣,有好事的時候大家都沒事,輪到出力的時候就誰都忙得脫不開身。何舍之人好說話,有什麼事沒人干大家就拉上他,都成了習慣。

想到自己在為那些狗東西辦福利,那些狗東西卻連句話都不肯替他傳,何舍之心裏很生氣,罵同事們都是王八蛋,心裏對官麗麗的抱怨小了許多。

但是官麗麗說呼了他,他卻不相信,因為他的呼機一直掛在腰上,一下午從未離過身。官麗麗說:“是不是沒電了?”何舍之說:“怎麼可能呢,我前幾天剛買的電池。”官麗麗說:“那也沒準。現在假冒偽劣猖獗得很,你買的沒準是個假冒偽劣。”何舍之說:“開玩笑。我是什麼人,誰敢賣假冒偽劣給我。”官麗麗說:“不要太自以為是,你看看吧。”

何舍之從腰帶上摘下呼機來瞧,發現呼機右上角果然有一個表示電源不足的綠角方塊。何舍之不由氣結。官麗麗問他是否呼機沒電了,何舍之說是。官麗麗唔了一聲,沒說什麼,何舍之心裏卻一陣不自在。他岔開話題,問官麗麗現在何處。官麗麗說在機場,接着問他吃過晚飯沒有,都吃了些什麼。何舍之看着一地的麵條,有會兒沒說話。官麗麗在電話那頭喂了一聲。何舍之連忙說,吃過了,吃的是火腿加麵包,還喝了一瓶精裝瓜州淡啤酒。官麗麗好聽地笑道:“夠奢侈的呀,你!”就囑咐他大周末的,不要老是一個人悶在屋裏,小心悶出病來,讓他出去找誰玩玩。

何舍之聽了說:“人倒好找,可玩什麼呢?”官麗麗說:“除了賭,什麼都可以玩。”何舍之說:“玩什麼都是票子的。”官麗麗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不要看得太重。”何舍之說:“還是看重得點兒好。”不等官麗麗說話,他又說:“行了,你別嘮叨了,聽你碎嘴嘮叨活像個狼外婆似的。我又不是三歲孩子,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官麗麗說:“我瞧見了。”何舍之聽她挪揄的語氣,有些尷尬,正想說什麼時,突然聽見官麗麗在電話那頭喊了一聲,何舍之頭皮一麻,嚇得忙問怎麼了。官麗麗說:“沒啥,廣播在催促登機了,我得把電話掛了。”何舍之鬆了口氣說,笑道:“你一驚一乍沒關係,人家可險些被你嚇死了。”就祝她一路平安,在電話里吻了官麗麗一下,官麗麗在回吻后,把電話掛斷了。

何舍之聽着話筒里傳出的忙音,出了一會兒神,然後掛上電話,找毛巾擦乾淨腿上的面漬,發現燙掉了一層皮,手一碰疼得他直咧咧嘴,他找創可貼沒找着,拿拖把將辦公室收拾乾淨,就到外面買了一瓶紫藥水,抹在傷口上,又受了一回罪。

在這個連動物都耐不住寂寞的初夏的周末,何舍之卻沒有聽官麗麗的話,出去找人玩,因為找人玩就意味着要花錢,而他現在需要節約每一個銅板,以便儘早實現他的人生第一大目標——跟官麗麗結婚,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然後做一個平凡的人,悠閑地過一生。

要實現這個目標,他什麼都不缺了,就缺經濟實力。

這天晚上,他很早就回到單位分給他的單身宿舍睡下了。在他貼胸的口袋裏,藏着一張官麗麗的半身玉照,在他的枕套里,掖着一張總額不到四千的工商銀行零存整取的存款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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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底清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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