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二天按計劃分頭行動,衛亦前和吳澤康去協助市人大忙市長選舉的事,趙一浩則在陳一弘的陪同下去了何家渡水利工地,一直到傍晚才回來。
在招待所吃過晚飯之後,衛亦前和吳澤康按計劃去找馮唐個別談話。趙一浩叫來端木信問他知不知道陳一弘家的住處,端木信說知道,趙一浩說:
“我們到他家去看看,就我們兩個人去不要告訴其他的人。”
端木信笑道:
“微服私訪呀?秘書也不去?”
趙一浩說:
“他在屋裏守電話,也許蘇省長和劍非會來電話的。我們漫不經心的走出去,只當是散步,散到陳一弘家不就得了。”
趙一浩和端木信剛走出招待所,警衛員便跟上來了,隨同警衛員一起跟來的還有三江市的公安局長和兩個幹警。趙一浩對端木信說:
“你看,失去自由了吧?”
他只好停下來婉言謝絕公安局長的奉陪和保駕。公安局長說這是他的職責所在,經過小小的爭論和討價還價,最後達成妥協,僅趙一浩的專職警衛跟去。但後來趙一浩和端木信發現,局長是真回去了,那兩個幹警卻遙遙地跟在後面,像是在跟蹤被偵察的對象。趙一浩也不再理會,只好由他去了。
他們走了不遠便到了陳一弘家,這是一幢普通的職工單元宿舍,陳一弘家住在一樓。端木信敲了門,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穿一件紫色毛絨上衣,白裏透紅的臉蛋,個頭不高卻身材勻稱,一副光彩照人的模樣。她雙袖卷到手腕腰系圍巾,像是正在洗碗。端木信有些拿不准她是否就是陳一弘的妻子沈琳,上次考察時他來找陳一弘談話她不在家。因此,他望了她一眼,不敢冒昧稱呼什麼,便問道:
“陳一弘同志在家嗎?”
女主人微微一笑,笑得很動人,也不說陳一弘在還是不在,只說:
“呀,趙書記來啦,請屋裏坐,屋裏坐。”
趙一浩一行進得門去,這是一套三室一廳的屋子,客廳擺在正中,三個房間圍繞着客廳。這種佈局雖然緊湊但有些落後了。
趙一浩邊往一張單人沙發上坐邊打量了四周一眼,屋內清潔整齊,一套沙發、兩張茶几,中間一張小圓桌鋪上桌布放有一瓶鮮花,牆上兩張字畫,如此而已,簡樸、舒適。
趙一浩打量的時間不長,頂多三五秒鐘,女主人已經將熱氣騰騰的茶端上來了。她一面往茶几上放杯子一邊抱歉地說:
“趙書記,很對不起,老陳剛走了五分鐘,說是哪個縣的縣長來找他談項目,約好了的七點半在辦公室見,他急沖沖的吃罷晚飯放下碗筷就走了。要不,我馬上打電話叫他回來?”
趙一浩說:
“不用了,既然縣長約好的又把他叫回來不好。我們沒事,散步串門子,坐坐就走。”
要找的人不在家,她不像有些女主人那樣,在門縫中回答一聲“不在家”了事,而是將客人請到家裏坐下,沏上茶再宣佈不在家的消息,其禮儀效果與那簡單的一聲“不在家”大不相同,說明女主人的賢慧、知禮,給趙一浩留下了良好的第一印象。他接過茶杯喝了一口,笑着問道:
“你是沈琳?”
沈琳依然站立在客廳當中,她那豐滿勻稱的身材顯得更為動人。她笑笑回答道:
“是的,趙書記,我就是沈琳。”她靈機一動便又補充道:“我就是那個據說是陳一弘強佔的‘民妻’沈琳!”說罷嘻嘻地笑了。
趙一浩笑道:
“你這麼厲害,還會被人強佔,那是胡說八道。”
沈琳不笑了,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趙書記難得到家裏來一趟,如果有時間,倒想給書記彙報彙報思想,談談心裏話哩。”
趙一浩本想告訴她,陳一弘和她的事他很清楚用不着再談了,否則省委還會決定他作為三江市的市長候選人?但話到嘴邊他又改變了主意,說出口來的是:
“我們隨便閑聊,你想談什麼就說罷。你請坐呀。”
沈琳於是在趙一浩的身邊坐下,口若懸河地將她和陳一弘、馮菲在大學同學在文革中一起串聯,和後來到三江工作的經歷,以及馮菲的死,她和陳一弘的結合等等,一五一十通通抖落出來,坦率、真誠、毫無半點保留,足足談了一個多鐘頭。
在這期間,趙一浩一直沒有插問,他很清楚,如果一插問豈不成了審查,至少成了調查吧?他自始至終很有興趣地聽着,像是在聽一個朋友訴說家常。
端木信和跟去的警衛員自然更沒插話了。
沈琳顯得激動、委屈,淚水在眼眶裏轉。她最後說:
“趙書記,人言可畏呀!我原本的想法是惹不起躲得起,要老陳乾脆向省委申請把他調到別的地方去工作吧,可是,唉!……現在省委又作了這樣的安排,說實在話我心裏不踏實,還不知將來如何哩!”
