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這一夜,傻子娘出奇地安靜。
天亮了,傻子娘幾次要出去都被“大魚”用槍給抵回裏屋去了。
李金財一聲不吭地坐在屋門坎上。
他在一分一秒地計較着時間。院外的一切都牽動着他的神經,他不希望警察在這樣的時刻突然闖進他的家裏,那樣他無論如何也不能進行任何抵賴和狡辯了。他現在心存的最大僥倖就是等“大魚”神不知鬼不覺地走掉,關鍵的問題是“大魚”往哪裏走?“大魚”倚在院門後面,他用耳朵分辨街上的動靜。眼睛死死地盯視李金財。李金財臉上流動着的任何細微的表情都逃不過“大魚”的眼……
陽光從門縫處一腳一腳地趟進屋裏,浮塵在那一線陽光里紛亂地飄舞着似永不得安身。“大魚”有些疲乏了,他便用槍瞄住無數的浮塵做無聊的射擊狀,他那樣比劃的時候,偶爾就對準了李金財,李金財便從僥倖里打了個冷戰醒過來,他這樣和“大魚”靜默中對峙着,肯定是棋盤裏的死局。他必須動起來,才能起死回生。
他裝作很不耐煩地站起來說:“‘大魚’,你窮比劃什麼讓人心裏添煩。你要是困就睡一會兒,我給你在外面站站崗!”說著他就欲往門口走。“大魚”就用槍對住李金財說;“別跟我耍歪心眼兒,你想趁我睡著了好報案去!”
“‘大魚’你小子這就叫犯渾!你不相信我還往我這兒跑什麼?我去報案對我有什麼好?我是為你好,你愛睡不睡,我餓了,我要去買點吃的去!你開槍吧,你開槍你也甭想踏踏實實藏下去了!”
李金財一說餓,“大魚”立即就條件反射般感覺胃裏一陣一陣地起痙攣,他從頭天那一瓶子白酒下肚到現在是滴米未進,他猶疑着問李金財:“家裏就沒有點現成的吃的?”
“要是有,你嬸子她一趟一趟地想出去?”
“那你快去快回,別忘了,你要是出賣我,可別怪我把嬸子當人質,你去吧!”
“大魚”給李金財閃開道兒。李金財開開門又猶豫了。“大魚”所說拿老伴當人質是他沒有想到的,他一直是想他自己不要因為“大魚”再次入獄。而現在他邁出這個門坎就意味着選擇:如果不報案他買了吃的就回來,暫時他們三個人會相安無事。可是一旦警察追查過來,那麼他們三個人就會陷進同樣的危險中,尤其是他會陷在更難的境地里。他若幫警察,“大魚”會打死他,而他若幫“大魚”,警察亦會把他跟“大魚”一塊擊斃。如果報案呢?情形就會是“大魚”把老伴當人質要挾屋子以外的所有人。老伴的命運握在窮途末路的“大魚”手裏,他救不了老伴,而警察就能救老伴於兇險之中嗎?一旦“大魚”將老伴當人質與警察對峙起來,“大魚”便佔了對抗的主動。那情勢的發展萬難預料,他想着不由得渾身就冒了一層冷汗……
這城市仍是在一派緊急戒備狀態。“嚴厲打擊刑事犯罪”的巨幅標語醒身醒目的,令他心下又生幾許膽怯。他在正泰街口看見了圍在馬路兩邊的人群向馬路一頭張望,他也擠過去張望,就看見了遠遠的警車開道,後面是十幾輛大卡車,每個卡車都有插牌子的已決犯。每輛卡車上恨不得有十幾個核槍實彈的武警、法警和公安。那陣勢一看就知是綁赴刑場。他更是嚇得哆哆嗦嗦地遠離了人群……
他也不知自己在街上轉了幾時幾刻,反正是太陽升上老高了,他汗虛虛地在公安局門口轉了好幾圈,最後他終於決定還是報案。
老伴確是一個致命的難題,而他確實又無能為力,他只好把這難題一併交給了警察……
48
