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田鵬遠遇刺一事,在整個青川市鬧得沸沸揚揚,在市民們中間更是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街談巷議聲中,個個人心惶惶。一個市長的人身安全尚且得不到保障,何況咱們這些平頭百姓?他們紛紛向有關部門呼籲,對本市的社會治安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和憂慮。此事也引起了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視,要求市委市政府迅速查明真相,嚴懲兇犯,打擊膽大猖獗的黑惡勢力。為了穩定人心,市委書記孫毅然於當天晚上發表了電視講話。

市公安局長唐若飛大為惱火,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這裏一下子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孫書記特意把他叫到市委辦公室,一臉鄭重其事,責成他限期破案,找出幕後真兇,儘快給省里和市民們一個滿意的交待。唐若飛回到局裏之後,馬不停蹄地派人找來鍾慨,讓他先放下手裏的其他案子火速成立一個專案組,立即介入對此事的偵破。唐若飛把這個棘手的案子同以往一樣又壓在了鍾慨的肩上。

鍾慨有些猶豫,他吞吞吐吐地說:“唐局長,這次您還是別再點我的將了。您也知道,我正打算辭職回家呢,我的辭職報告不是也早已經交給您了么?”

唐若飛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他拉開抽屜,把鍾慨數日前遞交的辭職報告扔給鍾慨,然後一言不發地盯着鍾慨,過了半晌才說:“簡直亂彈琴!幹得好好的,辭的哪門子的職?怎麼,就為了下海,掙大錢?不行,你得給我說出個正當的理由。如若不然,別說我不會放過你,我相信你的父親——那個倔犟的老檢察長想必也是不會同意的……對了,你父親知道這件事嗎?”

鍾慨的父親鍾世傑是原青川市檢察院的老檢察長,這個在工作中被一些人譏為不識時務的老頭,儘管如今已經是賦閑在家,卻不肯老老實實地待着,組織了一幫老頭老太太,成立了一個夕陽紅義務普法宣傳隊。這支活躍於街頭巷尾的老年隊伍,人數不多,名氣卻不小,上過本地一些媒體的報道,還受到過市長田鵬遠的親切接見。此外,鍾世傑還藉此為名秘密地做着一項調查取證工作,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位剛直不阿的老檢察長有一件至今未了的心事,令他耿耿於懷,可是具體到什麼案子,任何人都不知道,連鍾慨也不得而知。

提起自己的父親,鍾慨顯得有幾分尷尬,乾笑着說:“暫時還不敢告訴他老人家。”

唐若飛一聽,更是得理三分地笑了起來,說:“你看,你也是做賊心虛嘛!這下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鍾慨一聽,心急火燎了起來,愁眉苦臉道:“局長大人,您就發發慈悲恩准吧,難道非要逼得我走投無路,讓我老婆和我離婚嗎?”

唐若飛怔住了,疑惑地問:“有這麼嚴重嗎?”

鍾慨有些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唐若飛仍有幾分不相信,肅然道:“鍾慨,你在辭職報告中可沒有這麼說。”

鍾慨苦着臉無奈道:“家醜不外揚。不是您這麼逼我,我才不會∽帕乘的亍!

唐若飛盯着手下的這員愛將,忍不住關切地詢問:“怎麼,小兩口又鬧彆扭了?改天我專程去拜訪一下那天心,不能讓她總這樣拖你的後腿,公安工作有它的特殊性嘛。實在不行,豁出去我這一個月的工資,我在咱們這兒最豪華的仙客來飯莊請請她……不能讓她就這樣奪走了我的愛將吧。”說到後來,唐若飛不由得笑了起來。

鍾慨搖搖頭,無奈地笑道:“沒用的。她已經是鐵了心,這一回是對我的最後通牒。”

唐若飛轉念一想,又道:“那你呢?我是說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不要老是拿老婆出來當擋箭牌。”

鍾慨沉吟了一會兒,認真地說道:“不瞞您說,我也不想干一輩子警察,這一行我真是有點干膩了。您是我父親的老朋友了,您也知道,我從小就喜歡繪畫藝術。”

