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馬昊按照熊之餘的指點,輕而易舉就找到了興隆公司的所在地。他發現那是一座臨街的二層樓,外面圍着青灰色磚牆,牆中間嵌着扇朱漆鐵門。馬昊看見“興隆工貿有限公司”的牌子掛在鐵門右邊。他輕輕推開鐵門中間的一道小門,從門縫裏探進腦袋去問道:“有人嗎?”
“進來進來。你小子別裝神弄鬼的。”
他話音未落,就聽見熊之餘的聲音在裏面說。
馬昊走進去,發現鐵門後面還有一個小院落,小院落東西各有一株樟柳,打掃得乾乾淨淨。東邊合抱粗的老樟樹下擺着張低矮的原木小炕桌。熊之餘就趿拉着拖鞋坐在小炕桌旁邊,一看見他進來,連忙起身迎了上來。
“想不到你這裏還是個洞天福地!”
馬昊笑着說,一邊與熊之餘握手。他發現院子裏還有一個女孩,年紀約在二十三四,長得小巧玲瓏,白白凈凈,一頭烏黑長發,用塊綠色綢手絹隨隨便便束在腦後,顯得樸素而雅緻。
熊之餘見他看着那女孩,給他介紹說:“小梁,梁小。”當馬昊弄清楚梁小的小原是大小的小時,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梁小笑着,露着一嘴碎米子白牙,大大方方地跟他握手,馬昊頓生好感。
梁小說:“你就是馬昊吧?你好!”
熊之餘笑道:“梁小,這是我哥們兒,你甭跟他客氣。”一面又招呼馬昊坐下。
馬昊只顧與梁小寒暄,熊之餘大聲道:“喂,我說你呢,你小子別傻站着呀。讓你坐下,沒聽見呀?你隨意,到了這兒你就像到了家一樣。”
馬昊笑着在老樟樹下的小炕桌邊坐下。熊之餘說:“咱今天是在這裏喝,還是出去另外找個地方?”馬昊說:“就這兒吧,這兒清靜。”熊之餘笑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只是怕你覺得不夠檔次,慢待了你。”馬昊笑道:“你別放屁,你給哥們兒準備了什麼好吃的?”熊之餘笑道:“上來就放粗口,這兒可有女士在場。”
馬昊不覺臉一紅,扭頭瞥了梁小一眼。梁小抿着嘴摔着長瓣子上樓去了。馬昊道:“你們公司就你們兩個人?”熊之餘道:“不是。還有一個尚哲義,到甘肅出差去了,大概明天就會回來。”馬昊道:“你們沒雇幾個員工?”熊之餘道:“雇了,都是臨時的,有用就請來,沒用便打發走,可以節約一點兒費用,也免得人浮於事。人就是這樣,在一起呆久了,容易產生惰性,也不便管理,不如像農民種地一樣,用着的時候叫來,不用的時候打發走,還可以多一些新鮮感,精神面貌和幹勁都要好些。”
“想不到幾年不見,你還學會了經營。”馬昊道。
“我也是在鬥爭中學習,在鬥爭中進步。我們不像那些大公司,有那麼多的經營理念,規矩套套,我們只是一家小公司,按有些人的話說,我們目前還只是粗放經營,不過,我覺得這經營方式倒正適合我們。”
兩人正說話的時候,梁小用一個不鏽鋼托盤麻利地端了四葷四素八小碟涼菜下來了:“你們先喝着,我去給你們炒幾個熱菜。”馬昊攔道:“別忙乎了,有這幾樣小菜就挺好,梁小姐,來,坐下一塊兒吃。”熊之餘笑道:“讓她忙,她是忙乎慣了的人,不讓她忙,她不自在。”
馬昊看見梁小聽了熊之餘的話,又是輕輕抿嘴一樂。他看着梁小摔着小辮子上樓去,朝熊之餘眨眨眼,不懷好意地笑道:“你們倆的關係好像不一般哪。你小子什麼時候學會了泡妞兒的?”他記得讀大學時,熊之餘是全班同學中最靦腆最害羞的一個,見到女同學就笨嘴拙舌說不出話來,滿頭大汗。
熊之餘聽了他的話,也眨着眼睛,眯眯地笑着,半真半假地說:“看出來了。
這叫好久不見,當刮目相看。”馬昊忍笑道:“是是。”熊之餘道:“你小子別盡忙着問我,我還沒有問你呢。你小子中午到大鴨梨酒樓去,是吃請去了,還是請吃去了?你小子不會是到那裏找姑娘去了吧?我聽說大鴨梨酒樓的坐枱小姐風騷得很。你小子給我老實交待!”
