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張飛、韓信、岳鵬舉

第一章 張飛、韓信、岳鵬舉

風乍起,吹皺鄱陽湖;霧瀰漫,籠鎖廬山峰。

有道是:望着不見春,想漢宮圖畫,風飄交爐。棋枰容散,黑白勝負

難分;南朝古寺王謝墓,江上殘山花柳陣。人不見,煙已昏,去築彈鋏與

誰論。黃塵變,紅日落,一篇詩活易沉淪……

我在北京西郊的十八所開始寫作。

這所院子不能隨意散步。那一幢幢設了崗的灰色小樓惹我生出許多感懷。三十七年前,中共中央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時,這裏曾經住過許多世界著名的共產黨領袖人物。

率蘇共代表團前來參加大會的是米高揚。他說,留給他印象最深的是兼有“牛一樣結實的身軀和令人敬畏的面孔”的彭德懷元帥。

“米高揚同志,”彭德懷像尊鐵塔,近在咫尺地墩實在這位蘇共代表團團長面前,以傳統的中國農民的純樸性,不拐彎不打結地當面詰問:“為什麼斯大林生前你們都喊他天才、英明、萬歲,可他死後你們又罵他漆黑一團?”

米高揚臉紅這一問關係到政治人物的政治品質。

“他的錯誤既然那麼嚴重,為什麼不在他生前提意見,人死了才算舊賬?”彭德懷皺起眉頭,“他還能聽到改正”

米高揚赧顏地聳起肩膀,雙手一攤:“當時誰敢提呀……”

“這是對黨對人民對領袖負責的態度”

米高揚避開彭德懷的目光,那目光太純潔太正直……太天真。沒有水晶一樣透明的心是難以承受的。

他用訴苦的口氣說:“誰提了誰就要掉腦袋!”

彭德懷眯細了眼,足足打量米高揚五秒鐘,嘴角開始抽搐,流出一股嘲意。他的身體緩緩扭轉,就在背過身去走開的一剎,右臂忽然掄起:“怕死還當什麼共產黨員!”

兩年後,彭德懷在廬山會議上發言,提出批評意見,並且呈上“萬言書”。

他沒有被殺頭,但他還是折失去了國防部長職務,並且成為“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代表人物……

“張飛”

一九五九年“八一”建軍節前夕。

暮色沉沉,有位“秀才”求見毛澤東。

他走進“美廬”時,衛士田雲玉見到他在哭。廬山上發生的這場風波,工作人員若明若暗都知道了一些。

衛士引他登上二樓。一進門,看見毛澤東的剎那,他“放聲大哭”,“哭得很厲害”,腿也軟衛士勸不住,毛主席也勸不住。他說:“主席,我年輕,沒經驗,上當受騙了……”

也許應了“秀才鬧事,十年不成”?有的秀才確實看問題敏銳深刻,風頭上真能慷慨激昂,可是風向一轉,便跌落下來。

不過,那特定的歷史環境和氛圍,何況又是面對功高如山、扭轉乾坤的巨人毛澤東,秀才被迫講了違心話或真以為錯了而反戈一擊,是可以理解的。

他一邊流淚,一邊檢查,一邊揭發。

毛澤東一枝接一枝吸煙,臉色凝重,卻並無驚愕、震怒、義憤之類聲色流瀉。

自己講的檢查出來,別人講的也揭發出來;會上談的說一遍,會下的議論也揭發出來……

“到了斯大林晚年”,“專橫獨斷”,“好大喜功,偏聽偏信”,“有些像鐵托”。“錯誤只有錯到底才知道轉彎,一轉彎就是一百八十度”……

會上是陰謀,會下這些議論算什麼?當面是陰謀,背後又當何論?“萬言書”是陰謀,背後的論點卻脫離了對事而變成為對人的指責……算什麼!

毛澤東卻沒有“龍顏震怒”。他只是把煙蒂用力擰熄在煙灰缸里,輕輕嘆口氣:“唉,莫哭,莫哭你還年輕,要振奮精神,繼續搞好工作……”

送走痛哭流涕的“秀才”,毛澤東沒完沒了地吸煙,沒完沒了地踱步。

值班衛土輕手輕腳走到辦公桌旁,換上一杯新茶。他準備退出,卻又頓一下步。因為毛澤東迎面踱過來

前幾天,毛澤東也曾這麼踱過來。那次,“促進派”的幾位同志彙報了將近七個小時;那次,毛澤東聽完彙報便沒完沒了地吸煙踱步;那次,毛澤東突然用一根食指按在衛士胸前第二顆紐扣上問:“你知道彭德懷過去叫什麼名字?他叫彭得華,要得中華。”

衛士田雲玉就是由此才知道彭德懷出事

這次毛澤東沒有用食指按衛士的紐扣。他經過衛士身邊時,就像經過一片曠野,就像根本不存在這個人。毛澤東在思考問題時常會如此“目中無人”。衛士鬆口氣,悄悄退出門外。

毛澤東喝一口龍井茶,目光從堆積桌案的簡報、資料彙編以及“動態”、“情況”上一掠而過,旋即踱向窗前。

山下暑氣蒸人,山上清涼世界。微風穿窗,清爽宜人,還帶來植物的馨香。他胸脯起伏几下,忽然前出一句:“赫魯曉夫之後是彭德懷……”

這是毛澤東第一次講出這句話,以後會上會下又講過幾次,言簡意賅,反映出他的全部思考和看法。

思考的起因是彭德懷的“萬言書”,但思考的“落腳點”卻根本不是那份“萬言書”。

彭德懷上“萬言書”的原因很簡單,可以簡單到兩年前他朝米高揚掄胳膊:“怕死還當什麼共產黨員!”可以簡單到一首民謠:

谷撒地,

薯葉枯。

青壯煉鐵去,

收禾童與姑。

來年日子怎麼過?

請為人民鼓嚨胡①!

彭德懷搶着胳膊跳出來。他這一“鼓嚨胡”,便成了流芳千古的人民英雄。

①嚨胡——喉嚨。

毛澤東所處位置,思考決不能像彭德懷那麼簡單;他所肩負的責任,也不允許他像彭德懷那麼簡單。在廬山,彭德懷是英雄,毛澤東也是英雄。這說法並非自相矛盾,恰說明了事物的複雜性;不能簡單以勝敗論英雄,又怎能以簡單的對錯論是非?

