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第二天周劍非召開部長辦公會要吳澤康在家主持工作,他去三江市對市長人選作黨內宣佈,並和衛亦前、市人大主任商議選舉問題,然後找馮唐談話。

晚上周劍非去趙一浩家彙報他去三江的安排,並順便將錢林的關心和所聽到的謠言—一見告。趙一浩夫婦剛吃過晚飯,見周劍非來了便一起坐下來飲茶閑談。田融和周劍非很熟,也就不迴避了。

趙一浩沏好一杯茶遞給周劍非,說:

“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商量去三江的事。我考慮過了,考察組不是正在緊鑼密鼓嗎?你這位總聯繫人離開了不好,我看三江還是我去吧,我離開省城不礙他們的事,也許更便於他們的審查哩!”

周劍非聽出了書記的話外之音,特別是後面那一句“便於他們審察”,已經是帶有濃厚的情緒了,但他也不便作什麼評論,只說:

“就為了宣佈一個市長人選,書記親自出馬,不必要吧?”

趙一浩說:

“當然不是,我主要去搞調查研究,順便把這件事辦一辦。叫吳澤康還有那個端木信同我去,市長問題他在前台跳我當‘後台老板’。”他特別解釋說,“所謂在前台跳,就是協助三江市人大一絲不苟地做好法定程序的選舉工作。我白天搞調查,晚上回來和他們碰頭商量,你看行不行?”

書記都已經這麼定了還有什麼行不行呢?他擔心的是趙一浩離開省城,謠言會更加風起雲湧。於是他乘機轉達了錢林的關心和所聽到的謠言。謠言雖多,集中到一點就是在發展本省經濟上依靠“公有”還是依靠“私有”的問題。這時獨坐一旁的田融突然插了進來:

“這股風不知是從哪裏吹來的,連大學裏也有風聲了,說什麼趙某人出了問題,中央正派人來查處……”她越說越生氣,最後歸結為:“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不了下台回去干老本行,省得白天黑夜的忙,吃了力不討好,你說是不是,周部長?”

叫他周劍非怎麼回答呢?是,還是不是?他倒是突然聯想到在錢林家自己不是也說過類似的話嗎?可見,可見什麼?不能說是‘英雄所見略同’,至少是處境相同,心態相似吧?

倒是趙一浩顯得很冷靜,他微笑着對妻子說:

“管它幹什麼,誰人背後無是非,誰要怎麼說就讓他說去吧,你想管也無法管呀。我們幾年來在經濟上的主張,在政治上的態度,都反映在講話和文件上了。不是都送給考察組了嗎?由他們去作判斷吧!”這是對妻子說的也是對周劍非說的,表明他趙一浩不願再糾纏在這件事上了。周劍非知趣地轉變話題,商量趙一浩去三江的事。

趙一浩說:

“那就這麼辦,我準備一下明天一早就走,吳澤康和端木信由你去通知,要叫他們帶足所需的材料。我們經常保持聯繫吧。”

“我每天和你電話聯繫一次,”周劍非說著站起身來和趙一浩握手:“那就這樣吧,我回去佈置。”

趙一浩又想起一件事,說:“馮唐提調的事我想還是一道宣佈為好,這樣可以使那邊的選舉減少干擾,你們給他找位子。”

他們的手握得很緊,體現了一種理解、信任和默契。

第二天一早,趙一浩一行動身去三江。

以衛亦前為首的“四大班子”主要領導在市委招待所恭候趙一浩一行。大家握手言歡,“行禮如儀”之後,趙一浩便立即將衛亦前留下個別談話,徵求對省委決定還有什麼意見,並研究操作方案。