聽到這裏趙一浩覺得可以表態了,他側過頭去對着她,態度誠懇,語音溫和地說:
“感謝你介紹了這麼詳細的情況,使我更具體地了解了你們,你同一弘同志的婚姻經歷。省委對這件事早已有了明確的態度,這一點你應該是清楚的了,否則,對老陳現在的安排又作何解釋呢?”
沈琳連連點頭,表示理解。
端木信這時也插話了,他說:
“省委對這件事非常慎重,考察組兩下三江,省委組織部長親自出馬,省委書記親自過問,這種情況是少有的。最後作出安排老陳當市長候選人的決定,說明省委常委對這件事已經有了明確的態度,建議你們就不要老是將它掛在心上哪!”
趙一浩接過端木信的話,說:
“端木說得對,不要老是把這件事掛在心上,本來就是謠言,何必把它放在心上呢?不錯,人言可畏,但首先可畏的是領導偏聽偏信,被謠言左右,甚至認為這是群眾輿論,這就給造謠者有了可乘之機。謠言就是謠言,什麼群眾輿論?只要領導保持清醒頭腦,人言也就不可畏了。端木已經說了省委的態度,我就不再重複。人言可畏還可畏在被造謠者自己心理不堅強,‘身正不怕影子歪’嘛,只要自己無事,他造他的謠,我才不在乎,照吃照睡照樣干工作,讓那些造謠者自己感到沒趣。能保持這樣的心理狀態,那人言又何懼之有呢?你說是不是呀,沈琳同志?”
趙一浩在說這一段話時,自然而然地將它和中組部考察組的到來以及錢老通過周劍非轉達的那些謠言聯繫在一起,因而說得很激動很帶感情。
沈琳受了感染破涕為笑,說:
“我們也是這麼想的,今天當著領導的面嘛,難免激動一些。你放心,趙書記,我們會處理好的。”
趙一浩站起來,說:
“這樣就好,”
他看看錶又說:
“老陳大概是被纏住了,我們不等他哪,反正是順便串串門,你忙吧,我看你的碗筷還沒洗好哩,孩子呢?”
沈琳說:
“還不是放下碗筷就跑出去玩去了,不再坐一會兒,趙書記?”
趙一浩說:
“不了,你忙吧,以後有機會再來。你到省城去上我家來玩吧,我們那一口子叫田融,她也是很好客的。”
說著和沈琳握手告別。路上他們拐了個彎看夜市,回到招待所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他們三人剛踏進招待所大廳,一個年輕人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向他們,自我介紹道:
“我叫張林增,趙書記。”
“張林增?”趙一浩和他握握手:“不是副市長嗎?你到這裏來開會?”
“不是,”張林增回答:“我是想來找趙書記反映一件事,現在時間又晚了,耽不耽誤你的休息?”
年輕人顯出抱歉的表情,話雖如此說,他卻是希望現在就談談的了,否則,何必等到這麼夜深人靜哩。趙一浩說:
“好吧,我們上樓去談。”
“不影響你休息吧,趙書記?”
年輕人又問了一句,這就顯得有些多餘了。
“不要緊,習慣了。”
趙一浩說著便帶頭往樓上走。他想起來了,這個張林增是三江市最年輕的副市長,好像只有三十五歲。上次周劍非回去彙報時提到過他,他當時對班子調整談了些什麼?模模糊糊記不清了,好像並沒有什麼傾向性很明顯的態度嘛?倒是馮唐推薦市長時推薦了他。那是虛恍一槍,司馬昭之心!他現在要談什麼?黑松林里又殺出一個李逵!不,看他那副英俊的模樣,非李逵所能比者,是趙雲、馬超乃至周瑜哪,那麼他要唱一出什麼?長板坡、戰赤壁?