論述這個問題,須專門一本書,而非現在這本書所要完成的任務。本書只是將毛澤東思考的幾個階段幾個要點列出來。

登廬山每上一公里路要轉十七道彎。當毛澤東“躍上蔥蘢四百旋”時,正是“三面紅旗”遇挫,面對一片“反華大合唱”。他恰似“一山飛峙大江邊”,對於包圍中國的罵聲,他是“冷眼向洋看世界”。

毛澤東“冷眼向洋”看美國,看台灣,看蘇聯的赫魯曉夫,決非像某些書里所寫“冷眼看着他過去的戰友們上山,一一收拾他們”……

形勢座談會開始不久,幾位“促進派”向毛澤東彙報“彭德懷發言有問題”,毛澤東不介意,當著衛士們的面說:“此人是張飛,不就是提個意見唄。”

又一位負責同志陪毛澤東散步時彙報:主席建議從不同專區選一名戰士到一中隊,搞五湖四海,便於了解各地情況,彭總反對,說特殊化……

毛澤東聽了仍是一笑而過。

彭德懷送上“萬言書”,毛澤東也並未像某些書或文章的作者所想像那樣“龍顏震怒”,當時在場的秘書、衛士長以及衛士都回憶過那經過:

毛澤東看過彭德懷的“萬言書”,把煙蒂擰入煙灰缸,苦笑說:“彭德懷送給我看的儘是消極材料,盡給我送消極材料。”他停下來,認真將一枝香煙插入煙嘴,繼續說:“彭真、王任重、陶鑄、柯慶施送的材料積極。”吸燃香煙后,他還說過兩句:“這個人敢講真話。”“容易得罪人。”

只要不是書獃子,誰都懂這樣一個基本道理:真話不見得是對話。正確與否的標準不只是簡單一個真話假話,還與時機、形勢有關,更與國家、民族的根本利益有關。同樣一句真話,十年以後講也許是對的,十年以前講也許就“錯”了,錯在不利於大局。

毛澤東在承認彭德懷是講了真話的同時,也敏感到了另外兩個問題:一是赫魯曉夫一九五八年在北京當面嘲諷中國的“大躍進”是“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性”,彭德懷在“萬言書”里也用上了這個觀點。二是“促進派”提醒毛澤東注意信中的“抱怨情緒”蔓延開來,“亂了思想”、“泄了氣”,六億人泄了氣可不得了!

毛澤東當然明白非常時期(或叫困難時期)氣可鼓不可泄的道理。他沉住氣,要看看“另一種傾向”到底有多嚴重。

七月十七日晨,廬山上的與會者都拿到了大會印發的被冠以《彭德懷同志的意見書》的文件。第二天,周小舟發言支持彭德懷。向時,赫魯曉夫也在波蘭發表了批判和反對中國“人民公社”、“大躍進”的講話。

七月二十日,張聞天發言支持彭德懷。第二天,蘇聯和波蘭通過新聞媒介公開批判反對“人民公社”、“大躍進”,開始了中蘇之間意識形態的論爭。台灣中央社和美國各報迅速轉載並評論了蘇聯的文章。這期間,山下一些黨員幹部的批評意見也紛紛送上山來。

於是,從杜勒斯到蔣介石,從赫魯曉夫到山上山下的黨內“持不同政見者”,惡意的攻擊和善意批評便交匯混雜,在毛澤東腦子裏形成一個“合唱團”,形成一種“大氣候”。

於是,“萬言書”本身內容再也不是問題的焦點,對全局對事業而言,毛澤東的威信,共產黨對國家機構領導權的合法性以及黨的凝聚力變成了問題的焦點,是遠比彭德懷的命運更為重要的大事。後人評說前人,不能脫離當時的歷史條件和特定國情。實際上,不少人持同一觀點:彭德懷的問題不解決,全黨無法團結一心,共渡難關。

七月二十三日,美國副總統尼克遜訪蘇,標誌蘇美開始握手。在這種“包圍圈形成——的共識下,毛澤東同一天開始反擊,在廬山會議上做了尖銳激烈的發言。

七月二十四日,毛澤東、黨中央委派聶榮臻、葉劍英找彭德懷談話。《彭德懷自述》也證明,兩位元帥都反覆講明“不能單從信的方面來看,而要從如何對全局有利着想”,“要拋開信的本身,從全面利益來做檢討”。

由此不難看出,把彭德懷折於廬山,只歸結於向毛澤東上了一份“萬言書”,實在太簡單太膚淺有人把時代錯誤簡單歸結到個人品質上,就更為錯誤

當毛澤東憑窗而立,呼吸着廬山夜晚的涼氣時,他思考的c經不是要不要反擊彭德懷,而是反擊到哪一步!?

如果說“促進派”的彙報要求和“大氣候”的影響,促成毛澤東數落彭德懷是“資產階級的動搖性”,那麼,今夜發生的“反戈一擊”,秀才的檢查與揭發,便不能不促成那定性的升級。有背後議論,會下“串聯”,自然就變成了“軍事俱樂部”,升級為“以彭德懷為首的反黨集團”……

八月一日,建軍節。毛澤東已定下罷免彭德懷國防部長職務的決心。

上午十點,他親自主持召開了政治局常委會議。

毛澤東對彭德懷說:“我同你的關係,合作與不合作,三七開;融洽三成,搞不來七成。三十一年,是否如此?”