馬昊笑道:“我到大鴨梨酒樓既非吃請,亦非請吃,更不是找姑娘去了。大鴨梨酒樓就是俺們單位。”
“胡說!”
兩個人一邊說話,熊之餘變戲法般地從小炕桌底下拽出一瓶56度的二鍋頭來,接着一貓腰,又拽出瓶38度的紅星御酒。“咱今天是喝高度的還是喝低度的?”馬昊說:“低度的吧,高度的喝了頭痛。”熊之餘道:“還是高度的吧。低度的沒勁,甜不滋拉的,老娘們才喝低度酒呢。”馬昊道:“南方人都愛喝低度酒的。”熊之餘道:“可我是北方人,你在北方讀了七年書,也至少該算半個北方人了吧?咱就喝高度的吧。”馬昊笑道:“行,我客隨主便。”
小炕桌上擺着兩隻景德鎮出產的細瓷青花小酒盅,熊之餘給兩人各斟上一盅酒。馬昊看那酒盅時,發現一盅足有一兩二。馬昊道:“你小子今天存心想將我灌醉是不是?”熊之餘笑道:“今天咱倆是一醉方休。”見熊之餘說得豪邁,馬昊也不由豪情頓生。他將袖子一捋說:“行,今天我捨命陪君子。今天咱倆誰不醉誰是王八蛋。”熊之餘端起酒盅道:“別天橋把式光練嘴,來,喝!”
馬昊抿了一口二鍋頭,不由燒得一縮脖子。熊之餘哈哈大笑,道:“怎麼,不行了?”馬昊苦笑道:“好久了沒喝過這玩意兒了,這一喝還真燒得慌。”熊之餘挪揄地道:“你行不行?不行咱換低度的,我這兒酒有的是,不要怕丟面子。”馬昊巴不得立刻換酒,嘴巴上卻強挺着道:“不換。想讓我在你面前認熊,你小子早些死了這條心吧!”
“好,你有種!”
熊之餘哈哈笑着,一仰脖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喝完還將酒杯一堅,朝馬昊亮了亮杯底。馬昊也跟着將杯中酒飲盡,酷烈的二鍋頭,燒得他直咂吧嘴唇。熊之餘趕忙讓他吃菜。待兩口酸酸甜甜的泡菜下肚,馬昊才覺得好受了一點兒。
“這是誰的手藝?”他咂巴着嘴,用筷子點着桌子上的酸泡黃瓜說。
“梁小的。你知道哥兒們干這個不在行。”熊之餘說著,岔開話題,“喂,剛才你說你在大鴨梨酒樓工作,真的假的?你怎麼回事?我記得你畢業分配時是分配在你們瓜州市檢察院的呀,難道我未老先衰,記錯了?”
“畢業時我是分配在我們市檢察院,不過我沒去報到。一個月才拿那麼仨瓜倆棗,夠幹嗎?”
“你小子也別光鑽在錢眼裏。世界上的錢是賺不盡的。檢察院多好的單位,多少人打破了腦袋想往裏鑽都鑽不進去,你小子一句話就放棄了,多可惜,哎,你大鴨梨一月拿多少?”
馬昊對這個問題沒有作正面回答,聽了熊之餘的話,他只是曖味地笑了笑,道:“反正我在大鴨梨拿一月,夠我在檢察院拿一年的。”熊之餘道:“像你這樣的高材生,你們市檢察院捨得放你。”馬昊道:“我算什麼雞巴高材生。你不要變着法子誇你自己。”稍停,才又道:“我花了二萬塊錢買檔案,他們才肯放我。”
熊之餘嘴裏嘖嘖地道:“檢察院那麼好的單位,人家想進都進不去,你小子倒好,寧可罰款也要離開,你小子一定有病!”馬昊笑道:“這就叫人各有志,你不也一樣嗎?長蒲多好,你不在長蒲獃著,跑到瓜州來幹什麼呢?”