衛亦前表示完全擁護省委的決定,認為非常正確,卻隻字不提他原先提出的第一第二方案,好像他根本就沒有提過任何方案。目前省委決定的是他的第三方案的修正案,即:兩個都提但將馮留陳走變成了陳留馮走,然而在衛亦前口裏卻一下子變成了上策乃至“非常正確,完全擁護”了。對他衛亦前提出的三個方案和上中下策,趙一浩早就聽周劍非考察和彙報過了,故爾先找他個別談話,準備做一番“深入細緻”的思想工作的,誰知出乎所料竟然是毫無思想認識可統一了。他暗自覺得奇怪但也因為衛亦前的態度轉變而高興,還要依靠他去“保駕護航”哩。

至於具體的操作程序,他倆商定:先找人大主任通氣,並於當天晚上召開市委常委會宣佈省委決定,然後由市委按法律程序將建議案提交市人大。

當趙一浩徵詢市委書記人大通過時會不會遇到什麼阻力時,衛亦前回答說:

“有跡象,有跡象!”

他不慌不忙地從皮包里取出一封信件遞給趙一浩,說:

“這不,昨天收到的。”

趙一浩接過一看,是封匿名信,內容是控告陳一弘“巧奪民妻”。他們二人自然都不清楚,這是馮唐和沈琳前夫在省城作交易的產物。趙一浩看后眉頭一皺,說:

“我前天也接到同樣的一封,看來送的面還很寬哩。雖是胡說八道,也可以擾亂視聽,不能等閑視之哦!”

衛亦前說:

“可不,散發的面大着哩。市人大常委委員中已經有二十人把接到的信交給人大主任了,估計還有人要交出來。很明顯,三十五個常委都收到了同樣的信,市委這邊也同樣,所有常委都收到哪!”

“哦!”趙一浩着實吃了一驚但並不慌張,他說:“看樣子還是一個大動作哩,那些常委交出信來時態度怎麼樣?是不相信才交出哩,還是相信有此事而交出提醒組織注意呢?”

對此,衛亦前回答得有些含含糊糊,他說:

“可能兩種態度都有吧?不相信而交出的自然是多數哪。”

趙一浩聽了市委書記這種含糊的回答,有些不高興但沒有流露出來,只用提醒的口吻說:

“不能‘可能’、‘自然’哩,老兄,要確切分析,只要有幾個人是持的相信態度,事情就麻煩哪!”

衛亦前為自己的回答不準確而顯得有些尷尬。人大主任將一封信親自交給他時,他只罵了一句:“亂彈琴!”了事,並沒有同人家分析一下來龍去脈和可能產生的影響。當然,他並不想放棄領導,要“保證省委的決定貫徹落實”,這一點他衛亦前是毫不含糊的。他打算和人大主任一起在會前會中找人大常委逐個談話,“統一認識”。這件事原定今天開始,後來接到省委書記要來的通知便停下了。

他將自己的打算向省委書記彙報后說:

“現在你來就更好了,你看是不是這樣,我和人大主任陪着你找人大常委們一個個地個別談一次話,這就萬無一失了,省委書記都出面拍胸脯了,你還相信那些謠言。”

趙一浩笑着連連搖頭,沉默片刻之後他說:

“不能這樣做,人家會說省委書記親自出馬,和市委書記、人大主任一起搞三堂會審逼我們投票,成何體統!也用不着這樣小題大作嘛!”

衛亦前用迷們的眼光盯着省委書記,顯得有些吃驚。那表情似乎在說:用不着小題大作?那麼你親自出馬乾什麼?既然來了又只在幕後當導演叫我們在前台跳?他自然在書記面前什麼也沒說,只是表情上顯得吃驚和疑問罷了。

趙一浩看在眼裏卻不動聲色,又沉思片刻,然後不慌不忙地說:

“我看這樣,八個字:內張外弛,以冷對熱。”

他停下來等候衛亦前的反應,後者聽了省委書記的八字對策頗覺新鮮卻又似懂非懂,便瞅着書記問:

“你的意思是?”