彭德懷搖頭。他違心地退一步,說:“我同主席的關係是對半開的。”

“還是三七開吧。”毛澤東一步不退。

“對半開。”彭德懷明白這關係到他的問題性質。

“三七開。”毛澤東也明白這個比例關繫着定性。

彭德懷痛苦絕望地看看毛澤東,嘴角一緊,垂下頭。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二日,廬山是早晨。

毛澤東走出美廬,作睡前散步。

幾十座避暑石屋安卧在綠蔭掩映的山坡上,靜悄悄不曾醒來。這些別墅式建築多是蔣介石三十年代所營建,如今換了主人。每座別墅里都配有從全省篩選而來的年輕女服務員,她們服務的對象都是中國出類拔萃的人物。

晨光熹微,他的身影停在日出的位置。火花一閃,青煙飄起,迅速被風驅散。他一手夾煙,一手拄腰,放開視野。

長江水悠悠蕩蕩,鄱陽湖蒼蒼茫茫,霧嶺雲穀人跡渺渺,惟有他獨個兒神情冷冷。

唉,歷史就像眷戀山岫的雲霧,在他面前腳下糾纏不休……

山高路遠坑深,

大軍縱橫馳奔。

誰敢橫刀立馬,

惟我彭大將軍。

長征路上,毛澤東贈詩彭德懷,盛讚他是猛將,“像《三國》裏的燕人張飛張翼德”,是開路的“先鋒”。

能說“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

轉戰陝北,國民黨軍長劉勘率七萬之眾迫在屁股後邊,實在惱人。彭德懷替毛澤東分愁解憂,率兩萬部隊去找劉戡,問毛澤東:“對劉戡要死的還是要活的?”毛澤東在電話里激勵說:“張飛張翼德,於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首,如探囊取物。”於是,彭德懷一戰而斃劉戡。若是“丈八蛇矛”的年代,便不只“擊斃”,還要“斬下項上人頭”哩……

能說“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

抗美援朝,林彪怯陣,彭德懷慷慨請纓,打得美國人驚呼:“當年八國聯軍陷北京,現在十七國聯軍攻不下一個彭德懷……”台灣報紙甚至幸災樂禍:“現在美國人不說國軍不會打仗”翻翻世界史,好像只有毛澤東的中國敢於同世界性的聯合國對立而不敗,只有彭德懷成為打敗世界性聯合國軍的東方將領……

能說“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

白雲悠悠,人世悠悠。

現在,彭德懷上了“萬言書”;七月二十三日,毛澤東說:“老彭啊,我們談談吧?”彭德懷掄起胳膊吼:“談什麼談?沒什麼好談的!”二十六日晚,彭德懷又在政治局常委會上罵粗話:“你在延安操了我四十天的娘,現在我操你二十天的娘不行?”

“張飛張翼德……”毛澤東深知其人地喃喃三遍。據說那天早晨他情緒一度流出哀涼。沒有槍聲的廬山,損折一員大將,值張飛這樣的人物談得上什麼野心?你叫他當皇帝他也當不了,不肯當,毛澤東又怎能不明白?

但是,轉瞬間他眼神里又閃出堅定的不可動搖的意志。處理彭德懷,關係“三面紅旗”之爭,關係他那“一大二公”的理想社會,關係到主義之爭。舉凡經天緯地的巨人,為主義之爭,莫不可以犧牲一切。毛澤東也不例外,他可以犧牲六位親人,也可以犧牲他的那顆將星——“張飛張翼德”。

他深知,現在的形勢,尤其要維護那個“凝聚力”……

“韓信”

他不再吸煙。凝神屏息,彷彿能聽到旭日東升的隆隆巨響。從他的詩作中不難得知,太陽升起的時候也是他心潮澎湃、最能浮想聯翩之際。

二十天前,他的秘書在半山亭上,望長江,聽松濤,寫下一副聯:

四面江山來眼底,

萬家憂樂到心頭。

此聯一出,其他秀才都放了筆。可謂“眼前有景道不得,家英寫聯在前頭”。

田家英心繫天下憂樂,匹夫莫不如此,何況以天下為己任的毛澤東?民主革命,巨險大難而乾坤翻轉、家破人亡不足悲Z開國創業,心神交瘁而天下大定,華髮早生終不悔……

我準備在歷史上擔罵名。文人杜撰一個孟姜女,秦始皇就被罵了兩千年。毛澤東多次說:無非罵我是秦始皇。秦始皇算什麼!秦始皇不過坑了七十二個儒,我們比秦始皇厲害一百倍!

他首先提出為秦始皇翻案,並且請郭沫若寫了文章,發在人民日報。

每當日出之際,毛澤東常常發出深刻的生死感懷和人生慨嘆,“人生易老天難老”,“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在一己之力,主萬姓之浮沉,以實現自己體魄和精神之極致,以追求那大同邦、理想國。

你彭德懷講真話,我毛澤東也是在講真話。我講了幾十遍,“對形勢看法不一致,就不能團結”。鄭州會議,武昌會議,第二次鄭州會議,上海會議,直到這次上廬山,我們不曉得做多少次檢查了,大做特做,他們就聽不進去。

從第一次鄭州會議,我就帶頭糾“左”,這不是真話?

上海會議,我感覺到糾“左”不力,講了不滿的話:“……我講話不起作用。這一次我要親自挂帥,總書記為副帥。”你彭德懷張口就挖苦:“您不是早就挂帥了”

在北戴河,我四次叫衛士請你來談話,你就是怠慢不來。這不是真話?

上廬山前,由武漢到九江,我在船上呼籲團結,你退出艙外不回來聽,上得山又寫“萬言書”,這不是真話?

我多次檢查反省:“我因易被感情驅使……個性不好束縛”,你“張飛”難道不要反省?只要講真話就可以任着性子,不要那個團結那個“凝聚力”?

廬山就是一首蒼涼的浪漫詩。十年後,毛澤東在此悟到宇宙的秘密,並且告訴了斯諾:人類在這個地球上處境,變化是越來越快我看要不了多久,五百年或一千年,那時的人們再看我們這些人和我們所做的事一一包括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定會覺得很可笑吧……

這種超越歷史、超越時空的感懷,儘管蒼涼,卻並不憂傷。

此刻,太陽已經升起。侍立坡下的兩名衛士,又鮮明地感覺到了這位領袖體內那種衝力的高揚和意志的旺盛。

衝口而出的是劉邦的《大風歌》。他聲調高亢,抑揚頓挫:

大風起兮雲飛揚,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再一次凝神屏息,彷彿在聽群山的回應:

雲飛揚……飛揚……飛揚……

守四方……四方……四方……

驀地,他又放開喉嚨,唱出一句京戲:千不念、萬不念,不念你我一見如故,是三生有幸;天降下擎天柱,保定乾坤……

這是“蕭何月下追韓信”里的唱詞。

長征路上,毛澤東為彭德懷取名“張飛張翼德”,卻從來不曾為林彪取名“韓信”,並且也從沒公開把林彪叫過“韓信”。

不能叫“韓信”,毛澤東和林彪都忌諱“韓信”,“韓信”身上有一場歷史悲劇。

但是,林彪又確實有過“韓信”的稱號,並且早於“張飛”,是在中央蘇區時就被人叫了出來。

共和國的十大元帥中,林彪資歷最淺,卻排名第三,靠的自然是戰功。朱德是“紅軍之父”,是總司令;彭德懷是副總司令,曾經代總司令,這種歷史的原因,林彪不能超越。其他的元帥,無論是黃埔軍校時他的教官還是南昌起義時他的總指揮還是上井岡山時他的軍長、黨代表,統統被他超越。他成為元帥第三。

