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仨頭一兵

6. 仨頭一兵

下班時,小孫說:“李主任,我走了。”李主任微笑着問:“跟不跟我們一起去吃點飯?”小孫笑着說:“我才不去,我不喜歡在外面吃飯。”

我不得不得承認,小孫是個單純又可愛的鬼靈精,她雖然兩耳不聞辦公室事,心裏卻明鏡兒似的,對李主任、趙曼麗和我的心事了解得一清二楚。幾年後,她仍然保持着慣有的洒脫性格,除了工作,絕不多說一句話,也不摻和任何事,贏得了所有人的信任。我一直想當個與世無爭的局外人,事實上我根本沒有當得成,而對小孫的佩服卻是發自內心的,她是一個有着大智慧的真正聰明的女孩。

中午吃飯時,只有李主任和我在場。我猜測他可能是由於劉局長叫了趙曼麗陪客而沒有叫他,心裏產生了怨氣,想跟我發泄一通。可我實在是個沒有主見、不夠自信的人,不敢肯定到底是不是這個原因,除了埋頭喝酒,就是等着李主任主動開口說話。

果然,兩杯酒下肚,李主任就把趙曼麗痛罵了一通,說她如何不好好工作,只會賣弄風騷,去討領導的好。又說有的領導成天不幹正事,只知道吃喝玩樂,帶着女部屬到處跑,不注意自己的作風和影響之類。我再笨,也知道他這是在含沙射影地說劉局長。我很吃驚,劉局長不過是帶趙曼麗出去陪客而已,怎麼牽涉到人格和作風上去了?我忙勸道:“李主任,我敬你一杯酒吧。”

李主任不以為意地說:“小高,你一定以為我是在胡說八道吧?其實,誰願去陪客喝酒?那些客人一個個冠冕堂皇,人五人六的,我敬着他們是領導的朋友,誠心敬他們的酒,他們只會拿架子擺譜,根本不把你看在眼裏。我李志安也是50歲的人了,我圖個什麼?不就是在其位謀其政、讓大家面子上都好過嗎?我還能幹幾年?還能提拔到哪裏去?哼!”

他說得生氣,自己喝了一口酒,接著說:“你別以為老劉表面平易近人,其實他做了些什麼事我不知道?”我知道他所說的“老劉”是指的劉局長,本想問一句“他做了些什麼事”,可一想這實在不是我該過問的事,便忍住了,繼續聽他說下去。

“你去局裏其他人那裏打聽一下,有誰不在背對背罵他?都說好好一個局,都快被他吃空撈空了,害得大家的福利越來越少,大家都恨不得他早點滾蛋!”

我是頭一回聽人這樣說劉局長的“壞話”,十分震驚,張着嘴一直合不攏。大約李主任意識到自己酒後失言,馬上說:“你看我喝了點酒就喜歡胡說八道。我只是隨便說說,你也不要當真,更不要跟任何人去說。我就是看不慣趙曼麗這小騷貨,仗着自己長得漂亮,不好好工作,只會賣弄色相勾引人。”

我明白,我的猜測是對的,李主任是看到劉局長只叫趙曼麗去陪客,而不叫他去,這才有所失落。可是他明明說了不喜歡陪客喝酒,為何要動這麼大的怒氣呢?這不正合了他的意嗎?誰知李主任越說越氣,幾乎要勃然大怒了:“我明天就去找劉局長,讓趙曼麗這騷貨去當主任、去簽單好了,我李志安不幹了!我就是受不了這樣的鳥氣,他還把不把我李志安當辦公室主任看啊?!”

原來如此,李主任竟是為了在酒店簽單之事,才動了真氣。我也隱約聽人說,在外面吃飯簽單很有講究,吃了800簽個1000,自己不聲不響地就將200元錢裝進了口袋。也許這才是李主任真正生氣的根本原因。我心裏隱隱有些不快,悶聲喝了一口酒,又去夾了一塊魚放進嘴裏。

李主任又說:“小高,你這個人很有才華,也很實在,我很看好你。副主任調走了,我第一個就想到讓你來接替這個位置。這個位置除了你,再沒第二個人能夠勝任。”

我聽他又把話題說到這上面,又說第一個就想到我,心裏很高興,感激地說:“謝謝李主任的栽培。”

李主任說:“你別看趙曼麗不聲不響,其實可盼着當上副主任呢。她走的是‘上層路線’,在辦公室什麼不說,但背後一定會跟劉局長說的。老劉那人什麼德性我還能不知道?他一定會答應她。”

我雖然無意跟趙曼麗競爭,可聽到這兒,我心裏也未免有些不快。我辛辛苦苦在辦公室幹了五年,寫的材料不說有一米高,起碼了有一尺多高,憑什麼這個副主任不讓我當而要只會陪酒的趙曼麗去當?我此時被酒精攪得心煩意亂,紅着眼說:“他……劉局長不至於這麼不講原則吧?如果真要是趙曼麗當了副主任,怎麼服眾?”