趙一浩笑了,解釋道:

“是這樣,內張外弛你應該明白了,就是內部不能等閑視之,工作要做細,但表面上不當回事,特別不要顯出如臨大敵的味道。我不出面找人大常委個別談,我建議你也不要出面找他們個別談,製造緊張空氣幹什麼?一切工作讓人家人大自己去做。”

衛亦前連連點頭:

“我明白了,明白了,你站得高看得遠!”

趙一浩對市委書記的恭唯不置可否,只問了一句:

“人大主任的態度怎麼樣?”

“沒問題,”衛亦前說:“同市委同心同德,配合默契。”

趙一浩聽了說:

“那好,等會兒我們就一起找他談,共同制定一個操作方案。”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話還沒說完,便接下來說道:

“剛才說了外馳內張,還有四個字沒說,就是以冷對熱。怎麼解釋呢?他在那裏到處散傳單想把這件事炒熱,我才不上這個當,根本不要將它當一回事。本來就沒有事嘛,他熱熱鬧鬧的送傳單,我也大張旗鼓的闢謠,豈不成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衛亦前聽得很有興趣,卻又有些着急,禁不住插問:

“你的意思我懂了,根本不予理睬,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不,”趙一浩說:“理睬還是要理睬的,只是不去大張旗鼓地闢謠。怎麼辦呢?按程序在會上不是有一個提名的說明嗎?這是要由市委會作的,到時候再理直氣壯地說明提名陳一弘為市長候選人的同時,淡淡地說上這麼一兩句話。淡中有濃、軟中有硬的話。比如說:‘對陳一弘同志的私人生活曾經有一些傳聞和匿名信,省委考察組作過認真調查,已予徹底否定。’這就行了。還有個體戶標企問題,大方向沒有錯,對個別人的認識錯了,是個總結經驗教訓的問題,不影響使用。”

衛亦前又一連說了幾聲“行!好!”

趙一浩突然轉變話題,拿起桌上的匿名信問道:

“這封信你估計是什麼人寫的?”

衛亦前皺眉搖頭,說:

“我思量過也同公安部門的同志研究過,一時還難以判斷。”

趙一浩問道:

“不是有個叫了奉的,他怎麼樣?”

丁奉這名字是在聽取考察組的彙報時記住的,而且印象頗深。

衛亦前搖搖頭回答:

“不會,我們也分析過了,丁奉來的是明火執仗,他天不怕地不怕,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幹,用不着寫匿名信。值得注意的是有幾個人大常委和丁奉的關係密切,會不會受他的影響還很難說。”

這話引起了趙一浩的注意,他說:

“要同人大主任商量,重點做好這幾個人的解釋工作,讓他們了解真實情況,以便行使權力。還有陳一弘妻子的前夫,信有沒有可能會是他寫的?”

“更不會,”衛亦前說:“韓剛現在當了大老闆自在得很,和沈琳離婚是他主動提出來的,現在的老婆同他情投意合,他何苦哩!這些人呀,腦子靈得很,看見陳一弘要當市長了,他不考慮後果?萬一查出來他還能在三江立足。”

趙一浩聽了覺得也是道理,正想再問什麼,市委辦公室主任進來請他們吃晚飯了。飯後趙一浩抓緊時間和衛亦前、吳澤康一起找市人大主任交換意見。人大主任完全同意趙一浩的分析和主張,因而他們很快便達成共識。他只補充了一個情況,把匿名信交出來的人大常委都對這種小動作很反感。但他分析所有委員甚至部分代表都接到了匿名信,問題在沒有把信交出來的那些人身上。但是只要提名時按趙一浩的指示實事求是地介紹情況,估計他們就不會將信在會上公開出來。他負責做他們的工作,使他們頂多自己投反對票而不去煽動別人就行了。

同人大主任交換意見之後,按預定日程於當天晚上八點半鐘召開了有人大、政協主要領導參加的市委常委擴大會。趙一浩講了話,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吳澤康宣讀了省委關於陳一弘任三江市委副書記和建議提名為三江市市長候選人的決定。對馮唐的提拔調離也作了原則上的宣佈。然後由參加會議的人發言表態。