唐若飛理解地說:“是啊,這活兒既辛苦又有極大的風險,還一天到晚的不着個家,家裏的活一點指不上不說,還讓父母和老婆孩子整天都提心弔膽的,連夜裏都睡不好個安生覺……”唐若飛離開座位,踱到鍾慨的面前,動情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接著說道:“誰都不可否認,你是一個忠於職守的好警察,可一個盡職盡責的好警察,在妻子眼裏不一定是個稱職的好丈夫,真是自古忠孝難兩全啊……我知道你喜歡繪畫,立志在繪畫方面有所發展,當初若不是為了順從你父親的意願而考取了警官學校,恐怕你現在早已經是個不錯的畫家了。”

鍾慨心中滾過一陣感動。

唐若飛躊躇了片刻,似乎終於下定決心說:“既然你的興趣和愛好不在這上面,那我也就不再強人所難……好吧,我同意你的辭職請求。不過……”說到這裏,他有意頓了一下。

鍾慨不放心地問:“不過什麼?”

唐若飛道:“待田市長遇刺一案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後,我就放你回家。”

鍾慨高興地“啪”的一個立正:“保證完成任務。”

唐若飛皺緊眉頭道:“罪犯表面上是一群少年,但我憑直覺,這裏面很可能涉及到政治內幕,自古官場兇險甚於江湖啊!”

鍾慨還不曾從興奮中擺脫出來,隨口一說道:“請唐局長放心,鍾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鍾慨萬萬沒有想到一語成讖,他從此踏上了一條佈滿陷阱和荊棘的義無反顧之路。一路上,頻頻閃動着刀光劍影,處處飛過來明槍暗箭,使得他不僅傷痕纍纍,而且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鍾慨遵照局長指示立即成立了專案組,組員有林曉風、大馬、大胖和兩個機動幹警,還有一個女刑警隊員謝虹。

他的刑警隊又新調來了一個小夥子,就是110接警中心的小李子,曾被鍾慨的小姨子那雨心捉弄而為自己畫像的那位青年。小李子初來乍到,顯得興緻很高,堅決要求進入專案組,鍾慨手底下正缺人手,想了想,把他也算上了一個。

案發之後,公安機關對各交通路口進行了佈控,並展開盤查旅館的過往可疑人員,立即實施對漏網人員的抓捕歸案行動。

經過對這一群少年犯的突審,鍾慨了解到這伙少年流竄全國各地,多次作案,老大的綽號叫蜘蛛,是一個帶有黑社會雛形性質的低齡犯罪團伙。除此而外,卻沒有得到任何與此案有價值的線索。

只有蜘蛛是知情人,而他的神秘失蹤使線索徹底中斷了。

就在這毫無頭緒之時,南關派出所打來電話,報告說市二醫院於案發當日曾收治了一名暈厥路邊人事不醒的異地少年,是一位熱心的過路群眾送來的。醫院在搶救過程中,發現少年身上藏有兇器,但一些外地來的流浪孩子尤其是少數民族孩子身上通常都帶着刀子。他們見多不怪,當時也不太以為意,將少年搶救過來后,見少年目光躲閃,行為鬼祟,越想越是感覺不對頭,后又得知田市長遇刺一案還少了一名主犯時,遂不動聲色地穩住那名少年,並秘密向當地派出所作了彙報。鍾慨聽罷,精神一振,馬上帶隊直撲醫院。

市二醫院是距離案發現場最近的一所醫院,鍾慨一路上直埋怨自己的大意:這傢伙當時就在眾人的眼皮底下,可就偏巧漏掉了。當鍾慨一行人進入醫院,匆匆穿過走廊,在派出所民警老范和一個醫生的帶領下,走進急救病房裏,卻發現房內空空如也,已不見了那異地少年的身影。床畔的輸液器被中途拔掉,瓶中的藥水正一滴滴地無聲垂落。

民警老范和醫生相顧愕然道:“剛才還在這兒睡得跟死豬似的,怎麼這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呢?……”

經老范等人對少年的相貌特徵描述,鍾慨確定此人正是蜘蛛無疑。

蜘蛛從醫院裏倉惶逃出之後,就慌不擇路地向東而去。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如過街之鼠,警惕地打量着每一個過往的行人。