“大魚”在李金財走了之後,一直握着手榴彈,且把手榴彈的拉環套在小手指上,起初,他緊張地一邊看着傻子娘,一邊在門縫處窺侍屋外的動靜,這樣他不得不在兩個門之間來去走動。後來他終於走疲了也走累了,他看傻子娘將一個褪了色的布襁褓拆了包,包了又拆的,像這屋子裏根本就沒他這個人似的,他就放心地倚在門后,一心一意觀察外面的動靜。可能是因為大腦高度緊張持續的時間太久了,被他強撐着的眼皮終於不聽使喚地閉上了……
依稀有夢,恍忽中,他看見唐璇兒獨自一個人,踩着荊棘,在荒無一人的空谷里找不到出路,他在她身後欲喚她,卻怎麼也喊不出聲。風帶着黑渾的旋渦將一座山頃刻間卷進虛無。他在一片暈眩中感覺自己孤魂野鬼般站在天邊,天空也似旋轉的,有一種力牽引着他旋轉旋轉,然後又電影慢鏡頭一般把他拋出去,他爬起來,看見自己懸挂在懸崖上,山上山下全是警察,他沒有進路,也沒有退路。他絕望地跳過警察撲進深淵……在那個深黑的連自己都看不清的淵底,他卻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邁婦人,背對着他,坐在萬壑之中哭泣,他正不解那老婦人為何落到和他一樣的境地,沒想那婦人一回頭卻是唐璇兒……這一驚就把他嚇醒了,驚魂未定中,忽覺這世界寂靜得令人恐慌,就彷彿生命都被寂靜一口給吞噬了,連魂魄都消失不見了。這寂靜簡直太可怕了。絕望在這一刻強烈地懾住了他:聽,有什麼在寂靜的表面蠢蠢欲動,迫近他的又是什麼?他完全忘記了屋子裏還有一個傻子娘,一想到傻子娘,他在絕望中似抓住了最後一棵救命稻草,迅而就恢復了他的困獸般的機敏,他幾步跨進裏屋,傻子娘站在炕上已經打開了窗子,與此同時他看見了窗外驟然降臨和集結了那麼多的警察……“大魚”完全失控地朝窗外開了槍,傻子娘在槍聲中發出尖厲的叫聲,她在又一次強刺激中恢復了消失了許多年的理智和記憶……這叫聲像冰錐,是將兇險刺穿透了的,冒出逼人的涼氣,所以空氣中出現了瞬間的冷凝……然而,不一會,“大魚”就發現三三兩兩的警察在不同的方位企圖向院門靠近。“大魚”用槍將傻子娘死死抵住像一頭野豬一樣地沖外面的警察嚎叫道:“你們誰敢進來,我就打死她!”
白雨從人群里走出來,一個人往院子裏走,只聽“大魚”狂躁地喊:“你,也包括你,你再向前走一步我就開槍!”
白雨面色沉靜地說:“我想跟你說句話,太遠怕你聽不見!”
“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說話,我要見你們局長!”
“我太有資格了,我要是告訴你我是誰,你就會認為我比我們局長還有資格!”
“你是誰?快說,別他媽繞圈子!”
“我就是那個被你開槍打殘了永遠得斷子絕孫的人!”
“大魚”有那麼短暫一刻的消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白雨等待得有些不耐煩:“怎麼著,你怎麼不說話了!”
“你往窗玻璃那兒站,我要看看是不是你?”白雨被“大魚”允許走近窗玻璃,“大魚”看見了白雨那張英俊的面孔。
“你想說什麼,你說吧!”
“我想說你拿槍口對着的那個人假如是你的母親你還忍心嗎?況且你挾持一個風燭殘年的老母親這事將來傳出去太壞你的名聲,我有個建議,你不如讓我跟那個老母親做個交換,我願意做你的人質!你看怎麼樣?!”
“你想騙我,你想趁機走近我,近距離開槍把我打死,我不上你的當!”
“我絕不帶槍或任何武器,我說話算數!”白雨努力爭取最後一線希望說服“大魚”放掉那個老母親。
“大魚”挑釁般地說:“你要是有種,就只穿着背心褲衩,把鞋子也脫掉,從這扇打開的窗戶爬進來!”