他下意識地這麼想着,已經來到三樓他住宿的房間,警衛員搶前一步開了門,他回頭對張林增說:“進來吧,需不需要作記錄?”
“我想,”年輕人猶豫了一下:“我想單獨同書記談談。”
他回頭看看跟着進來的端木信,表示出歉意。
趙一浩說:
“好吧。”
他對端木信和警衛員說:
“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端木信和警衛員相繼退出,張林增搶先為自己和趙一浩沏了茶然後坐在趙一浩旁邊的單人沙發上,開始了他的談話:
“夜深了,盡量不影響書記的休息,我就開門見山吧。”
“沒有關係,你說吧。”趙一浩表態說,心裏卻在琢磨:他到底要說什麼?是不是同那封匿名信有關?他是反對者還是贊成者,這個最年輕的副市長?他一連在心頭打了三個問號。
張林增說了:
“前些日子你來時我就想找你談的,看見你很忙,只住了一晚上就回去了。這幾天看見你又來了,我很高興,但衛書記一直在招待所,找不到和趙書記單獨談話的機會,不談心頭又憋不住,只好深夜打攪了。”
年輕的市長還是沒按照他自己說的要“開門見山”,繞了一個彎還沒有繞到主題上來。不過也露了一點端倪,“衛書記一直在招待所”,這說明他要向省委書記談的事不想要市委書記知道。趙一浩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沒有再繼續表什麼態,只靜靜地聽着副市長的下文。
“上回周部長找我談話時,我沒有把心頭的話全部對他談。”張林增說:“那時我心頭有顧慮,說真的,我怕他會通給衛書記,他過去當地委書記和衛亦前同志很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哪’,趙書記,也許我的想法不對,但當時確是這麼想了,所以間在心頭的話就不敢端出來了。”
他還是沒有遵守“開門見山”的諾言,但是已經為他即將向省委書記要談的主題作好了鋪墊:表明他要談的事與他們的市委書記衛亦前有關;表明他對省委書記高度信任,不敢對省委組織部長談的事,千方百計尋找機會向可以信賴的省委書記談,表明了他張林增的一片忠誠。
這也許是一種談話的藝術吧,果然引起了趙一浩的重視。如果剛才他還是一般地甚至是“無可奈何”地聽取這位副市長的意見的話,經過副市長這麼一鋪墊、渲染,引起了省委書記對這場談話的高度興趣。當然,他在集中精力聽副市長往下說之前,沒有忘記為組織部長辯解正名,他說:
“你那種顧慮是多餘的,我了解劍非,他絕不是那種人!好吧,你往下說。”
張林增繼續往下說了,他說:
“省委作出讓陳一弘同志擔任市長的決定是完全正確的,我堅決擁護,作為副市長我向趙書記表態:一定服從一弘同志的領導,在自己分管的範圍內當好一弘的助手。”
趙一浩有點納悶,難道他深更半夜跑來就是為了表個態,堅決當好陳一弘的助手?不,顯然不是,這樣的態度在什麼場合都可以表,當著衛亦前的面更好,何必要迴避呢?文章還在後頭,且往下聽。
張林增表過態,略為停頓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才繼續說道:
“但是在這個問題上衛亦前同志使了不光彩的手腳,借刀殺人!所以把本來是很簡單的一個問題弄得複雜化了。為了選舉一個市長,省的考察組兩下三江,省委常委組織部長親自出馬了,現在又驚動了省委書記。我們年輕不了解歷史,但是聽一些老同志說,這種現象是空前的。不僅在三江市是空前的,在全省也是空前的,就是全國恐怕也不多見。”說到這裏張林增開始激動地提高了聲音,像是在演說:“為什麼會造成這種局面,是省委選錯了對象?不是的,我認為陳一弘不僅是這一屆最好的人選,而且是三江市歷史上最好的市長人選之一。這絕不是我一個人的看法,他公道正派;埋頭干實事,政績突出;不謀私利,清正廉潔,這是公認的。可是,為什麼會出現反對派?也許我這個詞用得不當,但確有這麼一些人,內外勾結,打出反陳擁馮的旗號,又是匿名信,又是造謠言,還在暗中串聯另選他人。出現這些情況不是偶然的,根子就在咱們市委書記衛亦前同志身上。他不喜歡陳一弘,又不願得罪上級和那些擁護陳一弘的幹部,所以使了借刀殺人的不光彩手段,才把局面弄到這麼個地步!”