就在蜘蛛的身後,一輛黑色轎車在遠處不疾不徐地一直暗地跟蹤着他。

在技術力量首屈一指的市中心醫院的高幹病房裏,歐陽筱竹經過一天一夜緊張的搶救,終於悠悠醒轉。她一睜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束盛開的康乃馨。鮮花的後面,丈夫田鵬遠一手纏着繃帶,一手舉着鮮花,正滿臉微笑地看着她。

田鵬遠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筱竹,都說貓有九條命,沒想到你的命居然比貓還要大;你傷得這樣重,連醫生都一度以為你不行了呢,這一回你可真是死裏逃生啊……”

歐陽筱竹恍如隔世,她茫然地望着田鵬遠那張再也熟悉不過的臉,一時間辨不清所發生的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是夢是幻?

田鵬遠把花插入床頭櫃的花瓶里,然後坐在歐陽筱竹的身邊,他撫摸着她的手,接着柔聲說道:“筱竹,你知不知道,在你這昏迷不醒的一天一夜裏,我一直都寸步不離地守候在你的身旁……我擔心極了,我……我好害怕失去你……我……我不能沒有你……”

田鵬遠說到後來,話竟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歐陽筱竹臉上纏繞着繃帶,回顧起那恐怖的一幕,仍是心有餘悸,她目光獃滯,口中只是喃喃道:“我和你們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殺我?為什麼要殺我?……”

田鵬遠看上去痛苦極了,他連連自責道:“都怪我,沒有保護好你。筱竹,毫無疑問,那伙毫無人性的傢伙一定是衝著我來的,你本來完全可以避開的,可你為了救我,自己卻險遭不測……真的,謝謝你筱竹,你用你的愛挽救了我的生命!……本來夫妻之間似乎不應該說這些個感謝的話。再說,縱有千言萬語也表達不了我此刻的心情,可是筱竹,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心裏真是比刀割還要痛啊!我恨不得讓時光倒轉,讓那殘忍的兩刀落在我的身上……”

歐陽筱竹輕聲地問:“兇手找到了嗎?”

田鵬遠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那些令人既可憐又可憎的孩子只是受人僱用的殺手,雖然都被公安機關及時抓獲了,可是幕後的真兇至今還是逍遙法外。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放心,市公安局已為此事成立了專案組,真兇總有一天會被抓獲的。你先不要考慮別的,安心休養身體吧。”

歐陽筱竹不無擔心道:“鵬遠,你不會是有什麼仇人吧?”

田鵬遠淡然一笑說:“干工作嘛自然難免會得罪一些人,但我田某人自信沒有私敵。”

歐陽筱竹困惑地又問:“你是說……你認為會是誰呢?”

“這個……這個是公安機關的事,我不便插手過問,何況現在沒有證據,我不能作不負責任的主觀臆測。”田鵬遠環顧四周,見左右無人,躊躇了一番,又接着道,“筱竹,市領導班子目前正面臨換屆,也許是有人暗中做文章,或企圖利用這件事來打擊我的情緒。”

歐陽筱竹憂心如焚地說:“我早就勸你急流勇退,你不聽,這不禍事來了?鵬遠,這回你聽我的,趁這次換屆,你主動表個態,這個操心勞神的市長你還是不要當了。咱們去孤兒院收養個孩子,平平靜靜地也享受一下小家庭的溫馨快樂。”

田鵬遠笑道:“筱竹,你太幼稚了,我是黨培養的幹部,這個市長不是我想當就能當,想不當就能不當的。”

歐陽筱竹沒有聽見田鵬遠的話,她兀自陷入了回憶,自言自語道:“唉,如果當年不把咱們的女兒失去,那該有多好……說來說去,都是為了你的仕途呀!……”

提起舊事,田鵬遠也禁不住有些感傷,他唏噓不已道:“是啊。筱竹,你為我付出的犧牲實在是太多了。”

歐陽筱竹凝視着自己的丈夫,神情有些恍惚,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鵬遠,現在……你還愛我,一如當初嗎?”