趙一浩特別注意兩個人的發言,一個是陳一弘一個是馮唐,他們二人都是發言最早的。陳一弘的發言很短,他只表了一個態:感謝組織的信任,如果當選一定要在市委領導下做好工作,為三江人民服好務等等。雖覺平平但卻也得體,給人一種謙虛、謹慎的感覺。

馮唐的發言另有一番風味,而且出乎衛亦前、趙一浩、吳澤康乃至所有在座者的意料。誰也沒有互相交換意見,但在座的人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的猜測,馮唐可能要表演一番的。共同的猜測,不同的心態:有人為他擔心,最好不要太出格了,否則影響他自己的前程,眼瞅着就要安排的何苦呢?有人則等着看熱鬧,他們並不反對陳一弘當市長,也不存在為馮唐鳴不平的心態,卻是既然有熱鬧看何樂而不看之,開開心吧。省里來的兩位領導:趙一浩和吳澤康自然也不希望馮唐講出格的話,這樣一是對工作有利二是對他本人有好處,說明經住了考驗,下一步要安排提拔什麼的,也好說話了。但他兩人都暗自擔心:他馮唐沉得住氣嗎?

不負眾望或者說出乎意料,黃人偉副省長對他“調出提拔”的交底,和剛才吳澤康的原則宣佈,順便說一句,他只宣佈馮唐調省級機關,而沒有明確說提拔的事,但這就多事了,足以證明黃副省長的“交底”是事實,因而,成了他發言的精神力量,他沉住氣了,而且很得體。

他是繼陳一弘之後搶着發言的,他說得心平氣和:

“我只說三點:第一是擁護,擁護省委的決定。一弘同志無論德和才都堪當市長的重任,選擇一弘說明省委的決定是正確的,英明的;第二,表個態:本人今後只要在三江一天就一定在一弘同志為班長的領導下當好助手,和一弘同志一起並肩戰鬥,決不計較任何個人得失。自己的毛病很多,希望一弘今後多批評多幫助;第三,提一點希望:希望一弘同志擔任市長之後大膽領導,加強團結,帶領一班人探索進取,改革創新,為根本改變三江的面貌而奮鬥。”

大家都為馮唐的發言鼓了掌,當然這鼓掌的心態也不是一樣的。就當晚參加會議的最高首長趙一浩來說,他暗自感覺到馮唐的發言有點假。但真也好假也好,他不在會上發牢騷、放大炮、扯亂談就好,就算是有點表面價值吧!因此,他也和大家一起鼓了掌。

市委常委會開到將近十一點結束,趙一浩回到招待所,安排了明天的日程;他和省委副秘書長薛以明等人由陳一弘陪同去何家渡水利工地;吳澤康、端木信留下協助辦理選舉的事,經常同他保持聯繫。這是市委常委會結束時他同衛亦前商量好了的。

一切安排就緒,他正準備洗漱上床,房裏的電話鈴突然響了。他拿起話筒,電話里傳來馮唐的聲音:

“一浩同志嗎?我馮唐呀,這麼晚了再打攪你,實在對不起。”

“沒關係,”趙一浩回答說:“有事嗎?你說吧。”

“我是想向您當面彙報彙報,要不了幾分鐘,但太晚了,實在不好意思。”

馮唐的聲音很委婉,但聽得出來態度很堅決,也就是說非見不可了。那最後一句“實在不好意思”卻是從市面上揀來的流行語。

趙一浩皺了皺眉頭,回答道:

“沒關係,既然有話要談你就來吧。”

馮唐聽了高興地說:

“趙書記您太好了,我馬上就來,談完就走,不過請你給警衛打聲招呼,否則我進不來的,他們說書記已經睡了,有事明天來。”

原來如此,他已經來過了,真迅速!於是他回答說:

“好吧,我叫警衛員在門口等你。”

不到兩分鐘馮唐在趙一浩的專職警衛員引導下來到套間的會客室。

趙一浩上下打量了馮唐一眼,出現在他眼前的馮唐同剛才常委會上的馮唐在表情上並無多大區別,依然是平靜自若。在平靜自若中多了一點有要事向上級反映的情緒。馮唐在往沙發上落座的一剎那,也就勢打量了書記一眼,只見趙一浩和剛才在常委會上一樣平平靜靜,若無其事,絲毫沒有流露出半點因半夜被打攪而產生的不痛快情緒,馮唐安心了。他正自尋思怎樣開口,卻聽到趙一浩平靜的聲音:

“有什麼事就開門見山吧,老馮?”

馮唐從容不迫地從衣袋裏掏出一封信雙手遞給趙一浩,說:

“請你先看看!”

趙一浩接過來覺得那信封面熟便已猜到了幾分,抽出信紙一看果然不錯,正是那封已經看過的匿名信,不僅內容相同連信封的式樣和封面的打印字樣也是一模一樣的,說明寄件者是一個人。他皺皺眉頭,將那信紙丟在桌上,盯住馮唐問:

“我已經見過了,你對這封信怎麼看?”

馮唐想不到省委書記會來這麼個單刀直入,一時來不及仔細考慮,便順口而出回答道:

“這類事情真也好假也好,是很難說得清楚的。”

“哦?”趙一浩依然盯着馮唐:“說不清楚,你也這麼看?”

不等馮唐回答,他便接着自己的話往下說道:

“根據我的了解,情況是不是這樣:沈琳和陳一弘的前妻以及陳一弘都是大學的同學、好友。陳一弘的妻子馮菲因車禍身亡留下一個孩子,沈琳出於友誼經常照顧陳一弘的孩子,並且常常將他領到家裏來。沈琳同丈夫韓剛關係本來不好,這時因她時時照顧陳一弘的孩子而加深了矛盾,甚至提出離婚,沈琳出於對亡友馮菲的情誼,不理睬丈夫的指責,不迴避夫妻矛盾的擴大,依然我行我素,按理說這是一種高尚的行為,應當受到社會的支持絕無可責備之處。就在這時,陳一弘為了不讓沈琳因協助自己照料孩子而擴大他們夫妻之間的矛盾,便把孩子送到亡妻的父母家去了。但沈琳夫妻的關係並沒有因此而改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怎麼改善得了呢?後來在韓剛的堅持下他們離了婚。沈琳自由了,由於雙方的主動,過了一段時間陳一弘和沈琳結婚了。”

趙一浩就此打住,問馮唐:

“你看我說清楚了沒有?”

馮唐又被將了一軍,正自考慮如何回答,趙一浩卻緊追不捨,將棋子一舉又將了一軍,問道:

“老馮,你說說他們的婚姻是違紀違法還是違反道德準則?”

馮唐又輸了一着,他像是遇上了棋藝高超的對手,連輸數步弄得很被動很狼狽,只好甩出最後一招:

“我當然不信這些,只是群眾輿論不可不注意。”

趙一浩笑了,說:

“群眾輿論確實要注意,但正確的態度應當是一聽二分析。正確的要採納,不正確的要引導,弄不清楚的要調查。為了一個市長的安排,考察組兩下三江市連省委常委、組織部長都親自出馬,夠慎重了吧?更重要的是弄清了事實,所謂輿論實則是少數人製造的謠言,如果我們被這樣的所謂‘輿論’牽着鼻子走,我們算什麼樣的領導者?”