林彪是黃埔四期學生。你可以說他“相貌平平”,“身體瘦弱”,“學習平庸”,“政治上也不活躍”,上了井岡山還懷疑“紅旗到底能打多久?”……

但是,有些歷史事實你無法否認。在黃埔軍校他不顯山,不顯水,你再說他平庸他也參加了共產黨。四個月後又成為“鐵軍”葉挺團中的一名排長。

“八一”南昌起義,他再“相貌平平”“身體瘦弱”,在戰鬥中也是“打得異常勇敢”,“始終沖在士兵們的前面”並且堅持着上了井岡山。

井岡山的鬥爭中,你說他投機也罷,動搖也罷,懷疑“紅旗到底能打多久”也罷,他畢竟是身經百戰,並且在一大批優秀指戰員中脫穎而出。戰爭對軍人的選擇是無私而又嚴酷的,容不得半點虛假、僥倖。僥倖過了初一僥倖不過十五。林彪在三年時間裏,從連長到營長到軍長,是一仗又一仗打上來的。許多軍史研究專家也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仗打得漂亮”。

他二十四歲就升任紅四軍軍長,不是靠誰的賞識提拔,而是靠“五十天殲敵一萬餘人”的戰功和軍事指揮才能。

他二十五歲升任紅一軍團總指揮,與紅三軍團總指揮彭德懷成為毛澤東反圍剿的左膀右臂。第四次反圍剿,林彪率紅一軍團乾脆利索地消滅了蔣介石嫡系陳誠賴以起家的“常勝軍”十一師,為粉碎國民黨軍的第四次“圍剿”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林彪、彭德懷,被稱為紅軍戰爭時期毛澤東的左膀右臂,那時人們就看到這兩位將領作戰風格的不同。

彭德懷驍勇、剛猛,善於吃苦,敢於打硬仗。

林彪多謀善斷,善於審時度勢,用計謀以少勝多,以弱勝強。

彭德懷“橫刀立馬”,馳騁沙場,博得“張飛張翼德”的美稱。

林彪呢,避實就虛、聲東擊西、暗渡陳倉、圍魏救趙……確實有些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帥才。於是,在一些勝仗之後,便有些人叫他韓信。

那時人們叫他韓信,決沒誰想到“野心”上去,只是說他率兵打仗像韓信。但是,“韓信”在人們的觀念中,畢竟還有悲劇的一面,所以叫起來不像“張飛張翼德”沒顧忌。打了勝仗叫一聲“韓信”,範圍有限,平時更不會有誰把“韓信”掛嘴頭。長征以後,“韓信”的叫法就聽不到

解放戰爭時,“韓信”的叫法又出現一下,起因在於黃永勝。

“四野”八縱司令黃永勝,驍勇善戰,多有戰功。但不打仗時就稀鬆,就花。打牌跳舞玩女人。兵團司令員程子華頗為其撓頭。東北決戰在即,他三次找林彪,要求換將。他看好老資格的段蘇權、說段將軍老成持重,有廉頗之風,可代黃永勝為八縱司令員。

林彪搖頭:“遼西三戰三捷,永勝同志兵不過二萬五,半月殲敵一萬六,功勞不小。”

程子華皺眉頭:“他是擊鼓衝鋒,鳴金玩妓。說到底咱們還是共產黨的軍隊呀,這樣子怎麼行?”

林彪面無表情,聲調平淡地說:“高祖劉邦曾問韓信:你看我能帶多少兵?韓信說:十萬。劉邦不悅,問:那麼你能帶多少兵?韓信說:多多益善。劉邦哂笑:你這麼大能耐,怎麼被我捉來,供我驅使韓信不慌不忙說:陛下不善將兵,卻比韓信善於將將,所以韓信只能供陛下驅使……”

說到這裏,林彪起身送客:“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就這樣吧。”

在東北,冀察熱遼的幹部,包括程子華、李運昌、段蘇權這些老人,同林彪矛盾不少,議論也常有。林彪將將,講的本是帝王術,學的是劉邦將將。但是,無論何時何地,決不會有人將其比為劉邦。有毛澤東在,那樣比是犯大忌的。於是,故事在冀察熱遼的老人中傳開時,劉邦將將就變成了韓信將將。於是,背地裏開始有人把林彪叫“韓信”。比如黃永勝進城跳舞去了,冀察熱遼的老人便議論:“那是‘韓信’看中的幹部。”“在井岡山他跟着‘韓信’當團長了……”

林彪在遼瀋戰役中立下了奇功,打出赫赫威名。大軍入關時,黃永勝豪氣十足:“單是我們‘四野’也能跟蔣介石一爭天下!”林彪麾下不少人拿垓下一戰來說比遼瀋戰役,說林彪這一仗打得不亞於韓信當年的十面埋伏。

於是,不光對林彪有意見的冀察熱遼老人背地裏把林彪叫韓信,就是“四野”中那些最信任最佩服林彪的指戰員,也有不少稱其為“韓信”。

建國后,林彪不出頭,不露面,淡於交往,基本過着隱居的養病生活,以至於不少老人說他“打仗像韓信,處世像張良”。

“韓信”被人漸漸淡忘了……但是,毛澤東沒有忘。

一九五六年,中國共產黨第八次代表大會上,毛澤東再次被選為黨的主席。與會代表們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向他表示熱烈祝賀。