李主任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說:“什麼叫原則?在局裏,局長說的話就是原則,是聖旨。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小小一個副主任,不過是他口袋裏的一張紙片而已,只要他開了口,誰敢反對?”

我聽得極不舒服。以前我從來沒有聽誰跟我說過工作以外的事,尤其是這些“秘聞”。雖然我對李主任說的關於劉局長的事將信將疑,可萬一真有這樣的事,我是難以容忍的。局長和普通幹部職工的區別無非是分工不同,並沒有什麼特權,我在寫材料時經常寫“局黨組決定”或“局長辦公會研究”之類的文字,是覺得局裏許多事都是經過慎重研究的,如果真如李主任所言,豈不成了“一言堂”?我寫的材料不成了弄虛作假嗎?我迷茫地看着李主任,不知該怎麼說。但聽他說副主任只是劉局長口袋裏的“一張紙片”,還是很悵然,覺得我沒戲了,酒也喝得索然寡味。

李主任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笑了一笑,說:“小高,你不要灰心。趙曼麗這個副主任是當不成的,我堅決不會答應。我已經跟成局長和其他幾個班子成員提過,要把你推上去。成局長他們也很欣賞你,都不喜歡趙曼麗,對她很反感。”

聽到這裏,我稍覺欣慰。雖然還沒有當上副主任,可聽李主任這麼一說,竟有這麼多的局領導肯定我,我覺得自己的努力工作總算沒有白乾。而且,成局長也確實在好多場合表揚過我,這我是知道的。我的心裏踏實了一些,對李主任的話又多信了幾分,心想若是他極力推薦,我這個副主任是當定了。我連忙敬酒說:“謝謝李主任對我的關心,我一定會繼續努力工作的,絕不辜負您對我的期望。”

我們二人邊說邊聊,李主任又跟我說了許多從前聞所未聞的話,也包括局裏的一些人際關係,誰對誰有意見,誰跟誰是穿一條褲子的,誰與誰的關係曖昧等等,其中以劉局長的“軼事”居多,這讓我既緊張又興奮,看來,過去的這五年我真是白混了,局裏的什麼事也不知道,還不如跟李主任喝一場酒了解得多,我頓然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慨,對李主任又多了幾分感激。我想,如果我今後當了副主任,這些事情不了解是不行的,而李主任如此推心置腹地跟我聊這些,明顯是鐵了心要幫我,讓我坐上副主任的寶座。

我滿以為吃了這頓飯後,李主任會對我青眼相加,沒想到,下午到了辦公室,他又換回了過去的老面孔,對誰都是笑眯眯的,並不多看我一眼。接下來的幾天也是如此。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老謀深算,哪怕有再多的心事,也絕不在臉上表露出來。我的心裏有些失落,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跟這些人親近起來。

又過了半個月,副局長成大海找我談話。他一反常態地把門關上了。我心裏想,莫非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事?我心裏忐忑不安,成局長叫我,我推辭了幾遍,這才坐下。

成局長嚴肅地說:“小高,今天我是代表局黨組跟你談話。”

我一聽,心裏更慌了,代表組織,這說明事情的嚴肅性。我誠惶誠恐地說:“請成局長指示,我虛心接受。”

成局長莞爾一笑,馬上又說:“你別緊張,是關於人事問題。”他說到這裏,我心裏就有了幾分底,料想是辦公室副主任一事有結果了。

果然,成局長接著說:“昨天我們開了個黨組會,研究了幾個事,其中一項就是關於辦公室副主任一職的人事安排問題。現在,我正式代表局黨組通知你,你被任命為局辦公室副主任。你對這一安排有什麼意見沒有?”

原來是這事!儘管我心裏早已有數,此時聽到這個消息從局領導嘴裏來鄭重其事地說出來,我還是欣喜萬分。我慌忙站起來,張口結舌地說:“謝……謝謝成局長,謝謝局領導的關心!我沒有意見,我一定不辜負組織上對我的培養,好好工作,把本職工作做好,做出成效。”我很懊惱,我寫材料時洋洋洒洒,被同事們稱為“筆杆子”,客套話卻總是這幾句顛來倒去地說,絲毫沒有新意。同時又在心裏對趙曼麗說,別看你成天跟着劉局長,到頭來還是沒爭過我。

成局長滿意地點點頭,這才露出笑臉,親切地說:“小高,祝賀你!”

“謝謝,謝謝成局長!”

“剛才是代表組織向你宣佈局黨組的決定,現在宣佈完了,你放鬆一些,我們隨便聊聊。”

“好,放鬆。”我心裏萬分激動,對成局長和所有的局領導都感激不已。說實話,以我一個普通的農家子弟,一沒有門路,二沒有關係,能在辦公室這麼重要的部門擔任副主任,也算是祖上積了陰德,雖然自己付出了努力,但這與組織上的培養和信任是分不開的。我腦子裏暈暈乎乎的,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此刻的心情。

成局長朝我笑笑,又說:“這次跟你一起任命的,還有趙曼麗,也是辦公室副主任。沒想到吧?”