兩人邊吃邊聊。不久梁小從樓上端下來了第一道熱菜,是盤干燒雞軟骨,上好的下酒菜。看起來梁小的手藝的確不壞,一道雞軟骨燒得通紅油亮,一看就勾人食慾。
馬昊道:“梁小,夠了,別做了,吃不了浪費。”
熊之餘道:“別管她,讓她過癮去。她就愛干這個。”
“梁小,這傢伙一貫就是這德性,給鼻子上臉,你可別慣着他這毛病。”
“你不要挑撥,挑撥是沒有用的。”
臉上掛滿細密汗珠子的梁小聽着這兩個大男人鬥嘴皮子,抿嘴而笑,轉身上樓了。馬昊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好姑娘。”熊之餘道:“你這麼喜歡梁姑娘,乾脆我給你當紅娘得了。”馬昊罵了一句:“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他重新揀起剛才的話題,“喂,你到底為什麼跑到瓜州來的?你爸不在長蒲干市委書記了嗎?”熊之餘道:“還幹着呢。”馬昊道:“那你為什麼跑瓜州來?你小子難道不知背靠大樹好乘涼嗎?”熊之餘笑道:“我就是因為不願乘那個涼,才跑到瓜州來的。”
“神經病。喂,你來瓜州多久了?”
“一年多了吧。”
“好哇,你小子來瓜州一年多了都不來找我,是不是瞧不起哥們兒?”馬昊雖然只是假裝生氣,熊之餘卻認真地說:“一事無成,無臉見故人哪!”馬昊用嘲弄的語氣道:“這麼說,你現在是事業有成了?”
“事業有成沒成我不知道,不過比以前是強多了。”熊之餘摸着下巴上寥寥無幾的幾根鬍鬚說,“我剛到瓜州來的時候,兩眼一抹黑,連東西南北都搞不清楚。那個時候可真是難。不瞞你說,我最困難的時候,兜里只有三塊七毛錢,連買個盒飯都不夠。”
“你小子怎麼會混得這麼慘?”
“一言難盡。”熊之餘嘆了口氣。憶起當年,他臉上充滿惆悵。
“你為什麼不早來找我?”馬昊道,“你早來找我,說不定我還可以幫你一點兒忙的。我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但我畢竟是在瓜州生瓜州長的,在這地方混了這麼多年,地頭上至少比你熟一點兒。”
“我知道你是瓜州的地頭蛇。”熊之餘笑道,“說實話,當時真想找你來着。至少可以暫時找你借兩個錢吃飯哪。那時候不知道你小子大發了,要是早知道你小子大發了,哥們兒怎麼也不能放過你的。我還以為你在檢察院清湯寡水,連自己都養不活呢,哥們兒何必給你添亂呢。”
“你小子說這話,是不把我當朋友。”
“這事確實是我不對,我給你道歉。”
兩個人相視一笑,接着喝酒。這期間,梁小又一連上了幾道熱菜,有白辣椒酸豆角,也有油爆雞筍絲,還有一盆鮮紅油亮的水煮鱔魚。按熊之餘的意思,還要讓她接着再做下去,梁小本人也有積極性,但是被馬昊堅決阻止了。他跑到樓上將火關了,將沒來得及做的菜都擱進冰箱,才重新跑下樓下。他讓梁小坐下一塊兒吃。梁小笑笑地瞅着熊之餘。直到熊之餘拍拍身邊一張空着的凳子,讓她坐下,她才坐下。
馬昊用筷子點着熊之餘,望着梁小笑道:“小梁。”這時候他自覺已經和梁小熟了,改梁小姐為小梁。“小梁,你知不知道他在學校時候是個詩人?他是我們北大著名的三大校園詩人之一,出過詩集的。他就是因為寫詩,才把腦子寫壞了的,以後你不要盡聽他的,跟着他的指揮棒轉,以免吃虧。”
梁小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信息,聽了馬昊的話,她不禁歪着腦袋問熊之餘道:“是嗎?你還寫過詩呢?我怎麼從沒聽你說過?”熊之餘紅着臉道:“你聽他胡咧咧。他多喝了兩杯,已經神智昏迷,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不信你問問他,看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怎麼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不就說了句你是位大詩人嗎?瞧把你急的!”馬昊嘻嘻哈哈地對梁小說,“大凡寫詩的人,腦子裏總是有些毛病的,要不然屈原也不至於去投江,在這點上你要多原諒他。”熊之餘急道:“你再胡說,我真揍你了。”
“你揍你揍,誰不接誰是這個。”馬昊朝熊之餘挑釁地豎起一根小拇指。熊之餘見了,扔下筷子捏起拳頭趕過去真要揍他。馬昊趕快笑着逃開了。梁小正想將他們攔開,正在這時,忽然聽見有人敲門。馬昊和熊之餘停止打鬧,都扭過頭來望着門口。
梁小走過去開了門,一個姑娘飄然而入。馬昊看時,這姑娘和梁小長得好像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唯一不同,就是身材要稍微高挑一些,臉上多了幾個淺淺的麻子。經過熊之餘介紹,他才知道這姑娘原來是梁小的妹妹梁靜。
熊之餘讓梁靜坐下一塊兒吃飯,梁靜不肯。梁小讓他們自己吃,自己牽着妹妹地手到樓上說話去了。馬昊笑眯眯,曖昧地瞅着熊之餘。熊之餘想起剛才的事,余怒未息地道:“你小子鬼笑什麼?”
