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白雨是晚些時候收到轉運站殺人現場的錄相帶的。這舉動跟他心之所期待的彷彿是一種不謀而合。因為這一天他一直都在技術處請專家幫助辨析敲詐史大衛的那個電話錄音。打電話的人有意加了一種變聲器,這種變聲器產自美國,它使人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它可以改變說話人每句話的聲波的頻率。即使你知道嫌疑對象是誰,也很難把他的真實聲音和經過變聲器濾過的聲音做出任何印證。
白雨後來就把自己關在那個全封閉的隔音室里,閉上眼一遍又一遍地聽那個虛假的經過偽飾的聲音在他的生命體裏衝來撞去……可是一個人說話的語氣和發音習慣像血液一樣,那是生命里派生滋長出來的。就猶如被嫁接的果實,無論被嫁接之後的果實變成什麼味兒,卻無法改變它原始的根本,根本里所汲的那一分養分。白雨記憶的觸鬚就是在一片混雜的語音里深扎進某種縫隙的破綻里,那破綻是一些陳舊的乾裂的土泥板兒,揭開那土泥板兒,底下仍是軟的,潮的泥土。那些泥土散發的味道是被乾涸久封未啟的。所以,你聞慣了的是乾涸里的澀澀的味道。現在,你要找回從前的泥土裏的最自然最原始的氣味,是需要一個慢慢的反覆的體味和尋找的過程的。白雨又緊張又激動地陷進這樣一個過程里。
“你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等等,再重放一次,再一次。白雨越發地覺得應該聽出點什麼了,這聲音的語速、語感,是一部電影裏的……白雨想起來了,這是阿爾巴尼亞電影《海岸風雷》裏的一句台詞!
是電影演到那個特務頭子故意把錢包掉在酒吧的地上,那個好吃懶做的老大偷偷撿被踩住了手時,特務頭子說的那句經典台詞……
他的耳邊響起了小時候單飛和他一起學說每部電影裏的那些經典語言的對話片段……
突然地,所有的聲音都戛然停止了,世界一片寂靜。他就像一個在時光的背後狂熱漫遊的人,一下子難以收回頭腦中的不着邊際的狂熱,它們和現實的寂靜難於融合。寂靜像一巨大的冰體,將他的狂熱的發燙的思維一下子淬滅了。在那個被淬滅的過程中,一個人是麻木的,無知無覺的,他是在逃出那一片寂靜之後才隱隱感到了一些復蘇的疼痛。那是像蜂蜇了一樣的疼痛,就像一個人看見了和他相安無事懸在樹上或房檐上的蜂窩,他心血來潮伸手可及地捅了一下,被蜂蜇便是他自找的。蜂留在人體上的傷害痕迹只那麼一丁點,因為它是擴張的,不肯癒合的傷痕,所以,疼痛就將是持久的,不斷的…
白雨就是帶着沉重的疼痛回到自己的宿舍的,打開門,他一眼就看見了放在床上的那盤錄相帶,他覺得好奇怪,門窗都關的好好的,錄相帶是怎麼進來的?這是一盤什麼錄相帶?如此的莫測?他拿上錄相帶就奔辦公室,辦公室有全套的機子,沈力正在辦公室值班,看白雨拿着一盤帶子,一臉嚴肅地直奔裏屋,他便也狐疑地跟了進去:電視畫面上出現了打鬥的場面,沈力驚訝地喊道:這不是轉運站嗎?鏡頭定格的瞬間,只見後來被殺死的那個青年揮舞着刀子,那個長發青年搶過刀子捅向那青年……
白雨一下子驚呆了:“‘狗全全’?那不是‘狗全全’嗎?他什麼時候留長發了?沒想到是他殺的人,怨不得他消失不見了呢?”
沈力不解地問:“你怎麼弄到這帶子的?”
白雨一邊從機子裏退出帶子一邊說:“從天上掉下來的!走,迅速拘史大衛和孟偉!”
“這恐怕不行吧?咱得先請示再……”
“再什麼再,把帶子鎖好,咱只能先斬後奏了,走漏了風聲,這案子恐怕永遠都破不了了!”
當白雨和沈力出現在史大衛面前的時候,史大衛就似一直時刻準備着有這麼一天,這麼一個時刻到來似地鎮靜地說,容我換身衣服,我還有個請求,別讓我們樓區的人看出你們是警察!
白雨答應了他的請求,他們一行三個走出去的時候,像三個好朋友,一邊說著,一邊笑着,還不斷有熟人跟史大衛打招呼,史大衛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地回應人家……
進得辦公室,白雨並不跟史大衛羅嗦,而是讓沈力把那盤錄相帶取出來又放了一遍,然後對史大衛說,老老實實地說吧,你甭心存僥倖。
史大衛說,“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這一盤帶子從一開始就是禍患,我真後悔沒聽話毀掉它,毀了就不會有今天。我想知道你們是從哪兒弄到這帶子的?從我手裏拿走這盤帶子的那個人,可不是等閑之輩!”
沈力打斷他的話說:“算了吧,別給自己解心寬,什麼‘拿’走的,是人家敲走的吧?怎麼敲的你,你心裏還不清楚嗎?”
史大衛聽見這話比看見那盤錄相帶還要震驚,他又疑惑地問:“哦?原來敲詐的事兒是你們乾的?你們……我要告你們!”
白雨狠狠地瞪了沈力一眼走到史大衛面前說:“你把警察想成什麼人了!警察能幹這種事嗎?若是我們敲的,還能讓你逍遙這麼久嗎?別老給自己找理由,老實說說這盤錄相帶的事吧!”
“能不能讓我見見鄭局長?他來了我才說!”
史大衛看着白雨話里暗含着某種威脅和挑釁。
白雨這時才真真正正面對了自己的內心。他之所以堅持先斬後奏內心是積着莫明的擔心的。擔心什麼?他知道,鄭英傑在分局當政委時就跟史大衛私交甚好,史大衛為鄭英傑的個人宣傳也立下過汗馬功勞,更深的牽連白雨還真是沒有多想。他想先滅一滅史大衛的囂張氣焰。於是他謊說:“找你來是請示過鄭局長的,鄭局長不想見你,你自己做了什麼你就勇敢地承擔,別扯跟這個關係好跟那個關係好,誰也救不了誰!”
白雨沒想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卻深深地刺痛了史大衛,史大衛跳着腳地說:“他這麼說?那我還有什麼可替他瞞着的,告訴你們吧,是他打電話讓我派個人到轉運站那個貨場裏去拍錄相,說是那兒可能要出事兒,讓攝像的跟一跟,局裏下一步要整治那兒的治安環境,誰知道就發生殺人的事啦。你們有本事找鄭局長問個明白,別找我們小老百姓當軟柿子捏!”
史大衛本想鄭英傑只要出面保他,這事怎麼也能過去。可是哪兒知道人家鄭英傑不見他,他還有什麼理由替人家扛着?他若一直扛着還興就做了人家的替罪羊,他犯不上!
這一次輪到白雨和沈力震驚不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