“啊?她?!”我正沉浸在激動當中,忽然聽說趙曼麗也當了副主任,心裏咯噔一下,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這個任命決定的言外之意,是說她雖然比我年紀小、資歷淺,但她和我卻被擺放在同一個評判標準上,這讓我有點受不了。雖然我並不是說一定要憑年紀和資歷來看人,可趙曼麗干過什麼?不就是陪劉局長吃飯嗎?我自從跟李主任吃過那一回飯後,我對趙曼麗的看法的確變了許多,不像以前那麼尊敬她,甚至有點鄙視她。現在好了,辦公室統共才四個人,倒有三個官,一個主任兩個副主任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的腦子裏亂糟糟的,瞠目結舌地望着成局長。

成局長說:“趙曼麗這個人怎麼樣,我們大家心裏都很清楚,劉局長堅持要提她,我們也不好反對。當然了,你有你的優點,她也有她的長處,用人嘛,就是用其所長,不能只看着某一個方面。外面的人說什麼,也不能太當真。”

我不知道成局長這幾句模稜兩可的話是什麼意思,繼續怔怔地望着他。

成局長又是一笑,看着我,說:“對於你,我們大家都是肯定的。不僅是工作能力、業務素質,還是思想作風上,都經得起考驗,這一點我們完全信得過,也相信你完全能夠勝任副主任之職。你放心大膽地干吧,不要有什麼顧慮,當然也不要有驕傲自滿情緒。至於別的工作之外的事,還是慎重些的比較好,該做的,盡心儘力地把它做好;不該做的,碰也碰不得,千萬不能有任何的僥倖心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做得好,也許沒人表揚你,但大家會記下你的功勞;你做得不好,或者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也許一時沒人說你,但大家也都會記在心裏,到時候自然會清算這筆賬的。”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似乎飄到了別處。我想,組織上找下屬談話,都有這麼嚴肅嗎?只見成局長把話鋒一轉,笑了一聲,說:“呵呵,你看我說得遠了,小高,我沒有別的意思,希望你不要辜負大家的期望,好好把工作做好。辦公室是一個綜合部門,事情又多又雜,還不討好,難免會得罪人。但辦公室的權力也不小喲,你們可管着全局幹部職工的吃喝拉撒呢,搞不好的話,大家可要提你們的意見。”

我勉強笑了笑,表態說:“會搞好,會搞好。我一定積極配合李主任的工作,共同把辦公室的工作做好。”

成局長點點頭,表示相信我的話。他又問我的個人問題解決得如何了,我說正在進行中,快了,他便半開玩笑說:“小高,哦,現在該叫你高主任了,你今年也有30了吧?工作和事業固然重要,個人婚姻大事更重要,希望你抓緊些,儘快把這事辦了!這也算是我對你提的一個要求。”

我忙感激地說:“謝謝!我一定抓緊,到時還要請成局長喝喜酒呢。”

從成局長辦公室出來,我並沒有預想中的激動,相反卻有種說不出的反感。我的腦子裏儘是趙曼麗妖嬈嫵媚的樣子,她怎麼也當上了副主任了?這個消息讓我以前對於辦公室主任(含副主任)的定義產生了質疑。以前我總想,辦公室主任副主任一定是喝酒寫材料兩方面的高手,可現在的結果卻不是這樣,趙曼麗當上副主任,徹底顛覆了我的固有思維方式。回到辦公室時,第一眼便看到趙曼麗,她神采飛揚地看着我,臉上像是綻放了一朵鮮花,燦爛地說:“高主任,我可要祝賀你呀!”

我一愣:她肯定也知道了局裏的任命決定了。可她為什麼顯得那麼得意、或者說那麼大度,而我卻如此的狹隘呢?我暗罵自己沒出息,馬上擠出一副笑臉,半是尖酸半是譏諷地說:“哪裏哪裏,我也要祝賀你呢,趙主任!”說罷,我和趙曼麗雖然各懷心思,卻同時放聲大笑。

當晚,我主動拉李主任出去喝酒,順道邀請小孫,小孫仍是笑嘻嘻地說:“謝謝高主任盛情,也祝賀高主任高升。真不巧,我今天有事,不能去喝你的慶祝酒。不過我有言在先,今後還要請高主任多多關照小孫。李主任,麻煩您代我敬高主任一杯酒,好不好?”

李主任呵呵笑道:“好說好說。”

但我並沒有請趙曼麗。好像趙曼麗早早就出去了,李主任告訴我,是嚴志軍叫出去的,顯然是陪劉局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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