說到這裏,這位副市長算是把今晚前來找省委書記專題反映情況的主題點出來了。但僅僅是點了個題目,他卻停下了,足足停了半把分鐘。停頓,也許是為了自我休整、調節,調節心態調節思維。同時也是為了觀察一下省委書記的反應,他倆並排而坐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他不便轉過頭去盯住書記的面孔觀察他的表情。那是不禮貌的動作,他張林增,一個堂堂副市長,一個有高層學歷的知識分子,怎麼能做出這種低下的動作呢?不過,他感覺到了,省委書記在認真聽取他的談話。這種感覺使他很欣慰,故爾覺得有必要調整思維,怎麼樣把話說得委婉、感人,令聽者信服。
張林增自我調節的能力很強,只不過半把分鐘便調節完畢,開始了第二階段的呈辭。策略是又轉了一個彎,打迂迴戰。他說:
“我來找趙書記反映這件事,是本着對黨負責對上級負責的態度,也就顧不得個人的恩恩怨怨了。要說個人恩怨,衛書記是我的恩人。我學校畢業來到三江,市級機關的小幹部一個。是衛書記發現了我,要我到基層掛職鍛煉,兩年不到就要我回市級機關當了局長,不到三年時間又把我提拔到了副市長的崗位。我完全清楚,這些都是衛書記對我的一手培養,他下縣檢查工作也經常要我跟隨他一起下去。我懂得,這是手把手教我帶我,同時也是為了樹立我在三江市縣區幹部中的形象。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個人對衛書記永遠是感恩戴德的。”
說到這裏,張林增激動起來,那眼淚便也就掉下來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這時,一直半閉着雙眼邊聽邊沉思的趙一浩轉過臉來瞄了他一眼,語氣平和地說:
“慢慢的說,慢慢的說。”
慢慢的說,這是中性語言不帶任何傾向和評論的。如果趙一浩說出來的是:“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其效果就不一樣了,也許他張林增會更加激動,乃甚嚎陶一番,再慢慢平靜下來繼續他的揭發。但卻是一句“慢慢的說”,不冷不熱!但他也只好按照省委書記的指示:慢慢的說了。
與此同時,趙一浩也在思索,他想起了一件事,在一次地委書記會上談到選拔培養中青年幹部問題。三江市委書記衛亦前談了他們在這方面的情況,特別舉了兩個年輕幹部的例子,第一個就是張林增。當時趙一浩還沒見過張林增,也不知張林增其人,但衛亦前的表情給他趙一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衛亦前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地誇獎了他選中的接班人,大有“吾諸兒碌碌,唯此生耳”的味道。回憶及此,趙一浩又下意識地回頭瞄了張林增一眼。後者以為是書記發出要他往下說的信號,於是他“慢慢地說”了。
“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忠孝不能兩全’,我要把自己所見所想毫不保留地向組織說出來,心頭才痛快。”
他又停了下來,但這一次停得更短,頂多幾秒鐘,主要還是引人入勝吧。他繼續說道:
“我覺得衛書記在市長人選上對省委耍手段,我不便說出‘兩面派’這個詞,但我又找不到其他好聽一點的詞來代替。簡單地說:衛書記不喜歡陳一弘,為什麼?因為他愛提不同意見,有時讓衛書記下不了台。我就碰到過一次,在一次市委召開的常委擴大會上談到幾個重點工程,衛書記批評何家渡水利工地浪費水泥,主要是工程預算不精確。陳一弘當即接過話頭,不是附和而是反駁。他說何家渡的水泥不是浪費而是節省,情況反映不確實。他接下來劈哩叭啦說出了一大堆數據:大壩共是多少方,每方最低需要水泥多少,最高需要多少,中等又需要多少,何家渡用的是最低數,他多次檢查,絕對沒有超過!他說得倒是令人信服,但使衛書記很難堪,差一點下不了台,臉色馬上變了,只說了一句:‘這算你一方面的意見吧,以後再調查!’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其實我覺得對一弘來說也算一個缺點吧,如果他不要當面頂嘴,讓領導過不去,散了會再個別作解釋,請領導在另外的會上自己更正,不是雙方都主動?”
這也許是一種藝術,屬於關係學的深層次問題。可惜的是這樣的藝術某些人一輩子學不會,而年輕的張林增副市長卻學會了,豈非天賦?