但他沒有獲得全票。他差了一票,這一票是投給了林彪。這一票正是毛澤東自己所投。

林彪七月二十三日偕葉群一道上山,住在一幢二層的西式小洋樓里。

他仍是深居簡出,一副淡泊之態。他不像其他的元帥喜歡聚會聊天。他幾乎不去看望任何人,至於其他人來拜訪,多數也是被葉群擋駕。

他或者在樓里踱步想事,或者在別墅的林木中坐在藤椅上讀書。但他心裏有數,毛澤東沒有忘記他,現在的形勢,更需要用他。

八月一日的政治局常委會上,彭德懷曾難過地說:“張飛這個名字還是主席給起的。我自認為對敵鬥爭是堅決的……我有農民無政府思想,在北京打過八九次電話,都沒找到主席,面談機會少,得不到主席的具體幫助。養成孤僻性格,常常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毛澤東的話不無失望:

“多次重要時期,從沒寫信給我,為什麼這次要寫萬言書?我同常委之間,同別人,從來沒講過你什麼。為了讓你安心工作,給林彪發了轉業費……”

林彪從毛澤東的話中,體會出了含意。毛澤東在十大元帥中,總說給林彪發了轉業費,分明有了請林彪重新出山挂帥的想法。

林彪也很有分量地給了彭德懷幾句:

“這回是招兵買馬,是野心家、陰謀家、偽君子,是馮玉祥式的人物。”他轉向常委們:“在中國,只有毛主席是大英雄,誰也不要想當英雄。”

毛澤東確實準備用林彪替代彭德懷任國防部長。

元帥第二倒了,元帥第三接班也是順理成章。一個“張飛”,一個“韓信”,打天下都是功高勛著;是左膀右臂,也都同自己有過磕磕絆絆。

據毛澤東身邊工作人員講,元帥中只有彭德懷和林彪敢堅持意見,***。

毛澤東睡覺困難,一旦睡下,沒有誰敢驚擾,鳥都不敢從屋頂飛過,遠遠就被衛士們用竹竿綁了紅布驅走。聶榮臻元帥去見毛澤東,在門口立正兩個小時,衛士長請他坐等,他不坐;衛士長要去叫醒毛澤東,他不許。

毛澤東說:“聶帥才是個厚道人呢。”

彭德懷則不然,徑直闖入毛澤東卧室報告軍情,沒有誰能攔得住。毛澤東多次為了睡覺被人打擾而發脾氣,這次沒有發脾氣,只是苦笑說:“只有你彭德懷才會在人家睡覺的時候闖進來。”

其實不只一個彭德懷,還有一個林彪。據衛士們介紹,林彪也曾不顧警衛阻攔硬闖進去。彭德懷是連闖豐澤園大門、二門、卧室門,林彪是連闖大門、二門,停在卧室門前,對阻攔的衛士喝令:“叫醒主席,我有急事。”

他煩躁地在門口踱步,衛士出來,“請”字沒說完,他已板着面孔闖進去。

林彪比彭德懷懂得一些“節制”。

彭德懷堅持不同意見時,常惹毛澤東惱火;林彪堅持不同意見時,常使毛澤東受感動。

林彪挂帥去東北與國民黨爭天下,一開始就在戰略思考上與毛澤東不致,他敢堅持自己的不同意見。

一九四六年一月五日,林彪懷疑“國內和平是否完全可靠”,請示“如不可靠則仍分散建立根據地、準備應付敵明年之進攻”。

中央的複電實際是毛澤東的意見:“我們完全不應懷疑東北問題和平解決與國民黨實行和平合作的可能。”

林彪堅持不同意見:“毛主席:敵人和談是個陰謀。蔣介石企圖利用和談,在關內停戰,調集精銳在關外大打,先解決東北,再像磨盤那樣南北夾擊我們。恐怕還得立足於打,立足於消滅敵人有生力量。這是我對和戰的根本性意見,請主席頭腦清醒考慮之……”

敢叫毛澤東“頭腦清醒考慮之”的人物大概沒兩個。歷史證明林彪在這個問題上對東北戰火初起,還有一些錯誤的電報指示,諸如“化四平街為馬德里”,“最後一戰”,“把長春變為馬德里”等等。在經過失敗和流血的教訓后,才按照林彪“分散建立根據地”,“實行運動戰”,“立足於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的意見辦

彭德懷敢講話,林彪也不是有話不敢說,有屁不敢放的人。他們的區別在於:彭德懷看到自己意見正確時,會不客氣地當眾批評毛澤東的錯誤,並且常伴有隨意的感情宣洩。林彪在事實證明自己正確時,就不這樣講話。他對東北幹部們講:“戰爭的根本問題在於消滅敵人……把城市丟給國民黨。城市一丟,我們的包袱就沒了……到農村建立根據地,有了根據地,我們就有了家……我講的是毛主席的軍事思想。”

東北戰場終於打贏了,林彪在東北局擴大會議上講,這是“在全東北黨內貫徹了毛主席一九四五年十二月的指示”的結果。他把功勞歸於毛主席。自己不居功,更不會得理不讓人,回過頭來非論清誰是誰非不可。

說林彪“當面喊萬歲,背後下毒手”,並不全面,那只是特定的時間和事件。他若始終如此,就當不了“接班人”。他更多的是“當面敢堅持意見,***,背後喊萬歲,公開場合維護毛澤東”。

在毛澤東心目中,他顯然比彭德懷是“忠臣”。

毛澤東已經回美廬二層,擦澡、服安眠藥,上床。

按照規律,現在還不能睡覺。要繼續看書思考個把小時,服第二遍安眠藥后,才會入睡。

衛士小心翼翼地替他按摩着兩腿兩腳,不發任何聲響。從毛澤東那漠漠的目光可以知道他正在沉思。

片刻,他點燃了一枝煙,並且將一張白紙墊在一本書上,用鉛筆寫了幾個字。

寫了幾個“林彪”。

青煙一團團、一股股從他嘴裏吐出。他在沉吟。

沉吟就是猶豫。

當七八個“林彪”已經佔滿半頁紙時,毛澤東擰熄了煙蒂。他出神似地停了片刻,又用筆寫去。這次寫得很慢很慢,每一筆每一畫都帶着滯重的沉思。

終於寫出三個字:岳鵬舉。

這三個字就佔滿了剩下的半頁紙……

“岳鵬舉”