田鵬遠聽罷猛地怔住了,即刻反應過來,不滿地說:“你在說什麼呀筱竹?!我真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難道覺得我不愛你了么?你覺得我哪裏對你不好了么?”

歐陽筱竹慘然一笑道:“你也不必騙我,我知道自己已經是人老珠黃,明日黃花了。婚姻之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田鵬遠有些尷尬道:“筱竹,你看你瞎說什麼?咱們老夫老妻的了,不可能像年輕人一樣還整天卿卿我我的。再說,咱倆之間的恩愛,不是我自吹自擂,那可是青川市民有目共睹的。”

正說著,一個護士手端托盤進來,給歐陽筱竹臉上的傷口換藥。

“市長好!市長夫人好!”護士有禮貌地打過招呼,然後輕輕地揭下歐陽筱竹臉上的繃帶,她小嘴很甜,一邊手腳麻利地準備給她換藥,一邊笑容可掬地說,“田市長對您可真好,好多人當了官以後就變成了陳世美,可田市長就不是那種人。我們這裏的好多護士議論起來呀,都對您羨慕得不得了呢……”

話說到這時,臉上的紗布已經輕輕地揭下,歐陽筱竹突然制止住護士換藥的手,小聲請求道:“護士小姐,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護士笑着應道:“別客氣,有事您儘管吩咐吧。”

歐陽筱竹說:“請你幫我找一面鏡子。”

護士回頭看了一眼田鵬遠,目光中顯得頗為猶豫不決。她不知該如何答覆這個身份特殊的病人的請求。

歐陽筱竹以冷靜的口吻又重複道:“護士小姐,我需要一面鏡子。只要是鏡子,什麼樣的都可以。”

護士用求助的目光看着田鵬遠,她身為一個小護士,不敢貿然決斷此事。田鵬遠沉吟有頃,向護士點了點頭。

護士反身回去,不一會兒,就拿來了一個女孩子家用的化妝盒。她打開蓋子,內里有一面小圓鏡。她一臉誠惶誠恐地遞給歐陽筱竹。

鏡子中現出一道斜斜的傷疤,還沒有拆線,穿過原本光潔的額頭、彎彎的柳眉和秀美的鼻樑,像一條醜陋不堪的大蜈蚣爬在了她的臉上。

歐陽筱竹心中一酸,一顆大大的眼淚,不知不覺就順着臉頰流淌了下來。她這次雖然死裏逃生,但容貌被毀已是不爭的事實。

護士一見,也忍不住同情地擦起了眼角。

護士勸道:“您別難過,傷疤會慢慢淡下去的。”

田鵬遠上前一步,笑着安慰道:“護士小姐說得沒錯,再說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沒關係的筱竹,情人眼裏出西施,你在我眼裏永遠都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

他這一勸不要緊,歐陽筱竹頓時淚如泉湧。

屋內正在悲悲戚戚着,屋外響起了叩門聲。田鵬遠等人取手帕連忙拭乾了眼淚。過了片刻,護士上前開門。

門開了,汪洋神情肅穆地走了進來。他的身後,是一臉笑盈盈的祁瑩。

汪洋老實道:“田市長,祁瑩非要過來看看,我攔也攔不住,只好讓她來了。”

田鵬遠頓時感到了渾身不自在。他怔怔地望着祁瑩。

躺在病榻上的歐陽筱竹用眼角瞟了一眼祁瑩,識得是在剪綵儀式上見過的那位名模,不由得有所警覺,心想,她怎麼來了?

祁瑩首先開口說:“我是特意來看看市長夫人的,怎麼,田市長貴人多忘事,這麼一會兒就不認識我了么?”