張林增副市長繼續着他的呈辭:
“這樣的事很多,所以衛書記才對周部長提出那三個方案,其實就是要陳一弘走,理由嘛就是社會輿論如何,什麼社會輿論嘛?少數人自己的利益得不到滿足便無事生非製造謠言而已。作為市委的一把手,如果愛護幹部你就應當站出來公開闢謠。可是,據我所知,衛書記從來沒有在任何場合說過一句陳一弘和沈琳的婚姻是正常的話,反而以“輿論”為借口,提出了馮留陳走的方案。這不是明顯的借刀殺人?我還要說明一點趙書記,衛書記向周部長提的三個方案在三江是保密的,絕密!我知道這件事是衛書記告訴我的,據他說除了周部長他只告訴我一個人!”
趙一浩此時又轉過臉來瞅了這位副市長一眼,依然沒有說話。副市長暗自一驚:是不是說得過分了?但他看不清楚省委書記的表情,是疑問或是什麼?他們兩人是並排而坐,他彙報呈辭理所當然是面對省委書記的,而趙一浩卻是正襟危坐,臉向前方,張林增只能看到一個側面。剛才他回眸而顧,只是一瞬之間,來得突然,他張林增沒看清楚那表情到底意味着什麼?是喜是憂?管它呢,既是過河卒子只有拚命向前了。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又繼續着他未完的呈辭:
“陳走馮留,其實馮留也是假的,也就是說並非衛書記的真意。他很清楚馮唐下三江是來鍍金的,錢林錢老也三番五次打電話、寫條子,要他推薦馮唐當市長。順水人情何樂而不為之,當上市長達到了鍍金目的也就該走路了。那時再來個順水人情,放人!豈不兩全其美。”
此時,一直只聽不說的趙一浩一反常態,又轉過臉來看着副市長。這次副市長看清楚了,那臉上的表情是疑問。果然,趙一浩很有興趣地問了一句:
“那麼到底要誰來當這個市長呢?”
要誰來當這個市長?張林增心裏一激動,差一點將衛亦前對他的暗示拋出來了。但他腦子裏來了個急轉彎:不能!那樣就太暴露了。其實他也是憋得慌才跑來作這一番表演的。你衛亦前既然對我張某人作了暗示也就是許了諾,對考察組卻隻字不提我張某,而無條件地同意了省委的決定,來了個馮走陳留。你的主見到哪裏去了?朝秦暮楚的小政客。你別以為我蒙在鼓裏,我什麼都清楚,你耍什麼政客手段?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陳走馮留也好,反正馮也要走的,機會就在眼前。現在好了,省里不同意你的建議,來了個馮走陳留,你卻無條件接受,十足的政客!這下可害苦我張某人了,你知道嗎?陳一弘才四十掛零哩,叫我等到何年何月?張林增最惱火的事就在於此。如果衛亦前堅持陳走馮留頂多年把半年這個市長的寶座能是誰的,現在好了,他竟無條件同意陳留。留,留,一留至少兩屆,十年,我張某怎麼熬?人生能有幾個十年?!你衛亦前不仁,就別怪我張某人不義了。當然也不能把什麼機密都拋出來,要講策略,特別是不要暴露自己。於是他回答省委書記的提問道:
“不清楚衛書記有什麼考慮,”說到這裏他幾次衝動,想把衛亦前對他的暗示和盤托出,但終於忍住了。“反正第一他明白馮唐轉了正就要走的,第二,他也不喜歡馮唐這個人,他對我說過。馮唐鋒芒畢露,自以為了不起,其實本領都在嘴上,‘唱功好做功差’。反正他在三江呆不長,就由他去表演吧。趙書記,你想想看這是一個地師級主要領導幹部的作風嗎?”
他看了省委書記一眼,對方無強烈反映,依舊微閉雙眼靜靜地聽着。這使他心裏嘀咕,他又想到用作風這個辭來形容衛亦前似乎不確切,用什麼辭呢?心裏有些亂,一時想不好,由他去吧。他覺得應該結束自己的話了,便說:
“趙書記,我再重聲:我同衛亦前同志沒有任何個人成見,我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如果要講個人恩怨,他對我是有恩無怨。我今晚上來向省委領導反映這些情況,完全是為了對組織上負責,對黨負責。我想我就談這些了,有不對的地方請領導批評,耽誤了你的休息時間,對不起,趙書記。”
他依然坐在沙發上不動,等待反應,我對你談了這麼一大堆,總得有個態度呀!