毛澤東對林彪有兩個猶豫。不是猶豫他政治上的忠誠,軍事上的才幹,或如某些書信懷疑林彪是一代梟雄。

毛澤東對林彪的第一個猶豫是身體狀況。

胡耀邦一九七八年在中組部有個談話,談到:其實毛澤東也不喜歡林彪。林彪身體不好,而且對自己的病採取唯心主義的態度……

許多人對林彪的怪病大做文章,都談到他怕光、怕水、怕風、怕出汗……客觀講,對林彪的病不該用取笑態度,應該是理解。那是嚴酷戰爭造成的,是重傷及戰爭中過度付出遺留的。為對付傷痛,他不得不用鎮痛的麻醉品,正像許多好乾部在與癌痛抗衡時也會要求多用點杜冷丁一樣。不能因此說他是吸毒者。

從歷史角度看,林彪的怪病是他的光榮,是他為中國及民族作出過犧牲的證明。傷及他神經的那塊傷疤,應像軍功章一樣受到尊敬,由此帶來的身心損傷和痛苦,應該受到理解和同情。

每到關鍵時刻,毛澤東要用林彪時,首先問的都是身體。抗美援朝,林彪因為身體不行未能挂帥。高崗鬧分裂,想取代劉少奇、周恩來時,毛澤東曾憤激地說:“他推林彪當總理,其實是他自己想當總理。林彪身體不好,怎麼可能當總理?”

這次林彪上廬山,毛澤東見到他第一面時,首先關心的就是:“近來身體怎麼”

“文化大革命”前夕,毛澤東首先關心的也是林彪的身體,談過北京不肯轉載姚文元的文章后,接着便問林彪:“現在身體怎麼如果吃得消,就要多挑擔子嘍……”

毛澤東對林彪出任國防部長的第二個猶豫,就是因為腦子裏還有個岳飛岳鵬舉……

中國的著名將帥都有生動“別號”,比如朱德被尊稱為“紅軍之父”,彭德懷被稱為“張飛張翼德”,劉伯承是“戰神”,林彪是“韓信”,羅榮桓是“政治元帥”等等。其中不乏由毛澤東叫出名的。比如用“諸葛、呂端”來比葉劍英,用“周勃”來比許世友,用“李逵”來比李達,用“徐達”來比許光達……

毛澤東在紙上所寫“岳鵬舉”,是指二方面軍的旗幟,愛兵愛馬名震天下的“兵馬大元帥”賀龍。

在中國的著名將帥中,賀龍被譽為“岳飛岳鵬舉”,可以說是最早的一個。早在“八一”南昌起義之前,早在中國工農紅軍誕生之前。

一九二七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之後,賀龍反而主動轉向共產黨,在武漢與葉挺將軍一見如故,交上朋友。“惺惺惜惺惺,英雄愛英雄”,兩位北伐名將多次在大智門賀龍的師部里晤談,縱論天下大勢。

四月十八日,賀龍向全師發佈命令:繼續北伐。二十二日,率部出征。北洋軍閥奉軍頭子張作霖為阻止北伐,派張學良率精銳部隊南下應戰,同時勾結豫東南的“紅槍會”,集結一萬多土匪大舉進攻廣水、武勝關。

賀龍率軍北上,一路攻伐,掃蕩鄂豫邊界;戰九龍關、奪插旗山、拔銅鼓台。這些參加“紅槍會’的土匪,自恃“神符護身,刀槍不入,人多勢眾”,都是些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當年吳佩乳孫傳芳都退避三舍,拿他們沒辦法。但這次遇了賀龍,真是小鬼碰上了神仙,被打得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剩下的全如鳥獸散。一路逃一路驚呼:“活龍下界了,來的都是昆崙山的金剛體,別說刀槍不入,大炮也不人!”

這一帶農民本來就很迷信,聽風是雨,一夜之間傳出千里。信陽、洋河鎮、五里鋪、青山店……成千上萬的土匪,頭天還張狂橫行,轉天便土崩瓦解,逃得蹤影全無。

賀龍統帥三軍,一路吶喊着“打敗了吳佩孚幾十萬兵,不怕張作霖的替死鬼”,長驅北上,打進駐馬店。

這時,張學良率領十七個混成旅,十幾萬大軍集結於漂河、逍遙鎮、周家口一線,準備與賀龍決一死戰。

“小六子要和我在這裏決戰。”賀龍手指地圖對各團指揮官講,一邊吸煙一邊微微笑,講得像兒戲一般輕鬆。張學良也是中國近代史上聲名赫赫的一代名將,除了他爹張作霖張大帥,大概只有賀龍把這位少帥像呼小娃娃一樣叫成“小六子”。他好像勝利已經在握一般,將大手在地圖上一穿一插再一握:“我們穿過上蔡,強渡漯河,擊潰小商橋、逍遙鎮一線的敵人主力,然後插臨穎,攻朱仙鎮,拿下開封!”

最後這一句,那握攏的拳頭砸在了地圖上。

在群情激昂中,賀龍磕去煙斗里的煙灰,用煙鬥嘴輕敲地圖上的幾個“點”,粲然一笑:“看出名堂了開封就是宋朝時候的汴京,我們現在走的完全是當年岳飛岳鵬舉的北伐路線。‘精忠報國’,在此一舉!”

在一片“精忠報國”的歡呼和誓言聲中,賀龍擺擺手,待大家平靜一些,才換上深沉的聲音說:“不過,你們要注意喲。小商橋是楊再興落馬的地方,當心我們不要落馬!逍遙鎮和朱仙鎮是岳飛大捷之地,我們更要大勝。岳飛飲恨而退,我們不能退,要收復汴京,直搗黃龍!”

難怪賀龍敢於戲呼張學良“小六子”,少帥雖然是名將,關內各路“諸侯”都懼他幾分,馮玉祥、閻錫山、蔣介石爭相拉攏取悅於他,但是遇上賀龍,情況全變

逍遙鎮一戰,賀龍率軍強渡漯河,殺得昏天黑地,神驚鬼泣,將張學良的先頭精銳部隊盡數殲滅。賀龍雖然只統領一師人馬,但生俘敵人就達四個團!繳獲的物資軍械堆積如山,並且靠繳獲的二十四門野戰炮及其他大量小炮,增建了一個炮兵團。