田鵬遠拍了一下腦袋,忽然想起來似的:“噢,是你,我們在福利兒童院的剪綵儀式上碰過面。對了,我還得感謝你這個小姑娘啊,我看得很清楚,如果不是你當時抱着我的妻子筱竹,也許她此刻早已命赴黃泉了。”

田鵬遠聲情並茂地對床榻上的妻子說:“筱竹,你的救命恩人來了。可以說,是你挺身而出救了我,而她又奮不顧身地救了你。”

歐陽筱竹扭頭看了一眼祁瑩,淡淡地說了聲“謝謝”。

祁瑩也不在意,依舊春風滿面地笑着說:“不用客氣,田市長,不知您相信命嗎?說真的,我也不是特意去救貴夫人的,在那種場合,我一個弱女子也根本救不了她,您田市長當時不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嗎?也不知怎麼就陰差陽錯地救了市長夫人。說到底,還是貴夫人福大命大造化大,市長夫人吉人天相命不該絕。”

祁瑩這一番話陰陽怪氣的,說得田鵬遠臉上不禁紅一陣白一陣,可當著眾人,他也不便發作,聯繫到祁瑩留下的紙條,田鵬遠心道:祁瑩,你這是在搗什麼亂?我知道你心裏對筱竹其實是幸災樂禍!鬼丫頭,上次的那筆賬還沒給你算呢……見到祁瑩,他心中自然高興,及至聽到她言辭鋒銳,歐陽筱竹又一副冷冰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又感慨道,女人吃起醋來可真是不得了,不過,這是否說明祁瑩已經開始接受我、愛上我了?兩個女人為了我,初次見面便開始了鬥法……想到這裏,又不免有些自鳴得意。

祁瑩又逗留了一會兒,然後告辭說:“田市長,看到貴夫人安然無恙,我也就放心了。”又步履輕盈優美地走到歐陽筱竹的床頭,假意關切說:“對了,歐陽夫人,我認識一個開美容院的朋友,整容技術相當不錯,改天我介紹給你好了。”

此話無異於雪上加霜,田鵬遠和汪洋都是暗暗焦急,手心裏不覺得捏了一把汗。誰料歐陽筱竹聽罷卻並不着惱,反倒大度地笑了,說:“謝謝,請轉告你那位朋友,改天我一定光

臨。”

祁瑩一怔,面色沉下來,一言不發地走了。隨即汪洋也跟了出來。與祁瑩往日給他的美好印象和善解人意相比,他對祁瑩今天表現出來的大失水準尖酸刻薄的言行既大為不滿,心中又隱隱地覺得祁瑩一定有她的道理,這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病房內變得鴉雀無聲,氣氛沉悶。護士換好葯後知趣地退了出去,只剩下了田鵬遠夫婦二人。

歐陽筱竹示意田鵬遠走到自己身邊來,她待田鵬遠重又在床畔坐好,費力地抬起一隻胳膊,用手去撫摸田鵬遠的臉,她臉上充滿了柔情蜜意,突然輕輕地說道:“鵬遠,該不會是你雇兇殺我吧?”

田鵬遠臉色大變。

歐陽筱竹不待丈夫發作,凄然一笑,說:“聽着鵬遠,在這個世界上,自從失去了女兒之後,對於我而言,沒有什麼再比你更為重要的了。”

夜幕降臨,街頭華燈初上,萬家燈火中透着其樂融融。

早已過了晚飯時間,那天心看着桌上的生日蛋糕,忍不住又心慌意亂起來,她一邊給女兒妞妞盛飯,一邊嘴裏嘟嘟囔囔地發著牢騷。都這個點了,鍾慨不回來,連老爺子鍾世傑也沒回來。老爺子這一陣又迷上了釣魚,常常廢寢忘食很晚才回來。這一對父子呀!……那天心有時候真是追悔莫及,當初怎麼就那麼傻,放着那麼多的追求者不嫁,偏偏嫁給了一個刑警,這還不算,還嫁入了這樣一個警察世家。成天見不着自個兒男人的影子,家務活一點兒指不上不說,一天到晚冷冷清清的,生活了無情趣;她晚上睡不着覺的時候,就常常一個人爬起來,走到陽台上遙望星空靜夜自思,這還算是個幸福、完整的家嗎?與鍾慨的子承父業相比,那天心同樣也是女承母業,她的母親冷梅也是一名醫務工作者,這似乎是國情的又一大特色。那天心自衛校畢業后就分配到市中心醫院,做了一名醫務戰線上的白衣天使,任勞任怨地工作了多年之後,曾經有一次領導有意提拔她做護士長,這對於別人來講求之不得,可她卻不假思索地推掉了。同事們不解,問她理由,她笑着說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那塊當官的材料。她性格內向,為人隨和,表面上淡泊寧靜,與世無爭,可又有誰能洞見她內心裏晝夜燃燒着的渴望?她心裏真是由衷地羨慕那些尋常人家,羨慕那些瑣碎而又溫馨無比的尋常生活。