態度有了,卻只是極簡單的兩句話。
“感謝你今晚來找我,使我聽到了很多情況。”
這算什麼表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覺得一股冷氣直貫心田,但也無可奈何,幸好剛才沒有把衛亦前對自己的許諾端出來,否則便成了今晚上來是爭官哪。也許結果更糟,說不定還挨一頓批評哩。他只好站起來說:
“趙書記,你休息,我走了。”
趙一浩也隨着站起來,對這位副市長握握手,說了聲:
“再見,以後有什麼要反映的可隨時來找我嘛。”
張林增感到那隻和自己相握的手是冷冰冰的,但那句話:“有什麼要反映的可隨時來找我”,又給他留下了心靈的安慰,而且帶來了一線希望,他終於帶着這一線的希望離開了趙一港的房間。
張林增走後,趙一浩踱到窗前,這是一扇落地窗,他拉開窗帘和落地窗門,原來還有一個陽台。他走到陽台上,只見三江市區內燈光閃爍,天空掛着一輪明月,月虧月圓,看那圓月的形狀,今天不是陰曆十五便是十六吧?
月明星稀,夜深人靜,這樣的環境容易引起人們的幽思、慨嘆。但趙一浩沒有這樣的閒情逸緻,剛才和三江市年輕的副市長張林增的談話餘波,還在他腦海里回蕩。他的思緒很矛盾:他相信張林增反映的情況都是真實的,衛亦前希望陳一弘走,從他提的方案中已經表現出來了,但這是出於陳一弘不順手故而“借刀殺人”,這一點對他來說算是新聞,可靠的新聞。按理,張林增的夜訪應當是立了功吧?然而,他趙一浩下意識地不喜歡這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副市長。說它是下意識,也就是非理性的,沒有經過思維判斷的。這樣的“不喜歡”也許也是端不到桌面上去的。別人“大義滅親”對你這個省委書記反映了真實情況,你還不喜歡,成問體統?然而,在感情上他就是不喜歡,有什麼辦法呢?他沒有去作理性分析這是為什麼?卻想起了一個有趣的故事,這個故事是他在北京開會時聽鄰省的省委書記告訴他的:
他們那個省搞“四清”時,省委書記,那時還稱省委第一書記的秘書寫了一份揭發材料,當時被稱為重磅炸彈,聲震四方。這位秘書跟隨省委第一書記住在他的花園洋房裏,大凡出差開會又不離其左右,故而對書記生活起居的細微末節,乃至省委書記夫人、子女的性格、愛好、缺點等等了如指掌。他那篇揭發材料的主題就是省委第一書記一家人的生活種種。揚揚洒洒一萬多字,像是一個短篇小說,生動形象、惟妙惟肖。連書記閑暇不讀馬列卻常讀劍俠小說等等都寫上了。夫人和子女的部分自然就更精彩了。“四清”工作團竟然將這篇大作原文照發,而且發行面很大,每個廳局都收到了。“四清”結束時這位第一書記被免職調離,當然不可能是因為秘書的大作起了決定作用,但推波助瀾總是有的了。新來的省委第一書記到任后做的幾件事之一,就是在秘書的大作上批了這麼幾句話:“這樣的人不適宜留在領導幹部身邊工作,由辦公廳商同組織人事部門,將其調至基層,長期鍛煉……。”
省委第一書記而且是新來的第一書記的指令,自然是立即便貫徹執行的了。
這個故事與他從周劍非口中聽到的發生在本省的秘書事件驚人地相似,連情節都差不多。可見天下相同的秘書相同的省委書記大有人在!他趙一浩呢?
此一時彼一時矣,現在不管他趙一浩對這位前來揭秘的副市長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都不能按他的前輩如法炮製了。他只能做到一點:“心中有數”,對副市長張林增是這樣,對被揭發者衛亦前也是這樣。心中有數,不行於言表,文章慢慢地按程序去做。這大概也是政治上成熟的表現之一吧?
具有悲劇色彩的是張林增,苦心積慮冒風險揭“恩人”,自認為是一出得意之作。誰知道會在書記心上烙下一個陰影呢。可悲的是他還蒙在鼓裏,還在為實現了“自我推銷”的目的而暗自得意哩!
趙一浩在陽台上站了一會兒,覺得寒氣逼人像是在下露?他回到房間走進卧室,想脫去上衣洗洗漱漱,便上床睡覺。床頭柜上的紅機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個套間是市委專門為省里主要領導幹部們特設的,故而裝備了直通省委、省府的保密電話。
趙一浩下意識地拿起紅機子撥通了周劍非辦公室的電話,他知道周劍非是住在那裏的。電話鈴響了很久卻無人接。大概還沒回來?都十二點過五分哪。他正準備放下話筒,卻傳來了周劍非的聲音:“喂,哪裏?”一聽便知是剛從被窩裏鑽出來的,帶着幾分睡意。趙一浩高興了,他將聲音放得很低,好像怕影響別人的睡眠,也許是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吧?他將嘴唇湊在話筒上:
“喂,老周嗎?才回來還是睡著了呀?”