“有你的。想不到你小子一箭雙鵰。”
“我看你今天真是吃錯了葯,滿嘴胡言亂語。”
兩人鬥了一陣兒嘴皮,梁小和梁靜已經說完話從樓上下來了。梁靜抱歉地對兩人道:“對不起。你們倆慢慢吃吧,我媽找我們有點兒事,我們先走一步。”“你去你去。”熊之餘揮了揮手。梁靜矜持地朝兩人笑笑,就和姐姐攜手走了出去。熊之餘過去關上大門,回來對着馬昊凶相畢露地說:“現在可就剩下咱倆了,可沒有人再幫着你了,看我今天不整死你,來,喝!”
兩人又你來我往喝了幾盅,馬昊一張臉已經紅若關公,有些不勝酒力了。他端着空酒杯斜睨着熊之餘,大着舌頭道:“我剛才聽小梁說她媽媽找她,難道她也是瓜州人嗎?”熊之餘道:“她是你們瓜州人,九一年才從你們瓜州考到長蒲第二外國語學院讀書。她是學英語的,畢業後分配在長蒲市政府外辦,頭半年才從長蒲市政府外辦辭職回到瓜州來的。”
“她是為了你才辭職的吧?”
熊之餘笑而不答。
馬昊羨慕地道:“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於得一紅顏知己。你小子好有福氣。”
可是熊之餘臉上的神情卻顯得很落寞。
馬昊道:“怎麼,有梁姑娘這樣好的姑娘愛戀着你,你小子還不滿足?你小子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熊之餘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說:“唉,這事……讓我怎麼跟你說呢?我只能說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馬昊認真看着熊之餘,發現他的落寞不像是裝出來的,心裏不由大感奇怪。他本想打破沙鍋問到底,可是又覺得這是人家的私事,不便問。
這天晚上,老友相逢,左一盅右一盅,不知不覺兩個人就都喝得有點兒高了。等馬昊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晨七點,他一睜開眼睛,看看屋裏的擺設,就知道自己是睡在一個姑娘的屋子裏。他猜想自己是鳩佔雀巢,把梁小的屋子霸佔了。等熊之餘聞聲過來,他一問,自己睡的果然是梁小的房間。這使他頗不好意思。
熊之餘笑道:“我本來想讓你睡我房間的,可是我的床鋪讓你吐得睡不得人,只好讓你睡到梁姑娘屋裏來的。”馬昊道:“小梁昨晚沒回來嗎?”熊之餘道:“回來了。要不然我一個人怎麼折騰得動你。你小子沉得跟個死豬似的,我和小梁兩個人都搬不動你。”
馬昊更不好意思了。他想下床,可是腳一沾地.就一陣頭暈,天旋地轉,他連忙扶住床欄,才沒摔倒。熊之餘讓他好好休息,讓他“既來之,則安之”。馬昊啐道:“安個屁,哥們兒今天還得上班呢。”
熊之餘笑道:“那怎麼辦?你的衣服已經讓梁小送去乾洗了,吐得一塌糊塗,不洗沒法穿。”馬昊埋怨道:“都是讓你害的。”熊之餘笑道:“要不然你先穿我的吧。”馬昊道:“放屁,你的衣服我怎麼穿?穿上還不像戲袍?”