今天下午下班后,她遇到了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情,一想起來就感到后怕。她騎着自行車回家,於半途上親眼目睹了一起車禍。是一輛款式豪華的進口私家車,從她身後搖搖晃晃地連連鳴着喇叭開了過來,若不是她躲閃得及時,險些將她撞倒。然後她眼睜睜地看見那車“轟”的一聲就撞到了馬路牙子上。開車的是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士,他從車裏剛走下來便一頭栽倒在了血泊中,滿臉是血呻吟不已。正值一個無人的路口,她的同情心以及所從事的職業使她義不容辭地走上前……那天心將這個男人送到了交通醫院。她沒有把這個男人送到市中心醫院,這裏面有她自己的考慮,她不願意把這件事弄得張揚沸騰。那天心救了這個男人後,連電話姓名地址也沒留下,便騎上車子趕快反身回家,她還要趕着回來給一家人做飯呢。此刻回想起來,她已記不得那個男人的相貌,當時他滿臉是血的也沒看清楚,她不怕血,她在醫院裏已經見慣了血,所以她很從容鎮定,手法也很專業到位。她只記得那個滿嘴酒氣的男人在她上前扶起他時,啟齒對她露出了充滿感激的一笑,那笑容發自肺腑,柔軟溫情,竟有幾分難以抵擋的魅力。

蜘蛛躲進一處廢棄的建築物內,這裏是郊外,人煙稀少,只是偶見幾個村民走過,也都面相老實,一副打死都不肯去惹是生非的模樣,加上此時天已向晚,他不由得稍稍鬆了一口氣。

黑色轎車追蹤至此,人不知鬼不覺地停下,車內人用一架紅外線高倍望遠鏡,遠遠地觀察着蜘蛛的動向。見蜘蛛疲憊不堪地靠牆根坐了下來,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公安機關日間公佈的群眾舉報電話號碼。電話接通之後,他模仿附近村民的口音舉報。之後,他再一次換掉手機內的SIM卡。

此人正是程北可。他依舊是墨鏡打扮,唇上留着一抹髭鬚。

鍾慨正想要回家去看一看,今天是妻子那天心的生日,妻子在電話里喋喋不休,讓他務必回家吃晚飯,並滿含抱怨地說知道鍾慨一定又會同以往一樣忘記給她買生日蛋糕,所以這回她已經提前自己給自己定好了一個,就等着他回來分享了。他在電話里已經答應了她,無論如何也要回去一趟。再說,這一次忙碌下來,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呢。他走下樓,發動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發動起他那輛破摩托車,正跨上身去要走,只聽得後邊謝虹一邊喊着“鍾隊長”,一邊急急忙忙地從樓里追了出來。

鍾慨心裏涼了半截,不由得有些惱火,劈頭就問:“又有什麼破事?”

謝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報告說:“鍾隊長,接到群眾的舉報,說在東郊一處廢棄的建築物內發現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少年,據目擊者在電話中的描述,相貌特徵酷似我們正在尋找的蜘蛛。”

鍾慨一凜,命令道:“通知夥計們,事不宜遲,立即出發。”

警車鳴着警笛一路風馳電掣開向東郊,林曉風握着方向盤,鍾慨和大馬、大胖兒、謝虹,還有小李子一同坐在車內,緊張地注視着前方,大約半個小時后,那座建築物已經是遙遙在望了。

鍾慨吩咐道:“關掉警燈和警笛。”

蜘蛛再一次嗅出了緊張的空氣,他站起身來,不放心地四下里望了望,就在這時,他的耳畔隱隱聽到了警車聲。及至他豎起耳朵再一細聽,卻又聽不見了。四野里暮色沉沉,秋蟲低吟,他此時驚魂甫定,豈敢掉以輕心,側着頭又想了想,越發覺得不妥,覺得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他躡手躡腳地沿着台階下樓,剛走過一個拐角,一個黑影突然閃在他的面前,他還來不及看清楚是誰,就被對方一個悶棍打翻在地。

鍾慨等人趕到時,發現蜘蛛躺在地下,渾如死去了一般。

大夥起先疑心有詐,待了一會兒見全無動靜,大馬端了槍走上去踹了一腳,見蜘蛛仍是一動不動,高聲說道:“鍾隊長,這小子死了!”