“睡著了,睡著了,剛剛睡着哩。你還不睡呀,都十二點過了,不要太緊張羅,要注意身體喲!”
“沒有關係,正準備睡,看到保密電話便順手拿起來了。怎麼樣呀?”
怎麼樣呀,不用解釋周劍非便知它的內涵是什麼,於是回答道:
“上午又找蘇翔省長同他們談,下午找了我這算第二次正式談話。每個人的談話足足弄了三個半鐘頭,弄得頭昏腦漲,回來又處理了一些事,我本想給你打電話,怕影響你休息,想明天上午再打,便上床啦。”
聲音也很低,但卻聽得十分清楚。
“整整談了一個下午,有這麼多話好談?”
“唉,我哪有這麼多話談,人家要問呀,打破沙鍋問到底,真是‘三堂會審’喲,有問就必答,有什麼辦法哩。”
趙一浩笑道:
“哦,‘三堂會審’哪,你就是蘇三了,誰是王金龍呀?”
嘴上在開玩笑,他心頭卻不像剛才聽張林增副市長揭上司之短那麼輕鬆了。他問:
“他們到底提了些什麼問題呀?”
從語氣里可以聽出,是一種迫切地需要知道詳細情況的心情。對方自然是聽出來了,話筒里傳來了輕微而又清楚的聲音:
“把文件擺在面前來提問,有些事根本就沒有思想準備只好邊想邊答;有些事想也想不起來,那時我在地區呀。”
“不能說具體一些嗎?”
“這電話?”
“不是保密電話嗎?”
“哦!”對方若有所悟,他也許從床上爬起來就沒開燈,抓起話筒就聽,床頭擺着兩部電話,還沒看清楚是紅機子還是普通機子哩。但回答卻仍然是:“保密電話有時也不保密哩,我一向不迷信這個!”
“不要緊的,你談吧。”
趙一潛心想,這位老兄也太慎重了,害了職業病!
周劍非回答了,看來是經過暫短的思考後挑選的例子:
“比如這‘四個輪子一齊轉’,問我是怎麼提出來的,出處何在?是劉老提的,他的面前擺着一份鉛印件,畫了許多紅杠杠,不是紅頭文件,可能是一份講話稿……”
趙一浩下意識地一驚,說:
“那是我的講話稿,發明者是我趙某人呀,怎麼和我談話的時候沒有提卻抓你這個——他本來想說抓你這個‘從犯’,後面兩個字到了嘴邊沒有說出來,改成了抓你這個第三者呢?可把你難住了,你怎麼回答呢?”
“我如實回答,”周劍非說:“我說,我那時在地委當書記,省上的事知之甚少,不知道是怎麼提出來的,更不知道出處,但我贊成這個口號,而且執行了。我發現提問的劉老吃驚而又不滿地盯着我,問道:‘你贊成這個口號而且執行了,那麼請你解釋一下,這四個輪子一齊轉,注意‘一齊’這兩個字,既然一齊轉,還有什麼主次呢?這符合中央的精神嗎?這是同中央保持一致嗎?’他這麼一問呀,最初我有些給蒙住了。後來腦子來了個急轉彎,便回答說,我的理解是:四個輪子一齊轉是拿機動車作比方的。機動機的四個輪子只有分工不同沒有主次之分,少了一個也不行。如果要對機動車分主次,發動機是主?還有方向盤哩。前者管動力,後者管傳動管制控。方向盤往哪個方向打,四個輪子就往哪個方向轉。不知道我的理解對不對?我這麼一說,在場的全體考察組員都笑了,張老是放聲大笑。他笑過之後說:‘這是劉老隨便問問的,不談這個了,不談這個了。你是組織部長,就給我們介紹一下你們的幹部任免程序吧’。”
聽到這裏,趙一浩也忍不住笑了,說:
“老周你還真有兩手哩。如果他們再要問,你就告訴他們那‘四個輪子一齊轉’的口號是我提出來的,要他們來問我好了。”
周劍非沒有放下電話卻又一次在電話上放低了聲音:
“我總感到這次考察組與往次不一樣,我感到了有一種‘文革’的味道哩。”
趙一浩立即領會了周劍非的意思,便說:
“你指的是‘上綱上線’吧,就讓他們抓好了,我還是那句話,身正不怕影子歪。好了,已經一點了,明天我們都還要忙,睡覺吧,有事再聯繫。”
他放下了電話,從說話的聲音可以聽出來,他有情緒。他匆匆地洗洗漱漱便上了床,有一小段時間沒有入睡,那“四個輪子”真的在腦子裏轉動起來了,誰為主誰為輔?這種提法有毛病嗎?毛病在哪裏?他翻來覆去地想了一陣。覺得當初提這句口號,本意是多種經濟共同發展,那主次不是早已定了嗎?而且在講話和文件上都說了,要鑽空子確也是有空子可鑽的,有些人的本領就在於此,善於在字裏行間挑刺,然後上綱上線以顯其“革命”的堅定和理論水平的高深。這種人算什麼?攪屎棒而已!