“好,咱可一言為定。不許反悔!”白雨將外衣和褲子及鞋子全脫掉;然後舉着雙手走到窗前,又轉回身讓“大魚”看了看後背,然後輕輕一聳身就躍上窗檯,伸腿跨過敞開的窗子……
所有人都為白雨捏着一把汗。“大魚”也沒想到白雨就真的敢這麼赤手空拳地進來了。
“大魚”在不可預料的境地里發號施令:“把手舉過頭頂,把眼睛閉上,把身子轉過去。好小子,就這麼做!”
白雨已感覺到槍口轉移到他的後腦勺,然後他對“大魚”說:“我照你說的做了。我現在已經成了你的人質。請你守信用把這位老媽媽放出去!”
傻子娘在意想不到的這一場劫難中忽然清醒了。這是她從失去傻兒子之後從未有過的清醒。她在白雨換她作人質之前一直不吭不哈,這時她說話了:“孩子,我已經老了,可你還這麼年輕,你讓我想起我的兒子,我有兩個兒子,如果他們活着,跟你差不多。我已經沒幾年活頭了,可你還有大把的年月,你這麼替我不值……”
“大娘,我從小是個棄嬰,我不知我的親爹親媽是誰,您就只當我是您的一個兒子,如果您的兒子遇到這樣的事兒,他肯定也會像我這樣把娘救出去的。如果您拒絕了他,他就沒法兒在世上見人。所以我叫您一聲親娘,您離開這裏吧!就算是給我今生一次做孝順兒子的機會,我求您了,我們倆還有話要說!”
老人說:“你讓我再看看你,孩子,我記住你了!”然後她又轉身看“大魚”,“你的母親她要是知道你的處境,她得多為你着急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最不好過活的是你的母親……”老人說完緩慢地離去了。
屋子裏只剩下了“大魚”和白雨。
“大魚”被剛才的情景弄得有些恍惚。可是他清楚他的處境,他握槍的手絲毫沒有放鬆。
“你真的不怕死?”“大魚”問。
“你沒聽見我剛才說嗎,小時候我是一個沒人要的孩子。一個善良的老人他把我撿回去養活。又一個善良的老人把我養大。沒有他們,我早死了。而且你那一槍把我打成殘廢,你他媽的要知道,我可是童子身呀!我沒戀過愛,沒結過婚,今生肯定是斷子絕孫了。且上次你打了我就逃跑了,算我失職,連個英模什麼都沒撈上。這次如果你把我開槍打死了,我肯定成為英雄且被追認為烈士,你現在開槍就算成全我了。你開槍吧!”白雨話說的得誠懇絲毫不帶威脅的口氣。
“說實話,我現在真有點喜歡你。你他媽挺男人的。開始我想把你換成人質,然後我開槍打死你再自殺。我反正一死,就拉你當個墊背的。可是現在我有些不忍心,其實今天換成你之外的任何一個人我都會這麼干。可是我欠你的。那一次,我本意並不想朝你那地方打,我就是想把你的腿打瘸了,你無法追我就算了,可是子彈不長眼!我無法彌補你。這麼著吧,你說咋辦?我聽你一回,也算咱倆扯平了!”
“這就對了,其實人的一生每時每刻都在自己的把握中。這每時每刻決定我們一生所走的不同道路。以前的路,你肯定走岔了!現在這一刻你終於正確把握了自己一次,你也是你這條路上的‘英雄’。我會永遠記着你!現在你把槍口朝下,扔在地上。我在前走,你跟着我,咱們兩個一起走出去……”
“慢,我還有一個條件,你讓他們別在大庭廣眾之下給我戴手銬。你若答應我,我就跟你走!”
“我答應你!”
白雨看着“大魚”把槍扔在了地上。
白雨在前,“大魚”在後,兩個人很坦率地走了出來。
特警隊的人慾撲上去,被白雨揮手止住了。
白雨語氣平靜地說:“他既然選擇跟着我出來,他不會反悔的,我相信他!是吧‘大魚’?!”
“大魚”感激地沖白雨點點頭。