鍾慨一聽,心裏暗自叫苦不迭,沒想到自己動作如此迅速,還是被人搶在了前面。他馬上命林曉風和大馬等人對這座建築物進行搜索。接着他走到跟前,俯下身去伸手探了探蜘蛛的鼻息,心裏禁不住一喜:蜘蛛還沒有死,此時還尚存有一絲微弱的呼吸。

謝虹是警校的實習生,她效仿鍾慨的樣子,也蹲下身子試了試蜘蛛的鼻息,然後仰起頭看著鐘慨,不太有把握地說道:“沒死,好像還有救。”

鍾慨點了點頭。

謝虹又問:“怎麼辦?”

鍾慨道:“馬上搶救。”

謝虹乾脆地應道:“明白。”

她說著立即伸手去拉蜘蛛,同時背轉身,打算把蜘蛛背上車去。

鍾慨一怔,道:“謝虹,你這是幹什麼?”

謝虹回頭,嫣然一笑道:“送醫院呀。”

鍾慨喝道:“放下。”

謝虹嚇了一跳,她聽話地把蜘蛛放下,既委屈又有幾分不解道:“鍾隊長,你兇巴巴的做什麼?你就不知道對女孩子溫柔一點嗎?”

鍾慨厲聲道:“就地搶救。”

謝虹不服氣地反駁道:“什麼都沒有,怎麼搶救?”

鍾慨冷冷道:“人工搶救。”

謝虹詫道:“誰?我?”

鍾慨道:“正是你。有關內容還用我具體教你嗎?”

謝虹一聽,臉馬上騰地紅了起來,她知道鍾慨指的是口對口人工呼吸,她雖然在警校學習過,也知道鍾慨此時的指令是正確的,但她卻從來沒有想過會真的去做這件事,尤其在眾人面前,況且是對一個異性,況且還是對一個罪犯。

這時,林曉風等人都已經陸續搜畢回來,俱一無所獲,他們一言不發地從旁圍觀。

謝虹一急,眼淚頓時涌了上來,她恨恨地看著鐘慨,拒絕執行。

鍾慨催促道:“謝虹,請立即執行。”

謝虹別過臉去,仍是倔犟地站立着不動。眾人從側面望過去,可以看到她臉上流下一串淚水。

鍾慨再一次催促道:“時間不等人,立即執行。”

謝虹怨恨不平道:“我就是不去!你為什麼不去?你這明擺着是欺負人……”

鍾慨火了,聲音陡高八度:“這是命令。”

林曉風上前解圍道:“算了,算了。練兵也不急在這一時,鍾隊長,還是我來吧。”

林曉風說著俯下身去,老練地深吸了一口氣,就欲去做人工呼吸。

謝虹這時卻忽然轉身過來,她猛地過去將林曉風推到一邊,也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俯下身子嘴對着嘴,對蜘蛛進行人工搶救。

眾人一時無話,過了一會兒又覺得不說話不合適,就又沒話找話地談笑起來。

大胖低聲道:“嘿,今兒天上掉餡餅了。正發愁沒地兒去找這小子,老天爺就給咱送來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大馬附和道:“對,不費吹灰之力,手到擒來。我看,這案子馬上就會水落石出了。”

小李子困惑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誰在做無名英雄暗中幫助我們捉拿逃犯?”

說話間,蜘蛛經過謝虹的一番人工呼吸,已經悠悠醒轉了過來。

謝虹用手使勁擦了擦嘴,怒氣沖沖地瞪了鍾慨一眼,然後站了起來。

大胖說著走到蜘蛛身邊,又狠狠給了他一腳,笑着道:“小子,你就感謝人民警察吧!”