這像是棋局上的最後一將,把馮唐精心策劃堪稱得意之作的一盤棋將死了。馮唐畢竟是馮唐,他豈能就此認輸,以狼狽之身、失敗之情灰溜溜地離開這間房子和這個咄咄逼人的省委書記?不,馮唐不是那種人!他腦子一轉,忽有所悟,便絕處逢生地又理直氣壯起來了。你趙一浩抬出親自出馬的組織部長周劍非,我馮唐就偏拿他開刀。於是他端起剛才警衛員引他進來時照例沏的一杯濃茶喝了一口,不急不慢地說道:

“我沒有別的意思,昨天收到這封信,恰好今天省里的領導來了,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有責任將它交給領導,作為一個信息讓領導知道知道,心中有數。”

趙一浩馬上接過他的話頭:

“對,你收到了匿名信,把它交給組織是對的,還有別的事嗎?”

馮唐這時完全由被動、狼狽轉為主動,乃至理直氣壯起來了。他重新擺出一副進攻者而又是委屈者的架勢,以一種不平則鳴的語氣說道:

“我這麼晚來找一浩同志,最要緊的不是為了這封信,剛才我已經說了,只不過作為一個信息向組織反映一下。今晚我來主要不是為了這個!”

“哦?”趙一浩警惕起來:“那麼說主要是為了什麼?”

馮唐以委屈者的口氣說:

“對領導我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我主要是對周劍非同志有意見,他不公道有偏心,而且手段惡劣,想一手遮天!”

原來如此!趙一浩按耐不住內心爆發的火氣,差一點站起來拍桌子了。但他終於控制住了自己,以平靜的口氣說:

“好吧,你有什麼想法都說出來吧。”

馮唐說了,他把在黃人偉副省長面前說過的話差不多又重複了一遍。當然在書記面前他不敢那麼放肆,那麼聲色俱厲。可謂語氣平和,言辭尖厲。中心意思依然是周劍非不公正,一手遮天!

趙一浩耐着性子聽完后反問道:

“你說說周劍非是怎麼一手遮天的?”

那語氣依然平平靜靜沒有一點以勢壓人的味兒。馮唐因此而完全消除了顧慮,除去了無形的壓力,理直氣壯地回答說:

“據我得到的確實消息,在考察中我的得票率很高,考察組內部也有兩種尖銳對立的意見,但周劍非向省委隱瞞了真實情況,只彙報了一方面的意見。”

趙一浩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反問道:

“你怎麼知道周劍非沒有全面反映情況呢?”

馮唐有些語塞,自然地又一次感到難堪、狼狽,他不能將考察組組長高國強推出來,人家是一片好心哪,怎能恩將仇報讓別人落一個泄密的罪名呢?於是他回答說:

“我是聽別人說的。”

口頭上這麼說,表情上也理直氣壯,內心卻在發抖,萬一趙一浩追問聽見誰說的,怎麼回答呢?

出乎他馮唐的意料,趙一浩沒有追問,而且他顯然地希望和解而不想將氣氛搞得很僵。

“我勸你不要去聽那些胡言亂語了,”趙一浩的語氣依然平和,但態度卻很嚴肅:“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考察組的報告不僅全面地反映了你和陳一弘得票率的情況,而且還詳細彙報了考察組內部的不同看法,也就是高國強和張清雲的不同看法。彙報者正是你所謂‘一手遮天’的周劍非!我還可以告訴你一句:他是客觀地彙報的,沒有帶任何個人情緒。”

趙一浩說到這裏停了停,然後乾脆和盤托出:

“不錯,正如給你傳遞消息者所說,你的得票率還是很高的,可以坦誠地說和陳一弘不相上下。但省委經過認真考慮,認為陳一弘當市長比較恰當!”