熊之餘的個頭足有一米九,馬昊卻最多也就是一米六齣頭,要是讓他穿上熊之餘的衣服,那確實是像戲袍。想到這裏,連熊之餘自己都不忍樂了起來。
結果是馬昊借了熊之餘的一件厚襯衣,將襯衣下擺掖在褲子裏,才算解決了這個問題。熊之餘送馬昊出門,馬昊想開車走,被熊之餘堅決制止了。
“撞壞了你事小,別把別人撞壞了。”
馬昊一想也是,自己這樣子,連路都走不穩,怎麼能開車?只好伸手攔了一輛出租。熊之餘替他關上車門說:“回頭我讓梁小給你把車送過去。”馬昊忙道:“別。”他想,要是讓林艷看見一個年輕姑娘給自己送車來,她不知該怎樣想了。熊之餘撓了撓頭道:“那怎麼辦?今天我沒空,要不然我給你送一趟得了。”馬昊道:“你甭管了。回頭我自己來開走。”兩人正說話時,馬昊一閃眼,看見梁小正從街道那頭遠遠走過來。他不好意思見梁小,連忙催促司機開車。他剛一走,梁小就過來了,看着出租車問熊之餘:“走了?”熊之餘點點頭,兩人一起回到興隆工貿有限公司。熊之餘對梁小道:“昨兒忘了問你,你媽找你什麼事?”梁小說:“沒什麼事。”
熊之餘見她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似有難言之隱,不由站在樓梯上瞧着她。不慣撒謊的梁小,低着頭站在樓梯上,臉慢慢紅起來,一會兒竟紅像一塊剛從染缸中撈出來的布。
熊之餘道:“到底什麼事?”
在他的不停追問下,梁小仍舊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昨天我妹妹找我,其實是為了她自己的事。她說我媽媽找我,不過是個借口。他們廠搞改革,想把幾個車間承包給個人,我妹想承包他們廠的乾花製作車間,可是承包金要十五萬,她沒有,想來找我借。我哪有那麼多錢借她?她以為是我不肯借,昨天還和我鬧了一場氣。”
“熊之餘知道她妹妹梁靜是瓜州市工藝品廠的。”聽了梁小的話,他不禁道:“你賺多少錢你妹不知道?”
“知道。可她就是那種人,什麼事都只考慮自己,從自己出發,從來不考慮別人的。她從小就讓我媽慣壞了。”
“可能也有你的責任吧?”熊之餘笑道。他看見梁小低頭不語,用腳尖不停地搓着地。
“行了,別為這事悶悶不樂了。”熊之餘道,“我借你。”
“不。”出乎熊之餘的意料,梁小竟不肯,“你自己才剛打開一點兒局面,正要錢用。你別聽她瞎咧咧。她打小就這樣,覺得自己是塊材料,什麼都想試試,從來不肯有一點兒安分的,哪怕一事無成。”
熊之餘笑了笑,盯着梁小道:“你缺少的就是你妹這點兒勁兒。你要是有你妹這兒點勁兒……”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不說了,因為他看見梁小聽了他的話,頭垂得更低了,好像犯了罪似的。他覺得有些於心不忍。“等哲義回來,你就找他要十五萬給你妹,你就說是我的話。”梁小的意思還是不肯要。熊之餘擺了擺手道:“這事就這樣定了,你別說了。”
“用不了十五萬,我自己還有點兒錢。”梁小讓了一步。
“得了吧,你那點兒錢還是留着自己花吧。你也該添置兩件新衣服了,瞧你那破衣寒酸的樣子,哪像個二十幾歲的大姑娘。”看着梁小滿懷羞澀的樣子,熊之餘不禁在心裏嘆了口長氣。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熊之餘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鐘,從抽屜里拿出公文包道:
“我今天還得到經委去一趟,把出口批文拿回來。你在家看門,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梁小點點頭。她下樓幫熊之餘打開大鐵門。她倚在鐵門上,看着熊之餘從車庫裏將他那輛二手夏利開出來,跑遠了,一直跑到看不見了,才戀戀不捨地關上鐵門。
她一個人獨坐層樓之上,守着熊之餘的辦公室,一邊臨窗透風,一邊守電話,同時手裏利索地打着毛衣。她手裏那件才打了半截的灰線毛衣又長又大,一看就知道是為某個男士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