聽大胖這麼一說,小李子這才恍然大悟道:“一定是兇手來過了。他想實施殺人滅口,幸虧咱們來得及時,要不然這惟一的線索就又給掐斷了。”

審訊蜘蛛出奇地順利,他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情況毫無保留地向警方和盤托出。這倒不完全是出於對人民警察的感謝,以及想坦白從寬爭取從輕發落的心理,而是主要出自於對僱主的仇恨。蜘蛛尤其對那個墨鏡深惡痛絕,如果不是陰差陽錯的話,兩次都差一點在他的手底下喪生。

根據蜘蛛的口頭描述,小李子對幕後真兇做了電腦模擬畫像,這是小李子的強項。大家都興奮地等待着結果,想看一看這個轟動一時的案子背後到底隱藏着何等人物。

畫像最終完成了,一共是兩幅。一個人的臉部特徵是唇上留着髭鬍,戴着墨鏡,這是個打手;另一個人花白頭髮,臉上冷峻逼人。小李子把畫像各自打印出來一張,興沖沖地交到鍾慨手裏。眾人爭相閱過,都覺得后一張畫像有些眼熟,可又一時想不起是誰來了。

鍾慨不動聲色地問道:“小李子,你能夠確定嗎?”

小李子點頭道:“蜘蛛說至少有七八分像,他能回憶起來的只有這麼多,當時的照面只是那麼短短的一瞥。不過他說,如果讓他有機會再看到那個人的話,他一定會一眼認出來的。”

鍾慨暗地裏去市電視台走了一趟,調來了案發當晚電視播放的錄像帶。他把蜘蛛秘密傳訊過來,當著蜘蛛的面播放,並注意觀察其表情。蜘蛛目不轉睛地由青川晚間新聞一路看下去,看到田鵬遠夫婦在為兒童院剪綵,臉上現出不安,後來又遇刺,更是如坐針氈,直至最後看到市委書記孫毅然為此發表的電視講話時,他猛地一指電視屏幕,神色堅決肯定,不容置疑地說:

“對,就是這個人!哼,我說這麼心黑手辣呢,原來是個當官的呀。”

鍾慨神情冷峻道:“蜘蛛,你能肯定嗎?”

蜘蛛撇嘴一笑道:“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認識他。就算我記不太清他的長相,可我一直忘不了這個又老又嘶啞的聲音。怎麼,一遇上了當大官的,你們就不秉公執法,就不敢辦他了嗎?……”

鍾慨一時語塞。

鍾慨覺出此事干係重大,遂立即向唐局長作了彙報。唐局長一面要求鍾慨對此事要嚴加保密,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切不可輕舉妄動,同時也秘密向上級有關部門作了反映,這件事很快再次驚動了省委省政府,他們作出批示,一定要慎重對待此案,絕不可放過幕後黑手,不管它涉及了何等人物,但也絕不能冤枉任何一個好人,無論是領導幹部還是普通群眾。

此事最終還是不脛而走,在市民們中間所引起的反響不啻於又拋下了一顆重磅炸彈,這又是一場駭人聽聞的官場傾軋案,有人愕然,有人興奮,有人困惑不解,有人得意洋洋事後諸葛說早已猜到果然不出所料。市民們眾口一詞,同聲指責現任市委書記孫毅然的卑劣行徑,說平時看上去道貌岸然,原來是如此的心狠手辣。一時間流言蜚語四起,孫毅然陷入了四面楚歌,工作也難以開展下去了。

與此同時,市長田鵬遠夜裏精心照顧妻子歐陽筱竹,白天依然帶傷去上班工作,並不曾為此影響日常工作及大鬧情緒,在結論沒有下來以前,對孫書記仍是一如既往,顯示了一個領導幹部的優秀品質和高風亮節。

不久,孫毅然書記向上級機關提出辭職,並主動懇請省里派人下來調查。

省委省政府鑒於此,考慮到多方面的因素,同意孫毅然同志暫時在家養病。在此期間,由田鵬遠同志臨時兼任市委書記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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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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