接着揮師小商橋,又是一場血戰;敢死隊人手一挺‘虼蚤龍’(一種手提式機槍)橫衝直闖,如入無人之境。震天的吶喊聲中,無數刺刀緊隨其後突入敵陣;硝煙滾滾,刀光閃燦,鋼鐵碰撞,火焰衝天,經過幾個小時的反覆衝殺,張學良的主力部隊全線崩潰。賀龍不容敵人喘息,一道命令,揮師撲向臨潁,以雷霆萬鈞之勢向張學良發起最後猛攻。張學良帶兵以來,從不曾遇上這樣的“惡敵惡仗”,丟盔卸甲,一敗塗地。打到後來,一聽賀龍便聞風而逃。賀龍幾乎是兵不血刃便連下朝陽寨、石佛寺、朱仙鎮、橫掃河南大部,於五月三十一日進入開封。

祝捷會上,賀龍高舉大酒碗,豪氣衝天:“北上幽燕,直搗奉京!”三軍歡呼,踴躍向前。張作霖在北平又氣又怕,開始往東北逃,並且大罵:“媽了個巴子,啥時候冒出來個賀家軍……”

賀龍的親人,為革命獻身者近百之眾,其中不少在他的部隊中任過重要職務,各個驍勇善戰,所以曾被人稱為“賀家軍”,一如歷史上被傳頌的岳家軍。

可是,寧漢分裂,蔣介石正準備西攻武漢,武漢國民政府內部,革命與反革命的鬥爭也正走向激化。在這種形勢下,武漢政府下令賀龍停止北伐。據說,三天之間連發十二次電,嚴令賀龍立即回師武漢。

與歷史上傳說的岳飛被十二道金牌召回臨安何其相似!

下達回師令時,三軍痛哭,問:“為什麼步岳飛之後,不繼續北伐?”賀龍含淚,只說了一句:“我們比岳飛只多走出一步……可惜!”

北伐未獲全勝,但這更使人們把賀龍與岳飛相比,從此,賀龍有了“岳飛岳鵬舉”之說。

賀龍在蔣介石心目中有很高的地位。蔣介石先後派過三名代表,許以國民黨中央委員,江西省政府主席,上海南京各建一幢小樓,外加三百萬大洋,想把賀龍拉到自己身邊。他說:“我還不曾花過那麼大代價。賀家軍難得,賀龍更難求他一個師,打敗吳佩孚幾十萬人,俘虜吳佩孚兩個師;他把張學良打出河南,打得潰不成軍。他還不是共產黨嘛,只要他肯過來,再高一些的要求也可以答應。”

蔣介石第一次派出秘書長李仲公,第二次派去的朱紹良,都被賀龍抓起來,分別押送國民革命政府總指揮部和九江軍事法庭,第三次派去的熊貢卿、梁素佛被賀龍抓起來槍斃

不是共產黨員的賀龍,把自己和他的“賀家軍”——國民革命第二十軍全部交給共產黨,成為“八一”南昌起義的主力軍,他自己成為起義的總指揮。

使賀龍做出這種選擇的原因很多,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岳飛在他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他參加共產黨后,曾多次向政委關嚮應談起岳飛和岳飛精忠報國的精神。

他說:“蔣介石破壞了北伐,趙構和秦檜也是破壞岳飛的北伐。蔣介石就是趙構、秦檜式的人物。”

岳飛字鵬舉。賀龍的兒子叫賀鵬飛,是從岳飛的名和字裏各取一字作為兒子的名字……

毛澤東沒有吃第二遍安眠藥,卻又吸燃了一枝煙。

他目注白紙上的兩個名字沉吟,腦子裏輪替出現兩張面孔:一個是每天吃一斤肉也不會長肉的瘦削的林彪;一個是方面闊腮,黑眉毛黑鬍子,不怒自有三分威的賀龍。

他在延安見到賀龍,但他上井岡山時便已熟知賀龍。當他激勵自己的士兵時,講得最多的就是賀龍:“同志們,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現在領導了一個軍。我們有一個營,為什麼不能鬧起一支大隊伍?……”

沉吟間,又有第三個面孔閃入了腦際:飽滿的前額和太陽穴,厚實的嘴唇和下頦,戴一副深度近視鏡,目光溫和、深邃、睿智、敦厚。他被譽為共產黨里的聖人,是毛澤東無比信任的“政治元帥”羅榮桓。

難怪毛澤東沉吟。儘管林彪是他的愛將,深得他倚重,儘管他在“八大”上就投了林彪一票,儘管他在去年便提名增選林彪為中央副主席而準備重用。儘管他在七月二十三日召林彪上廬山時便想到讓其替代彭德懷,可是,一旦徵求意見,彭真卻轉來了羅榮桓的不同建議。

別人的建議毛澤東可能擺手而過,羅榮桓的建議卻不能不深思。以往,毛澤東定下決心的事,聽到多少個“不”,也不會動搖。這次例外。他猶豫、沉吟着無法安睡。

聽聽毛澤東對羅榮桓的評價便不難理解這次例外。

下面內容是引自王力同志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寫給中央負責同志的一封信。

……從過去報上發表的回憶文章看來,一般都不知道羅榮桓同志在中國革命中所起的偉大作用。

這個問題,毛主席同我談過兩次。……因為我所有的筆記、整理后的記錄、手稿,在十八年前都被那個專案組沒收了,至今無影無蹤。所以,我只能憑記憶,把毛主席當時所講的使我終生難忘的話整理出來。下面是毛主席的原話:

一、凡是我倒霉的時候,羅榮桓都跟我一起倒霉的,鄧小平也差不多。

二、羅榮桓的品格,用十句話概括:無私利,不專斷,抓大事,敢用人,提得起,看得破,算得到,做得完,撇得開,放得下。同我一輩子共事的人,只有羅榮桓。再還有鄧小平。

三、山東只換上了一個羅榮桓,山東全局的棋就下活山東的棋下活了,全國的棋也就活山東把所有的戰略點線都搶佔和包圍只有山東全省是我們完整的、最重要的戰略基地。北佔東北,南下長江,都主要依靠山東。

四、羅榮桓在決定中國革命成敗的地區,做好了決定中國革命成敗的事業。

五、羅榮桓到山東的第一天,就想的是把山東全部拿過來,就想到為把全國拿下來盡義務。

……

十、羅榮桓最守紀律。連高崗都說,羅榮桓是黨內的聖人,不敢去找羅榮桓亂說。從高饒問題上看出,最正直的人,是羅榮桓、鄧小平、陳雲。

現在,這位“無私利”、“看得破”、“算得到”、“最守紀律’、“最正直的人”,這位可以同毛澤東“一輩子共事的人”,這位“黨內的聖人”,他不同意林彪任國防部長,他鼎力舉薦賀龍任國防部長。

賀龍是稱職的國防部長,這一點毛澤東同羅榮桓並無分歧。用一句毛澤東常講的話:死了張屠夫,也不會就吃混毛豬。即便林彪、賀龍都不在了,也還是能找到稱職的國防部長。

問題在於林彪、賀龍哪一個任國防部長更好些?