他東想西想,不知又過了多少時間,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趙一浩依舊按習慣六點半鐘起床,顯然睡眠不足,有點頭昏但畢竟是精力充沛的年齡,完全可以支持得了的。他洗完臉正準備下樓早餐時,陳一弘來了。他說昨天晚上他在辦公室和兩位縣長談到十一點多鐘,回來聽沈琳說書記去過他家了,因為時間晚了怕影響休息就沒有給書記打電話,不知道找他有什麼事。
趙一浩笑笑說:
“沒什麼急事,吃過晚飯散步散到你家去哪,你不在我們和沈琳吹了一通就回來了。”
他看看錶:“我們一起去吃早點吧。”
陳一弘說:
“我在家裏吃過了,你去吃我在樓下大廳等你。”
他們邊說邊往樓下走,趙一浩說:“再吃一點吧!”陳一弘說:“不了,我吃得很多,一大碗面還加了荷包蛋哩。”
趙一浩笑道:
“沈琳給你煮的?”
陳一弘“唉”了一聲,點了點頭。
趙一浩笑道:
“你有一個好妻子。”
陳一弘心裏明白,書記說這話是一種表態。他內心很感激,但沒有說出什麼感激的話,以一笑作為回答。
說話間他們已下到一樓大廳,只見衛亦前、吳澤康、薛以明等一群人已經在大廳里恭候了。見陳一弘陪着趙一浩下來,衛亦前有些愕然,卻也不動聲色,走上前去和趙一浩拉拉手,問道:
“昨晚上睡好沒有?”
趙一浩笑笑,是苦笑,但誰也沒看出來,然後順口說道:
“睡得可以。”
這時衛亦前才回頭看看陳一弘:
“一弘來得早呀。”
陳一弘說:
“趙書記昨晚散步到我家去了,我不在家,怕有急事便早一點來看看。”
衛亦前“哦”了一聲,說:“走,一起吃早點去。”
陳一弘又將在家已經吃過的話對市委書記說了一遍,衛亦前也不勉強,便隨着趙一浩向餐廳走去。
他們一行五人進了大餐廳內設的一間小餐廳,名單是:趙一浩、衛亦前、吳澤康、薛以明、端木信。後者是趙一浩點名進去的,其餘的隨行人員和陪同、警衛人員都在大餐廳就餐。也是特殊化也是工作需要,在這個小範圍里他們好乘吃飯之機交換意見。
衛亦前先向省委書記彙報了昨天晚上他和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吳澤康的戰績。“贏錢之人大不同,臉上泛起桃花紅”,衛亦前也如此,一看那容光煥發的模樣便知他昨晚得手了。他對省委書記說,他們倆昨天晚上先找馮唐宣佈了省委最新的決定:調他省上某廳擔任廳長。馮唐很高興,表示絕對服從,怎能不高興呢?三江市長人選已成定局,這是他馮唐最好的出路了,還將轉正也算是衣錦榮歸吧。衛亦前說他們接下來去找了人大主任,主任一聽樂了,立即通知幾個副主任聽他們通報情況。衛亦前說估計昨天晚上消息就傳出去了,人代會預備會今天舉行。這位市委書記為自己的得意之作而興奮,他說吳部長和他昨天晚上就要向省委書記彙報的,“後來聽說你正在找林增談話,我們才沒進去。”我找張林增談話?趙一浩心裏暗自好笑,看來這位書記不僅蒙在鼓裏,而且起了疑心。當然他不會把真象說出來的。如果要說,只消一句話:“不是我找他,是他來找我”,他們書記和副市長之間的關係就將起一個“質”的變化吧?乘服務員端上麵條之際,趙一法只說了一句話:“吃吧,吃了好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