不知是哪一股神經在起支配作用,馮唐反應很敏感。趙一浩的話音剛落,他馬上態度鮮明地表態說:

“省委的決定我衷心擁護,我只想提一個要求:希望儘早調離三江,請省委考慮。”

其實調離三江提拔的事他馮唐早已知曉,雖說省委只是原則確定,卻已經有人向他透露了,這就是馮唐之所以是馮唐了。他不甘心但也無可奈何。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此。他知道陳一弘的市長是當定了,之所以依然和韓剛作交易使出匿名信這麼一招,也只不過是為了搗亂出出氣而已。能成功更好,至少可以將那位穩坐釣魚台者搞臭。誰知這位省委書記親自出馬,落得個全盤皆輸,認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到省里哪個廳局當個一把手也不錯,也算凱旋而歸吧?雖說在上級的天平上,廳局長不如州、市、地首長的分量重,發展前途自然受到影響,但事在人為。

馮唐的腦子正在“急轉彎”,忽然聽到省委書記回話了,依然是語氣平和,但態度卻嚴肅,甚至他那常帶笑容的面孔也一變而為冷若冰霜了。嚴肅的表情強化了嚴肅的談話內容。他說:

“可以告訴你,省委有這個打算,吳澤康同志剛才不是已宣佈了嗎?把你調回省級機關。不過,你要明白不是為了照顧情緒,而是為了更好地發揮你的專長。在省委沒有正式發出通知以前,你要很好地同陳一弘配合,干好自己份內的事,這也是對你的考驗,希望你今晚在常委會的表態不僅僅具有表面價值!”

這樣說只不過是一種策略而已,雙方都不是傻瓜,他馮唐在常委會上那番冠冕堂皇的話是否只具有表面價值,已經被他剛才的表演澄清了。

馮唐聽得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足智多謀的自己竟然失敗得這麼慘。他忽然想起《紅樓夢》的作者對王熙鳳的評語:“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一種蒼涼之感頓時湧上心頭。但與此同時另一種情緒幾乎在心上同時升起;不,在我馮唐面前沒有失敗這兩個字,只有策略性的撤退和轉移。人的本能就是競爭,就是要出人頭地!“置身須向極高處,舉首還多在上人!”這是哪裏的對聯,想不起來了,管它哩,我馮唐要掙扎,要竟爭,把輸了的分數奪回來。從現在開始,從眼前開始。說幾句什麼收場話呢?他正自考慮,卻聽到對方那位步步進逼的省委書記說話了。

“老馮,我還要向你提一點希望,希望你在省委作出調你出三江之前好自為之,接到調令後堂堂正正的走出去,而不是爬出去,更不是被人抬出去!”

趙一浩說這番話時沒有再笑而是板着面孔,十分嚴肅,使馮唐聽了感到分量很重很重,大有泰山壓頂之感。他清楚地意識到省委書記分明是在對自己提出警告,難道他?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做了虧心事呢?他又暗自出了一身冷汗,並意識到自己應該怎麼辦了,便連忙表態道:

“我記住了,我一定按照一浩同志的教導辦,絕不辜負省委領導的關心,請看我的實際行動吧。”

他邊說邊站起身來看看錶,說:“夜深了,一浩同志休息吧。”

互相握握手,趙一浩將他送至房間門口道了一聲“晚安”。

馮唐踏着樓梯急步下樓,他覺得很悔氣,像是打了敗仗的逃亡者;同時又隱隱地有某種擔心,難道他聽到了什麼?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馮唐離開之後,趙一浩看看錶已經是夜裏十一點五十分了。他忽然想起中組部的考察組,周劍非也不打個電話來通通消息。他取出隨身攜帶的常用電話小本子,走到窗檯前的電話機旁伸手去拿那台專供省級領導用的紅機子,已經接觸到話筒,他卻又將手縮回來了。就這麼沉不住氣?有什麼情況周劍非會打電話來的。他忽然想起自己剛才對馮唐說的那句話:“堂堂正正的出去”。本來就堂堂正正嘛,管它哩!

他於是離開電話機旁,洗洗漱漱上了床。他已經安排好了,留下吳澤康和端木信協助市裡搞選舉,自己和陳一弘及省委副秘書長和處長們明天一早去何家渡水利工地。定好了的明天七點半鐘早餐后就出發,該睡了。好好地睡一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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