毛澤東重點考慮着羅榮桓的兩句話。

“林彪身體不好。”這是實話,但毛澤東在下決心前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不再成為動搖決心的理由。

“國防部長不要只從一方面軍出。”這個意見很有分量。中國革命是農村包圍城市,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每一個“星星之火”都曾是獨立的,是分散獨立作戰,形成眾多的“山頭”,這是客觀現實,甚至在延安躲防空洞有時都能感覺到這種“山頭”的存在。作為最高決策者,毛澤東不能不考慮那個“平衡”問題。

彭德懷和林彪都是一方面軍的,這個問題不能不考慮。然而,這個問題足以改變曾經思考後的決心

良久,毛澤東在紙上畫了一個圈……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七日,中央任命林彪為軍委副主席兼國防部長。

這是毛澤東反覆斟酌思考後在紙上留住的那個名字。

同時,中央任命賀龍為軍委副主席。

毛主席說:“軍委的工作,林在家林主持,林不在家賀主持。”

這個第二副主席在過去沒有專設。彭德懷任國防部長時,毛澤東為使他“放開手腳”,給林彪發了轉業費。這次林彪任國防部長,毛澤東沒考慮讓他“放開手腳”,增設一個第二副主席,並且“林在家林主持,林不在家賀主持”。這無疑是重視羅榮桓舉薦的一個結果,同時也照顧到林彪身體不好,常要閉門養病。

一九五九年之夏,發生在廬山上的這一幕,毛澤東和彭德懷都是悲劇式人物,但他們都是英雄做了英雄該做的英雄事。

彭德懷掄起胳膊為人民“鼓與吹”,不怕殺頭,不怕坐牢,不怕開除黨籍,不怕妻離友散,不怕從此開始的一連串厄運和苦難,也因此而更加流芳千古。

毛澤東作為經天緯地的政治家、大謀略家、一代領袖,在黨和國家和民族陷於危困之際,不躊躇不沮喪,依然衝力高揚,不惜付出巨大代價,不怕為此擔歷史罵名,果斷決策,保證和維護那“統一的思想”,“統一的意志”,以及絲毫不能損傷的“凝聚力”。無疑,這是戰勝困難,渡過危機的首要條件。

他成功在隨之而來的三年嚴重困難時期,那樣全國性的大飢荒,餓死成百萬上千萬的人,放在歷朝歷代都將是“盜賊蜂起,民變叢生”;一旦全國亂起來,在具有“嘯聚山林”。“有槍便是草頭王”和“軍伐混亂”的“歷史傳統”的中國,更不知將死多少人,民族又將陷入怎樣的災難之中,社會又將發生多大的倒退!

但是,在毛澤東領導下,在他斷然地以非常手段維護了那支隊伍的統一思想、統一意志以及由此而強大起來的“凝聚力”,那種崩潰和混亂沒有發生,並且以驚人的速度奇迹般地擺脫了困難,重新走上繁榮。

據老人說,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中國的男人都沒了陽氣,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三年,中國男人陽氣轉盛,中國女人大出風頭,生育出一個英國又加一法國,大概還不止這個數。

毛澤東為廬山上的“勝利”付出的最大代價,不是折了彭大將軍,不是為此擔了罵名,甚至也不是隨後颳起的第二次“共產風”,在全國餓死多少人……

他付出的最大代價,是越來越失去了真話。

毛澤東的根本錯誤,不在於個人品質,而在於時代和文化。他的個人經歷和所受全部教育,不可能超越中國歷史文化對他的限制。他可以領導中國人民經過艱苦卓絕的民主革命推翻三座大山,卻難以勝任領導一場真正的工業革命。他憑着中國文化所賦予他的全部智慧、勇氣和力量,加之他那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全部優秀品質,進行了不屈不撓、可歌可泣的探索。在這個探索中,他和他的戰友他的人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終於建起初具規模的大工業基礎,可以抬起頭同任何民族任何國家平等對話,平等交往。他維護了國家和民族的尊嚴,給了我們最終“騰飛”的政治保證和經濟條件,使後人有了施展抱負和才華的可能。

不要嘲笑他的“三面紅旗”、“大同邦、理想國”,那是一曲悲壯的歌,不甘落後的探索者的歌。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九日,毛澤東登上了吉普車,載着時代和文化給他的勝利給他的失敗下山

彭德懷比他早一天下山,八月十八日乘飛機返京,參加軍委擴大會議,繼續接受批判。

他要作準備,寫材料。秦魁英秘書彙報,根據上面指示,“辦公室封存了”,“辦公室主任王焰和秘書鄭文翰也被‘凍結’”

彭德懷火冒三丈,胳膊又掄起來。剛舉上半空,吼聲還未出口,手臂忽然但住,略一停頓,軟軟地垂下來。

“唉,”他沉重地嘆了一口氣。“給我要林彪。”

彭德懷決定給這位新國防部長掛電話。剛剛拿起話筒,他又按下深吟片刻,他另撥了一個號。

“我要賀總……賀總,我是彭德懷。”他呼口粗氣,盡量緩和些口氣說:“我的秘書和辦公室資料暫時還需要借用一下,等我寫好材料后就奉還軍委。”

“唉,彭總,這是怎麼回事?”賀龍不明白,“你的秘書和辦公室……”

“封存凍結了,說是上面的指示。”

“胡鬧嘛。”賀龍嚷起來,“我跟他們說。”

第二天,辦公室主任王焰和秘書鄭文翰便攜帶資料回到彭德懷身邊。

這是林彪、賀龍分別出任中央軍委第一、第二副主席的第二天。當人們注目的焦點還在毛澤東與彭德懷身上時,那幕戲實際已近尾聲。

而林彪與賀龍的“合作共事”才剛剛啟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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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困與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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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張飛、韓信、岳鵬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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